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子柴抵达律师会馆时,已迟到了四十分钟,却没有人对他出言指责。

律师会馆最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律师,放眼望去人数至少超过上百。所有律师各自组成小团体,忙着交头接耳,闹哄哄的说话声将迟到者的脚步声完全掩盖。

(若不论外貌长相,律师公会会长选举跟小学生选班长也没什么差别。)

任何隶属于律师公会的律师,此时的当务之急都是赶紧找个交情好的朋友,加入小团体。然而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御子柴在律师公会里根本没有谈得来的朋友。

“哎呀,御子柴先生,你来了?”

御子柴转头一望,不禁暗自啧了一声。被其他任何人搭话,都比眼前这个人好得多。可惜现在才想闪避,已经太迟了。

宝来兼人脸上带着典型的虚伪笑容,朝御子柴走近。这男人约四十岁出头,已干了将近二十年律师。一般来说干了这么久的律师,外表应该会展现出威仪与气度,但这男人表现出的形象却是龌龊与市侩。

“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跟客户面谈,多花了些时间。其他律师都已开始讨论了,何必特意等我?”

“你误会了,现在还是接受自荐与他荐的阶段,尚未正式进入讨论……对了,你心中是否有适合的人选?”

“目前没什么想法。”

“既然如此,请务必投我一票。”

宝来说得开门见山,御子柴一时还以为自己露了。

“改朝换代的时候到了。律师公会应该由你我这样的中坚律师来领导,才能为社会上的弱势族群贡献心力。”

宝来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御子柴忍不住想要反讽一句“你不正是压榨社会弱势族群的高手?”话还没出口,却听见远处又传来呼唤声。

“御子柴先生,请过来一下。”谷崎自会议室深处朝御子柴招手。

“抱歉,会长叫我。”

御子柴不理会伸出右手的宝来,转身快步离开。宝来此刻一定相当尴尬,御子柴却毫不在意。

谷崎身穿剪裁高雅洗鍊的西装,一头银髮梳得整齐服贴,双阵散发着睿智的神采。宛如猫头鹰般的风貌,与一年前并无不同,但脸颊削瘦不少,眼中的霸气也大不如前。

“这么久没见,你一看见我就露出惊讶表情,是不是我脸上出现了死相?”

“不,绝对没那回事。”

“不用隐瞒了。我明年就八十了,身体瘦得像皮包骨,皮肤长满老人斑,要是还活力十足,岂不成了怪物?事实上,这次的会长改选,也是因为我的健康出了问题。”

“会长日理万机,请保重身体。”

“日理万机?哼,我只是被派系斗争及肤浅可笑的人际关系搞得每天心浮气躁而已。”御子柴听到“派系”这字眼,不禁有些莞尔。在律师这个业界里,所谓的派系,指的是刚出道时受雇于哪一家律师事务所。御子柴当年是在东京以外的地方成为律师,因此并不属于东京律师公会的任何派系。就意义上来看,律师的派系就跟黑道的帮派没什么不同。

谷崎要御子柴坐在自己身旁,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这位置由谁来接,我没多大兴趣,但绝对不能被宝来那家伙抢去。那家伙毛遂自荐,已经让我有些惊讶,看他似乎打算玩真的,更是让我心里发毛。”

“他刚刚邀我一同努力,让律师公会成为帮助弱势族群的团体。”

“哼,整天只会帮人清算债务的家伙,还敢大言不惭。那家伙根本没有那么高尚的理想,他想要的只是名声而已。他赚饱了荷包,对钱已不再看重。人家说‘衣食足而知礼节’,对这种凡夫俗子而言却是‘衣食足而求虚名’。一旦当上律师公会的会长,依规定将兼任日本律师联合会的副会长。提高了知名度,客户当然也会源源不绝。”

正如同谷崎的指责,宝来赚钱的手法,在律师业界可说是恶名昭彰。自从他将服务项目锁定在债务清算后,业绩大幅成长,不仅将雇用律师增加至五十名,而且还申请法人、开设分店,引起不小话题。不止是电视广告及车厢内广告,最近就连球场及溜冰场都可以看见该法律事务所的广告看板。除此之外,他本人还经常参加综艺节目演出,简直把自己当成了明星。

“律师也得吃饭,并不是说打广告不好,但他的手法跟过去的小额信贷公司一模一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而且他把全副精力都投注在报酬丰厚的过度缴息案件上,对破产案件长期搁置不理,让客户蒙受损失,因而遭客户控告求偿。还有,他声称自己所写的过度缴息因应手册,也遭他人控告抄袭。这种人竟然还有脸参加会长选举,简直就像是纵火狂想当消防局长。”

