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在湖边待到傍晚的,计划几乎全乱了套。

也不想现在再回去了。广海怀着一种大梦初醒,两脚还没有完全着地的感觉走向竹林另一头,山地上扩展着森林与田地等一如往常的情景,就像是一场天衣无缝的玩笑。

向光广借的小绵羊,等到诊疗所要关门的傍晚再还也行吧。他牵着小绵羊踏上回家的路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里?”美津子打来的电话为什么老是用这句话开头?

“家附近。怎么了?”

电话说有人来找他,她让客人在房间等,叫他快点回去。广海受不了地叹息。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要随便让人家进我房间。”

“妈也这么想,要他再找时间来,可是他就是不听嘛。你快点回来。”

“了解。”

假装不知所措的美津子的声音里,听得出兴奋的语调。

挂断电话以后,他注意到有未接来电。是载由贵美回去的路上打来的吗?确认一看,有两通织场门音打来的电话。广海看了看,阖上手机。

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把小绵羊从后院牵到相连的田地里。——结果一辆黑黝黝的重机已经先停在那里了。广海把小绵羊停在旁边,绕到正门打开玄关门一看,脱鞋处凌乱地扔着一双红褐色的皮鞋。

擦得几乎反光的皮鞋表面没有任何磨损,上头的鞋带也没有半点偏斜,绑得很漂亮。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高级皮鞋,但鞋跟部分却邋遢地被踩扁了。

又忍不住叹息。

“你回来了,广海。啊,已经在房间了。”

“嗯,我就去。”

广海垂头回答。上楼梯的时候美津子在后面说:“等下我削桃子端去。”

看见采光窗泄出灯光,里头传来音乐声,广海打从心底目瞪口呆:你就不晓得什么叫客气吗?但也因为死了心,事到如今也不生气了。

“达哉。”

“哟,广海。打扰啦。”

来客在房间正中央盘腿而坐,笑着的脸上是一整片赤红的痘疤。达哉说那是天生的,但同年级的女生却说坑坑洼洼的很恶心,把他给甩了,然后达哉在东京对人家做了什么?只要是这座村子的人,从老到少都知道这件事。

日马开发的浪荡子,日马达哉。

“不要随便跑来啦,至少也打通电话吧?”

“你不是说你今天放假吗?我猜你反正也很闲。”

达哉呕气地噘起嘴唇说,用指甲留得很长的手指懒洋洋地压压耳朵。久违的褪色褐发,从近处一看,干燥得形同枯草。

达哉阖起正在看的广海的漫画,问着:“最近怎么样?”

“嗳,我是常看到你啦。你还是老样子,老跟那个女的混在一起,连招呼也不肯跟我打一声。”

“你以为是谁害的?”

“我害的。”

达哉灿烂地笑,简短地回答,接着问:“你不上那个女的唷?”广海轻瞪他一眼,他立刻耸耸肩。

“嗳,太麻烦了是吗?可是好厉害唷,广海。我刚才听伯母说,你在那所好学生念的高中是全年级第一名?不愧是广海。”

“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想到母亲趁着自己不在,对着达哉拐弯抹角地炫耀的模样,他就一阵恶心。达哉反瞪广海说:“甭装啦,很酸耶。”就算这话有一半是玩笑,广海也不想跟他对望。冷不防地,达哉眼睛的温度陡然下降,声音和表情也变得凌厉,无法想像上一刻还在笑。“断线”这样的形容,是不是为了这家伙而存在的?广海偶尔会想。

他自认为清楚达哉的来意。不出所料,达哉用毫不客气的口吻突然问了:

“欸,织场由贵美的家在哪儿?”

广海默默看达哉。

“由贵美好像回来了不是吗?”

达哉那双分明的双眼皮眼睛看起来总是佣懒地一片迷蒙。因为这样,总是摸不透他究竟是在看哪里。广海回答:

“好像是。大家都在传,我听说她家前面围了一堆人,去看看就知道了吧?她家的话,每个人都知道。”

“所以我才问你在哪里啊?”

“我不晓得你喜欢织场由贵美。”

广海觉得烦地说。达哉房间的A书和杂志里的写真偶像,几乎都是肉感型的。就连住在他家工作的女佣——广海想起那个人,但没有提起。

“是不喜欢,可是去看一下也不会怎样吧?”

