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大致如此,帕克。”彼得勋爵说着把咖啡杯放到一边,点燃了烟斗,他早餐后经常都这样做。“你将发现这些信息会引领着你去干什么,尽管对我解决本案无可作为。昨晚我离开之后你又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不过我今天早上到房顶上瞧了瞧。”

“好家伙——你精力真是太充沛了。我说,帕克,我觉得咱们的合作计划天衣无缝,彼此的工作互为铺垫,比一个人干容易多了,大家都能体会到监督与指挥他人的乐趣,工作不分你我,共享荣誉。你发现了什么吗?”

“不多。我倒是找到了几个脚印,但因为当天下雨,脚印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当然,如果在侦探小说里,这样的场景倒可以精确描述如下:案发前一小时,突如其来下了一场阵雨,一个美妙的目标出现了,时间是凌晨两点至三点之间。但现实正是如此,在十一月的伦敦,不是你所期望的尼亚加拉河。我顺着屋顶仔细巡视下去,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任何人都有可能从这条街道的任何一套公寓里爬到楼顶上,所有公寓的楼梯都直达楼顶,中间连接的管道也非常平坦。如果顺着楼顶走就像是走在沙夫茨布里大街上一样容易。此外,我所收集到的那些证据表明,受害者的确是沿着楼顶被弄过来的。”

“什么证据?”

帕克掏出他的袖珍日记本,从中取出几块碎片,摆在朋友面前。

“这是从西普斯家浴室窗户的窗檐上拣来的,另一片夹在一道石头栏杆的缝隙里。其余的来自高耸的烟囱后那根铁柱,你从中发现什么了吗?”

彼得勋爵透过放大镜细致地观察起来。

“有意思,”他说,“有点意思。邦特,你的底片冲洗好了吗?”听到喊声,这位得力的助手迅速跑过来。

“已经冲好了,爵爷大人。”

“发现什么了吗?”

“我不清楚那该不该算发现的情况,爵爷大人。”邦特犹豫地说,“我拿给您看吧。”

“快点。”温姆西说,“过来看,这是我们在《时代》上刊登的关于金链条的告示——看上去还不错:‘写信,发电报或者打电话到皮卡迪利一一零A号。’为保险起见,或许还应该再加上一个邮箱号码。但我一直觉得如果表达得越明白,对读者就越是一种欺骗。在现代社会里,张开双臂、袒露心扉实在大可不必,你说呢?”

“不过您可千万别指望那个丢链条的家伙会找借口到你这里来咨询。”

“当然不指望。”彼得勋爵说,轻松的语气里透着真正高贵的自信,“我的目的是要找到售出这串链条的珠宝商。”他指着告示中的一段,接着说,“这不是一条旧链条——毫无任何磨损的痕迹。啊,谢谢你,邦特。过来看看这里,帕克,这些是你昨天注意到的那些印在窗户烟灰上的指纹,还有在浴缸边沿上发现的。我在现场曾经进行过仔细观察,我对你的发现可以给予充分的肯定。我要匍匐前进、步步为营,我的名字就叫华生,你什么也不必说,我全盘接受。现在,我们要——阿哈,阿哈!”

于是三个人一起研究起底片上的图像。

“罪犯是在雨夜爬上房顶的,”彼得勋爵一字一顿地说,“自然,他的手指要沾上烟灰。他把尸体放在浴缸里,擦掉一切痕迹,然后满意地离开,心里却好奇地想要看看我们如何开展工作。地板上找到的污渍表明此人穿着一双弹性橡皮靴。从留在浴缸边缘的完整手印可以分析,此人手指完整,而且戴着一副橡胶手套。诸位,这就是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所了解到的罪犯的情况。”

接着,他把底片推到一边,返过头来继续审视着他手里的那些碎片。突然,他轻吹出一声口哨。

“帕克,你注意到这些东西了吗?”

“我看好像是绕成一团的粗乱麻,也许是一根临时准备的绳索。”

“是的。”彼得勋爵说,“是这样,这其中肯定有问题,是我们的问题。告诉我,你是否认为那些细绳足够长,是否足够结实,假如用来捆一个人呢?”

