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光广驾驶的睦代公务车完全远去后,广海走路到织场地区。今早骑来的自行车,还悄悄地停在现在已经无人的由贵美家的竹林里。

前往水根湖的途中,随着时间冷静下来的脑袋里,再次疑惑起为什么父亲他们没有把他拘束起来。他们没有想过广海可能就这样逃走吗?还是他们打算拿由贵美当人质?——广海觉得自己被当成只有父母可以投靠的小孩子,而这也是事实,因此更令他难受。

爬上山路的途中,广海喘不过气来了。他激烈地喘息,想像警察或消防很快就会过来,然而水根湖畔一片寂静。湖面波纹不起,遍布其上的翡翠色倒映出山景。达哉的机车也依旧停伫在狭窄的路边,倒映在湖中。

一道白影掠过湖畔。确认那宛如幽灵般飘渺的形姿后,广海“啊”了一声。是英惠。

她身上穿着今早的衬衫,已经变得皱巴巴了。她是走路过来的吗?日马家距离这里很远。或许她是在山里到处行走,寻找达哉的身影。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广海,空洞的眼睛紧盯着湖面。嘴唇轻轻地动了。确认到那动作是在说什么,胸口深处紧紧地痛了起来。

“达哉——”她这么呼唤。

广海觉得逃不掉了。

即使这座村子有人把达哉的事封印起来,想要大事化小,但只有英惠,她绝对不会原谅广海。在感到害怕的同时:心中却也涌出一抹安心。一定只有她,和广海一样没有忘记活生生的达哉。他想要被制裁。

他现在没有勇气面对面告诉她事实,但事后不管被如何唾骂都无所谓。广海走下湖面,英惠听到脚步声,这才回过头来。

“广海。”

“——我听说达哉不见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眼神疲惫。看来那天夜晚,达哉真的没有告诉她要去哪里。

“村里的人都说达哉外宿没什么好稀奇的,可是达哉从来没有不说一声就在外头过夜。”

“嗯。”

广海只能点头。

他已经告诉光广了。很快地,村人就会来打捞湖底了吧。广海和由贵美的罪行,到时候应该就会被一起揭发。

英惠注视广海,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过湖边。广海在全是砂砾与石块的地面坐下,看着她,还有湖水。

太阳渐渐西倾,夕阳融入混浊的湖面。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广海才站了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来找达哉?

“英惠。”

广海来到近处叫她。她茫茫然地把头转过来。

“我去叫我父亲打捞湖里。”

他不等英惠回答就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下山。室平的涌谷家依然停了许多车,也有光广开的那辆公务车。广海打开玄关门,突然听到一句“我反对”的怒吼。

是光广的声音。

“反正日马京介一来,达哉不见的事就会曝光。而且英惠应该也连络了,既然机车就在湖边,马上就会知道他掉进湖里了吧。那么最好趁现在打点好警察还有日马家。”

尘埃反光的白色走廊上,透出以雾面玻璃隔间的起居间灯光。广海脱下鞋子。好半晌没有人回答光广的话。一会儿后,有声音窸窸窣窣地说了什么,但无法听清楚内容。

广海打开通往起居间的拉门,里面的大人全都停止动作,望向广海。

十几个大人围在桧木桌旁,挤得水泄不通。——有的认识,也有只看脸不晓得是谁的人,也有些人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跟父亲他们有交情。

坐在中央的飞雄一脸惊讶地看广海。飞雄旁边坐着祖父,对面是左东前村长。也有御仓前村长,甚至有光广家的须和家祖父。可是没看到由贵美的人影。

“广海。”

“意思是不要找达哉?我应该都跟光广表哥说了,达哉掉进湖里了。”

喉咙热了起来。不是要把由贵美跟他交给警察吗?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他咬紧牙关。

“达哉掉进湖里,死——”

“广海。”

飞雄的声音盖过广海的话。起身的父亲眼神严肃,但眼底阴沉,里面没有表情。他走到广海旁边。

“达哉有可能掉进湖里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大家都在担心。”

“不是可能!我——”

“我们当然会打捞。不用担心。”

飞雄用正经到就像开玩笑的表情严肃地点头,瞬间广海一阵鸡皮疙瘩。其他大人,包括祖父在内,都只是暧昧地垂下视线,彼此意有所指地使眼色,没有行动。

无法理解。这些人虽然不是积极地要做什么,却打算以不明说来佯装不知情,什么都不做。过去一定也都是这样的。

“你们要包庇由贵美?”

他们想要做什么,广海渐渐看出来了。如果把由贵美交给警方,她一定会说出村子的贿选行为。因为彼此握有对方的把柄,所以让她留在这个家,是一种交易。不揭发她杀害达哉的事,但由贵美也得放弃出卖村子。他们打算把她拉拢到村子这边,让她闭嘴。

“日马家是这里的恩人耶?达哉应该是村里的客人,然而你们却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把准备出卖村子的由贵美放回东京吗?”

