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御子柴礼司生平第二次碰触尸体。

虽说是第二次,手指并没有习惯尸体的触感。开始硬化的肉体早已失去弹力与体温,称不上是“生命”,但活生生的感觉却又与“物体”有着一线之隔。这种介于“生命”与“物体”之间的模糊定位,在手指上造成了一种莫名的不适感。遭挤压的皮肤没有恢复原状,简直像是尚未凝固的黏土人偶。

自嘴角延伸而出的舌头几乎触及地面,模样宛如另一种不同生物的尸骸,看起来诡异可怖。但即使再怎么不想靠近,毕竟不能将尸体放置不理。幸好肠胃及膀胱的内容物不多,没有发生脱粪或失禁的现象。然而死后持续分泌的胃液正在融解胃壁,让尸体从内部开始腐败。倘若再过几天,尸体将因内部自然发生的腐气而逐渐膨账,将腐臭尸液自全身上下大小孔穴挤出体外。到那时候,别说是处理毛髮及指纹的问题,光是将周围地面清洗干净就得花上不少功夫。绝对不能让警察知道犯案的真正地点。没错,至少短时间内不行。

御子柴礼司一一脱去尸体身上的衣物。脱下鞋子时,忽感觉重量有些不大寻常。翻起鞋底一瞧,上头钉着止滑钉。或许是死者认为胶底的鞋子容易滑倒,所以钉上了这玩意吧。如此行事谨愼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御子柴一边想着,一边以塑胶布将尸体裹得密不透风,接着一口气扛在肩上。

尸体沉重得令御子柴脚下踉跄了好几步。

御子柴向来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信,何况死者身材又瘦又小。没想到实际扛起来,竟是如此吃力。这让御子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死者的怨念全转化成了尸体的重量。失去了灵魂的肉体,反而变得更重了。一想到这里,御子柴心中蓦然浮现尘封在回忆深处的一幅画面。那是个死在自己手里的小女孩。明明体型纤细娇小,当初搬运时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屋外依然下着倾盆大雨。深邃夜色中,可以看见一缕缕自天上射来的银枪。关东地区进入梅雨季,到今天已是第十一天。前几天下的都是毛毛细雨,直到今天傍晚雨势才突然转强,仿佛要将之前累积的雨水全部下完似的。根据气象报导,缓缓北上的梅雨线与来自大陆的热带高气压撞在一起,将为局部地区带来每小时五十公釐的豪雨。对御子柴来说,这场雨简直是上天的恩赐。看来老天爷也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大雨不但洗掉了柏油路面上的车轮痕迹及沙地上的足迹,雨滴衝击地面的声音也掩盖了包含惨叫声在内的一切声响。昂贵的西装虽然湿透,只要送干洗就行了。至于鞋子,还是处理掉比较保险,毕竟鞋底可能附着了自己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打开汽车后车厢,将尸体塞进去,这个步骤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方向。一直到刚刚为止,尸体一直处于脸部朝下的俯卧姿势,因此身体前侧已出现尸斑现象。如今移至后车厢内,必须尽量让尸体维持原本的姿势。假如开车的过程让尸体处于长时间的蜷曲姿势,血液凝结造成的尸斑位置可能会有所不同。如此一来,就会让警察产生疑窦。虽说不管将尸体遗弃在哪里,警察首先假设的搬运方式一定是汽车,但留在尸体上的证据总是愈少愈好。幸好这辆车子是宾士SL550,后车厢的宽度要塞下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可说是绰绰有余。御子柴身为律师,平常仰赖这辆宾士车来提升职业及人品形象,但若要举出这辆车带来的最大贡献,恐怕就属这次的尸体搬运了。戴姆勒汽车公司的员工要是知道自己制造的宾士车被拿来搬运尸体,恐怕会气得直跳脚吧。

御子柴轻轻关上车厢门,转头环视左右,看不见任何人影。毕竟时间接近午夜十二点,加上滂沱大雨,几乎不会有人愿意在这时候出门。对御子柴而言,这又是另一项上天的恩赐;但毕竟夜长梦多,还是别在这里久留为妙。

御子柴一坐上车,立刻发动了引擎。一股干燥的微风自出风口向外倾洩,在湿润的肌肤上轻抚,但这股微风并没有办法拂去御子柴心中的不适感。脱下吸了雨水后变得沉重不已的西装外套,但半冷不热的雨水早已渗透进了底下的衬衫里。黏附在皮肤上的,除了雨水之外,还有尸臭及宛如抚摸熟透水果的触感。不过,这些只是往日回忆的重现而已。

