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海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由贵美。

在令人窒息的宽松监视中,这却不是件易事。她所在的客房宛如被隐形的结界所封闭一般,现在遥不可及。只有时间徒然缓慢流过。

痛感到时间无为地流逝,他总算做出了向父亲低头的觉悟。

“爸。”

广海拜访书房的父亲,飞雄看似对儿子的现身感到惊讶。——看不出来是不是装的。他走上前去开口了:

“可以让我见由贵美吗?我来说服她放弃村子,回去东京。”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挤出淡淡皱纹的飞雄嘴边浮现苦笑。广海没有却步。

由贵美现在应该正被父亲他们逼着做出决定。是要与全村作对,还是成为村子的一部分?

她还没有被释放,这是否显示了游说工作触礁?

“我想和她单独两个人谈谈。我想确定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飞雄摘下眼镜,夸张地叹息。然后用透澈了解一切的表情,语气玩笑般地说:“门音就不行吗?”

广海差一点就要骂出来,但飞雄说了句:“开玩笑的。”把手放在广海肩上。

“你妈常这么说。你也真辛苦呢。”

“我可以见她吗?还是不行?”

“可以啊。去见她吧。”

飞雄点点头。唯有表情,就和过往宠溺广海、以一个明理父亲的身分聆听他的话时一样。可是广海无法直视那张脸。他只喃喃说了声:“谢谢。”

客房纸门上用一根黄色的枯竹斜撑在上面卡住。看到那颜色,广海做了个深呼吸。他默默取下竹竿门锁,打开纸门,虽然入夜了,房内却没有开灯。

被走廊射进来的光照亮的由贵美一看到广海,僵硬的表情便缓和下来,放下了警戒。

“广海……”

广海默默点头,关上纸门。

广海拉扯垂在房间中央的绳索开灯,客房的景象显现出来。不晓得是谁去拿的,她的红色行李箱横躺在地上。客房门框上的横木挂着裱框黑白照和奖状,由贵美与这里果然显得格格不入。她穿着看过的夏季针织衫,脸色比想像中的好。

“没问题吗?现在外面——”

“我父亲跟母亲都在。我拜托父亲让我见你的。”

声音自然变小了。尽管开门见山地拜托让他和由贵美见面,却不能保证对话不会被偷听。

房间角落摆着没动过的餐点托盆。广海问由贵美有没有好好吃饭,她微微点头。

“送来的我都有吃。——上次对不起,对你母亲动粗了。”

“没关系。我母亲那——,实在太没神经了。”

对于美津子,由贵美应该心存某些芥蒂吧。但她没有多说什么。

房间里看上去就是杀风景,除了行李箱以外,看不到任何一样由贵美的物品。

“手机还在吗?”

“手机跟电脑都被没收了。”

“日马京介来过了。”

广海下定决心说,由贵美应道“这样”,点了点头。

“我没办法跟他连络了,可是他来了啊。”

“由贵美,你跟他在交往吗?”

广海单刀直入地问,由贵美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然后露出凌厉的眼神转向广海。“是光广说的?”她反问。

“光广好像调查了我很多事。可是我上次也说过,那都是血口喷人,是臆测。”

“揭发村子的弊案,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吧?是与日马京介共谋,为了彼此的利益而这么做的。是为了打造你在演艺圈的形象。”

“太可笑了,那也是光广说的?”

由贵美蹙眉看广海。

“你相信他的话?那家伙懂什么?明明不晓得我有多拼。”

“可是那是事实吧?”

“没错,我碰到瓶颈了。可是不管是光广还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懂我的心情!”

原本苍白得像面具的脸颊潮红,她肩膀上下起伏喘气。

“我一直呕心沥血打拼到现在。能利用的我都拿来利用,而且我有自信,也有才华。可是不管是女星还是模特儿,只要进入演艺圈,我这种程度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也是有风光的时候。被提名电影奖的时候我好开心,演出的广告引发话题时,我也相信可以靠它更上一层楼。”

广海被那激情的声音压倒,而他面前的由贵美,脸颊因为自嘲而扭曲了。她嗤之以鼻地笑着。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一直竭尽全力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工作,我都相信那会是自己的事业巅峰。可是不管再怎么引起话题,那都只是暂时性的,轻易就被下一个话题夺走锋头。我已经绞尽所有的实力极限,咬紧牙关,做到再也没办法更好,却被旁人不负责任地期待下一次,这种心情你懂吗?”

