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部信一郎,我们现在以杀害佐原绿的罪嫌逮捕你。”

数名刑警闯进房间时,信一郎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就像是只存在于电视连续剧里的情节,竟然在现实生活中上演了。一直到刑警在房间里东翻西找,并且为自己戴上手拷,这种感觉还是没有消失。走出家门前,眼角余光瞥见了母亲及妹妹,她们看自己的眼神与平常完全不同。

杀害佐原绿的事情被发现了。信一郎只感受到了结果,却想不出为何自己的犯行会曝光。接受侦讯时,信一郎藉由旁敲侧击套出了内情。原来警察在犯案现场及尸体放置点找到了指纹及头髮。当初犯案时明明非常小心,却还是留下了线索。信一郎不禁大感佩服,警察的办案能力真不是省油的灯。

侦讯过程相当平淡。少年侦讯室里狭窄而空荡,气氛就跟警察电影里出现的侦讯室一模一样。但是负责讯问的刑警并没有激动地喘飞椅子,只是像医生问诊一样仔细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反而让信一郎心里产生某种失落感。椅子不但硬,而且椅脚长度不均,只要稍微一动就会左右摇晃,坐起来很不舒服。

杀害及搬运尸体都是信一郎亲手做过的事,顺序及感觉依然清晰留在心里,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讯问的过程中,信一郎侃侃而谈,没有任何窒碍。但刑警的最后一个问题,却让信一郎愣住了。

“你为什么杀害绿小妹妹?”

这是信一郎第一次答不出话来。并非想要隐瞒,而是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信一郎与佐原绿之间并无仇怨或嫌隙。一个五岁小女孩跟一个初中生,不可能有什么足以产生深仇大恨的交集。

“为什么挑上绿小妹妹?”

这又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两人住得很近,过去曾见过几次面,但直到犯案当天之前,两人几乎不曾说过话。佐原绿并非长得特别可爱,或是令信一郎感到印象深刻。唯一的理由,只是她刚好在那一天、那个时间点,一个人在那里游玩。

对象是谁都无所谓。

只要能顺利杀死,不管对象是小男孩或小女孩都一样。

为什么要杀人?

信一郎不明白刑警为何问这个问题。既然杀了人,当然是因为想杀人。不想杀人却杀了人,一点也不符合逻辑。就像猫捕捉、杀死老鼠,并不见得是为了塡饱肚子。那只是一种本能。同样的道理,自己杀死佐原绿,也只是一种本能。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但不管信一郎怎么解释,眼前的刑警却是充耳不闻,反而皱起了眉头,开始询问起平常的亲子关系、学校生活等琐事。

信一郎实在想不通,刑警怎么会把自己做的事情跟那些家伙扯在一起。像那些家伙,根本不可能对自己产生任何影响。

最后信一郎决定不再解释,甚至懒得答腔。反正自己一定会被判死刑,说再多也没用。自己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佐原绿,别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自己。信一郎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独一无二的人。不管是佐原绿、自己、或是眼前的刑警,只要脖子上套根绳索,就会停止呼吸。人就是如此脆弱的生物。

但信一郎不再开口,侦讯过程却没有就此结束。那些刑警轮番上阵,变换各种不同的询问方式,不断追问信一郎,他只好不停与他们大眼瞪小眼。

早上七点起床后,就是与律师对谈、接受侦讯,中间穿插用餐时间及短暂的运动时间,在晚上七点就寝。这样的生活,足足过了一个星期。其中有两天,警察将信一郎带到事发现场,反覆询问早已说过的细节,更是让信一郎耗尽了耐性。

“请告诉我该怎么说才对,我照着说就是了。”

信一郎出于一番好意,想要赶快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侦讯,于是向刑警这么提议。没想到刑警只是大喝一声“别开玩笑。”接着又问起了跟昨天一模一样的问题。这样的日子,不知还得忍受多久?信一郎开始感到焦虑,但同时也逐渐摸索出了模范答案。

“第一次看恐怖片时,我射精了。杀死小绿后,我躲在房间里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况一边自慰。”

这正是刑警们最想听见的答案。在场的刑警们一听,脸上都出现松了口气的神情。

信一郎心想,真是愚蠢极了。说穿了,这些人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已。就算是再怎么陈腔滥调的理由也没关系。没有理由的杀人行为,会令他们感到不安。但活着不需要理由,为何杀死却需要?