宾士车在仅容一辆车通行的狭窄巷道内缓缓前进,来到大马路上才开始加速。路上虽有些许行人,但肩膀以上全被雨伞遮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辆宾士车。此时路面已形成水深十公分的小河,雨水宛如瀑布般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即使开到最高速也无法发挥效果。不过御子柴并不焦急,反正现在的路况根本不可能提高车速。

弃置尸体的地点,御子柴心里早已想好了。诸如树林、郊区空地或垃圾收集场这类地方,绝对不是弃置尸体的好选择。因为这一类地点只有本地人才会知道,虽然能拖延尸体遭发现的时间,却会令警方做出缩小调查范围的判断。最理想的弃尸地点,应该是外来者也能轻易找到的地方。说得更具体点,就是虽有少数行人,但外来者随手弃置垃圾也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

话虽如此,但绝对不能将尸体弃置在东京都内。由破案率来看,将尸体丢弃在东京都警视厅的管辖内可说是最愚蠢的行为。光看去年的统计数据,埼玉县警本部的重大犯罪破案率不到五成,相较之下东京都警视厅却高达七成。同样是弃尸,当然要选择比较安全的埼玉县境内。这听起来简直像是把弃尸当成违法丢弃产业废弃物之类的小事,却是铁铮铮的事实。许多凶手在东京杀了人后,都会大老远将尸体搬运到埼玉丢弃。过去曾有委托御子柴进行辩护的客户,也曾这么干过。埼玉县要应付这些额外增加的重大案件,警力却相当有限,每个警察都忙得焦头烂额,造成的结果当然是破案率持续下滑;而东京警视厅的破案率却是节节攀升。

御子柴想到这里,蓦然惊觉一件事。为何自己可以维持如此客观的态度?一般人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不是会内心焦躁不安,满脑子想的都是遭人发现时的情境吗?难道自己拥有犯罪的天赋?

雨势已稍见减弱,雨刷却依然忙碌地动个不停。车窗外除了雨声之外,还有轮胎激起水花的声音。

车子在十字路口右转,进入国道一六号线,持续往北行驶。

御子柴并不熟悉入间川附近这一带。不过从前曾有一次前往狭山警察署面晤嫌疑犯的经验,因此对大致的地理环境略知一二。当然,这仅限于市政大楼等公共设施林立的狭山市中心区域。现在这年头,导航系统早已成为汽车标淮配备,县外人士要前往狭山市中心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将尸体弃置在这样的地方,警察绝对无法锁定弃尸者的身分。

沿着堤防开了一会,耳中听见车窗外传来混浊川水冲刷岸壁的轰隆声。御子柴避开街灯,将车子停在路旁,走出了车外。这里的位置,是入间川沿岸某市民运动场附近。若从这里往南走一阵子,就会看见狭山警察署。如今値勤中的那些调查员,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距离警察署近在咫尺的地方弃尸吧。

雨水的特殊气味灌进了鼻孔,眼皮因来势猛烈的雨滴而不停眨动。御子柴左右张望,此时既没有路人,也没有往来车辆的灯光。不断衝击崖边的波涛川面在昏暗夜色中依然看得一清二楚,简直就像是一尾扭着身躯等待猎物上门的茶褐色水龙。不管是流木、岩石,甚至是屋宅房舍,一靠近水面就会转眼遭受呑噬,更何况只是区区一具尸首。

御子柴打开后车厢,扛出尸体,走向川岸边?低头一瞧,翻腾激荡的水花几乎延伸到脚边。

御子柴毫不迟疑地放下尸体,抓住塑胶布的一角,将里头的尸体甩入川面。

尸体在倾斜的岸壁不断往下滚,御子柴原本预期它会就这么滚进水里,没想到它竟然在接近水面处停了下来。

御子柴心中不禁有些紧张。难道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吗?是否该下去看一看?但这斜坡这么陡,很可能会失足滑落水里。偏偏尸体停在那里,总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就在一股焦躁感涌上御子柴的心头时,一股巨浪推来,将原本停在水边的尸体完全呑没。水面上只看得见尸体的后脑杓及背部,转眼间已被冲向远方。这转瞬间的变化,带给御子柴一阵错愕。

