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万里无云,昨晚的豪雨简直像一场梦境。这天气真让人捉摸不透。

埼玉县警本部搜查一课的古手川和也抹去脖子上的汗水,俯身钻进位于上奥富运动公园一角的警方封锁布条。空气中依然饱含水分,加上宛如盛夏般炎热的温度,简直就像置身在蒸笼里一样。这阵子的天气不是艳阳高照就是滂沱大雨,出门游玩或许还能忍受,对整天与尸体为伍的人来说只能以苦不堪言来形容。那股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强烈恶臭,早已钻入了古手川的鼻中。看来这个国家的天气也跟经济一样,出现了两极化的现象。

草丛四周围绕着塑胶布,一群身穿体育服的初中生从旁边奔跑而过。无人问津的死,扬长而去的生。说起来,这也算是一种两极化吧。

一进入塑胶布内,便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慢郎中,怎么现在才到?你不能学学那些初中生,拿出点干劲吗?”

班长渡濑在说这句话时,连头也没转过来。

古手川忍不住想要反驳“是你来得太早。”渡濑这个人向来坐不住办公桌,只要一接获各派出所传来发现尸体的消息,就会立即飞奔赶往现场。

古手川低头行了一礼,往前踏出一步,尸体就在眼前。

死者是男性,身上只穿着内衣及四角内裤,手上还戴了支手表。年纪约三十出头,身材矮小,虽然腹部并无赘肉,但头顶已秃了一半。由于身上只有内衣,大部分皮肤都裸露在外。身上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撞击伤痕,就连脸部也不例外。脸颊及额头扭曲变形,简直就像是曾遭受数人同时围殴。全身皮肤白中泛青,令黑褐色的伤痕更加醒目。临死之际是什么样的表情,此时已无从得知,但狰狞的五官配上稀疏的头髮?让死后的容貌看起来简直像恶鬼。

古手川回想起来,过去曾听法医学?室的老教授提过,古代传说的“恶鬼”其实是由尸体的模样转化而来。皮肤内侧的腐气不断产生,令身体向外膨胀,配上毫无血色的青白肤色,这就是“青鬼”。接着自然分泌的胃液让蛋白质发生变质现象,全身转为泛红,这就是“赤鬼”。

若说杀人者是恶鬼,被杀者更是恶鬼。

“看起来像是流浪汉遭一大群人凌虐致死……”

“不,这些伤痕都没有生体反应,是漂流造成的结果。”

“漂流?”

“这是一具浮尸,自入间川上游漂下来后,被桥墩之间的流木卡住,其后被来自上游的大大小小漂流物撞得满身是伤,才变成这副德性。对死者来说,不知是被流木卡住比较幸运,还是就这么流进大海比较幸运。”

古手川心想,恐怕两者皆非。入间川里有许多杂食性的黑鲈鱼,尸体若继续漂流,恐怕还没抵达大海就会被啃得一干二净。

以溺繁的尸体而言,死者身体的膨胀状况并不严重,显然浸在水里的时间并不算长。而且身上仅穿着内衣裤,绝对不会是自杀或意外事故。

“你说说看,为何凶手要脱去他的衣服?”渡濑问。

“或许是为了隐藏身分吧……例如警察或宅配业者,只要靠制服就可以锁定身分。”

“听来挺有道理,但倘若是为了隐藏身分,应该将脸也毁了。任何人在生活上都会与他人产生交流,只要有人失去下落,周围的人就会开始议论纷纷。我们只要公布死者长相,就会有人出来指认。光是脱去衣服,没有太大意义。”

“他的脸已经变成这副模样,谁还认得出来?”

“这只是偶然结果。尸体要是继续漂流而没有受到阻挡,脸部不会伤得这么严重。”

“不然,又是为什么?”

“第一个可能,是凶手需要死者的衣服。例如杀人的时候,凶手身体接近赤裸状态,因此在行凶之后,必须穿上死者的衣服才能离开现场。”

“你说‘第一个可能’,意思是还有其他可能?”

“另一个可能,是衣服上残留着有助锁定凶手身分或犯案现场的特殊物质,例如爱滋病患者的血液,或是只存在于犯案现场的某种物质。”

“……不愧是经验老道的前辈,竟然能想到这些。”

“都是推理小说上看来的。”

古手川不禁心想,这男人整天忙着办案,怎么还会有时间看书?

