最高法院辩论开庭日。

御子柴依照以往时间离开了事务所。比对手提早到法庭不见得能占上风,何况提早出门可能会打乱步调,让自己失去平常心。

车子上了三宅坡,进入国道二四六号线。此时已过通勤时间,路上车子并不算多。御子柴打开车窗,略带湿气的微禺拂上脸颊。

最高法院出现在右手边。这栋受樱花树围绕的建筑物有着马赛克外观,宛如堆积起来的一迭积木。这种不方不正的形状,宛如是对当前法律的一种讽刺。

御子柴在门口停下车子,向职员出示许可证。最高法院的大门原则上只有相关人士才能进入,舆简易法院及地方法院不同。

离开停车场,一进入建筑物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广的入口大厅。初来乍到的人,多半会因天花板的高度及庄严肃穆的气氛而心生畏惧,这多半也是当初设计者的用意吧。

牆边离像台上的雕像傲然睥睨。这尊希腊神话中象徵法律与正义的忒弥斯女神,是曾获颁文化勳章的圆锷胜三的作品。左手持分辨正邪之剑,右手持象徵平等之秤。

传统的忒弥斯像,应该将双眼矇住,以象徵绝对的平等。但御子柴走遍全国各法院,从来没见过一尊矇住双眼的忒弥斯像。或许就跟最高法院的建筑物外观一样,代表着日本的法律并不若世人心目中所想的那么平等。

但御子柴一点也不在乎。

天底下并不存在对所有人都公平的判决。至少凡人不可能做得到。法官能做到的,就是在不违背法理的前提下,做出最多数人能认同的判决。御子柴认识的法官之中,确实不乏令人肃然起敬的品格高尚者,但即使是这些人,在撰写判决书时往往是戒愼恐惧、左右为难。真正公平的判决,恐怕唯有神才做得到。

在现今的社会,平等已是奢望。御子柴仰望忒弥斯像,内心只祈求今日能受到眷顾。

第三小庭在接近上午十点时开庭。一走进里头,便看见书记官正忙着整理资料。

法庭是静谧之地。

简易法院及地方法院偶而还能听见交谈声,但在这里却是无声无息,宛如礼拜堂一般肃静。与礼拜堂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神,亦无慈悲,有的只是法理、判例及愚蠢凡夫俗子所上演的一龄龄悲喜剧。

御子柴望向无人的坛上。斜上方并排着五张空座位,那是受理本案的五名法官即将就座的位置。

五名法官之中,有两名是法官出身,两名是律师出身,还有一名是大学教授出身。刻意由不同出身的人担任法官,是为了减少不同职业所造成的认知偏差。

御子柴入庭后不久,又有一名身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不用询名问姓,只要一看领口上那枚象徵秋霜烈日的徽章,就知道此人是检察官额田顺次,也就是本次开庭的交锋对手。这人理着短髪,冷漠的五官上不带丝毫感情。

毎子柴经常耳闻关于额田检察官的风评,甚至不必特意调査。他是个理论派的检察官,在法庭上从不在受害者的悲愤心情上刻意着墨,而是淡淡地陈述犯罪情境。虽然枯燥无趣,却是说服力十足。

事实上像这样的检察官最镶对付。这种人可以完全无视于对方律师的挑衅或虚张声势,只是按部就班地照着既定计画推演理论。

开庭过程中,原告与被告的感情往往会发生激烈冲突。但是最终决定量刑轻重的依据并非感情,而是理论。因此唯有法理上的正当性能说服法官,而非悲情或被害者意识。换言之,若无法靠理论击溃额田检察官的主张,御子柴将毫无胜算。

御子柴原本打算如果额田朝自己望来,好歹礼貌上要点个头,没想到额田竟然对御子柴连瞧也不瞧一眼。

过了一会儿,旁听席的人愈来愈多,就连刑聱渡瀬也来到了现场,这点当然没能逃过御子柴的眼睛。

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追到这种地方来,这种锲而不捨的精神不禁令御子柴感到畏惧不已。

看来自己当初把这个男人比喻成杜宾狗,一点也没错。这刑警的办案方式虽然有些落伍,但他真的就像一头猎犬一样。只要是闻出了气味,即使是树丛或排水沟都会一头钻进去。

坐着轮椅的乾也,也在高城的陪伴下来到庭内。旁听席没有身障者专用空间,御子柴正好奇不知乾也会怎么处理,却见乾也只是静静地待在角落。从那僵硬的五官上,依然看不出丝毫情感变化。

就在旁听席几乎坐满的时候,美津子也来了。那副腰上繫着绳索、身旁跟着警官的模样,吸引了数名旁听者的目光。这些人的反应相当正常,毕竟最高法院开庭时,上诉人多半不会到场,而是全权委托律师代为辩护。本案在这一点上也是特例中的特例。

与最后一次见面时相较之下,美津子的头髮变得更加黯淡无光泽。她一直低着头,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眼御子柴以及乾也。

十点一到,书记官宣布“法官入席。”中央的门一开,五名法官出现在门外,书记官接着又喊“起立”及“敬礼”。

御子柴及额田检察官皆起身行了一礼。虽然同样通过司法考试且历经研修,律师及检察官却必须像这样对法官表达敬畏之意,这是为了彰显判决的严正性。当然,法官多由司法考试成绩优异者担任,若将这上下关系视为双方的实力差距,低头鞠躬似乎又有另一番解释。