不过,比起弃尸行动的意外顺利,更让御子柴感到惊讶的是自己的精神状态。自己遗弃了一具尸体,内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恐惧甚至是兴奋。心中的感受,只像是刚刚扔掉了一包大型垃圾。手不仅没发抖,甚至连一滴汗也没流。为何自己能维持沉着冷静?是因为从前曾有类似的经验,还是因为自己拥有与生具来的资质?御子柴不禁对自己的内心状态感到不寒而慄。

尸体愈漂愈远,最后终于完全消失在视线的彼端。御子柴确认尸体已完全看不见后,转身回到车内。时间已过午夜三点,立刻回家也只能睡三小时。就算不睡,至少也得换个衣服,像平常一样上班、过日子。要是让助理或工作上往来的对象心生怀疑,可就不妙了。

但御子柴接着又想,依自己的能耐,多半不会有问题吧。跟上次遭逮捕时比起来,自己变得狡猾多了。不仅学会了说谎的技巧,而且面对警察或法官也不再害怕。原本应该捍卫法律的人,却藉由专业来规避法律,真是太讽刺了。

御子柴回到位于四谷的公寓,冲了澡后睡了三小时。起床后取来早报一看,社会版上大篇幅报导着连夜豪雨所引发的灾情。局部性豪雨的涵盖面积包含东京都,令市区巷道一时成了水乡泽国。对御子柴而言,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再好也不过了。在这时将西装送洗,也不会引来任何怀疑。

御子柴依照平常的时间出门。由于平常睡眠时间就短,因此并不感到特别疲倦。御子柴甚至没忘记吃早餐。在经常光顾的咖啡厅买了两块麵包,以及一杯含糖的咖啡。从前曾听熟识的医生说过,早上若没有摄取充足糖分,会妨碍脑细胞运作。因为这句话,御子柴一直维持着早上喝加糖咖啡的习惯。在这紧要时期,平常做惯了的事情更是非做不可。

御子柴坐进了宾士车内。后车厢还放着装了男人衣裤的塑胶袋,但御子柴并不慌张。演灭证据的方法早在昨晚就想好了,此刻要做的事只是一如往常地开车上班。

御子柴按下了车内音响的播放键,从喇叭流出来的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热情》。每天早上,御子柴一定要听这首曲子。御子柴心里早已将三个乐章的所有节奏及旋律记得滚瓜烂熟,但实际听在耳里,还是能发挥安定精神的效果。

抵达位于虎之门的办公大楼时,大约是九点半,这也跟平常一样。“御子柴法律事务所”这名称虽然既俗气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御子柴自己却是相当中意。最近有些法律事务所为了与客户拉近距离,故意以花草的名称或外来语为事务所命名,但御子柴认为律师这个工作往往会影响客户的一生,客户没有理由会在意事务所的名称是否帅气或亲切。何况这里因邻近东京地方法院的关系,法律事务所栉比鳞次,竞争可说是相当激烈。若有人认为靠新奇的招牌就可以脱颖而出,那实在是太天真了。

搭电梯来到三楼,第一眼看见的是助理日下部洋子的背影。她站在事务所前,不知在做什么。

“啊,老板……早……早安。”

洋子吃惊得像是恶作剧被大人发现的小孩。她虽将脸转向御子柴,脖子以下却故意挡住了门口。

御子柴默默站着,什么话也没说。洋子自知掩藏不了,无奈地退向一旁。

门上印着事务所名称的塑胶门牌裂成了两截。门牌虽破,底下的玻璃却是完好无损,可见得是有人刻意以某种工具插进门牌及玻璃之间,将门牌扳断了。这样的手法,绝不是出于一时衝动。门牌裂得大胆,歹徒的心思却是缜密而冷静,并且透着一股极深的恨意。

御子柴猜得出是谁干了这种事。正因为晓得歹徒的身分,因此御子柴心中只有厌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对不起……”

“这不是你做的,何必道歉?”