达哉眯起眼睛。

“我又不会干嘛,不用担心啦。”

“她家在哪里,随便找个人问就知道了吧?干嘛特地跑来问我?”

“随便找个人是要找谁?谁都可以问?大家都知道?可是你觉得这座村子里有谁会告诉我这种事?就只有你而已啊。”

眯起的眼睛里,虽然只有一点,但渗透出亲昵的表情。

“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嘛。”

广海不晓得那孩子气的声音是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这几年之间,他总算理解到达哉没那么灵巧,能够出于心机或算计来摆出各种表情。

他不否定、也很清楚达哉俗气、粗鲁且下流,但是对于被达哉称兄道弟,也不感到排斥或疑问。

“过阵子再带你去。”

广海没有说他才去了织场由贵美家,刚见过她。与此同时,他也预感到对等一下要去还小绵羊的诊疗所的光广,大概也会将由贵美的事保密。

“告诉我大概位置就好了啦。你不想跟我走在一起吧?”

达哉用指甲搔着脖子说。眼皮上的血管抽搐弹跳。自虐的发言听起来像是在闹别扭或是责备,但其实并没有太深的含意。达哉只是什么也没想。

“画地图给你可以吗?”

“不晓得耶,我太笨了,看不懂地图。”

达哉不晓得是认真还是打趣地笑了。然后他恢复一本正经,接着说:“要在织场由贵美回都市以前告诉我啊。”语气虽然亲密,却不容许他装糊涂。

“你真的什么都别做唷。”

“知道啦,不会给你添麻烦。”

上了邻市不同高中以后,达哉现在结交了广海以外的朋友。村子以外的、不知道达哉过去的人——或者是尽管了解那些过去,仍与他交朋友?他们像达哉的喽罗似地黏在他身旁。

广海觉得他有了伙伴,而且想要知道织场由贵美的家,这两件事加起来只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做了个深呼吸。

达哉看广海。

“欸,光广的诊疗所还没进这期的JUMP吗?”

广海隐藏涌上心头的安心,“那边。”他指着搁在房间角落的包包说。“果然是你A走的。”达哉皱起眉头。

广海读国一的十月,日马达哉以不合时节的转学生身分,转入大他一年级的国二班。

日马这个姓氏带给众人极强烈的印象。每个人都想:是那个日马开发家的儿子。

刚搬来没多久,达哉就被父亲日马荣介带着,第一次拜访广海家。他的父亲说明达哉本来和父母住在东京的家,但因为生病,需要调养身体,所以搬到空气清新的乡下这里。现在想想,那简直就是笑话一桩,难以置信;但一脸无趣地低着头的达哉,四年前个子比现在还矮,女生般俊秀的脸庞也是,只要闭嘴不吭声,看起来也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更重要的是,看看那粗糙的皮肤,说他身体不好,也令人信服。

“——他跟广海同学年纪也近,达哉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日马荣介挤出笑容说,旁边的达哉微微抬眼,只是瞧不起人地瞥了广海一眼,一声也没吭。当时的达哉理了颗大平头。

虽说住在同一个地区,但达哉生活的日马家别墅与广海家距离颇远。日马荣介是带着儿子一户户拜访这中间的人家吗?未免太郑重其事了,广海感到讶异。

第一天不好的态度令人介意,但达哉表面上很快就融入学校了。在每个学年只有一班的国中,日马达哉的存在确实引人注目,但也不全是负面的招摇。他从当时就很没口德,在人前突然大小声的行径也和现在一样,但大家都只觉得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可爱坏小子。

可能是记得来家里打过招呼,达哉只要碰到广海,就会“哟”地打招呼。有时上下学碰到,藉这类机会聊着聊着,彼此的语气渐渐变得亲密。在全是熟面孔的小学校里,几乎没有人去意识到学长学弟的上下关系。即使就像跟同年级的朋友说话那样亲昵地攀谈,达哉也没有介意的样子。

广海不经意地提到他喜欢音乐,结果达哉把满山满谷的CD装在纸袋里,拜访广海家。这是广海第一次让达哉进房间。

达哉从车上搬下大堆东西时,广海和驾驶座的女性对望了。她朝广海若有似无地轻点了一下头。

身上的针织衫是鲜艳的红,相对照地,略施淡妆的脸却很苍白,头发也只是随手束在后脑而已。

“你姐姐?”