坐在中央的审判长是个御子柴原本就熟悉的人物。真锅睦雄,职衔为最高法院院长。头髮早已花白,额头上有着一道道极深的皴纹,双眸却绽放着坚毅的光芒。

最高法院院长由于公务繁忙,依惯例不处理小法庭的个别案件,但真锅院长却在一上任就表明将照常审案。因为这种捞实的作风,舆论多认为他是历代院长中数一数二的特异分子。

正因为审判长是这样的人。御子柴感觉胜算大了不少。虽说法庭审判在形式上采合议制,但最高法院院长的意见肯定比其他四名法官的意见更具份量。换句话说,只要能说服真锅这个男人,这场审判就有可能反败为胜。

“现在开庭。”

“在这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坐在坛上的审判长开口说道,“上诉辩护人,本案受理乃是基于前任辩护人桑江律师提出的申请,当时的上诉理由是高等法院的判决在量刑上有严重失当之虞。但我手边只有三名证人的传唤申请书及两张书面资料,并没有看到任何上诉理由的栢关文件,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审判长,请容我致上歉意。一直到今天之前,我一直在蒐集确切的物证。”

“你说一直到今天之前,这意思是本次开庭可以出示你蒐集到的物证?”

“是的,但我想依循前任律师的方针,透过对检方的主张一一进行反证来釐清案情。”

“好吧。”

“那么,我想请第一位证人塚本由香利入庭。”

“证人请上证人台。”

法餐领着塚本由香利登上证人台。塚本脸上充满紧张与不安,显然完全没料到自己必须在最高法院出庭作证。

“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年龄及职业。”

“塚本由香利,四十九岁,健胜寿险公司的业务员。”

“过世的东条彰一是你的客户?”

“是的。”

“根据你的供词,彰一在签下保险契约时,被告在一旁不断提出各种指示,这是真的吗?”

“是的,一般来说像这种高额保险商品,都是要保人审愼评估契约书内容,极少像那样由夫人在旁边发号施令。”

“但既然是高额商品,负责家计的妻子参与讨论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唔……这……话是这么说没错……”

“抗议!审判长,辩护人将一般刻板印象与本案混为一谈。”

“抗议成立。”

“好,那我换个问题。根据笔録记载,你刚从事保险业务工作时,曾向东条夫妻推销过保险,这点没错吧?”

“是的。”

“彰一当时的态度非常冷漠?”

“不,阿彰……彰一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但夫人非常冷漠。”

“你跟东条家是住在同一钉内的邻居?”

“对。”

“你在那里住几年了?”

“……四十九年,从出生就住在部里了。”

“喔?事实上彰一也是在那个钉出生的。彰一跟你都是昭和三十六年出生,既然年纪相同又住在同异个钉里,是不是从小就认识?”

“……对。”

“是不是曾经同班过?”

“小学跟高中时曾经同班过几次。”

“当初做笔录时,为什么没有提这些?”

“因为跟案子无关……”

“你跟彰一交情不错?”

“毕竟从小就住在同一个钉里……”

“你们是否曾亲密交往过?”

额田此时再度提出抗议:“审判长,辩护人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拖延审埋时间。”

“不,过去我们一直认定证人与被害人只是单纯的保险公司职员与客户的关系,我的问题有肋于为案子带来新视点。”

“抗议驳回。”

“我再问一次,你跟受害人东条彰一是否曾亲密交往过?”

“高中二年级时……只有一年……”

“在这一年之间,你们的相处情况如何?”

“只是有时约个会,并不如你想的那么……那么亲密……而且升上三年级后,我们就彻底分手了。”

“分手后,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完全没来往。只是普通的街坊邻居,路上遇见时会打个招呼而已。”

“但你们曾是互相倾诉梦想及希望的关系,并非单纯的街坊邻居。我再问一个问题,在你眼里,东条夫妇的感情如何?是感情和睦,还是关系恶劣?”

“审判长!这个问题……”

“怎么可能感情和睦!”

塚本由香利恨恨地说,“所有邻居都知道东条家的先生被太太踩在脚底下。就连每个月举办一次的钉内自治会活动,也是阿彰被太太逼着参加。他们家的制材所,更是阿彰一个人撑起来的。”

“审判长!辩护人有刻意误导之嫌!”

“有很多夫妻虽是由妻子掌握主导权,但夫妻相儒以沫,并不见得感情不好,不是吗?”

“他们家并不是这样。东条太太自从一嫁进东条家,就把阿彰及工厂当成获取自身利益的工具。那份保险一定也是她强迫阿彰签下的。”

塚本由香利的神情及声音显得愈来愈激动,再也不受检察官控制。御子柴见只差临门一脚,赶紧凑了过去,面无表情地问道:

“有什么具体证据吗?”