两天后,信一郎自警察署移送到了少年鑑定所。

少年鑑定所的目的是对受法院判处观护处分的少年进行资质鑑定,其鑑定结果报告书将成为决定处置的重要依据。信一郎听到这一串说明时,错愕到差点大叫。

资质鑑定?什么资质?杀人的资质吗?这种事情还须要鑑定?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不如赶快判死刑或关进监狱里!

但信一郎的期盼最后还是落了空。第一次开庭时,法官下令即日起将信一郎送进少年鑑定所进行精神鑑定,时间长达八周。这八周对信一郎来说简直是活在痛苦深渊。两名精神科医师、两名助理及两名少年鑑定所的职员,共六人轮番上阵,对信一郎进行检査及问话。

每天不是问诊,就是进行脑波检査或心理测验。其中心理测验的种类更是繁複,包含智力测验、词句建构测验、态度测验、绘画测验等等,简直像是一种名为心理测验的酷刑。

信一郎原本就知道自己缺少一般少年的感情及感受性,在问答过程中,信一郎被迫暴露自己的缺陷,仿佛遭受无言的虐待。

两个月后的最终判决,法官下令将信一郎送进医疗少年院。

进入十一月后,风势渐趋猛烈。

移送车好不容易才逃出了电视台摄影机的包围网,信一郎一下车,愕然发现医疗少年院竟座落在一般住宅区内。

屋舍门窗缝隙发出的风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不断在耳畔呼谦。信一郎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凶暴的风来自于自己的内心深处。连两名精神科医生都认定自己有着空虚的心灵,颳起强风也是很合理的事。

进入宿舍内,确认了身分后,信一郎被要求换上一身深蓝色的运动服。

“园部信一郎入院!”

站在门口的教官一边大喊,一边打开了眼前的铁门。细细长长的走廊另一头,一名身穿制服的男人正慢慢朝这里走来。这男人颇为矮小,身高只比信一郎高一点,年纪约五十岁左右。最大的特徵,是一对又浓又粗的一字眉,看起来极有威严。脸颊及眼角下垂,显出苍老之色,唯独眉毛给人粗野、暴躁的印象。

“你就是园部?长得还挺可爱。我是负责教育的稻见。”

男人的声音比想像中更粗、更沙轻。

“教育?”

“每一名院生会有一名负责医疗的教官及一名负责教育的教官。医疗的教官,你等等就会看见。喂,怎么不打招呼?”

“啊……请、请多指教。”

“很好,我们得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先跟你说清楚。既然犯了罪,就得赎罪。但是在赎罪之前,你得先经过彻底改头换面才行。一个有所偏差的人,无法理解自己犯的罪有多重,当然也无法抱持赎罪的觉悟。所以你在这里,必须像个婴儿一样从头学起。说得肉麻点,我就如同是你的再生父母。”

“是。”

“在这里,你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但你没有哭闹或耍脾气的自由,对我的命令必须完全服从,明白了吗?”

“是。”信一郎嘴上应承,心里却暗自窃笑。

什么再生父母。相处十四年的亲生父母也在一日之间放弃了身为父母的职责,更何况是其他人。这家伙多半不到三天就会举手投降了。

“好,你的房间是四楼的六号房,立刻上去……等等,差点忘了,你得取个新名字。”

“新名字?”

“我刚刚说过,你在这里是个婴儿,当然连名字也得重新取。”

信一郎后来才知道,并非所有院生在入院后都会取新名字。许多引发社会关注的重大案件虽然凶手尚未成年,真实姓名却遭到散布。信一郎的本名及照片,也已遭某部分八卦杂志刊登。这一类消息要是在院生之间传开,将对感化教育造成不良影响。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院方会刻意掩盖少年的真实姓名。

当然,此时信一郎并不清楚这些内情,只是对取新名字这件事感到雀跃。事实上信一郎原本就为自己的名字不抱好感。

“你想取什么样的名字都可以,有没有什么点子?”

信一郎心想,既然要取,当然要取帅气一点的名字。蓦然间,一个名字浮上心头。

“御子柴礼司。”

“御子柴……礼司……嗯,好吧。”

幸好教官并未询问由来。当初在鑑定所时,信一郎毫无选择地看了一部管理人员播放的特摄英雄电视剧,“御子柴礼司”正是剧中男主角的名字。这名男主角原本是秘密组织的一员,做了不少坏事,后来因某些契机而燃起心中的正义感。这样的剧情设定实在幼稚得可笑,但男主角的名字却取得不错,听起来相当响亮。

“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往前行。空气中瀰漫着汗臭味、鏽味及老旧橡胶味。远方传来院生们的吆喝声,脚下却也传来奇妙的摩擦声。

刷!刷!御子柴低头一看,原来是稻见的左脚不停在地上摩擦,似乎是不良于行。御子柴不禁感到诧异。这样的人也能当教官?