“帮佣的。”

达哉回答的口气听起来像揶揄,让广海介意,但回答的内容更让人惊讶。她怎么看都才二十出头,跟广海心目中的女佣形象相差甚远。

“很不错的女人吧?”

达哉没品地笑,推推广海的背。据说达哉家里,只有他跟女人两个人住。他说是把在东京的家雇用的女佣,就这样一起带了过来。

这时广海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叫英惠。英惠现在也住在达哉家,但不知道她姓什么。

达哉给他的CD种类形形色色。滚石和披头四父亲也有,不过广海还是收下来做为自己的房间收藏。途中他问了好几次:“真的可以吗?”这实在是慷慨过头了。达哉只是无甚兴趣地应了声“我不要了”。“倒是借我漫画吧。”然后他擅自翻看起别人房间的书。

虽然也有不感兴趣的,或自己已经有的CD,但收获极大。也有很多歌手是在达哉给他的CD里第一次听到,现在仍然喜欢。

广海很快就发现很多CD甚至没有拆封。底下有几张仍附有防盗塑胶锁,让他总算下定决心询问。防盗锁上印着广海没听过的店名,或许是东京的店。

“这是偷来的?”

广海刻意装出不在乎的声音。与其说他想要这些CD,到了不惜伪装自己的地步,倒不如说他介意看在来自都会的达哉眼里,自己会不会像个一板一眼的乡下土包子。

对于广海的虚张声势,达哉不知是否觉得没那个必要,也没有责怪,只是满不在乎地答了声“对”。甚至没有从读到一半的漫画抬头。

“都偷来了,却连一次也没听吗?”

“只是偷来换钱而已。我叫他们随便偷一些来,可是他们说日本音乐区在柜台前面,不好下手,结果就全是西洋音乐了。其实日本的价钱比较好。送你吧。反正这一带又没有中古店,而且就算卖了钱,也没地方花。”

达哉坦承说还来不及脱手就搬家了。

“东西部塞在我行李里,意思是麻烦的东西也跟我一起送走吧。”

“你搬家搬得很仓促?”

“被赶出来的。”

不知为何,广海忽然想到他第一天来打招呼时的大平头。头发在搬来的这三个月之间长得满长了。原本广海模糊地以为是先前的学校如此规定,但这时他才发现,当时的平头短到近乎异常。

“被赶出来?”

“嗯。”

达哉没有再说什么。

关于偷窃,他说“叫他们去偷”。广海强硬地不去正视隐约可以想像的事实。在这座勉强只有几家小商店和便利商店的村子,要是有人敢做那种事,别说名字了,连家人和住处都会变得人尽皆知。

他忽然感到达哉是一种陌生的、异于自己的人种。

那天以后,达哉开始到家里来玩,广海的父母也都欢迎他。

但是广海把从达哉那里听到的事,几乎原原本本地向飞雄吐露了。对于才念国一、只知道教科书上写的清高道德观的广海来说,达哉的存在是个威胁。他非常震惊,实在无法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面。

听到广海的话,飞雄露出严肃的神情沉默了半晌。“唔……”他夸张地呻吟,“得找个机会和达哉好好谈谈呐。”然后喃喃说。

“CD唷,真伤脑筋呢。其实最好是能还给店家啦。”

听到那与达哉散发出来的毒气太过不同的悠闲语调,广海放下心来。自己确实是个一板一眼的乡下土包子,但他觉得在父亲面前,自己这样就行了。

“他说他是从东京被赶出来的。”

“那是达哉心情上这么感觉吧?他爸爸妈妈不晓得是不是很忙,后来连一次也没有来过睦代呢。”

与亲人分开,和女佣两个人住在一起,确实或许很寂寞。

早晚都得和达哉好好谈谈,这一点广海也是一样的吧。几天后,众人一口气得知了达哉会从东京来到睦代村的理由。

门音与达哉,是哪一边先挑衅的,广海并不清楚详细情况。

在那之前还成天黏在广海身后的门音,怎么会变成那样?

