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水根湖前茫然伫立了多久?

传出水声的中央平静下来后,激起的波纹仍不停地摇晃着护栏旁的黑水,以及透出水草的遥远水面。黑暗中听得到那细微的波浪声。

先动起来的是广海。

“达哉。”

他推开紧抓住他的由贵美,就要走出去,却被由贵美迫切地叫:“等一下!”又把他的手拉了回去。

“你要做什么?”

“得去叫人。”

他已经没有勇气自己跳进湖里了。他再笨也清楚那有多有勇无谋。

“总之先去我家吧。得叫大人来。达哉或许还有救。”

“没救了啦!”

由贵美一脸苍白。短短一瞬间,仿佛连脸颊的轮廓都被削掉了。

“不可能有救的。”

“可是……”

“我打了他……”

发不出声了。无法正视掉落在瘫坐的由贵美脚边的濡湿铁条。

“我打了他。他一定已经没救了。”

“可是……”

“拜托你,广海。大家会以为是我杀的。”

由贵美的身体仍在颤抖。广海咬紧牙关。被达哉殴打的脸颊很痛,被踢踹的手臂好重。可是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性,分秒必争。

“我会好好向大家解释,说是达哉攻击你,你是正当防卫。总之现在——”

“你明明懂吧?就算现在回去叫人,来回要花上多久?然后再打捞湖底,要几分钟?不可能救得起来的!”

“可是我眼睁睁看到他掉下去了!而且才刚掉下去而已——”

“求求你,看看现实,就算叫人来也没用的。”

抓住广海手臂的由贵美虽然混乱,但逐渐恢复了平静。广海反射性地厉声大骂:

“什么现实?因为你是艺人?你怕丑闻上身是吗?”

“我的确怕丑闻,我不否认。——拜托你,不要责备我。我也是一团混乱。”

她的声音中断了,额头按在广海的手臂上。广海想甩开她。他打算即使一个人也要回去村子,找人求救。

“达哉是我朋友。”

达哉既粗鲁又凶暴,广海的确怕他。对他感到畏惧的同时,也保持距离,站在远处瞧不起他。

可是即使如此,达哉仍然是广海的朋友。他才刚答应达哉,说要带他参加明年的摇滚祭。一想起这件事,刚被踹的胸口被压迫得更紧了。

由贵美的表情悲痛地扭曲了。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可是他已经——”

由贵美的声音中断,然后下定决心似地抬头。

“你没有错。”

眼神是认真的。

“你一点错都没有。你想要救他,能做的事你都想做。是我阻止你的。把他推下去的也是我。杀了他的——是我。”

滔滔不绝地游说的声音,就像在背诵舞台上的台词。广海被她锐利的眼光钉住了。

“不对的是我。我知道你是对的。不管有谁指责你,我都会替你作证。我会保护你。所以拜托你,就这样回去吧。”

“你以为我可以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回家睡觉吗?确实,你只要回东京去就没事了,可是我——”

“我不会回去。”

由贵美搂住广海肩膀似地抱住他,把脸抵上他的胸膛。

“我绝对不会丢下你回去。相信我。”

“可是——”

“我们今晚没有来过这里。”

语气强硬,不容分说。

“湖很深。掉下去的话,会被水草缠住,再也浮不上来。以前我在这附近玩,大人都会这么警告。——所以尸体不会浮上来。”

尸体。

这两个字,令广海被掴了一掌似地大受震动。水声,染血的铁条,达哉短促的叫声,沉静的湖。

血和体温同时从脑袋流光。由贵美再三重复说:

“我们今晚没有来过这里。跟我们无关。”

由贵美放开广海的手,捡起落在旁边的铁条时,广海的目光又被前端濡湿的黑色吸引过去。视线交会的下一瞬间,由贵美的手一甩,广海甚至没能来得及出声。

铁条在湖上飞越数公尺,刚被月光照亮,就“噗通”一声沉入水中。

“一定再也找不到了。”

由贵美喃喃似地说。语气坚定,脸色却益发苍白。原本紧踏在湖畔的脚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一推,膝盖跪倒在地。广海扶她的背,由贵美的口中吐出压抑的叹息。她再也无法抓住广海的手或抱住他了。

她只吐出一句话:

“我好怕。”