房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有一座小型衣橱、一张桌子、一张铁椅,后头还有一张折迭床,以及马桶、洗脸台等盥洗设备。房内窄得无法走动,小小的空间里塞进了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门口旁有个送餐用的孔,御子柴目睹这景象,心里登时明白所谓的院生其实跟囚犯没什么不同。

此外还有一点,这也是御子柴后来才知道的事。原来这座少年院里收容的少年分为两种,一种是精神上有问题,另一种是身体上有问题。院方以楼层将这两种少年区隔开来,如今御子柴所待的四楼便是精神问题少年的区域。

稻见说完了注意事项后,突然伸手一推,将御子柴推进房里。

“立正!敬礼!”

御子柴急忙保持立正姿势,但肩膀微微晃动。稻见露出若有深意的笑容说道,“看来须要重新锻鍊的不止是精神面而已。”

稻见说完话,关上了房门,但他并没有上锁。

御子柴等房外完全听不见稻见的声音后,朝着房门仔细端详,心里才恍然大悟。那是一扇滑式拉门,门板相当重,内侧没有把手,且设计成从内侧无法开啓。稻见并非忘了上锁,而是根本没有上锁的必要。

隔天早上七点起床,点完名、吃完早饭后便进入劳动时间。不管御子柴心里再怎么不愿意,还是得出现在其他院生面前。男性院生共有九十四人,大多数互相熟识,因此新入院的御子柴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但或许是院方对院生之间的交流亦有所限制,众院生只是站在远处观望,并不朝御子柴走近。好一会之后,才有一名院生走过来搭话。这名院生的身高跟御子柴差不多,却有着宛如马铃薯般的脑袋及宛如白萝卜般的两条手臂。

“新来的?”御子柴一愣,数秒后才察觉对方在跟自己说话。

“犯了什么罪?”

对方突然问起了敏感问题。当初一入院时,御子柴就遭到警告,不淮在院内谈论这一类话题。御子柴默不回应,对方催促他,“怎么不回答?”

“为什么要回答?”

“这种地方很讲究上下关系。你在里头的地位,取决于你在外头干了什么。简单来说,就是分出大哥跟小弟。”

对方一口关西腔调,听在御子柴耳里极不舒服。御子柴对于这种依罪行深重来决定地位的幼稚心态感到可笑,加上尚不具备圆融的处事技巧,因此见对方搭住自己的肩膀,便想也不想地拨开了对方的手。

“你这小子!”对方语带恫吓,同时揪住了御子柴的领口。

“喂!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教官听见争执声,立即走了过来。

“原来是闯祸精跟新来的,两个都给我进反省房!”

御子柴不清楚反省房是什么,只是愣了一下,另一名院生却是夸张地啧了一声。

御子柴旋即被送进了反省房?这里比原本的房间还狭窄,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异常之处。教官要御子柴在反省房里静心思过,反省期间不能运动也不能与其他院生有所交流。对御子柴而言,这反而是件好事。教官接着又告诫他,被罚进反省房的次数,会影响将来出院的时间。但这警告听在御子柴耳里,同样不痛不痒。

两天后,御子柴一出反省房,立刻遭到稻见狠狠责骂了一顿。

“混帐东

西!入院第二天就进反省房,到底是在搞什么鬼?你以为这里还是学校吗?”

稻见的愤怒程度,几乎能以怒髮衝冠来形容。他恶狠狠地站在御子柴面前,骂得满脸通红,只是碍于规定,没有对御子柴拳打脚踢。御子柴无法理解这个教官与自己非亲非故,何必为自己的事如此激动。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曾如此生气地责骂过自己。

紧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令御子柴摸不着头緖的事。听完了稻见的训诫,御子柴正要走回自己的房间,在路上偶然撞见上次那个操关西口音的院生。御子柴本来以为他又要找麻烦,没想到对方只是尴尬地瞥了御子柴一眼,接着与御子柴并尔而行。

半晌后,对方惊讶问道:“你住四楼六号房?”

“是又怎么样?”