广海和门音家之间,本来两边的母亲感情就很好。两人尚未出生的时候,一知道肚子里的宝宝性别,母亲之间就指腹为婚,说长大以后要让两人结婚。被视为令人莞尔的茶余饭后话题动辄提起的这件事,让广海烦透了;而喜孜孜地谈论又是自己的母亲美津子,他真想叫她饶了他。但门音或许因为从小就有点早熟之处,对于其他女生,她总有些志得意满地主动提起这件事。

上了国中以后,门音确实不再像小学那样正大光明地表示好感了,然而旁人依旧都把门音和广海视为一对看待。

——日马学长有点帅呢。

门音开始会故意像这样说给广海听。然后听到这话的瞬间,广海在认清他过去好歹对门音还有超出单纯青梅竹马的感情的同时,他的心也完全离开了门音。

他没有告诉门音,他跟达哉好到会去彼此家玩。

广海很快就从传闻中听到门音与达哉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告白而开始约会,并失败告终。门音宛如悲剧女主角般在教室哭泣,女生们团团围住她安慰。“是学长太坏了,他怎么可以这么没神经?”“就算门音再怎么可爱,他也不能那样啊。”

每当女生们与门音的前男友在狭小的校内擦身而过,便会指桑骂槐地窸窣低语,这样的情景也不稀奇了。

门音在达哉的教室前做出一样的事时,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走吧。”

女生们说着,返回隔壁教室。门音也回去自己的座位。

就在这个时候,达哉默默地走进一年级的教室里。他走近那群女生。

达哉俯视门音,逼近过去说了声“欸”。其他女生吓得闭嘴,但门音很强悍。她应着:“干嘛?”

果敢地回瞪达哉。

“上次的话,你再说一遍看看?”

广海不懂那是在说什么,但门音似乎心里有数。她哼笑一声,毋宁是要堂堂昭告众人似地说了:

“典型的纯絝子弟——”

话没有说完。

说到一半,达哉扎在门音手背上的雕刻刀前端已经抵达了桌面。

不可思议的是,门音本人还没吭声,周围的女生们已经尖叫起来。或许疼痛不会那么快感受到吧。

广海目击到门音的视线移向被钉在桌上的手,就宛如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标本。他从没看过如此残酷的视线移动。门音迅速交互望着自己的手背,以及做出这种事的达哉。视线像眨眼那样快速地,来回了两趟。或许她想要相信这都是假的。

哭喊般的尖叫响起。

广海赶上前去,途中发现她是在喊“好痛”。“门音!”他忍不住出声。他看见达哉的脸松垮下来。状似满足地,甚至是畅快的。

门音惨叫,左手按在被刺穿的右手上,挣扎着想要甩掉刀子,同时达哉的手再一使劲,把雕刻刀更深地按进手背里。比起刺穿手掌这件事,广海每一想起那一按,就禁不住颤栗。这段期间,达哉完全面无表情。

“门音。”

广海喊她的名字,手放在她的肩上。脚尖整个紧绷、痛苦不堪的门音口中已经传出了几十声的“对不起”。脚尖在桌底下痉挛似地绷得直挺挺的,僵直地颤抖着。

“对不起、对不起,把刀子拿掉,我不会、我不会再说了。放开我、放开我。”

贯穿手掌的刀刃,还有被钉住的手掌底下汩汩涌出的鲜血沾污了桌面和地板,门音拼命忍痛按住伤口的左手也一片鲜红。女生们尖叫着远离。

达哉看着搂住门音肩膀的广海,眼中浮现甚至可形容为爽朗的表情。

广海会瞪他,是因为不晓得其他还能怎么做。在失败的约会中,达哉告诉门音我们的亲密交情了吗?一想到这里,心脏便窝囊地剧烈跳动,他干焦急起来。

达哉放开了握雕刻刀的手。即使如此仍维持着相同的垂直形状刺在上头的那把刀,究竟是便了多大的劲刺下去的?面容扭曲的门音大声呻吟着,自己拔掉了那把刀。拔掉之后她又哭了。按住手掌道歉的恳求声,这回开始倾诉起痛楚,净是哭喊“怎么办”。

“万一手废了、万一手废了怎么办……”

她大声地呼喊广海的名字。“广海、广海、广海。”

广海忘了羞耻与厌烦,抱紧了门音,没有余裕去感觉她的体温。他对眼前的达哉害怕得不得了,与其说是为了让门音闭嘴,更像是为了承受恐惧而紧抱住她。

达哉的右手沾上了门音的血。达哉已经不看门音,而是只看着广海。那双眼睛移动到自己手掌上的血。

“脏死了。”