在丝毫面不改色的大人面前发言让他害怕。声音微微颤抖的时候,他听见一道泄出鼻腔般的轻哼。——广海发现自己受到嘲笑,把脸转过去。那个年纪跟祖父一样大、或是比祖父更年长的老人,是自幼就坐在室平入口,笑咪咪地看着广海上学的老人家。

“那姑娘是织场家的吧?是咱们村子里的人。那姑娘的事,咱们得好好照应。日马是外人。”

听到沙哑的声音如此宣告,广海说不出话来。

老人毫不犹豫地这么说,其他几个人也看广海。他们的眼中浮现不可思议的神色,就仿佛在这里做出古怪发言的不是他们,而是广海。

外人。

迟了一拍,这两个字传进身体底部。

由贵美厌恶当地的人际关系,离开这里,她憎恨织场家与睦代,想要出卖村子。然而无论本人期望与否,村子都不会抛弃那样的她是吗?贿选的金额中,织场是等级最低的一块土地。然而只因为她是同一座村子的人,就把她看得如此重要吗?

原来这些人一点都不感谢日马开发吗?只有日马家不是盖在桥的另一端,而是坐落于室平,原来并不是把他当成“自己人”吗?达哉生前还想要保护这座村子。

忘了由贵美什么时候说过,不管是遭到村子肃清还是被杀,她都不打算放弃对村子复仇。如果她听到这话,会作何感想?村子非但不排除她,反而试图保护她,这样的讽刺,她会怎么去看待?

由贵美不被允许逃离地缘。而日马家没有这样的地缘。选举名册里面,也没有日马家的名字。

明明是恩人。即使是恩人。

这村子腐烂到底了。

“如果达哉的哥哥来了,你们要怎么说明?而且英惠小姐也——”

广海在几乎眩晕的徒劳与无力中说,飞雄慢慢地摇头。

“我们会好好向达哉的父亲说明跟他连络不上的事。你不必担心。”

不论选举是否舞弊,日马开发都会跟这座村子断绝关系吧。用不着等到下一代接棒。无论由贵美殴打达哉的事是否曝光,现任社长应该都不可能在儿子丧命的地方继续开发下去。

然后广海也是,再也不会想继续参加睦摇祭了。

就在近处的下首,光广担忧地看着广海。广海无法承受他的视线,从起居间的大人们背开脸去。

“你回房间去吧。没事的。——喂,美津子!”

父亲扬声叫来母亲,似乎一直在偷偷观察动静的母亲从背后现身,瞬间广海再也控制不了情绪了。

“放开我!”他甩开父亲的手。

广海挣扎,在场的大人们惯练地押住他。动作被封住,身体崩倒在榻榻米上,渐渐地无法呼吸了。

他听见左东前村长对祖父说:“真可靠呐,涌谷。”

“等到广海当村长时,他四十了吗?还是五十了?真令人期待。虽然不晓得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你没法当到村长,似乎觉得很遗憾,不过你培养出一个很出色的继承人啊。”

“要说的话,先死的会是你吧。你绝对没法善终的。”

凶猛的怒意冲上胸口,广海握拳,就要再次挥起。他吼出声来。有人捣住了他的嘴。

“别干了——”广海叫着。

如果父亲保护村子,是为了把村长职位留给将来的自己,那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背叛了。他不是要让自己离开村子吗?这些人是完全瞧扁了他,觉得他迟早总是会回来的吗?

飞雄的人影不知不觉间从视野消失了。

被拖进房间的时候,他听见背后的细微话声:“用我们的立牌堵起来吗?”他隔着押住他的手臂回头,看见御仓建设的社长正在和飞雄说话,全身一寒。

堵起来。藏起来。

透过隐而不宣,不再计较,隐蔽的浓度逐渐升高。

广海的房间没有门锁,但关在被禁锢的房间里,可以感觉到那种被监视的讨厌气息。

什么照顾,听了教人笑掉大牙。这种情况,不管是广海还是由贵美,都一样是软禁。

他想到英惠。她还在湖边吗?相信着广海说要去叫父亲的话。

快六点的时候,他听到停在屋外的车子驶离的引擎声。“走了。”“噢。”“再会。”声音豪迈地彼此道别,车灯与车尾灯的红色渗晕在窗上。

楼下的动静完全止息后,光广过来房间。广海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进来的光广问:“你还好吗?”广海没有应话。

“由贵美在楼下的客房,我刚才去看她了。”

广海想起由贵美注视光广时的冰冷视线。广海默默起身,只喃喃了一句:“我不想变成跟那些人一样。”

“如果待在这里,迟早也会变成那副德行,光广表哥不觉得吗?”