“原来我们是邻居。三天前我就感觉隔壁有人,果然没错。”

“邻居?”

“我住五号房,叫嘘崎雷也,十六岁。口字旁的嘘,山字旁的崎,打雷的雷。你呢?”

“御子柴礼司,十四岁。”

“我比你大两岁。你看我这块头,就知道我的年纪比你大,怎么不对我客气点?你那副口气,简直就像是要跟我吵架一样,真不晓得是胆量太大还是脑筋太差。敢那么跟我说话的人,你还是头一个。”

言下之意似乎是对拖累御子柴进反省房感到抱歉。

“嗯……你姓嘘崎?”

“这只是苦窑里用的假名,你的应该也一样吧?既然可以自己取名,当然要取个最合适的。”

“嘘崎雷也是最合适的名字?”

“我是个天生的骗子。”

自称骗子的骗子。这是相当有名的悖论命题,御子柴曾在书上看过。御子柴并不清楚雷也是否知道这句话的典故,只知道雷也在名字上玩着初中生程度的幼稚文字游戏。

“雷也的发音就像英文的liar,也是骗子的意思?”御子柴问。

“这么快就发现这个秘密,你还是头一个。看来你脑筋动得挺快,我很欣赏你这种人。”雷也笑了起来,散发出一股亲切感,令御子柴颇感意外。

“既然是邻居,以后要相处的日子可还长得很。”

雷也挥挥手,走回自己的房间。

御子柴的胸口涌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明明是听起来极不习惯的方言,却在心中产生了反响。御子柴不再像以往一样敷衍了事,而是真正对雷也产生了兴趣。

雷也应该是关西人,却住进了关东医疗少年院,而且与御子柴一样在四楼,可见得应该是经诊断为精神有缺陷。换句话说,他与御子柴是同类,内心会产生共鸣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同类。在外头时,每次与他人接触,总是被迫体认自己的特异性。但是在这里头,似乎没有这样的烦恼。

少年院处置规则中,有两项令御子柴不禁摇头苦笑,分别是“晋级”及“成绩”。每一名院生都有不同的处置计画,只要达成各阶段的目标就可以晋级。最高等级的院生不仅可以留长髮,而且还可以自由外出,跟出院几乎没有两样。不仅如此,院方还特地依阶级分发不同颜色的徽章。

真是可笑的做法。御子柴回想起读初中时,学校会将期末考成绩依分数排列,公布在走廊上。这两者说穿了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藉由刺激竞争心及自卑感,来培养发愤图强的意志。

换句话说,晋级跟考试在本质上是相同的。考试的诀窍是傻傻地将老师公布的范围反覆背诵,在少年院晋级的诀窍则是遵守规则并对教官唯命是从。

但这样的做法是否真能发挥感化功效,又是另一回事了。只要抱持阳奉阴违的心态,要装出优等生的模样并不是难事,但这并不能消灭栖息在内心深处的可怕猛兽。少年院高层及那些教官倘若认为这样的制度能够对犯罪少年发挥感化效果,那实在是太天真了。

即使如此,绝大部分院生为了提早出院,都会在劳动时间努力工作,面对教官时更是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毕恭毕敬。

唯独雷也是个特例。每次劳动时间,他总是混水摸鱼。就算遭到教官责骂,也有如马耳东风,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而且一有机会,就会故意挑爨其他院生,阻挠大家的工作。

刚开始的时候,御子柴见劳动时间没有人敢靠近雷也,误以为所有院生都很怕他。后来才明白,原来大家不是怕他,而是不想无端受到牵累。每个月的一日及十六日,院内会举办晋级典礼,每个院生都要穿上别着徽章的制服。或许正因为雷也是个闹事份子,他入院时间比御子柴早得多,却跟御子柴一样别着三级的徽章。

在短短的十四年人生之中,这是御子柴第一次遇到像雷也这样的人物,心中的好奇不禁更加高涨了。

“我能问个问题吗?如果不想回答就算了。”

“说吧。”

“你这种反抗方式,不是很没有效率吗?”

“效率?你连情绪反应也能计算效率?”

“我不是那意思,但一般人多少会考虑到自己的安全或利益。”

“你明明年纪比我小,想法却这么老成……好吧,御子柴,那我就告诉你什么叫效率。不管我在劳动时间或平常多卖力争取分数,都是没用的。负责指导你的教官是稻见,对吧?”