事实上这种情况近年来并不罕见。债务清算其实不须要专业知识,就算是门外汉也能够胜任,因此有些律师只负责收钱,却将与客户面谈及与债权人交涉等工作全交给助理处理。甚至还有一些律师打了全国性的广告后,却懒得到偏僻地区与客户面谈,因此以每次两万圆的条件在各地募集协助面谈的律师。

客户的申诉案件络绎不绝,日本律师联合理事会再也看不下去,决定为债务清理案件订下处理规范。换句话说,社会上多了许多打着律师招牌的势利商人,就连向来不闻不问的日本律师联合会也不得不重视这个乱象。

“类似的事情,并非只有他在做而已。”

“正因为不只他一人,更令我感到悲哀。每个律师都争先恐后以相同手法接案,听说还有人守在信贷业者的提款柜台门口,向走出来的人招揽生意。堂堂的律师,竟然干起了拉客的行径。律师这个工作的尊严,都被这些混帐丢光了。”

“但靠着这些人的努力,听说律师的平均年所得增加了。”

“或许这句话不该从我口中说出来,但我认为律师一旦开始赚钱,这个社会就完蛋了。”

御子柴忍不住转开了视线。谷崎这句话是不是讽刺或数落呢?放眼整个会场,除了宝来之外,就数自己最会向客户压榨钱财,只不过自己不像宝来那么树大招风而已。谷崎似乎心知肚明,脸上带着若有深意的笑容。

从当初第一次相遇,这老人就是这样。他总是对眼前的人观察入微,而且乐在其中。有时突然说出一句辛辣却一针见血的警语,令对方狼狈不堪,简直把这当成了一种乐子。

“当然,律师又不是餐风饮露的仙人,总是得过日子。就算跟他人一样拥有金钱欲望,也不是什么必须遭到谴责的大错。说到底,赋予律师资格的司法考试,可没有‘人格’这个科目。短短一年的硏修期间,也不可能培养出什么高尚的品格。但即使如此,身为律师,还是有一项无论如何必须遵守的原则。”

“保密义务吗?”

“不,是保护委托人的义务。委托人比钱财更重要,比名声更重要,有时甚至比法律更重要。为了保护委托人,就算与全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不然的话,律师就没有存在的意义。背叛了委托人的律师,充其量只是个靠买卖法律混饭吃的商人。”

谷崎一边说,一边望向站在远处谈笑风生的宝来,那眼神简直像是在看着路旁的狗粪。

“真是忠言逆耳。”

“唉,我看你是个不属于任何派系的独行侠,才放心唠刀了几句。”

“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对我唠刀?”

“这也是理由之一,你多包涵些。我是个一条腿踏进棺材的老人,你就让我任性一下,别跟我计较了。”

“既然是理由之一,意思是还有其他理由?”

“是啊,我就直话直说了……你有没有兴趣当黑马?”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次的选举,除了那个宝来之外,还有四名副会长打算角逐会长的座位。你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各大派系领袖,个个权势薰心,不像我这么淡泊名利。”

御子柴虽对政治不萦于心,却还有这么一点常识。如今律师公会共有五个派系,分别为保守派的清风会、革新派的友爱会、左派的创新会、右派的火曜会及谷崎所领导的中庸派的自由会。这五个派系底下,又各有十至二十个分会。如今在这会议室里的,都是各分会的领导者。其实各会之间的主张并无太大歧异,却是近者互相牵制、远者批评谩骂,简直跟政治家没两样。看来人类真的是一种喜欢群聚却又喜欢搞小团体的生物。

“这五派的成员都是六百人左右,差距并不大,所以四名副会长为了争夺我自由会的选票,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两个星期更是变本加厉,许多新进及中坚成员都受到了金钱诱惑。公会会长选举不受公职选罢法限制,那些人干起贿胳、招待的把戏,可说是肆无忌惮。不过,只要我这一派也推出候选人,局势多少会稳定些。如何,你有没有兴趣试试看?”

“……我吗?”

“只要我指名你为后继人选,整个自由会都是你的后盾。不仅如此,经过我的游说,想必还能获得不少其他派系的选票。这场选战,赢面并不小。”

御子柴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谷崎的真正用意。然而理解了谷崎的意图后,心里反而更加纳闷。谷崎若是真心想挑个继承者,怎么会选上自己?难道他年纪太大,脑袋已经糊涂了?还是他对律师公会已完全失去兴趣,想要在最后将公会搞得一团乱?