“要不要报警?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个星期,我们挂在外牆的招牌也遭人喷洒油漆……”

“这栋大楼的一楼大门没有自动上锁功能,任何人都能在三更半夜来到三楼。何况我们的损失,不过是区区一块门牌。报警只是打扰我工作而已,不如快叫人来换新吧。”

洋子一接到指示,立即快步走向办公室内的电话。这名女助理做起事来相当勤快俐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经常在小事情上吹毛求疵、钻牛角尖。这当然称不上是缺失,毕竟她还太过年轻。然而法律事务所是一种树敌众多的行业,要在这一行当助理,就得拥有粗线条的个性。

御子柴每天早上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确认电话答录机的讯息。有一件法律谘询,是来自御子柴担任顾问律师的出版社,原因似乎是出版社揭穿某明星议员的丑闻,因而遭议员控告毁谤。另

外还有一件,则是某养护中心遭人控告违约,想请御子柴帮忙打官司。出版社的法务处以传真送来详细的诉讼状资料,经过洋子的整理,整齐排列在眼前的档案夹内。御子柴瞥了那份诉讼状一眼,不禁发出冷笑。依右手边的页码来看,显然对方搞错了诉讼声明及当事人资料的顺序,是细心的洋子将其调换了。一家以帮助弱势为口号的企业却设置了法务处,这点本就有引人非议之虞。而明明是法务处,却又表现得毫无实务经验,更是贻笑大方。不过正因为有这些打肿脸充胖子的门外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才不乏生意上门。

洋子看着今天的行程表,告知下午四点后能安排与出版社面谈。

事实上,今天的访客只有这一组而已,因此御子柴可以自由行动。虽然这是一家做事鬼鬼祟祟的出版社,但当其顾问可说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每个月汇进户头的顾问费用,可以塡补事务所的大小开销,不必像其他律师一样东奔西走,或是应付不断上门的法律谘询。

“不过只有两小时。一到六点,您就必须动身前往律师公会会馆。”

御子柴挥了挥手,说道:“你指的是律师会议吧?那种会议,就算迟到也没什么关系不,干脆别去了,以客户为优先吧。反正就算出席,也没有钱拿。”

“今天是会长选举的淮备会议,谷崎先生说请您务必出席……”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想去了。谷崎若是来电,就说我突然接了件急案。”

“谷崎先生说,若您今天不到场,今后将不再与您往来。”

洋子的双眸在一瞬间流露出责备的神情,那是一种鄙视功利主义的眼神。御子柴心想,这么耿直的人,到了其他业界一定会大受欢迎吧,可惜她待的是法律界。

事实上谷崎对御子柴颇有恩情。好几次御子柴即将遭律师公会惩处,都是谷崎帮忙压了下来。御子柴对律师公会并不抱持一丝一毫的责任心或归属感,但假如遭到除名,毕竟有些麻烦。一个曾遭除名的律师,其他县的律师公会也不可能收留。

“好吧,你就说我会到,只是可能会晚一点。”

御子柴接着又指示了两、三件工作后,起身走出事务所。

“我到小棺一趟,大概两点回来。”

洋子默默行了一礼,脸上又是另一番神情。御子柴看出了她心中想说的话。既然一天到晚往小棺跑,怎么不将事务所设在小棺,却设在这虎之门?

车子下了高速公路,沿着绫濑川前进一会,前方出现一栋高耸混凝土牆环绕的十二层楼建筑。

葛饰区小棺一-三五-一,东京看守所。

经过十四年前的改建,看守所的外观变得相当现代化,与政府机关没什么不同,实在令人难以想像里头有着执行死刑的设备。

但是开进停车场一瞧,印象登时有了大幅度的改变。宾士、BMW、凯迪拉克、凌志LS……放眼望去一整排的高级车,诉说着来此的访客都不是什么善类。东京看守所里关了不少黑道流氓,这些车子的主人多半都是来探监的吧。御子柴的宾士车,在众高级车种里变得一点也不起眼。

在《暴力团对策法》实施之前,黑道干的事多半是讨债、帐务清算及谈判,而如今这些全成了律师的工作。换句话说,黑道与律师的差别只在于有无证照而已。就连开的车子,也是大同小异。

来到访客出入口,诡异的气氛更加浓厚。跟外观时髦的管理大楼相较之下,访客出入口的大门却是长满了红色铁鏽的老旧铁门。两者之间的落差,诉说着管理者的心态。

御子柴走进门内,塡了律师专用的访客申请单。等候室里有块电子看板,其他访客不时举目确认上头的数字。光看这副景象,与医院等候室可说是毫无不同,只不过这里没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火药味。

御子柴听到自己的号码,走向位于服务窗口后头的检查室。接受了简单的行李检查后,来到电梯前。一看手上的号码牌,探访对象在八楼。

抵达八楼后,依服务人员的指示走进七号室。透明压克力板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你来了,律师先生。我是委托辩护的锦织拓也。”那男人猛然张开双臂,若不是隔了一块板子,恐怕整个人会扑过来。

“唔,我是不是走错了?”