眼睛注视着黑暗的湖心,咬着按在唇边的手指。看见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广海只能默默搂住她的肩。

无法辩解。

这下麻烦了。他明白。若说这是愚昧的感伤,也就如此了。

这个时候,广海确实想要保护由贵美。

直到上车前一刻,广海都期待着湖面会不会出现什么发光的东西、摇晃的东西,或是浮上来的东西。

如果达哉得救的话——

肯定会谴责他们的所作所为吧。光是想像就几乎全身发抖,然而广海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他混乱、迷惘。如果就这样离开,自己将背负起难以承受的重担。对此,他已经有了明确的预感。

达哉家里有英惠。他跟她说要出门做什么?没有人能保证他没有提到广海他们的事。广海怕死了。虽说只是机械性地执行工作,但如果达哉一直到早上都没回家,英惠一定也会对达哉的不归起疑,吵闹起来吧。

今晚的事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驾驶座上的由贵美在坐下之前好几次捣住嘴巴。如果丢下她不管,感觉她随时都会从脚尖整个垮掉。

“由贵美。”

广海唤道。浮现在车内照明中的她的夹克沾了血。

不必交谈,只靠广海的视线就注意到血迹的由贵美紧紧地抿住嘴巴。她闭起失去神采的眼睛。不管是拭去血迹的力气,还是脱掉夹克的力气,她似乎都不剩半点了。

时间过去了。

足以完全剥夺落水的人的呼吸的时间。

已经是非回家不可的时间了。手机从刚才就接到好几通母亲的未接来电。

到了这个时候,广海才想到他可以用手机求救。尽管愕然,广海却也认清了事实。混乱之下没有想到只是借口,他没有当场掏出手机,是不是因为他早在无意识之中已经决定要站在由贵美这边了?

仿佛在做一场噩梦。伸出去的脚踏下去的感觉,就像海绵一样松软不确实。

由于事态过于严重,时间越是过去,他越觉得那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对自己有利的想像一次又一次、以意想不到的唐突摇晃广海的肩膀:达哉是不是根本没有掉进湖里?

因为,那未免太容易了吧?达哉应该人在别处才对。只要噩梦结束,达哉应该就会以原来的样子出现在广海面前。拜托,一定要是这样。

“广海,血。”

就要发动引擎时,夹克上沾着血的由贵美说,指着广海的脸。是被踢的时候流血了吗?广海把手按到口边,由贵美抓住他的手指。无声地靠近,把自己的嘴唇按在广海的嘴唇上。她的舌头舔去血迹时,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她离开以后,广海依然张着嘴。混合的唾液从嘴唇流淌到下巴。才刚被她触碰,嘴唇却已干燥龟裂,一片粗糙。

手,脚,嘴唇,全使不上力。许久之后,他才涌出询问的念头:

“这辆车是谁的?”

达哉说是他家的车。那声音还紧附在耳上。广海以为由贵美或许不会回答,没想到她明确地说出了答案:

“向日马家借的。是达哉的哥哥,日马京介的车。他是我朋友。我们在东京碰巧认识了——,我告诉他我要回村子,他就把车借给了我。”

“你跟达哉——”

“今天是第一次碰面。我的确听日马京介提过他弟弟在村子里。——可是我完全不懂为什么他要攻击我。”

低低陈述的语气无精打采。发动车子后,引擎声就像信号,由贵美就此不语。

她完全没有说明,她跟达哉的哥哥是什么关系?

昨晚在雾蕗摇滚祭听到的真的就是全部了吗?疑念强烈地压迫广海的胸口,甚至让他不敢问出口。即使直视由贵美的脸,她也没有做出更多的回答。

达哉一直在打听由贵美家在哪里。从刚才的样子来看,他也知道由贵美跟他哥哥认识。虽然不认为由贵美在撒谎,但想起达哉光是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发飘的样子,广海的心整个凉透了。

湖畔另一头有达哉停放的机车。

“那辆机车——”广海出声,由贵美默默地激烈摇头。

——今晚我们不在这里。

广海也发现了,他们能说的就只有这样。如果移动机车,或是任意掩饰,会曝露出他们明确地涉入更多。

明明那样期待湖面浮出人影,然而车灯照亮黑暗,离开湖畔的时候,广海却已经在祈祷不会有任何东西浮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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