由贵美的脸挨到近处,用欲泣的眼神瞪着广海。涨满了瞳眸的劲道忽然松缓下来。

“我觉得我只能退出演艺圈了。我痛感到不管再怎么挣扎,自己就只有这点能耐。这件事光广也告诉你了吗?怀了NAGI的孩子时,我本来打算结婚的。”

广海听不下去。他想说:“够了。”但由贵美激烈地摇头说:“不行,你要听。”

“我觉得那是不可多得的引退时机。我所处的那个圈子只计较胜负,结果就是一切,如果无法在事业上获得成功,至少也得得到身为女人的幸福,否则是要被笑的。有了孩子,结婚,接下来至多就顶着前女星的头衔,偶尔上个媒体。我认为这是我应该妥协的形式,真的很有自知之明地感到满足,也觉得这就是幸福。可是……”

由贵美的眼神复杂地扭曲,垂下头去。

“——我准备引退的时候,接到一部电影大作的主演洽询。我和事务所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我在岌岌可危的时期勉强堕胎,仿佛天谴似的,变得再也无法生育了。”

广海感觉她要哭出来了。然而充血赤红的眼睛没有落泪,笔直地不断凝视着广海。

“为了术后调养,加上身体状况不佳,主演电影的事告吹了。婚事也泡汤了,媒体虽然没有炒作这件事,但在合作对象之间,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再也无人肯眷顾我。就在这个时期,我妈过世了。”

由贵美一口气述说到这里,第一次中断了。

“我觉得我失去了一切。”

她如此断言,广海注视着她的侧脸。想要叫喊“由贵美”的嘴唇干裂,声音沙哑。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家里唯一亲爱、血缘相系的母亲,今后也不可能与任何人共组家庭。——到了这个地步,我才理解到自己有多寂寞、有多渴望一个能共度一生的对象。可是即使如此,也已经莫可奈何了。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自作自受。就在这个时候,日马京介透过认识的代理商连络了我。”

散发出新颖榻榻米气味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回响着。

“他对我说,可以靠着出卖村子开创事业第二春,这是真的。实际上,我当时的处境就算被人趁虚而入也是当然,而且看起来也不堪一击吧。可是呢,不管再怎么找,我身上都再也找不到半点可以继续投入事业的力气了。”

“可是你还是跟他交往吧?那么你并不是孤单一个人。事实上你就和日马京介联手利用了我。你就和他一起过下去吧。”

询问的声音卡在喉咙。

这次他觉得由贵美的话是真的。可是广海看到了。看到昨晚来访的日马京介呼唤由贵美的名字时的眼神、表情。发现这件事时的心情,广海到现在都还无法释怀。

由贵美的眼睛遥望远方似地眯起了。她嘲笑似地说:

“你好残忍。——你父亲他们也说了。如果你跟日马的长男有一腿,就跟那家伙结婚,把日马开发跟村子绑在一起。”

广海沉默下去,由贵美噘起嘴唇对他笑:

“不用担心,不是你父亲说的,是年纪更大的老人们。我渴望离开这座村子,然而对他们而言,我永远都是这村子的一部分呢。他们相信只要把我从村子嫁出去,只要这样,日马就不会亏待他们。”

“反正都是不可能的事——”由贵美说。

“日马京介可是继承人,他没傻到会娶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当正房。而且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了,我受够再三遭到背叛了。”

“那你要坚称你的目的完全是为你母亲复仇吗?”

广海也受够继续被欺骗了。

再也不相信男人了。——自己甚至算不上数、不被包括在这里面吗?她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有多伤人,令广海气愤。

由贵美点点头。

“以某个意义来说没错。而且日马京介答应要付我钱。或许你觉得可笑,不过我也有这样势利的目的。可是最重要的目的是别的。”

“目的?”

“就是你。”

当下回应的这句话,让广海大感意外,张口结舌。由贵美的表情非常认真:

“我说过好几次了,除了你以外,我什么都不要。”

“因为我是折磨你母亲的这个家的儿子?”

“这也是原因之一。可是我发现了。”

“发现什么?”

“我妈自杀的原因,大概是你母亲。”

呼吸停止了。

由贵美的表情无比平静。

“从我还小的时候开始,你母亲就经常对我做一些小家子气的挖苦。——你母亲还留着那个水蓝色的柏金包吗?”

广海不晓得什么叫柏金包,表情依然僵固着,由贵美对他补充:

“爱马仕的皮包,你知道吗?那很贵的。你母亲经常提着那个要价一百万以上的皮包到我家来,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每次一想到就要作呕。她顶着一塌糊涂的底妆,只抹着浓艳的口红,提着昂贵的皮包到家里来,跟我妈讲上好几个小时才回去。过分地称赞我祖母织的布,炫耀似地说要开高价买下。我也好几次被她细细打量长相和身上的衣饰,听够了那些绕远路的挖苦。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呢。我妈之所以无法融入织场地区,是因为你母亲收买了那一带的欧巴桑。”

短暂的沉默。由贵美接着说下去的声音听起来极为迫切:

“我很担心,担心万一我不在了,我妈会怎么样。我害怕涌谷飞雄真的当了村长,成了村长夫人的你的母亲会不会对我妈做什么,可是又乐观地觉得彼此都是大人了,应该不会再做出那么幼稚的事了。可是我妈死了。”

“你有证据那是我们家害的吗?”