这家伙竟然想选我当律师公会会长……御子柴一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苦笑。如果他知道我曾经犯下的罪,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你说笑了,谷崎先生。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当会长?何况我一点也不想将自己的相片公开在网站或会报上。”御子柴说。

“担任区域公会的会长能提升知名度,或许会吸引一些有钱的客户上门,却也会忙于琐事而没有时间工作,造成收入大减。那些贪婪无度的家伙根本不了解状况,所以绝对干不好这职务。”

“会长先生,恕我说句失礼的话,你恐怕真的糊涂了,看人的眼光大不如前。若要比贪婪无度,我可不会输给他人,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我接案的手法,比宝来还恶劣得多,若是在以前那个律师只能依规定收取报酬的时代,我肯定是第一个遭受惩处的人。”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到目前为止,我从未听过有任何一个客户当面向你要求赔偿。你所压榨的对象,都是比你更加恶毒的人物,因此他们无法向警察检举你,不是吗?何况我还听说,你有时会主动接下赚不了钱的公设案子。”

离开律师会馆时,外头已一片漆黑。御子柴打电话至事务所,告知助理自己将直接回家,接着开车前往位于狭山市的委托人住处。

航空自卫队入间基地附近,中小型的工厂四处林立。或许是邻近军事基地的关系,工厂比一般住宅多得多,偶而可以看见灯泡不亮的街灯,更让整个市街充塞着萧条之气。交通网络的建设速度跟不上毫无秩序的卫星都市开发计画,都市基础工程一再延宕,这样的现象并非只发生在这个区域。然而近几年的经济不景气,造成工厂地区变得鸦雀无声,更增添了三分寂寥。

沿着高耸的围牆前进一会,便看见委托人的工厂透出黯淡的灯火。

东条制材所。飞虫围绕的照明灯,朦胧照出了红鏽斑斑、四角漆面剥落的铁板招牌。还没走进工厂,浓浓的木材粉尘味道已窜入鼻中。

工厂的铁卷门并未关上。走进一看,明明机器处于静止状态,却有一种粉尘瀰漫的错觉。若是患有花粉症的人,绝对不会想来这样的地方吧。御子柴自堆积如山的木材之间穿过,天花板陡然变低,前方出现住处兼办公室的大门。又前进一会儿,通路左右排放着堆高机,显得更加狭窄。脚底下的地面似乎愈来愈暗,抬头一看,日光灯正不停闪烁。灯架已经损坏,造成灯管外露,或许是接触不良也不一定。灯管位置并不高,只要站在椅子上就能修理,可惜如今这个家里没有人能做这件事。御子柴打横身子,自空隙之间穿过。

“是我,御子柴。”御子柴隔着对讲机说明了来意,数分钟后,屋内浮现一道人影。

东条乾也坐在电动轮椅上,脑袋向右倾斜,嘴唇半开半阖,眼睛也有一点斜视。但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的视线正淮确地对着御子柴。虽然年仅十八岁,但阴沉的表情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老成得多。

“在探望你母亲之前,有几件事想跟你谈一谈,不知现在方不方便?”御子柴问。

乾也拿起左手的手机,以快得令人看不清楚的速度按了一会,将画面举到御子柴面前。

(没问题,但我先把堆高机移开。抱歉,阻碍了通行。)

乾也打出这段文字,只花了不到十秒钟。接着乾也移动到办公桌前,敲打起了桌上的电脑键盘。虽然他只能使用左手,速度与正确性与使用双手的正常人

比起来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无人驾驶的堆高机接收到指令,往通道两旁退开。

御子柴再度惊愕于乾也的手指打字能力,却也不禁感到讽刺。乾也的手指虽灵活,但全身上下能自由移动的也只有左手而已。除此之外的肌肉,全是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没办法走路,没办法站立,就连独自离开轮椅都得耗费一番力气及时间。不仅如此,而且乾也还患有语言障碍,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说话。

乾也得的是先天性的脑性麻痺。根据母亲的转述,似乎是在胎儿时期就因某种原因而造成脑部发育异常。损伤部位包含小脑及大脑基底核的一部分,造成了四肢麻痺及语言障碍。然而不知该说是神的慈悲,抑或该说是神的恶作剧,乾也的左手、视听觉及思考能力与正常人无异,嗅觉甚至比正常人更加敏锐。