“嗯。”

“你运气真好。那个教官虽然严,但只要你表现得好,他绝对不会亏待你。至于我那个教官,可就差多了。那家伙叫柿里,简直把我当成了眼中钉。不管其他教官帮我加了多少分,最后都会被他扣回来。所以说,我再怎么努力也没用。”

御子柴听了这番解释,差点笑了出来。原来连这种地方,也跟学校如出一辙。每个级任导师心目中都有偏袒的学生及厌恶的学生,只是不会公开说出来而已?就算询问本人,也会遭到驳斥,但不受青睐的学生却可以敏感地察觉其中的微妙差异。

有人说,学校就是社会的缩影。反过来说,社会只是学校的延伸。不管是在哪个世界,幸灾乐祸都是人之常情。御子柴决定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好好欣赏这齣闹剧。

没过多久,御子柴便幸运目睹了雷也与柿里之间的争执。

少年院的体育课程相当严苛,总是要院生们从一楼跑到五楼,接着再跑回一楼,然后交互蹲跳一百次。整个上课的时间,就是不断重複这样的循环。虽然只是很单纯的运动,却会对特定肌肉造成极大负担。院生里刚好没有体魄强健的人物,只要重複三次,绝大多数的院生都是气喘如牛。

就在御子柴迈入第三趟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喂,你在弹琴吗?”

不远处传来阴里阴气的怒吼声。御子柴转头一看,一名教官正不停在雷也身上猛推。那教官有着一张瓜子脸及一对三白眼,与雷也的形容一模一样,肯定是柿里教官没错。

“一天到晚想偷懒,就算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看来柿里教官正在指责雷也交互蹲跳不够努力,但在旁人眼里,雷也并没有刻意偷懒。御子柴环顾左右,发现其他院生只是露出“又开始了”的表情,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我没有偷懒。”雷也说。

“还有力气说话,就是没有尽全力的最好证明。你的嘴巴爱说谎,身体却是老实的。你看看,你的肌肉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紧绷,呼吸也不急促。”

肌肉紧绷及呼吸急促程度因人而异,用这种理由当作偷懒的证据实在是太武断了。但雷也知道说再多也没用,只是沉着脸瞪了柿里一眼,没有说话。柿里一个人愈说愈气,声音逐渐变得激动。

“真是了不起啊,年纪轻轻就学会靠三寸不烂之舌在社会上打滚。但你说再多谎,也不能抵销你犯下的罪。听好了,你这个杀人犯,你在这里不管是流汗还是流血,都是在赎罪。”

柿里一边说,一边拍打雷也的脸颊。

“你说,你心里对受害者抱着歉意吗?”

“……我觉得很抱歉。”

“这句话也是谎言,全写在脸上了。”

旁人只要冷静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柿里这番话毫无道理,但本人却是说得相当认真。或许是高昂的情绪已经阻碍了理性思考吧。

“进来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说过谎,但你却特别严重。你从一生下来就是个骗子,不,在母亲肚子里就是个骗子。反正你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以后不淮你跟我说话。我只要一听见你的声音,心里就有气。我只想看见你的汗水,看见你努力在地上爬的模样。这是你唯一能做的赎罪方式。”

柿里一说完,突然举起右脚,将雷也踹得跪倒在地上。

“罚你再跑五趟!动作快!”

柿里指着雷也大喊,雷也对他连瞧也不瞧一眼,转身奔向楼梯。御子柴相当清楚雷也不敢转头望向柿里的原因。一旦回头让柿里看见自己的脸,肯定又会被柿里以眼神带杀意为由加重处罚。

这一幕让御子柴产生一种阴繫的快感。过去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闹剧。

这种对无法抵抗者谩骂、讥讽及挑爨的行为,名义上是感化教育,说穿了跟霸凌没两样。但手段阴狠到这个地步,反而令人有种清爽感。弱肉强食的规则在这里依然有效,对旁观者而言这可说是发洩平日怨气的最佳方式。

看来暂时不会感到无聊了,御子柴暗自窃笑。

目击了霸凌的过程,接着就要装出同情的样子,倾听当事人大吐苦水。这是伪善者的惯用。

园艺劳动时,御子柴趁教官不注意,在雷也身旁坐下,说了一句“你可真惨。”雷也一听,立即明白御子柴的意思,高傲地挥挥手,说道:“看别人受罪,很有趣吧?”