“像那种人,还需要什么证据!签约的时候,我故意酸了一句‘一年内自杀领不到钱。’她不但没心虚,还瞪了我一眼……”

塚本说到这里,急忙捣住了嘴。

看来她终于察觉法庭内的气氛已起了极大变化。

原本肃静凝重的法庭,此时却变得有些嘈杂。旁听席上的人纷纷交头接耳,就连坛上的法官也面面相觑。这意味着在场所有人已对原本以为客观的证词产生了怀疑,也对高等法院所下的判决产生了不信感。

御子柴偷偷望向美津子。

美津子依然微低着头,睑上并未显露喜悦或诧异之色。或许这种程度的局势变化,并不足以让她惊讶吧。

证人台上的保险业务员终于发现不妙,急忙想要解释。

“但……但是……签约时她在阿彰背后发号施令,是千真万确……”

御子柴当然不会给她机会辩白:

“我的问题到此结束。”

塚本由香利见御子柴转身离开,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御子柴轻轻一瞥,察觉额田的脸色有些难看。这也怪不得他。刚刚的证词虽是经过刻意诱导,但证人因失去理智而口无遮搁,令检察官毫无插嘴余地。

御子柴心里不禁松了口气。根据事前调査,御子柴得知塚本由香利是个一谈及自己的事就会情绪激动的人物。但为了找出切入点,御子柴可说是费尽了苦心,说起来这算是乾也的功劳。若不是乾也提供了父亲当年的毕业相本,御子柴就不会发现彰一跟塚本由香利的照片出现在同一页上,当然也就无法査出两人曾交往过这个事实,今天的证人询问也不会如此顺利。真锅审判长此时唤住了御子柴。

“辩护人,我想问个问题。”

“请说。”

“你刚刚这些问题的目的是什么?跟你们主张的量刑失当有什么关联?”

“包含这次的证人询问,以及今后的每一次询问,我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否定杀意的

存在。”

御子柴抬头凝视审判长。

“二审判决依据情境证据认定被告带有杀意,而这样的判断当然也反映在量刑上,我想针对这一点进行抗辩。”

“我明白了。”

直到庭内的窃窃私语声逐渐止歇,额田才缓缓举手说道:“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请。”

“证人,请你先深呼吸。”

“咦?”

“照我说的去做就对了。”

塚本由香利有些摸不着头绪,还是依言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吐出。转眼间,她的神情已不若刚刚那么亢奋。

御子柴不禁咋舌——看来这个男人真的是法庭上身经百战的老手。

若是平庸的检察官,此刻一定会急忙想要令证人说出足以抵销刚才发言的证词,但这么一来会让证人变得更加手忙脚乱,最后以失败收场。额田的做法,却是先藉由深呼吸让证人恢复平常心。这手法虽然简单,却相当有效。

“冷静点了吗?”

“……嗯。”

“这里的甲一号证物,是你跟死者签下的保险契约书吗?”

“是的。”

“依契约内容的条件,每个月的保费为+二万圆,死亡理赔金为三亿圆。在你所属的保险公司里,像这样的契约常不常见?”

“并不常见。每个月的保费超过十万圆的契约,通常是法人契约,极少个人契约。我从事保险工作已经十年以上,像这样的契约只遇到过一、两次。”

“不常见的理由是什么?”

“这项保险商品是无法还本的保障型商品。个人保户即使会支付庞大保费购买高额商品,绝大部分也是购买储蓄型商品,理由是报税时只要列举保险费扣除额,就可以减少税金支出。在我的客户之中,过去极少有人愿意花每个月十多万圆购买一项无法还本的商品。”

“换句话说,这是一份相当不寻常的保险契约?”

“抗议!原告询问的是证人的个人印象”

“不,这不是个人印象,而是一位具有十年以上经验的业内人士对投保者所抱持的普遍认知。证人,请回答我的问题。”

“对,这是一份不寻常的契约。”逐渐恢复冷静的塚本由香利,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签约时,被告在死者背后提出各种指示,也是事实?”

“是事实。”

“请你尽量回想,签约时被告针对重要内容提出了哪些指示?”

“该怎么说呢……一般而言,当我在说明契约内容时,客户多半只会满意地点头,但是当时东条家的情况,却是东条太太不断询问关于东条先生死亡或重度残障的各种细节,东条先生只是静静在一旁看着。”

“被告是否在签约时提出了什么具体指示?”

“有的,她一边指着契约上的栏位,一边说‘这里写你的名字’、‘这里写我跟乾也的名字’。”

“这样的签约状况是否常见?”

“有些时候,身为要保人的先生太忙,会由太太先详读契约内容,然后先生再一边听太太的说明一边签约。但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购买基本型的商品,以敝公司来说,就是理赔金额在五千万圆以内的商品。过去我曾遇过的那一、两次理赔金额上亿的契约,身为要保人的先生都是相当谨愼……”

“审判长!这些发言与本案无关!”

“我的询问到此结束。”

额田回到座位上时,早已恢复了原本的冷静。

御子柴仔细打量额田这个人,心里想着真是名不虚传。此时额田脸上早已看不出一丝对证人失言的无奈。他凝视着法官们,仿佛在揣摩着法官们心中的评断。

原本以为成功撼动了证词的可信度,没想到立即遭受反击。证人的情绪失控确实为御子柴带来了某种程度的优势,但检察官却藉由强调契约的不寻常,将伤害降至最低。

果然是个不容轻对手。

即使如此,刚刚御子柴的问话依然发挥了一定的效果。这一点,从法官面面相觑时的困或表情就可以推知一二。

此时必须趁胜追击,绝不能让对手有喘息的机会。

“审判长,请传唤下一位证人。”

“好。”

接着站上证人台的,是一名年约三十五岁,身材削瘦且态度显得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他的眼神在众法官及御子柴之间游移。

“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年龄及职业。”

“都筑雅彦,三十七岁,狭山市立综合医疗中心的医生。”

都筑一站上证人台,登时表现得沉着冷静。有些人即使基于职业缘故早已看惯了死人,在证人台上也会变得忐忑不安,相较之下都筑的落落大方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你是死者东条彰一的主治医师?”