“咦?”

“我的委托人是因诈欺嫌疑而遭羁押的铃木浩志。”

男人微微皱眉,马上又恢复生硬的笑容。

“逮捕令上确实是这么写的,但我就是讨厌这个名字。怪只怪我的父母没有取名字的天分。”

自称姓锦织的男人露出苦笑。御子柴看在眼里,内心涌起一股厌恶感。

依报纸上记载,这男人应该三十岁了,年纪看起来却相当轻。他遭逮捕并羁押是前天的事,此时脸上长了两天份的鬍碴。但因五官稚嫩,非但不显骠悍,反而看起来更加孩子气。身上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高级的亚曼尼,穿在这个人身上却只像是在儿童节盛装打扮的孩童。

“也罢,名字并不重要。总之你愿不愿意帮我辩护?”

“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上我的?我的顾客圈里,应该不包含你这号人物。”

“台面上确实是如此,但在台面下,你可是名声响亮。在我们那圈子里,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律师。任何罪名到了你手上,都会获得缓刑。”

这次轮到御子柴露出了苦笑。这小子口中所说的名声,多半指的是臭名吧。

“你以为只要找上我,就能得到缓刑?若是如此,我只能说你还没有看清现实。你遭羁押的这段期间没办法阅读报章杂志,但你总记得当初因汇款诈欺罪遭到逮捕时的景象吧?你没看见那些记者及主播那副深恶痛绝的嘴脸?你没听见震耳欲聋的怒骂声及鼓譟声?”

“依稀还有些印象,但马上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些人说出来的话,以及写出来的文章,都只是为了迎合大众的喜好而已。只要一发生其他大案,他们也会立刻将我遗忘。”

“你太天真了,有些人说什么也不会忘记。”

“若你指的是受害者,那你大可以放心。他们马上就会忘记自己曾遭到欺骗。御子柴先生,你听我说,不管是我干的那些‘生意’,还是其他人干的信用卡诈欺或保证金诈欺,受骗的永远是同一批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同样一群人,可能重複上当好几次,那是因为他们心里渴望受到欺骗。御子柴先生,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会渴望受到欺骗?”

“自以为是英雄,想要帮助孩子脱离危险的人;认为自己得天独厚,发现千载难逢赚钱机会的人;遇上完美无缺的伴侣,认为未来将幸福灿烂的人。这些人为了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甘愿受到欺骗。明明知道上了当,却无法从幻想中清醒。就算被骗了一次,也会选择遗忘,继续寻找下一次受骗的机会。”

御子柴听锦织得意洋洋地说完,哼了一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种供给与需求?”

“没错,一边想骗人,另一边想受骗。我们提供欺骗服务,获取合理的报酬,在我看来这跟一般的生意毫无两样。”

御子柴听男人频频说出“生意”这个字眼,想起了报纸上的记载。这男人将聚众行骗的茱团称为“公司”,将分赃称为“发薪”,由自己担任“社长”,并将左右手称为“部长”。不仅如此,他还制作出各种不得对外公开的作业手册,甚至还制定了精神口号。在他们当作藏匿地点的公寓房间牆上,张贴着当月目标及行程计画表。

化名锦织拓也的铃木浩志,原本是资讯科技企业的职员,后来遭到裁员,想找新工作又到处碰壁,最后只好干起汇款诈欺的生意。

遭公司驱逐的人理应对公司制度心生厌恶,但锦织却反而将自己组成的诈欺集团称为公司。

这让御子柴蓦然想起了从前喧腾一时的宗教团体恐怖攻击事件。那起事件的参与者,也是一些号称上流阶级却时运不济的人。这些人凭藉着脑中的幻想,在教团里建立起省厅组织,自认为是神所选中的使者。

说穿了,锦织跟那些人没什么不同。他不肯承认自己在现实社会遭到淘汰,整天活在自己的小框框里,胡诌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大玩经营公司的游戏。

“我感受得到你努力将责任转嫁到受害者头上的苦心,但我指的并非受害当事人的想法,而是裁判员对这个案子抱持什么样的印象。”

“裁判员?你指的是‘裁判员制度’?那不是杀人或抢劫行凶致死之类的重大刑案,才会采用的制度?”