“没有。”

由贵美当场回答。可是声音坚定无比。

“可是我母亲被当成病死处理。看到来帮忙葬礼的人拼命隐瞒自杀的事实,我立刻想到了。我妈会死,就是被你母亲逼的。虽然他们说没有遗书,可是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不是有‘村八分’这个词吗?”

由贵美的脸上浮现无力的笑。

“就是村中有人家违反村规时,排挤他们的制裁。村中十种活动里,有八种都不被允许参加,例外的只有葬礼跟火灾,村人仍会帮忙。看到我妈被排挤的样子,我一直觉得‘村八分’真是个恶心的字眼,可是现在相反。明明想要形同陌路,然而只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就连那剩下的村二分,结果还是摆脱不掉。不管任何情况都无法切割,这更棘手多了。就连葬礼,我也不想要任何人来帮我的。”

——对不起唷,我家那口子就是那样。

美津子对由贵美这么说时的眼神,广海虽然没有实际看到,却黏腻扭曲地倒映在眼底。所以由贵美才甩了母亲耳光。

现在他明确地懂了。

由贵美的目的就像她说的,是广海吧。她要把自己从这个家、从飞雄和美津子两人手中夺走。

太阳穴深处灼热地脉动着,从刚才开始就有细微的嗡嗡声不停地作响。他拼命思考。

就像由贵美企图的那样,广海为她倾心。由贵美相信凭藉着甜蜜的诱惑,还有广海不知道这一生能否得到的村外世界的价值观,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他。她从一开始就看透了广海的愿望。

占据胸口的情绪,比起愤怒,更接近绝望。

他之前应该也想过的。复仇只是一时的冲动。总有一天,由贵美会抛弃透过复仇得到的广海。不管离得多远,飞雄与美津子仍是广海的父母。总有一天,由贵美会在广海身上看到可恨的那两人的影子吧。

“你想要怎么做?”

广海问,由贵美的回答没有迷惘。

“跟我一起走。”她以紧迫的声音说。“逃离这里,一起生活吧。不管是不是在东京都可以。”

“没办法的。”

无法相信——这是广海的真心话。他不认为自

己值得由贵美如此执著。广海没有那么自恋,能够再次浸淫在初识的时候感觉到的、雀屏中选的甜蜜感慨。

看过日马京介比由贵美更加世故老成的态度之后,更是如此了。男人都不能信,由贵美不是才刚这么说吗?由贵美以切实的眼神诉说失去一切,渴望一个共度一生的对象,广海不认为自己能够满足她的愿望。

可是这个时候由贵美说了:

“我们是姐弟啊。”

这意想不到的话宛如锐利的刀刃,不给广海任何思考机会就贯穿了他的胸膛。

“你没发现?”由贵美接着说,大大的瞳眸深处漾着水似地湿润,带着热度摇荡着。

“国中的时候我听我妈说了。我的父亲是涌谷飞雄。他跟我妈的关系就是这么久。——你是我的弟弟啊。”

“等、一下。”

混乱的脑中,脉动声越来越快。

他想到光广的话。

你跟由贵美——。

当时光广是想要确定。是想要告诉广海。他不是也对由贵美这么说了吗?骇人的寒意从脚踝舔舐般一路爬上来。

你做的事,是人道所不容许的。

原来光广一直都知道。

“开玩笑吧?”

“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从我的眼前消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我在母亲的葬礼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想了起来。就算我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我还是有血缘相系的亲人。连葬礼都不肯出席的涌谷飞雄,打死我都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可是我想起了我还有个应该什么都不知情的弟弟。”

直到摇滚祭之前,广海从来没有见过她。——而她应该也没有理由亲近广海。

“我想见你。见见你,确定你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可是我们……”

是由贵美主动引诱的。

忘我地压倒她的那一晚,全身感受着由贵美的气味,广海投身在一股近似安详的幸福中。不只是那一天而已。一想起她的唇还有体温的暖意,脸颊像高烧般潮红,紧接着完全相反的寒意逐渐笼罩背后。

希望她说是骗人的。广海求救似地看由贵美。

“你知道我是你弟弟——”

“嗯。”

点头的由贵美,眼中浮现静谧而阴暗的光。

“你看到我的耳朵了吗?”

由贵美无声无息地撩起自己的侧发。在湖畔初次交谈那一天,广海觉得像妖精的白皙耳朵。上头有点尖,耳垂很薄。

“发现了吗?跟你的耳朵形状很像。——被太阳光一照,眼睛的色素就会变得极端地淡、看起来像褐色的地方也是。一看到你的脸,你在这座村子生活的郁闷、你的愿望,我全都了若指掌了。我心想:啊,他跟我好像。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

广海立刻按住耳朵,由贵美慢慢伸手握住他的手。被柔软的手指触感抓住手腕,广海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是看你的脸,才决定要不要跟你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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