御子柴第一次遇到乾也时,也误以为乾也是智能障碍患者。由于表情缺乏变化,较无接触残疾患者经验的人很容易将四肢麻痺当成是智能障碍。然而当御子柴察觉自己的误解后,立即又醒悟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一个健全的心灵,却必须接受身体残疾及无法自由传达意志这些残酷事实。相较之下,智能障碍或许还幸福得多。

“别费心招呼,我只是想看看保单,马上就走。”御子柴轻描淡写地说道。

(好歹也得请你喝杯茶。)

乾也以手机回答后,迅速消失在屋内深处。乾也接下来的行动,可以很容易想像得出来。他会以热水瓶烧水,将热水冲入放了茶叶的壶内,接着将茶倒入茶杯。如此简单的动作,乾也却得做得全神贯注。虽然这些动作都能以一隻左手完成,但由于乾也的肌肉不具备反射神经,因此对他而言滚烫的热水就跟剧毒没两样。因为这个缘故,每次泡茶时,乾也都会在下半身铺上一条隔热垫。在正常人眼里轻而易举的动作,却会让乾也费尽苦心。

屋内深处传来器皿碰撞声。蒸气声愈来愈高亢,接着蓦然止歇。御子柴竖起耳朵聆听。

静静等了数分钟之久,乾也终于回来了。他的下半身铺着隔热垫,左手捧了一个托盘,盘内放着一杯茶。御子柴一等托盘进入手指可及的范围,立刻拿起茶杯。

“那就谢谢了。”

(律师先生,你不是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的人,对吧?)

“为何这么问?”

(一般人会慌忙阻止我独自泡茶,但你没这么做。)

“你希望我阻止?”

(不,刚好相反。让对方做想做的事,才是真正的体贴。可惜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想通这一点。他们还以为将我拉离危险的地方,什么都不让我做,就是对我亲切。)

“原来如此,但我只是不想在接受委托的事项之外干涉他人之事。”

乾也这番话确实有些道理。在许多情况下,所谓的体贴只是一些错觉、自我陶醉及伪善。什么是亲切,什么是找麻烦,只有站在相同境遇、相同立场上的人才能理解。

乾也的自立精神,来自于父亲彰一的请语教诲。根据乾也的转述,父亲生前不断提醒他,身为残障者也得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不,应该说正因为是残障者,更必须好好思考双亲过世后该怎么继续活下去。正因为这样的观念,所以父亲除非必要,否则尽量不协助乾也处理生活琐事。即使再怎么花时间,也要让乾也自己独力完成。就连最困难的大小便,也不例外。

但父亲彰一绝非对乾也袖手旁观。为了乾也,父亲尽量排除了家中的障碍。门口的平缓斜坡、方便轮椅移动的房间格局及家具摆设、遥控式照明灯、比瓦斯炉安全的电磁炉等等,到处可见父亲为了让乾也活得毫无压力所付出的心血。父亲的用心,甚至在自家的工厂内也可看见。虽然可以让乾也到残障者训练学校习得一技之长,但父亲却决定让乾也继承工厂的经营事业。

从前东条制材所共有十名员工,父亲彰一却将员工减少至一半,并且大力推动工厂的全自动化。购置无人堆高机、无人搬运机及无人送材车,从木材的进出到加工全由电脑控制。这套系统相当昂贵,但少了五名员工后,人事成本大幅下降。而且更重要的是,控制电脑的工作即使是乾也也能胜任。

不一会儿,乾也取来保单,接着又敲打起了电脑键盘。画面上出现了满是数字的表格。

“你在做什么?”

(核对会计单据,确认下单及出货,检查库存。)

“你懂会计?”