“是的。”

“这里有份你去年六月五日在狭山警察署内所做的笔录,我现在唸出其中一段。‘我们的急救最后还是以失败收场,东条先生的脑波并没有恢复。下午两点十三分,我将病患临终的讯息告知了家属。东条先生的儿子脸上不易看出表情,至于东条太太,则不像是悲伤,反而像是正在害怕着什么。’证人,请问这段内容是事实吗?”

“是的。”

“制作笔録时,是否曾受警察冈本以任何形式刻意误导?”

“抗议!审判长,辩护人这句话才是刻意误导!”

“好,我换个问法。证人,你认为被告当时像是正在害怕着什么。具体来说,那是什么样的仪态?”

“仪态?”

“对。所谓的印象,是来自于刚开始的五官感受。你既然抱持被告像是正在害怕着什么的印象,一定是接收到了相对应的五官感受。证人,请问被告当时表现出什么样的仪态?”

都筑似乎没料到御子柴会这么问,皱起了眉头不答。

这样的反应,早在御子柴的意料之中。

趁对手哑口无言时继续进逼,是令对手屈服的常套手段。

“任何细微的现象都没关系,例如眼神的变化,嘴唇的抖动、手指的位置,请把你记得的全说出来。”

“细节我记不得了。”都筑的话中带着一股怒意,“要我说出细节,我做不到。但所谓的印象,指的当然是整体的印象。我承认印象来自于五官感受,但总不可能连细节也记得清清楚楚。”

“你不记得细节?”

“对。”

“既然不记得细节,表示记忆相当模糊,对吗?”

“抗议!审判长,辩护人刻意误导证人!”

“不,这只是在麓清笔录中的暖昧不明处。”

“抗议驳回。辩护人,请继续。”

“我再问一次。你说被告当时像是正在害怕着什么,其实是依据非常模糊的记忆,对吗?”

“不……可是……”

“请明确地说出来,不要呑呑吐吐。你在站上证人台时,不是已经宣誓过了吗?”

“唔……是……”

“接着你检査人工呼吸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设定也没有遭到变动的迹象。这一段的叙述是事实吗?”

“是的。”

“‘后来我又请医疗器材的制造商派人来检査,还是没有找出任何问题。我原本担心这是院方的医疗过失,看了检査报告后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段也是事实吗?”

“是的,就如同笔录上所写的。”

“我实在百思不解,你为何会突然担心起医疗过失的问题?一般来说,最大的可能性是患者病况突然恶化,不是吗?有什么理由让你在医疗过失这一点上如此焦虑?”

“这……这个嘛……”都筑的态度陡然转变。

御子柴见机不可失,立即追问:“今天并不是你第一次站上证人台,对吧?”

都筑一听,登时脸色大变。额田则是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看来额田对都筑的过去也了然于胸。

“证人,请回答。”

“是……是的……”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说明一下前次作证的案子是起什么样的案子。”

“这……这个嘛……”

“审判长,这与本案无关。”

额田似乎察觉了御子柴的意图。御子柴当然不会如此轻易松手。虽然有点可怜,但这名证人已无法全身而退。

“看来你的记忆实在不太可靠,就由我来替你说明吧。三年前,你任职于横滨市立医疗中心。事情发生于八月三日,当时医疗中心急诊室内的心肺辅助装置突然停止运转,造成一名昏厥中的男性病患死亡。原因相当单纯,是装置的电源插头自插座上松脱了。虽然是异常死亡,医疗中心却直到两天后才通报县警处理。据传医疗中心内部人员企图演灭事实,但还是曝了光,主治医师依业务过失致死及违反医师法的罪名遭到移送。后来检方一直无法充分证实装置停止与病患死亡的因果关系,而且在一审宣判前,医疗中心便与死者家属达成了和解。证人,请你回答我,这名主治医师后来怎么了?”

此时,都筑脸上已不再有一丝一毫身为第三者的泰然自若。他以迷茫的眼神瞪视着站在面前的御子柴。

“审判长,请容我再次强调,以上的问题与本案……”

额田试图从旁相助,都筑却打断了额田的抗议。

“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都筑说。

“请回答我的问题。”

“……他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最后为此丢了购买工作。一切只能怪他运气太差。那名病患是在深夜被送进急诊室,他只是刚好担任値班医师而已。电源插头会松脱,也是因为愚蠢的护士不小心勾到电线0这跟他毫无关系,为什么他必须为此负起责任?”“当时你是心脏科的副部长,站在管理者的立场,你对这名主治医师的惩处方式有何看法?”

“这年头医疗纠纷愈来愈多,对医生而言仿佛成了疾病以外的另一头号敌人。因为这个缘故,大多医生都选择治疗起来较轻松的科别,各科之间的医生人数产生严重落差。慢性的人力不足,也成了导致医疗疏失的远因之一。另一方面,病患跟家靥却是一副只要医生稍有闪失,就随时淮备打官司的鏖……”

“因此你变得对医疗疏失极度敏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我沦落为基层医生,假如又闹出这类事情,恐怕会丢饭碗。”

“我可以理解。所以当你察觉病患状况有异时,马上便担心起了医疗疏失的问题。你以怀疑的眼神望向被告,心里想着电源关闭不知是仪器故障,还是人为结果。你说被告当时的神情‘不像是悲伤,反而像是正在害怕着什么。’其实是为了彻底排除医疗疏失的可能性,对吧?”