明知道这样说很幼稚,但广海还是怕得无法不说出口。不论是耝父还是父亲,广海应该认识的家人,现在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光广呢?他住在村子里,有自己渐渐变成他们一分子的自觉吗?光广叹了一口气说:

“就算你上了年纪,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大人,那个时候的你,应该也不会有所犹豫吧。”

“什么意思?”

“看在现在的你眼中,他们或许是你轻蔑的对象。可是如果几十年以后,你变得跟他们一样,代表那个时候你已经自然而然地放弃了现在的想法。对于轻蔑你的小孩子,你会嘲笑他们不成熟,而你现在感觉到的踌躇,那时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价值观就是这么一回事。”

“——表哥也是这样吗?”

“我……”

光广短促地吸气,住口了。一会儿后他摇摇头回答:

“理解到村子需要医生,还有等到父母年迈,这一带应该会相当萧条的时候,我就决定回村子了。我决定在这里活下去。”

“我不想听那种冠冕堂皇的话。”

结果光广就像棵墙头草,哪边都不是。

即使被村里大人薰染了,他却也害怕着被广海轻蔑。无力地笑着的表情,再也不是那个广海尊敬的可靠表哥了。

“如果你不愿意,下一次轮到涌谷时,村长由我来当。不过我也是须和家的人,到时候肯定会为了顺序不对而争吵不休吧。”

光广有些自嘲地说。他正色说了:

“舅舅他们也不是把自己的希望强加在你身上,只是想要把那种可能性留给几十年后的你罢了。”

那种可能性会让广海有多痛苦,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光广留下闷声不答的广海,离开房间,临走时再一次回头。

“广海。”

一阵犹豫般的沉默后,他注视着广海,说了句“还是算了”,关上了门。

送晚餐来的美津子板着脸,抿着嘴,露骨地不悦。广海没有动筷,快一个小时母亲来收拾的时候,按捺不住似地俯视着仰躺在床上的广海问:“门音就不行吗?”

脑袋深处沸滚般地一阵动荡。广海在怒意驱使下回瞪过去,美津子立刻垂下头。

“我放在厨房,饿了自己热了吃。”

明明身在同一个家里,在这个房间,甚至感觉不到由贵美的气息。

隔天早上,门音到家里来接他。没有带市村,只有她一个人。

门音家比广海家离车站更近。广海看到门音,沉默下去,母亲催促:“喏,快点。”

“又没什么事,居然请了两天假,今天一定要去上学唷。啊,来不及吃早餐了吧?除了便当,吐司也带着,到学校再吃

。”

看看玄关,由贵美穿来的满是泥泞的运动鞋不见了。从起居间探头出来的祖父仿若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只说了句:“路上小心。”——那张表情广海看过。从以前开始,只要广海跟父母任何一方吵架,祖父就会故意露出这种皱巴巴的笑,企图缓和尴尬。

广海逃也似地离开家门。他问走在旁边的门音:

“你来干嘛?”

“什么干嘛,被拜托的啊。”

“我妈拜托你的?”

“嗯。”

广海吃不消地转动脖子,钻进制服里的风逐渐染上了秋意。门音跨上平常不骑的自行车,轻快地踹开地面。

“欸,你请假的时候,织场由贵美好像离开村子了。她的车不见了。”

“咦?”

“你很寂寞?”

门音的嘴唇恶意地噘尖起来,语气挑衅。不直截了当地问明白,是因为她也承袭了村子的作风,或者那是女人的特质?广海不明白。

“没有啊。”

广海答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抚过背后。把由贵美带来家里时,她的车子应该还停在织场家才对。

抵达车站后,坐在长椅上的市村看到两人一起过来,赫然坐直身体。广海明知道会尴尬,仍主动说“嗨”,一会儿后,抬头的市村悄然回了声招呼。

被赶回房间后,不晓得飞雄他们说了什么。

可是从学校回去睦代后,广海立刻骑自行车到天色昏暗的水根湖,然后“啊”的一声,仰头望天。

达哉的机车不见了。

滑过湖面吹来的风裹住脸颊,耳底响起一道细微的声音。广海在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的水根湖前,兀自伫立。

达哉的机车,由贵美的车,都被移走了。

他们是怎么笼络英惠的?是告诉她机车堵住道路很危险吗?达哉的事,飞雄他们打算澈底坚称是失踪吗?

可是这显然是全村联手的犯罪。

身体逐渐脱力。报警——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但一想到被软禁在家的由贵美,决心一下子又动摇了。就连英惠在派出所大吵大闹,也没有受到理会。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睦代。是医生会特地打电话向村长禀报儿子伤势的村子。

靠在路旁的护栏上,制服被泥沙弄脏了。头晕目眩。

第一时间更新《水底祭典》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