(我拥有二级会计执照。而且这里只是个人经营的小工厂,处理项目不多,一点也不困难。)

如此看来,从接单到库存管理,乾也可说是一手包办。再加上乾也会操纵堆高机,将整间工厂维持得有模有样。彰一当初让乾也继承工厂,可说是正确的决定。

然而即使彰一再怎么妥善安排,毕竟天有不测风云。某一天,彰一因卡车意外事故而身受重伤。一辆超载的大卡车在转弯时,固定木材的钢缆断裂,彰一刚好站在旁边,遭跌落的木材击中头部。彰一立即被送进医院,却迟迟没有醒来。

经过检查,医生研判是脑挫伤。

乾也无法等到彰一清醒,只好正式接手制材所的财务工作。一查之下,乾也大吃一惊。虽然过去早已隐约猜到制材所多半经营不善,但负债的金额竟远远超过原本的预期。

日本国内的木材需求原本就有逐年减少的趋势。占了所有木材用途约四成比例的建材需求量,也跌落至全盛时期的将近一半。再加上平成七年实施《改正建筑基淮法》,木造住宅的施工户数大幅减少。来自亚洲诸国的廉价木材,更是让情况雪上加霜。就连大型企业也是捉襟见肘,像东条制材所这种中小企业更是有如风中残烛。

彰一正是在这样的局势下,推动了工厂的全自动化。虽说导入最新设备来减少人事成本是时代趋势,但先行投资还来不及回收,彰一就遭遇意外事故,更是让负债愈积愈多。

然而这还不是东条家所面临的最大灾厄。彰一终于在加护病房内断了气,死因却不是脑挫伤。

(我最近还是常常梦到当时的事。)乾也举起液晶萤幕,(妈妈整天为了制材所的负债及爸爸的住院费用忙得焦头烂额,但我相信她绝对没有杀死爸爸的意图。我想那应该只是……某种意外事故。)

去年五月二日下午两点多,狭山市立综合医疗中心的监控室响起了病患状态异常的警报声。负责医师立即赶往加护病房,但病患东条彰一的脑波已完全停止。在前来探病的妻子美津子及儿子乾也的环视下,医生进行了数次急救,可惜呼吸及心跳都没有恢复。

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发现人工呼吸器的异状,但负责医师检查装置后,却察觉了可疑之处?似乎有人故意关掉了人工呼吸器的电源。狭山警察署的调查员接获医院的通报,立即调阅录影画面。病患出现异常状况时,病房里只有美津子及乾也两人。紧接着,调查员又在电源开关上发现了美津子的指纹。于是,美津子以杀人罪嫌遭到逮捕。

不过,最初警察跟媒体都对美津子的处境抱持同情。大家看了美津子那憔悴的面容,都认为这可怜的妻子只是因照顾丈夫太过劳累才一时衝动关掉了维生装置的开关。正当社会舆论藉由这起案子大谈看护及安乐死问题时,捜查本部又取得了一张证据。就从那一刻起,整个社会的观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那就是如今御子柴手中的这张保单。

御子柴仔细凝视这张已看过不知多少遍的保单。即使闭上眼睛,脑中也可以清楚浮现保单上的每一个字。其中最令御子柴印象深刻的,是右上角的契约日期。三月二十四日,彰一遭遇事故的短短十天之前。

遭遇事故的不久前才签下的一纸保险契约,死亡理赔金竟高达三亿圆。这消息一曝光,整起事件登时从安乐死议题变成了保险金杀人案。受益人虽为美津子及乾也两人,但乾也患有严重残疾,实质上的受益人其实是美津子一人,而这也是引起调查员疑心的原因之一。简单来说,警方认为这是一起利用身患残疾的儿子当掩饰,企图独佔保险理赔金的谋杀案。当然,警方针对造成脑挫伤的那起卡车超重意外也重新展开调查,但决定木材载运量的人是彰一自己,而且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驾驶者与美津子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不过,这样的调查结果并没有减少外界对美津子的怀疑。

新闻媒体的反应,甚至比警方还要激烈。原本世人对疲于看护的妻子寄予同情,因此反作用力的声浪也是非同小可,所有媒体都指责美津子是世上少见的蛇蝎女。负责审判的裁判员也是市井小民,当然会受这些舆论影响。刑事诉讼法庭上,检察官对被告东条美津子大加挞伐。辩护律师声称这只是突发性的行为,请求从宽量刑,但六名裁判员看着被告席上情绪激动的美津子,皆露出不满的表情。他们非但不同情被告,反而认为检察官的谴责还是太过温和。六名裁判员中,有半数为女性,这三人的态度更是严厉。最不巧的是三人之中刚好有一人家中也有须要看护的家人,这种与被告相同的处境反而让裁判员对被告更加深恶痛绝。虽然境遇相同,但该裁判员认为杀死家人来谋取保险金简直是狼心狗肺的行径。裁判员之间的秘密讨论,似乎全由这名义愤塡膺的女裁判员主导。开庭八次后公布的判决结果,是依照检察官的求刑内容,判处无期徒刑。