“审判长!辩护人的发言并非提问,而是他自己的个人见解!”

“抗议成立。辩护人不得将自己的见解强加在证人身上。”

御子柴不再提问,但庭内气氛一如预期。在旁听席上众人的眼中,恐怕都筑已不再是个値得信任的证人,而是个为了自保而刻意抹黑被告的缺德医生。在众法官眼里,当然也是如此。

旁听者们再度像刚刚一样交头接耳。这发自不信与猜疑的骚动,如同宣告着御子柴在第二回合也获得了优势。御子柴辩论的主轴只有一点,那就是证明被告东条美津子不具杀意。要让这个论点成立,就必须将包含笔录在内一切足以证明杀意的证据一一驳倒。

都筑这才回过神来,将上半身探出证人台,说道:“我可不是满脑子只想着保护自己。我尝试了数次急救,才断定病患死亡,并且检査装置有无异状,这些完全符合医疗中心的处理程序。”

“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等一等……”

都筑还想替自己辩护,真锅审判长出言制止:“证人,不用再说了。”

都筑一愣,先是不知如何是好,接着沮丧地微微垂下了头。

“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额田站了起来。他的眉心皴纹更深了,宛如是个面对不成材学生的教师。他来到都筑面前,与都筑正眼相对,口气温和得与现场气氛极不协调。

“都筑先生,你在这件案子上只是单纯的第三者,不必受他人言语误导。只要依你的记忆,将你的所见所闻说出来就行了。”这句话宛如一句魔法咒语。

额田并不口称“证人”,而是以对方的姓氏相称,这有助于让对方回想起日常生活,藉此恢复平常心。

都筑一听,脸上的惶恐之色逐渐消褪,仿佛附在身上的妖魔终于离开了。

“我可以提问了吗?”

“请说。”

都筑的声音已恢复一开始的冷静。

“你从监控系统察觉被害者……不,病患的病情出现变化,于是急忙赶往加护病房。首先你尝试对病患进行急救,但病患的脑波没有恢复。正因为你忙着急救病患,所以没有时间深入追究为何不该关闭的电源竟然关闭,以及站在仪器旁的东条太太是否按下了主电源开关,对吧?”

“是的。”

“确认病患死亡后,你开始确认人工呼吸器有无异常。请详细说明你当时的检査顺序。”

“好的。所谓的人工呼吸器,简单来说就是以电池连接帮浦,将氧气强行灌入病患的肺脏。这是一种相当单纯的装置,因此需要检査的部位也不多。首先我检査了监控面板,接着我检査了吸吸气罩、吐气罩及本体之间的连结管,然后是最重要的电池。但检査完之后,我并未发现任何异状。了愼重起见,我后来又委托制造商进行检测,结果同样没有异常,这些在制作笔录时都提过了。”

“到目前为止,你使用过相同的仪器多少次?”

“自从进入心脏科后,差不多用过四五十次。”

“在同业之中,这样的次数算多吗?”

“嗯,算多吧。”

“这么说来,你在使用及检査该仪器上算是相当熟练?”

“应该是吧。”

“好,依你经常使用的经验,当你要确认仪器运转状况时,首先会看哪里?”

“当然是监控面板。这台仪器是嘉兰德公司制造的八二〇型人工呼吸器,详细资讯会出现在显示窗及监控面板上。”

“请尽量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说明,让我这门外汉也能理解。”

“这台仪器每次使用在不同病患身上,就必须重新进行设定。肺活量会因理想体重的不同而改变,所以得先输入理想体重,然后设定换气的压力、流连、流量及时间。仪器响起警示音,表示仪器不正常停止或设定突然改变,因此我首先检査了设定项目。”

“设定是否改变了?”

“没有改变,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确认设定没有变化后,你认为异常的原因是什么?”

“假如不是仪器故障,就是人为结果。所以我询问一直待在病房里的东条太太是否关掉了电源开关。”

“换句话说,这是仪器突然停止的唯一可能原因,对吗?”

“是的。”

“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额田转身对众法官说道:“请容我班门弄斧,相信诸位都知道构成犯罪的三要素为‘机会’、‘方法’及‘动机’。依都筑医师的证词,人工呼吸器遭人为停止的可能性极高。加护病房的摄影机正好面对人工呼吸器,依科学捜査研究所对摄影画面进行数位解析的结果,被告的手指确实曾碰触仪器的电源开关。事前提出的甲三号证物,为事发当时的现场平面图,而甲七号证物,则是当天的护士巡房纪录。仪器出现异常是在下午两点三分,在这之前的两小时之内,没有任何人进入加护病房,病房里只有被告及四肢行动不便的长男。基于以上两点,‘机会’及‘方法’皆已成立。”