他低喃,手插进口袋,离开教室了。在他行经的走廊和二年级的教室里,又传出新的惨叫,迎接衬衫染血的达哉。

丢在门音桌上的雕刻刀上贴着姓名标签。全新的刀柄上贴着“日马”两个字。娟秀的女性字迹与达哉完全不搭调。上面也沾了血。这字是他家的那个女佣写的吗?一旦做出突兀的想像,广海就再也无法正视了。

事情闹开来了。

达哉搬来第一天以后,他的父亲第一次来到村子。

日马社长、当时的御仓村长还有门音的父母当天就坐下来谈,门音的伤被当成美术课的意外处理。明明那天根本就没有美术课。

广海虽然介意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内情、有什么在策动,但看到不甘心地咬唇低头的门音视线前方,紧握着缠上白色绷带的拳头,他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一天之内,整座村子恍然大悟,原来达哉会来到村子里,根本就不是为了调养身体。

据说达哉在东京和同伙一起对同年级的女生施暴。不合时节的搬家第一天,来打招呼的达哉在父亲身后呕气地默不吭声、他的大平头、送给自己的还附有防盗锁的CD——广海依序想起了这些。还有达哉意味深长的那句“被赶出来”。

“施暴”这个词是不是太好用了?班上的男生偷偷摸摸,议论对女生施暴的细节究竟包括了什么。其中一个就像在炫耀刚学会的早熟,低喃“当然包括强奸吧”,兴奋不已;听到这些,尽管身在谈话圈子,广海却几乎快昏厥了。自己与达哉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正以惊人的速度高高筑起,变得越来越厚。至少如果达哉有什么辩解就好了,然而他却什么也没说。

“——门音,你还好吗?”

漫长的讨论之后,从国中校长室走出来的御仓村长,在广海等人面前露骨地对门音说。嘴上说得担心,脸上却挂着笑。接着是格格不入的一句:“讨厌的事最好快点忘掉。”

门音默默垂着头,另一只手掩住包绷带的手,像要把它藏起来。看到村长的态度,广海了解到:

啊,这个人早就知道了。知道达哉做了些什么、他有多危险。瞒着他们的,就是这个人。

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怒意涌上心头。比起达哉,他对村长的愤怒更要强烈,到了连他都感到惊讶的地步。他几乎快吐了。

达哉请了几天假后,又满不在乎地继续来上学了。可是周围的反应已经截然不同。以门音为中心的女生们防备似地,在达哉面前屏声敛息,再也没有人称赞他帅气了。男生也是一样,如果达哉问话,他们会回答,但没有人会主动去跟达哉扯上关系。虽然是乡下国中,但也有被称为不良少年的学生,不过与达哉相比,顶多只能算是些吊儿郎当的家伙,就连制服穿得邋里邋遢的他们,似乎也失去要拉拢达哉加入、或向他谄媚的意思了。

这样的他怎么会中意自己,广海实在不明白。达哉一脸若无其事,继续跑到广海家玩。

“哟,借我漫画。”

一样住在室平,年纪相近,这或许是理由之一,但广海父母的态度也是原因之一吧。

几乎全村每一户都在议论日马开发的浪荡子,广海家也不可能不谈到达哉惹出来的问题。

住在一起的严厉的祖父母当然大声抨击。其中曾经担任过村议会议长的祖父更是怒不可遏,把御仓村长和日马荣介批评得一无是处。“我本来就对现任村长的做法看不顺眼!”——对行政的不满、还有自己担任议长的时代是如何与他周旋的。唯独此时,广海才能用一种大快人心的心情听着祖父这些话。祖父说这要是以前的左东村长,态度应该可以更强硬,祖母也大表赞同。但与门音的母亲要好的美津子助阵似地在一旁附和时,却被飞雄制止了。

“做坏事固然不对,但达哉是广海的朋友,最好不要说达哉的坏话。”

飞雄的语气顾虑到广海,同时也是真心在为达哉担忧。

“达哉现在在学校也只有一个人吧?”

“嗯。”

“真伤脑筋。如果没有谈话对象,有可能反而被逼到走投无路啊。”

晚饭后,与广海两个人独处后,飞雄悄悄对广海开口了。

“如果达哉又来家里玩,爸妈不会有意见,所以你不用在意我们。”

广海惊讶地看父亲,父亲微笑了。

“那孩子抽烟对吧?”