“我不是那意思……”

“好了,不用装了。你不像我这么会说谎,我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了。你不须要在我面前卖并廉价的友情,何况若是我看见其他人被欺负,心里同样也会大呼痛快,大家是半斤八两。”

“噢……”

“噢什么?”

“雷也,没想到你的想法这么成熟。”

“你是傻子吗?我比你大两岁,难道不该比你成熟?”

“我不是那意思。”

“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想不成熟也不行。你也看到柿里那副嘴脸了,要是维持着幼稚的心态,怎么跟那种人对抗?”

“话说回来,那实在有点过份,完全超越了感化的界线。”

“他对我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感化,而是排遣平日累积的闷气。”

“什么意思?”

“对了,你是新来的,所以不清楚。我跟你说,柿里那家伙对这里所有院生,不,对全天下犯了罪的少年都抱着恨意。”

“但他好像特别爱找你麻烦。”

“他好像对其他教官说过,他就是看我不顺眼,但这关我什么事?真是莫名其妙。”

“你的负责教官是这种人,未来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这点不用担心。”

御子柴故意挑了雷也最不愿谈及的话题,没想到雷也竟然回答得轻描淡写。

“那家伙马上就会被革职了。”雷也接着说。

“喔?他干了什么事吗?”

“不,是我向法务省寄了一封检举信,里头把关东医疗少年院里各种虐待院生的情况都写清楚了。”

御子柴听了一会儿,心里逐渐肯定检举信一事只是雷也随口胡诌而已。院生对外通信有着严苛的限制,而且院方还订下了各种规则,让院生在出院后无法互相联络。在这种状况下,就算寄出丑闻告发信,在送达法务省前就会被拦截下来。

“哎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不信。”

“我相信。”

“你别看我这副德性,我可是写文章的高手。将来我打算当律师,写些告发文或诉状根本难不倒我。”

“你想当律师?”

“是啊,我犯了案子之后,学会了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律师能赚大钱。你知道吗?只要考上律师,就算不断败诉,甚至是犯了罪,也不会被取消律师资格。而且没有法定退休年龄,就算年纪再大,还是可以继续干下去。当然,司法考试号称全日本最难的考试,脑筋不好的人是绝对考不上的。但就算是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有可能考上律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司法考试不包含人格这一项。如何,很有意思吧?明明是协助弱者的工作,却完全不考虑人性。就算是像我们这种被社会大众称为魔头或畜牲的人,只要考出好成绩,就可以拿到律师徽章。日本这个国家真是太棒了。”

御子柴对律师一事完全不感兴趣,却对“魔头”这个字眼感到好奇。

“雷也,

你曾经被称作魔头?”

“……是啊。”

“我想问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不用理会。”

“真体贴的问话方式。被你这么一问,心里有种不管什么都可以说的感觉。”

“雷也,你到底是干了什么,才被抓进来?”

“你说我吗?我啊……”

雷也抓住御子柴的头,将自己的额头凑上去,说道:“我把全班同学都毒死了。”

依年龄来看,雷也若犯下了什么大案子,应该也是这两、三年的事情。倘若有未成年少年毒死全班同学,肯定会震惊全社会,就算自己对时事不感兴趣,总不可能完全没听过。换句话说,这也是谎言。

御子柴的观察对象从雷也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了柿里身上。原来柿里也是个相当有趣的人物。雷也曾说柿里憎恨全部院生,但他并非毫无差别地找每一个院生麻烦。他平日刻意捉弄的院生只有两人,其中一个是雷也,另一个则是无论受到如何虐待都无法抱怨的人物。

这栋少年院所收容的少年分为两种,一种是精神面有问题的少年,一种是肉体面有问题的少年。这两种少年的活动楼层不同,感化教育的课程内容也大相迳庭。但除了无法跑步的少年之外,体育课会合併在一起上课。

夏本次郎也在这群人之中。

他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在少年之中有如鹤立鸡群,再加上身材肥胖,假如搭飞机的话搞不好会遭航空公司要求双倍的票价。以体能来看,他的爆发力不足,但韧性十足,不适合球技运动,然而若比赛格斗技,应该可以在院内获得相当优秀的成绩。

可惜次郎身患残疾。他少了整条左臂,而且无法开口说话。御子柴不知道次郎的口疾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造成,只知道他连最简单的单字都说不出来。而且次郎虽然身材壮硕,性格却相当胆小。每次教官喊他的名字,他就会吓得全身颤动,接着露出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惶恐眼神。那副模样让人联想到一头胆小的大象。

驯服并蹂躏比自己高大的人物,可以得到恶魔般的快感。而且这个对象永远不会抗议或抱怨,简直成了不会说话的沙包。柿里或许只是基于本能欲望,将这个沉默的壮汉当成了自己专用的玩具。

“喂,夏本!”