额田说得振振有词,对象仿佛不是众法官,而是法庭内所有人。内容虽然死板无趣,但搭配上宛如演员般的宏亮嗓音,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至于最后的‘动机’,也在一开始的证词中得到印证。被害人的家庭背负庞大债务,加上不寻常的高额保险,这显然是起保险理赔金诈领案。刚刚辩护人利用其高明的法庭策略,或许令诸位产生了被告不具杀意的错觉,但这起案子的内情其实相当单纯,就是妻子为了贪图高额保险金而杀害了丈夫。”

攻防再度陷入了拉锯战。辩方发动攻势,检方就会立即还以颜色。御子柴采用的是类似游击战的强行突破,相较之下额田采用的却是条理分明的正攻法。这是相当妥善的因应策略,同时亦表现出额田的个性。

御子柴所欠缺的优点,正是“稳健”这两个字。过去御子柴承接过不少辩护工作,但绝大部分都是处于劣势的案子,因此不习惯宛如盖高楼般逐步建立事实根据的稳健踏实手法。将原本建构好的楼阁自根基彻底顚覆的粗鲁做法,更加符合御子柴的性格。

符合性格的手法,就会成为惯用手法。既然是惯用手法,就会知道最能发挥效果的做法。

“审判长,我想申请传唤第三名证人。”

“好。”

“证人请上前。”

一名男人离开了旁听席,走向证人台。宛如格斗家一般高高隆起的肌肉,与身上的西装显得格格不入。除了提出证人申请的御子柴之外,没有人清楚这名证人的详细来历。额田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似乎并不特别在意,但眼神除了狐疑外依然难掩一抹不安。

“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年龄及职业。”

“门前隆弘,四十一岁,任职于医疗器材制造公司的研发部门。”

“你是医疗器材制造公司的职员,请说出公司名称。”

“嘉兰德医疗器材制造公司的日本分公司。”

“刚才另一名证人提到的人工呼吸器,正是嘉兰德公司的产品?”

“是的,嘉兰德八二〇型人工呼吸器是我们公司的产品,我是硏发团队的成员。”

“你是研发团队的成员,这么说来你全程参与了这座仪器的研发?”

“不,嘉兰德公司的人工呼吸器具有相当悠久的历史,不断推陈出新,我是在十三年前投入研发工作,当时研发的是如今造成问题的八〇〇系列的第一代机型。”

“依八二〇这数字来推测,这是相当旧的机型?”

“是的,八二〇型自二〇〇〇年开始贩售,在研发团队的眼里,这已经是骨董了。附带一提,如今的最新机型是九四〇型。”

“明明是骨董,却出现在医院里,不会造成问题吗?”

“对不起,骨董只是我们研发团队的认知,在临床的操作及运用上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医疗仪器的功能是代替执行部分人体机能,很难从一开始就完美无缺,因此通常必须接纳使用者的感想与建议,不断进行精进与改良。”

以上这些对话,早在御子柴前往工厂时便与门前交谈过。御子柴与门前事先套好,刻意将这些话再对答一次,目的是为了强调医疗仪器的日新月异,现阶段的性能不见得就是最完美的性能。

“从造成问题的八二〇型到最新的九四〇型,中间经过几次改良?”

“十二次,但绝大部分都是细部调整。依据各医疗现场的建议与期望进行修改,因此型号每次更新,就会变得更容易使用。”

“那么,请你回答我,关于八二〇型,最常听到的建议是什么?”

御子柴刻意以“建议”取代“抱怨”字眼,是为了不对协助者门前造成困扰。

“我不是不愿意回答,只是……怕口头说不清楚。”

“这么说也对,那么就以实际的仪器来解释吧。”

御子柴此话一出,整个法庭的人都愣住了。御子柴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众人错愕不已。

“请搬进来。”

法庭的门应声而开,一座高一公尺半、宽六十公分的嘉兰德八二〇型人工呼吸器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所有人早已忘了这里是庄严肃穆的最高法院,甚至有人发出笑声。御子柴将这种东西搬进最高法院,可说是空前绝后的举动。

真锅审判长不禁面露愠色。

“辩护人,你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审判长,这不是杷戏,我在申请书上已写明了嘉兰德八二〇型人工呼吸器。案发现场所使用的人工呼吸器,正是这一台,这点可以透过医疗中心加以证实。”

“申请书上写的是辩七号证物。”

“上头并未记载证物是采书面形式,何况也没有证物必须以耆面形式提

的规定。”

“在你陈述论点的过程中,这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吗?”

“是的,百闻不如一见,请诸位一边看实际仪器一边听我陈述,更能彰显被告不具杀意的事实。”

“请等一下,审判长!”

额田再也按耐不住,霍然起身说道:“这是对法庭的侮辱。辩护人的行为明显藐视最高法院。”

“这难道不是证物吗?检方若有必要,也会将与案情有关的证物带进法庭内,不是吗?检方如今无法接受,应该是因为证物大小的问题。但是一枚指纹跟一座医疗仪器,在证物的立场上该一视同仁。审判长,我能请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审判长,你是否曾在法庭内看过犯案使用的凶器?”

“看过。”

“这座人工呼吸器造成被害者死亡,与凶器并无不同,有必要将之带进法庭内。”

真锅审判长瞪了御子柴一眼,心里似乎想不出驳斥御子柴的法律依据,只好无奈地点头说道:“好吧,辩护人,依你的主张进行陈述。”

“谢谢。”

巨大的仪器伫立在证人台旁,御子柴便在这样的诡异状况下重新展开了询问。

“回到刚刚的问题。证人,关于这台八二〇型,最常听到的建议是什么?”