“……嗯。”

广海也看过几次达哉在校舍后面或是放学路上和同年级男生一起抽烟的场面。他应该也被老师警告过。不过自从发生门音的事以后,就连像那样混在一起的朋友都不敢靠近他了。

“我想那孩子也是把我们和你放在心上的。就算在我们家待很久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在这里抽烟。”

当时虽然甚至感觉不到那类征兆,但现在广海觉得御仓村长的位置由飞雄来继承,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飞维的眼界之广,甚至让广海觉得有他这个父亲,令人骄傲。

如同父亲的预言,达哉再次来找广海玩了。祖父和母亲表面上没有反对,这全靠父亲的说服吧。

广海的心情很复杂。

事发以后,虽然手不至于残废,但门音泪流满面地向广海倾诉“医生说疤会留一辈子”,再次以超过孩提时代的积极开始纠缠他,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去坦率地接纳。暴力是不对的——自己信守的道德观遭到他人破坏的恐惧,也依然残留在心里。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想拒绝达哉。比起在这个村子里自幼相识的门音,可以纯粹乐在其中的谈话对象,毫无疑问的是达哉。

“不好意思啊,广海。给你添麻烦了。”

本以为达哉会闪躲那件事,没想到他笑着主动提起了。广海没吭声,他便说:“我不晓得她是你马子。”

“她不是我女朋友。”广海说,达哉微微抬起视线,喃喃:“这样啊?”

“啊—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乐子?”

从那阵子开始,这话就成了达哉的口头禅。

广海很快就发现乍看之下粗鲁而漫不经心的达哉,其实并不是个蠢人。这也就像飞雄所说的。

达哉在外头完全不找广海说话。他们并没有说好,达哉却甚至不表现出他们认识的样子。广海什么也没有失去,可以像过往那样,继续和其他同学一样保护着一看到达哉就整个人动弹不得的门音。

可是每次那样做,他就会有一股强烈的内疚,还有一种想要尽量远离达哉和门音那些同学的冲动,有时他觉得连这些都被达哉给看透了。他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何时达哉会靠上来亲昵地喊他的名字:“哟,广海。”

开始出入广海家的几年之间,达哉开始向广海的祖父学将棋,吃过美津子煮的晚饭再回家。广海有时也去他家吃英惠煮的饭,在达哉的房间聊过头,就这样留下来过夜。——虽然事后美津子训他训到几乎快哭出来。“我本来想要晚上过去接你的。”听着她责备的声音,广海厌烦透顶了。

广海认为关于达哉,家中的反应最简单明了的就是美津子。一开始明明拒绝,但是达哉在家里不会动粗,还开心地吃她煮的饭,喊她“阿姨”,她一下子就得意忘形了。就仿佛村里其他人都害怕躲避的外头世界的猛兽,却只有自己驯服得了。“我跟织场家不是也很好吗?所以其实我的立场很微妙,不过达哉跟我那么亲,我也实在没法拒绝啊。”看到美津子对祖母或飞雄微笑述说的那张脸,她那种近似伪善、毫不遮掩的优越感,令广海感到羞耻。

尽管欢迎达哉来家里,其实美津子没必要地担心他会不会被附近的邻居看到—和门音的母亲在一起时,她依然高声痛骂日马开发。

“妈怎么会那样?”——广海向飞雄埋怨过。广海已经发现,与深思熟虑的飞维比起来,母亲是个简单明了的俗物。飞雄笑着回答:“妈就是那样,才会两三下就接受我们

的意见啊,不是吗?”父亲说,“这样不就好了?”

广海不得不认清,这就是自己居住的村子。只要待在这里,就无法逃离。

与达哉的往来,从他上高中后以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了。即使如此,他们仍旧维持着可以不说一声就突然来访的关系。

尽管幅员广大,但大部分都是山地的睦代,生活圈的住宅区其实很小。而甚至连其中的主要地区织场在哪里都不晓得,达哉对这里的地理就是如此生疏,就这样直到今天。

这样就好了——广海告诉自己。即使可以拜访的朋友家只有广海的涌谷家一户,反正达哉是迟早都要离开这里的人。即使他不熟悉村中的地理也无所谓。

达哉回去以后,手机又接到门音的来电。广海这次总算接了电话,被责备为什么不回电。广海简短地问她有什么事,门音闹别扭地说:“太迟了。”她说数学有不懂的问题,想要去找他问,但已经晚上了,不能去了,太迟了。

“这样啊——”广海喃喃,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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