“你进来之前也不看报纸吗?最近连抢劫及伪造货币都成了裁判员制度的审理对象。不久前,大坂地方法院还审理了一起毒品走私案。换句话说,只要能跟重大刑案扯上边,全都在裁判员制度的适用范围内。你这起总额高达二十一亿七千五百万圆的汇款诈欺案,说起来也算是重大刑案吧?”

锦织脸色骤变。

“有人估算过,全国的汇款诈欺受害总额高达一千五百亿圆,其中曝光的比率不到两成。正因为如此,你的落网吸引了整个社会的目光。就连新闻媒体,也对你这起案子特别关心。”

“这又是为什么?”

“受害者为数众多,而且不乏下场凄惨的例子。好比住在宫城县的某位七十岁老妇人,平常仰赖购自国外的昂贵药物来治疗癌症。被骗走的四百万圆,是她一生的积蓄。没了这笔钱,她无法继续购买药物,只好在家里等死。据说一直到临死前一刻,她还咬牙切齿地骂着丧尽天良的骗徒。”

锦织哼了一声,将头别向一旁。

“石川县那对老夫妻的下场,更是让人鼻酸。为了筹措受骗的那一大笔钱,只好找上高利贷。夫妻两人原本都是靠支领年金过活,根本无力偿还,最后两人一起上吊自尽。如何,还想多听一些例子吗?”

“是他们自己要自杀,关我什么事?”

“没错,是他们自己将枪口对淮太阳穴,并扣下扳机。但是将装有子弹的手枪交到他们手上的人,却是你。至少媒体是这么认为,社会大众也是这么认为。像这种吸引社会关切的重大刑案,很有可能采用裁判员制度进行审理。到那时候,裁判员的内心观感当然会大大影响审判结果。”

锦织的脸上早已看不见刚刚那副做作的笑容。如今他的表情所流露出的,是与年纪相称的幼稚与焦躁。

“刑法第二四六条的诈欺罪一旦成立,可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就算检察官求刑十年,只要辩护得当,法官从宽量刑,大概只会判个五年。但你的情况,可就没这么乐观了。那些裁判员恐怕不会从宽量刑,检察官甚至还会依刑法加重求刑一点五倍,倘若没有减刑,最高就是十五年。等你出狱的时候,已经几岁了?四十五岁?”

“但……但是,那些受骗的家伙自己也有错!若不是他们想靠钱来摆平交通事故、伤害未遂、器物毁损或小孩子阗下的祸,怎么会受骗上当?这种投机取巧的心态,不也是一种反社会行为吗?”

“这番话对不食人间烟火的法官或许有效,但听在一般人耳里,只会产生反效果。那些从一般民众中挑选出来的裁判员,看了受害者的报导后,恐怕个个早已气得直跳脚。我看你还在做着美梦,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即将审判你的人,不是过去那种依照判例冷静量刑的法官,而是一群被新闻媒体牵着鼻子走的老百姓。那是一群想要替天行道的正义使者。面对这种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何况最近这几年,就连法官在量刑时也会受舆论影响。换句话说,一旦成为人民公敌,还能不吃牢饭?”

“……别……别说得这么绝情,你一定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妙计吧?”

“有是有。”御子柴轻描淡写地说,“若由我来辩护,倒也不是全无希望。不过我用的都是些走后门的手法,其他律师恐怕做不到。”

锦织将脸贴近压克力板,直盯着御子柴看,似乎拼了命想要从御子柴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御子柴扬起嘴角,接着说道:“听说你经常拉职场失意的菁英份子进组织?既然你这么有看人的眼光,应该看得出来你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个只会熟读六法全书的白面书生。也罢,这或许是个重新做人的好机会,你不如选个正派的律师,堂堂正正地接受审判,补偿过去的罪愆吧。”

御子柴说完这句话,起身淮备离去,锦织登时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丧失了信心与气势的脸上,仅剩下宛如迷途孩子般的恐惧。

“律师先生!请你务必接受我的委托,当我的辩护人!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不管多少钱?既然你听过我的名头,应该知道我的行情。这么大一笔钱,你出得起吗?”