“还有,死因到底是不是溺死,还是个疑问。刚刚鑑识班的人说,在检查口腔的时候,发现还残留着浓浓的口臭。如果是溺死的尸体,死前灌了一大堆泥水,口臭应该早就冲淡了才对。”

古手川听渡濑这么一说?将尸体从头到脚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遍由于尸体呈现半裸状态,若有致命伤,应该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但古手川瞪大了眼睛观察,还是找不到穿刺伤或是明显的索状伤痕。渡濑耐不住性子,朝尸体身上的某处甩了甩下巴,古手川朝渡濑所示意的方向望去,发现左手手掌的掌心有一小块圆形的泛红凹陷痕迹。

古手川以手帕撝住口鼻,将脸凑向尸体,确认那凹陷处的红色并非附着之物。

“这是……烫伤?”

“不算对,但也没差多远。”

“不然是什么?”

“就像你说的,这是一种烫伤。怎么造成的,我现在也不敢肯定。在光崎教授的司法解剖报告出炉前,先记在心上吧。”

“没有绞痕,没有穿刺伤,没有致命的殴打伤,又不是溺死。班长,你认为死因是什么?”

“不清楚。”

“不清楚……?”

“像这种不确定的线索,就先收在脑袋的抽屉里,必要时再拿出来就行了。调查的第一步,是从确定的线索开始查起。目前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死者的身分。脸部虽因撞击而扭曲,但并非遭到刻意破坏,要修正成原状并非难事,何况还有随身物品这条线索。”

“找到了什么随身物品?”

“目前只有这支手表,其他什么也没找到。凶手或许将其他随身物品一起扔进河里了,也或许拿到别的地方丢弃了。刚刚我已派人到河里打捞,但河水太急,潜水员光是保护自己不被冲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总而言之,目前已知的随身物品只有内衣裤及手表。然而素色内衣跟格纹内裤一看就知道是工厂大量生产的廉价商品,令古手川忍不住想要诅咒死者的毫无个性。手表虽是机械式的金属表,但表带生鏽严重,显然不是什么高级品。死者若非不喜欢花钱在打扮或饰品上,就是个穷鬼。主人已变成不会动的尸体,表上的秒针却还若无其事地走着。

“手表是进口的,买的时候或许不便宜,但旧成这样,就算拿到当铺也换不了钱。”古手川说。

“不是什么稀有货?”渡濑问。

“至少不是名牌。不过,我对手表也不算很懂。”

古手川的半吊子鑑定只有这个程度,细节仅能仰赖鑑识班及司法解剖的报告。若能在前科资料库中找到相同的指纹,那可就要谢天谢地了。

“接下来能做的,只剩蒐集证词了。调查范围有多大?”

“没你的份。”

“咦?”

“署长亲自坐鎭指挥,所有署员正对半径一公里的范围进行地毯式调查。你这个本部的年轻小伙子要是强出头,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古手川略一思索,终于醒悟。

尸体发现地点是狭山大桥,与狭山警察署只有一箭之遥。这就跟自家庭院遭人弃尸一样,今年才刚上任的狭山警察署署长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凶手在太岁头上动土,不仅是新署长,整个狭山署的人都觉得颜面扫地。那些家伙拼了命到处打探消息,今天之内或许就能查出一些眉目。”

看来中央管理单位与地方基层调查员的斗争,在这起案子上将更加激烈。

“跟我搭挡的辖区刑警是哪一位?”

“没有人跟你搭档,你就跟我一起行动吧。”

“又是这样?你们什么时候才愿意让我独当一面?”

“真是学不乖的小子。上次是谁擅自行动,结果遭到歹徒攻击,几乎丢了性命?”

“那次只是……”

“何况我说过了,这案子攸关狭山警察署的面子问题。让你跟那些说话直来直往的刑警混在一起,迟早会出乱子。”

古手川满心无奈地钻出塑胶布,忽在封锁线外看见一张此时最不想看见的脸,忍不住啧了一声。

埼玉日报社会组记者尾上善二。这个人在记者同伴之间有个绰号叫“老鼠”,因为他身材矮小,却是行动灵敏,为了寻找猎物可说是无孔不入。强人所难的功力及挖新闻的嗅觉都是第一流,但做作的笑容底下总是隐含着猥琐与冷酷。讨厌他的人多得数不清,古手川也是其中之一。

这次的案子就跟往常一样,不但得被渡濑牵着鼻子走,还得时时应付尾上的骚扰。

(这就是所谓的内忧外患吧。)

古手川唉声叹气的同时,调查员们正忙着将尸体包在塑胶布里搬离现场。

搜查本部设置在狭山警察署。一进署内,便看见记者具乐部的记者早已守候多时。由于死者是个身分不详的男人,他们的神情皆显得兴致缺缺。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记者知道警方连捜查会议都还没开,现阶段能公布的讯息恐怕少之又少。

出席记者会的警方人员只有狭山警察署的锅岛署长、县警本部的栗栖课长、以及渡濑警部三人。调查行动才刚开始,县警本部部长、管理官等高层都还没有出面,这点记者们也是不以为奇。与渡濑搭档的古手川坐在记者会的末座,一脸无所事事的神情。

记者会一开始,由锅岛署长报告尸体发现时的状况及初步调查的结果。当然,在这阶段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公布的消息。

“既然死者身分不明,为什么不公布肖像?”