这个判决结果在司法界一时之间引起不小的话题。检察官求刑的轻重并非基于检察官的个人见解,而是必须根据过去的庞大案例来计算出客观的刑期,并报请上级裁决。因此法官在宣判时,会以检察官的求刑内容为重要参考依据。不过一般而言,法官的判决多半只会取检察官求刑的八成,反过来说,假如法官完全依照检察官的求刑内容宣判,意味着法官认为检察官的求刑太轻了。

被告当天便以量刑不当为理由提出上诉。审判的舞台,转移到了东京高等法院。然而被告辩护律师在二审所采取的策略,再度引发了舆论的批判。一审时,辩护诉求是被告情有可原,请求从宽量刑?,但是到了二审,辩护律师竟改口声称被告没有杀人意图,因此主张无罪开释。当时的辩护律师表示,这与其说是辩护方针,不如说是被告的希望。原本被告以为只要以从宽量刑为诉求,就算判处徒刑,也可以获得缓刑。没想到实际的判决结果竟然如此之重,被告于是决定说出内心的真正想法。

站在辩护的角度上来看,这样的新主张并无可议之处,但是对抱持惩奸除恶心态的社会舆论来说,却是如同火上加油。在这样的批判声浪中,检察官又提出了许多对美津子不利的证据。彰一在遭遇事故的前几天曾与美津子发生口角;负责签下三亿圆契约的保险业务员是美津子的旧识;二十年前美津子曾因吸食大麻而遭逮捕。

事发当时美津子因极度疲劳而处于无判断能力状态,并非刻意杀人。辩护律师秉持此主张说得口沫横飞,却无法挽回颓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二审判决出炉——驳回上诉。

二审结果与一审完全相同,并没有减刑,更是引起了世人的关注。就在这个时期,社会上还发生了不少重大案件,例如有人为了领取保险金而杀死自己的儿子。有评论家认为二审如此宣判是带有杀鸡儆猴的意味,但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被告在二审的辩护策略并非明智的决定。许多司法界的人士皆指出了这个症结,判决文中有一句“被告毫无悔意”更是最大的证明。

辩护律师接获判决后,再度提出上诉。但是,这却成了辩护律师的最后一项工作。该辩护律师年事已高,加上为了案件而劳神费心,在二审宣判的隔天便因身体健康出问题而紧急住院治疗。律师公会一时措手不及,正不知如何善后,御子柴竟自愿担任接棒的辩护律师。

(律师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乾也突然将手机液晶萤幕举到保单前。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接下妈妈的辩护工作?公设辩护人的报酬不高吧?我们家可没有钱支付律师费用……)

“为被告进行辩护,本来就是律师的职责……这样的答案,没办法令你满意?”

(前一位律师可不像你这么热心。)

“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

(是的。)

“那我就告诉你吧。这案子如今已是全国知名的大案,虽然报酬不高,却是最好的广告。上诉到最高法院的案子,绝大部分在宣判后都会举行记者会,辩护律师当然也会列席。”

乾也听完后,愣愣看着御子柴一会儿,收起了手机,操纵轮椅掉头离去。

“这份保单暂时借个几天,可以吗?”乾也没有回答。

御子柴连道别的话也没说,就这么离开了工厂。夜晚的天空上,竟看不见一颗星星。突然颳起了一阵强风。以这个季节来说,很少

有这么强的风。

三审就跟二审一样,辩护方必须提出新证据。但目前手头没有任何新证据,只好从检察官提出的美津子讯问笔录下手。是否有明显的误导发言?证词是否遭到恐吓威胁?首先得从讯问笔录的字里行间找出这一类的蛛丝马迹。

看来这阵子得紧盯着讯问笔录不放了。心里正这么想着,忽然一阵更强的风迎面扑来。西装外套高高鼓起,御子柴为了避免灰尘进入眼睛,赶紧闭上双眼。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强风穿梭在工厂与工厂之间的狭窄缝隙,拖了长长的尾巴,仿佛永无止境。

啊啊,又是那股声音。

那是令御子柴打从心底厌恶的声音。是一种唤醒回忆的声音,更是撬开封印大门的声音。到底得经过多少年,自己才不必对风声感到恐惧?

御子柴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握住宾士车的门把。就在这时,御子柴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有人正在注视自己。

但他环顾左右,却没看到任何人影。就算真的有人隐匿在夜色之中,凭肉眼也看不见。

“有人吗?”御子柴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回答,耳中只听见风与树叶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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