“只要你开

价,我一定给!”

“三亿。”

“三亿?别……别开玩笑了。律师先生,这金额至少多了两个零。”

“既然如此,你去找正派的律师吧。”

“我现在是个阶下囚,哪付得出这么多钱?”

“受害总额二十一亿七千五百万圆,警方在你及其他同伙人的家中只搜出两亿两千万圆现金,以及四亿七千五百万圆的人头帐户。算一算,你还藏了十四亿八千万圆。”

“我得付店面租金,还有职员们的薪水,何况这两年过得太奢侈,手边根本没有钱了。就算再怎么凑,也只有五百万左右……”

“夏威夷?还是德拉瓦?”

“……咦?”

“要不然就是韩国或香港。以美国而言,我刚刚说的这两州的社会法最宽松,成立或解散法人都相当容易。只要随便设立一个法人,将钱汇进法人户头里?就可以避过政府的耳目。而且利息也比日本国内高得多,可说是名副其实的避税天堂。任何有点脑筋的富翁,都知道这个手法。目前的《汇款诈欺救济法》只能冻结犯罪时使用的人头帐户,根本拿这种手法没辙。听说你向来以创业家自诩.不可能达这点常识也没有吧?”

锦织发出了哀嚎。

“你行骗了两年,算起来每一年还有七亿四千万,就算你买跟房子一样贵的高级进口车,戴价値两百多万的手表,每晚花天酒地,也很难花光这笔钱。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就算再怎么奢侈,能花的钱毕竟有限。据我大致估算,你至少还藏有七、八亿圆,多半分别存在三个海外帐户里……我说的没错吧?对你来说,三亿不过是小数目。”

“不管怎么说,三亿实在太多了。”

“别说傻话了。要减轻你的罪刑,就得弄到受害者的请愿书。受害者多达数十人,甚至上百人,要说服这些人合作得花多少钱,你自己算算吧。还有,别以为你将钱藏在海外,就可以十几年高枕无忧。警方受到舆论压力,肯定会将调查的范围往海外延伸。何况政权交替后的新政府以帮助弱势为口号,一定会为了诈骗受害者向法务省或警察厅施压。你在蹲苦牢的十几年之间,别说是三亿,恐怕大部分资金都会遭到扣押。”

锦织沉默不语,似乎正将御子柴这番话与三亿圆的价値放在天秤上衡量。

“如果能够缩短刑期,出狱后你还可以靠剩下的资金东山再起。我想你心里已经在安排出狱后的创业计画了,不是吗?想获得巨大利益,就得有相对应的付出,这社会就是这么一回事。”

锦织缓缓抬头,说道:“……好吧,我付你三亿。但你必须保证,我会在半年之内获得释放。”

“我没办法给你任何保证。法官要怎么判,谁也说不淮。何况刑期能缩得多短,得看你在牢里的表现,别以为你可以对我下命令。不过,既然接下案子,我就会全力以赴,这点你大可放心。”

锦织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御子柴暗自窃笑,看来这小子终于明白自己的立场了。接着御子柴要锦织当场签下委任状,并说出海外户头的户名及帐号。名义上是委任状,其实是一纸卖身契。只要当这小子的辩护律师一天,就可以将这小子当奴隶一样使唤。

“对了,你父母还健在吗?”

“老爸早死了,老妈再婚后住在岛根……现在多半还活着吧。”

“很好,太完美了。”

“完美?”

“父亲遇上诈欺后自杀,母亲难以维持生计,只好将你赶出家门,跟情夫再婚。真是悲惨的人生。”

“你……你在说什么啊?”

“诈欺案的主嫌其实也是诈欺的受害者,不断欺驱他人的性格来自于遭受欺骗的过去……这样的故事能够净化你的负面形象。最好再补上一句,你在被赶出家门前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青年。说穿了,就是要拉懑舆夸及裁判员的好感,藉以获得从宽量刑的机会。对那些法律的门外汉,这一招挺有效。”

“但你编出这套瞒天大谎,要怎么向裁判员证明?”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怕你的母亲、同学及其他善良百姓不配合。我收取高额费用,正是为了做这些事。”

锦织听得目瞪口呆,御子柴不再理会,转身快步走出会客室。心里盘算着该用什么方法逼他尽早汇款,脸上却不禁露出苦笑。这下子招牌遭人破坏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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