“死者的五官受流木之类的物体撞击,相貌稍有改变,等修正后就会公布。”

“有没有遗留下什么随身物品?”

警方于是在记者会前方的萤幕上公布了内衣裤的照片。记者们见了大量生产型式的葬污内衣裤,似乎不感兴趣?但下一张照片一出现,场上气氛登时有了微妙的变化。

带上鏽点斑斑的机械式金属表……

“唔?”

“咦?”渡濑睁大了原本半开半阖的眼睛。

“喂,埼玉日报的!”绰号“老鼠”的尾上善二吓得缩起了脖子。

“你刚刚故意不看我,一定是知道死者的身分吧?你那贼头贼脑的模样,我早摸熟了,别给我装蒜。”

“警……警部,你的观察力还是跟雷射感应器一样敏锐。在你面前,可真是半点也松懈不得。若是其他新手记者,被你这么一叫,肯定会吓出一身冷汗吧。”

“像你这老贼,一副随时要哼歌的悠哉态度,肯定是一滴冷汗也没流。好了,快说吧,这死者到底是谁?你一看手表就这么吃惊,应该是心里有底吧?”

“别说是我,在场所有记者都是心里有底……警部,我问你,这手表的表面背后是否刻着什么图案?”

“刻着笔的图案。”渡濑此话一出,现场更是一片惊呼。

“警部,我还有个请求,能不能让我看看修正前的死者脸部照片?”

渡濑使了个眼色,锅岛署长无奈地点点头,派属下取来一张照片,在记者席的前排开始传阅。

“伤得很严重,但勉强可看出生前的长相,加上这半秃的脑袋……若不是刚好长得很像,多半就是我心里所想的那个人了。”

“死者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叫加贺谷龙次,跟我们算是同业。在记者这个业界里,还算小有名气。”

“同业?哪一家的?”

“现在是自由记者。我没记错的话,他刚开始时是某家中坚出版社旗下的记者,但没多久就变成了自由记者。这阵子我没听说他跟哪一家出版社签约,不过挖新闻的工作倒是一直没停过。”

“光看手表就认得出来?你跟他很熟吗?”

“我跟他很熟?警部,你别损我了。”

尾上苦笑着挥手。古手川见了这模样,不禁感到有些惊讶。尾上向来是着名的口蜜腹剑,过去很少看他如此大刺刺地贬低一个人。

“警部,你听过《头条周刊》吗?”尾上接着说,“前几年休刊的那本专门报导情色新闻及名人隐私的八卦杂志?”

“那本杂志有一阵子卖得不错,全盛时期还曾颁发奖品及奖金给对销量贡献最大的记者。这家伙所戴的手表,就是当时的奖品之一。五年前,在野党主席的长男吸毒遭逮捕那件事,相信你还记得吧?当时加贺谷拍到了毒品交易的画面,才让这件事曝光。加贺谷总是戴着那支手表,一有机会就解释手表的来历及如何拍到独家照片的过程,大家都快被他烦死了。只要

是见过他的记者,多半都曾听他提过当年勇。对他来说,这手表就像是勳章一样。”

“听你谈起他的口吻,他在记者之间的人缘似乎不太好?”

“后来出版业的不景气波及到了八卦杂志,那家伙知道混不下去,决定换个发钱的老板。”

“换个发钱的老板?”

“他照常想尽办法拍摄证据照片,写些以伪善及讽刺来掩饰恶意的文章,但贩卖的对象不再是出版社,而是当事人。”

说穿了就是威胁勒索。

“我这个人向来人缘不好,但跟这家伙比起来,可真是八面玲珑了。我再怎么窝囊,好歹算是个记者,这家伙却只是个无赖。”

“看来是个勒索的惯犯,过去有多少人受害?”

“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加贺谷的收入来源,似乎只有这个而已。警部,我真同情你,想杀加贺谷的善良百姓恐怕十根手指加十根脚趾也数不完。”

渡濑以半开半阖的双眼瞪着尾上,兴致阑珊地问:“最近他勒索了谁?他在追哪条新闻?”

“这种事,警部怎么问我?”

“人家说坏事传千里,何况天底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这顺风耳?”

“就是这里。”尾上伸出拇指,转了一百八十度,指着地板说道,“当然,这只是传闻,并非他自己亲口说的。是不是要当作勒索的对象,也不清楚。但总而言之,据说加贺川最近在追的正是发生在这狭山市发生的保险金凶杀案。东条美津子遭起诉,新闻界闹得沸沸扬扬,相信你一定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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