“呼吸罩装设步骤繁杂,以及运转状况标示不清。此外还有一点,就是开关有点太紧。这可以说是我们公司的初期产品的通病。现在的最新机型,开关小了许多,只要一点力量就可以进行开关的切换。这是在八四〇型推出时所进行的修正,主要是使用者普遍认为开关太紧会造成紧急状况下使用困难,在开发八二〇型时,我们故意将开关设计得较紧,是为了让开与关的切换更加确实,没想到这样的设计在使用上反而带来了诟病。”

“你们原本希望让开与关的切换更加确实,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

“当然是为了防止误触。不过并非担心医疗人员的疏失,而是担心病患或家属不小心碰触开关。当时触控式面板已相当普及,而且电子基板的成本也低,但我们还是坚持采用传统开关,正是基于这个原因。”

“原来如此。现在请你实际操作看看。”

“辩护人。”真锅审判长插嘴说,“你要在这里啓动仪器?”

“当然。虽然现场没有病患,但藉由实际啓动仪器,可以印证当天发生的状况。”

御子柴不等审判长回应,催促门前插上了电源插头。

“证人,请实际操作。”

“首先,插上电源之后,仪器会进入待机状态。这时必须先将呼吸罩的接头盖子打开,否则等等会出现错误讯号。接着,就按下这个电源开关。”

门前一边说明,一边指着仪器下方面板正中央的一颗边长约两公分的四方形黑色按钮。门前一按下按钮,仪器响起运转声,面板也亮起了灯光。

“如果使用对象与切断电源前相同,只要选择设定内的‘同病患’就行了。”

门前设定完后,仪器发出细微运转声,电池响起低鸣,呼吸罩口也传来若有似无的换气音。

此时发言者变成了御子柴。

“检方在一审提出的甲九号证物,上头载明了事发当时的设定値,包含压力、流速、流量及时间等等。此时虽然没有病患,但为了保持客观,我们完全采用当时的所有设定。”

“审判长,这根本是毫无意义的作秀行为。”额田打断了御子柴的说明,“他只是让证人说明仪器的使用法,却没有提及被告的举勖,显然是想要拖延时间。”

“辩护人,对于检方的主张,你如何应答?你说你想要证明被告不具杀意,但我看不出来这跟说明仪器使用法之间的关系。”审判长问。

“审判长,我这么做是想针对检方提出的甲五号证物,也就是电源开关上的被告指纹进行验证。”

御子柴回到辩护人席,抓起桌上的文件,翻开其中一页。上头正是甲五号证物,也就是电源开关与上头指纹的扩大图。

“在一审及二审中,检方想方设法要证实被告的犯行,但足以认定为直接证据的证物,却只有这枚指纹而已。这枚指纹同时证明了检方刚刚所提的‘方法’及‘机会’。换句话说,只要能指出这项证物本身的谬误,针对被告的犯行论断当然也就不攻自破。”

真锅审判长不再说话,御子柴半强硬地将此反应视为同意,继续说道:“我刚刚说过,为了保持客观性,一切设定都必须与案发当时相同。既然如此,关掉电源开关的动作,当然必须由被告来执行。”

旁听席上再次哗然。就连美津子也一脸吃惊地望着御子柴。

包含真锅审判长在内的五名法官再次互相对望。额田起身说道:“你想在法庭上重建犯案过程?”

“法院审理医疗纠

纷的诉讼案,在这年头已不是什么奇事。最让审理案情的法界人士感到头痛的一点,就在于医学是一门具有高度专业性的学问。我们法律界的用字遣词,在外人眼里往往艰涩难懂,然而医学界的用字遣词也不遑多让。光是阅读文书资料,很难理解真正的内涵。唯有像这样实际演练一遍,才能对事发的来龙去脉拥有通盘的理解。而且由被告亲自操作,就没有手指粗细或柔软程度不同的问题。”

御子柴嘴上说着,心里不禁苦笑,自己简直像是舞台上的魔术师,或是舌灿莲花的金光党。这些人与律师的共通点,就是必须靠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而这也正是此时御子柴最需要的能力。

“再现性是科学实验所不可或缺的条件。我们即将进行的这场验证,虽以完全重现事发当时状况为宗旨,但为了提高再现性的精确度,我们在电源开关上增加了一项限定条件。”

御子柴高高举起甲五号证物,也就是美津子的指纹照片。

“这是经过放大的照片,实际指纹尺寸为长九公釐宽七公钟。换句话说,被告的食指按压在开关上,在达到这个接触面积之前,电源就会关闭。”

御子柴~面说明,一面暗中窥探真锅审判长的神色。真锅听得相当入神,脸上有一半诸异及一半好奇。

“藉由证人的帮助,我们在电源开关上装设了感应装置及指示灯。当被告的食指接触面积达到证物指纹面积时,指示灯就会亮起。详细的回路图,记载在我所提出的辩八号证物上。”

五名法官各自拿起手边的辩八号证物。

“被告请上前。”

美津子听到御子柴的呼唤,一脸茫然地走到仪器前,畏畏缩缩地在仪器旁安排好的椅子上就坐。

“这是我向医疗中心借来的椅子,正是事发当时被告在加护病房里所坐的那一张。位置跟高度,也跟事发当时完全相同。来,东条小姐,请按下电源开关。”

美津子将食指伸向电源开关,表情简直像是要触摸某种可怕的物体。

众法官、额田及旁听者皆屏息注视着美津子的手指。

指尖终于碰触到了电源开关。就在这一瞬间,附加的指示灯骤然亮起。

但是仪器电源并未关闭。电池依然持续发出规律的声响。

美津子的表情逐渐恢复神采。整座法庭再度变得嘈杂。

真锅审判长微微将上半身探出来,说道:“辩护人,能不能再试一次?”