次郎正要第三次奔上楼梯,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像触了电一样。发话的柿里脸上早已露出阴狠的笑意。

“你在喘什么气?依你的体格,爬爬楼梯跟交互蹲跳只像是暖身运动吧?看你拼命装出疲累的样子,连汗也流出来了,真是高明的演技。”

柿里这番话显然只是藉故找碴。身材壮硕的人由于体重较重,与矮小的人相较之下条件其实更加不利。

“不让你多做一点,对其他人太不公平了。喂,趴下去。”次郎脸上露出恐惧之色。

“伏地挺身预备!”

其他院生全都惊愕得忘了呼吸。次郎脸上略带羞报,弯下了腰,以单手支擦地面。

“混帐!有人跪着做伏地挺身吗?把膝盖抬起来!”

以单手做伏地挺身的难处,并不仅是一隻手臂必须承受全身体重,而且由于只有一个支点,上下伸屈时极难保持平衡。何况夏本的体重几乎是一般人的两倍。

一次……两次……次郎勉强以单手做着伏地挺身,但爬楼梯及交互蹲跳早已耗尽他的体力,他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整个人趴倒在地上。

但柿里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快起来!夏本,谁淮你睡觉的?”

次郎勉强抬起脖子,接着伸直右臂,但柿里在没有手臂的左侧肩胛骨上用力一按,令次郎再度仆倒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是这边!不抬起这边肩膀,怎么爬起来?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知道吗?还是到了这种时候,你依然抱着偷懒的打算?”

次郎拼命想要抗议,却说不出一句话,喉咙只能发出不清不楚的声音。

“看你这表情,你不仅想找藉口,而且还想抱怨?你想质问我,为什么对你特别严格,对吧?好,那我就告诉你。我特别花心思指导你,是因为你心中抱着自卑感。”

现场瀰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其他院生全都站在一旁,连动也不敢动。

“健全的肉体才能培养健全的心灵,这句名言你应该听过吧?从小锻鍊身体,对心灵也有好处。每天关在房间里浪费时间的幼稚小孩,心灵会出现缺陷,产生邪恶的念头,最后变成像你这样的犯罪者。”

御子柴回想念中学时,体育老师也曾滔滔不绝地大谈类似的论调。就连十四岁的孩子,也知道这论调荒谬得可笑。

“像你这样的人,更须要严格的锻鍊。你愈是自卑,就愈需要花时间及精力来克服。”

柿里以脚尖抵住次郎的下巴,粗鲁地将他的脸抬起。

“所以说,要感化你这种人,就得让你做比别人更累两、三倍的运动。”

“这有点不太对吧?”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冷静的声音。所有人转头一看,稻见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柿里老师,照你这样的理论,所有抱持自卑感的人都有可能犯罪?包括我在内吗?”

“不,稻见老师,我不是那意思。你当然另当别论。”

“另当别论?这又是为什么?夏本是左手有残疾,我是左脚,若要说自卑感,不是都一样吗?”

“夏本是院生,你却是站在感化立场的教官。”

“那又怎么样?这年头站在指导立场的人做出不知廉耻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柿里一时语塞,稻见故意夸张地拖着左腿走上前,将次郎扶起,说道:“去吧,继续爬楼梯。”

“稻见老师,夏本的指导教官是我,你别自作主张。”

“你的做法明显违反了感化局公布的指导原则,谁才是自作主张,恐怕有待商榷……喂,你们在看什么热闹?还不快继续跑!”

院生们慌慌忙忙地动了起来。御子柴混在人群里,朝两名教官偷偷望了一眼。

稻见望着重新开始运动的院生,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柿里却是一脸懊恼地瞪着稻见。

真是太有趣了。御子柴暗自窃笑。除了嘘崎这个奇特人物之外,教官之间的对立也成了御子柴的观察对象。当然,还得再加上一个夏本次郎。虐待者与受虐者、发洩情绪者与压抑情绪者。对立轴越多,剧情就愈精彩可期。在单调的生活里,这些都是排遣无聊的珍贵插曲。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设法煽动他们的对立,使其更加恶化才行。御子柴一边奔上楼梯,一边强忍着自然涌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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