“没问题。”美津子再度碰触电源开关。指示灯同样立即亮起,但仪器依然持续运转。

法庭内的喧闹声更加高涨。

“肃静!辩护人,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审判长,正如你所见,被告在事发当时按压开关的力道,根本不足以将电源关闭。”

额田脸色大变,起身说道:“抗议!审判长!辩护人企图以条件相异的实验来杻曲事实!”

“这你就错了,检察官在开关旁加装一颗指示灯,并不会对开关的松紧程度造成影响。何况感应装置采用的是光线感应原理,更不会对开关的松紧程度造成丝毫改变。这一点,可以从我提出的回路图获得证实。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请县警的科学捜査研究所进行验证。不过即使是科捜研的验证,其可信度也不及仪器研发人员的亲自验证。证人,请你告诉我,这个额外加装的感应指示灯是否会对开关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绝对不会。”门前信心十足地说。

“为了保险起见,被告,请再次按压开关。这次请你慢慢往下压,就算指示灯亮起也不要停止。”

美津子依照指示,在碰触开关的食指上逐渐施加力道。指示灯亮起,电源同样没有关闭。

美津子继续往下压,“啪”的一声轻响,面板上的灯终于熄灭。

“装设在仪器上的感应装置,可以检测出手指碰触开关的面积及压力。证人,请问刚刚电源关闭时,手指面积及压力与甲五号证物那张照片有多大的差异?”

“根据检测结果,照片里的状况为长九公釐宽七公釐,推估压力约二十克,而关闭电源时的接触面积为长二十五公釐宽十五公釐,压力约九十克。”

“这样的结果,该如何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就如同我一开始所说的,八二〇型的开关特别紧,刚刚的检测,只是以数字来验证了这个事实而已。依照片中指纹尺寸所推算的压力,根本无法将仪器的电源关闭。”

“审判长,正如证人的供词。”

转头一看,真锅审判长的脸色相当凝重,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意料之外的事态已让他有些失了方寸。

“事发当时,被告确实触摸了电源开关,但按压的力道却不足以关闭电源。可见得在被告用力按下开关之前,电源早已切断了。换句话说,仪器电源关闭是基于其他因素,并非被告的行为所导致。”

法庭再度陷入一阵骚动。旁听席上,有人与身旁的人面面相觑,有人不停交头接耳,有人指着额田检察官品头论足。

“肃静!”

御子柴望向检方。额田摆着一张臭脸,眼神恶狠狠地在仪器与证人门前之间来回移动,却没有出言反驳的意图。他并非不想反驳,而是无法反驳。研发者亲自在仪器上装设感应装置,并且亲自证实了证物所推算的压力无法将电源关闭。对制造公司而言,开关不够灵敏可说是一大缺失,研发者却自愿为这种有损名誉的事实出庭作证。不论检方如何鸡蛋里挑骨头,都无法撼动其说服力。

“根据以上验证,可以得到被告不可能杀死被害者的结论。审判长,我在此重申被告无罪的主张。”

法庭内的骚动逐渐转变为惊叹,如波纹般静静扩散开来。

真锅审判长干咳一声,俯视御子柴问道:“辩护人,既然被告没有关闭电源,仪器为何会停止运转?”

“审判长,请恕我直言,这并非本庭争辩重点,亦不在我的辩护范围之内。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虽然对证人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想再提一点,那就是这台八二〇型人工呼吸器并不符合目前的国际规格,贩卖后曾遭到美国伊利诺州立医院等各医疗单位投诉产品缺失。”

“但笔录里明明说制造厂在检査后确认仪器无异常,不是吗?”

“据说八二〇型在遭受电磁波干扰而出现异常运转的情况,事后几乎不会留下任何迹象。当然,嘉兰德公司在接获投诉后便以最快速度推出了改良机种,倘若真的因机器发生异常而导致死亡意外,该负责的也不是嘉兰德公司,而是继续使用旧型机种的医疗中心。”

都筑霍然起身,瞪大了双眼。原本只是以第三者的身分出庭作证,没想到立场却逐渐转变为被告,难怪他会如此震惊。他的脸上满是无端受到牵累的无奈。

“检方有何陈述?”

所有目光聚集在额田身上。御子柴也偷偷朝额田瞥了一眼。前两审都赢得理所当然,到第三审却逆转落败,这对检察官而言可说是奇耻大辱。此时额田心中一定有片愤怒的岩浆在翻腾着。

然而额田只是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没有。”

旁听席上忽传来一声叹息。那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却反而带给御子柴一抹不安。

真锅听了额田的回答后轻轻点头,环顾庭内说道:“既然如此,判决将在两星期后的上午十点公布,闭庭。”

审判长此话一出,数名看起来像是记者的人物宛如脱兔般朝着门口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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