他沉默了,眼睛在烟斗里冒出的烟雾中眯成一条缝。

“你认为我们今天上午该干些什么?”帕克问。

“啊,”彼得勋爵说,“看来我得在你负责的领域里插手了。我们去家园小巷,看看鲁本·利维先生那天夜里在床上遭到了怎样的暗算。”

“佩敏夫人,您如果能递给我一条毯子就太好了,”邦特先生说着走进了厨房,“请允许我垂下一副床单遮住窗户的下半部分,把幕布放到对面——这样就没有一点反射,如果明白我的意思,咱们现在就干吧。”

佩敏夫人是鲁本·利维先生的厨师,她上下打量着邦特先生彬彬有礼的姿态和裁剪得体的衣着,于是赶紧筹备起一切必要的物品来。来访者在餐桌上放了一只篮子,里面装了一只水瓶,一把带银制把手的梳子,一双靴子,一小卷油布,一本用摩洛哥皮做封面、装订精良的书,书名是《一位白手起家的商人写给儿子的信》。邦特先生又从腋下取出一把雨伞也放到了篮子里,然后架起一台笨重的照相机,将其安装在靠近厨房一隅的地方。之后,他铺开一张报纸盖在篮子上,将桌面擦干净。随后,他挽起袖子,戴上一副外科手术用手套。这时,鲁本·利维先生的贴身男仆走进来,看到他如此忙碌着,赶紧把女厨师拉到一边,而女仆此时正站在前排,用挑剔的眼神紧盯着仪器。邦特先生冲她会意地点了点头,拔出一个装满灰色粉末的小瓶的塞子。

“那边有个怪怪的人,是您的老板吗?”男仆漫不经心地说。

“的确有些怪。”邦特说,“喂,亲爱的,”他用令人心醉的口吻对客厅那位女侍从招呼着,“我想让你帮我在这只瓶子的边缘倒一点这种灰色粉末,我拿着瓶子——在这双靴子上也倒上一点。好的,在顶端来点——谢谢,小姐,你叫什么名字?玻莉丝?啊,不过你得在玻莉丝旁边再加上一个字,不是吗?莫贝尔怎么样?这是我特别偏爱的一个名字。你干得棒极了,手一点也没有抖,莫贝尔小姐,你看,这里显示的就是指纹,那边有三个,这里有两个,有两个地方有点儿脏。亲爱的,别动,否则你会把粉末弄掉的。我们要一直在这儿守着,等指纹特别清晰的时候就给它们照相。下一步,我们也要试一下梳子,佩敏夫人,也许您能帮我们捏住梳子的毛,把它提起来,小心就是了。”

“邦特先生,是捏住梳子的毛吗?”

“劳驾,佩敏夫人,先把它放到这儿。莫贝尔小姐,劳驾,请您再演示一下您的技术。不——这次我们试一下灯光。好极了。我自己绝对干不了,这真是一个完美的配合。这次没有弄脏要归功于其身份。现在轮到这本书了,不能这样拿,我自己来吧,要戴上手套,你看,捏住边缘。佩敏夫人,如果我是一个细心的罪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莫贝尔小姐,在书的封面洒上粉末。还有这边——这样,很多手印都显现出来了,很清楚。一切都按计划完成的。啊,劳驾,格拉夫斯先生,您千万不能动——只有我这样的人才知道该怎么操作。”

“此类事情你是否做过很多次呢?”格拉夫斯先生询问,他说话的口气分明在强调自己是一个监督者。

“很多。”邦特先生回答,他哼了一声,心里盘算着如何了解格拉夫斯先生的心思,同时提高自己的自信。

“佩敏夫人,请你捏住这块油布的一角,我提起另一角,让莫贝尔小姐来操作。格拉夫斯先生,这工作很辛苦,白天清洗,晚上分析,吃早点的时间是在六点三十分至十一点之间,没有固定的时间,而对犯罪现场调查要随时随地进行。真奇怪,那些有钱人整天无所事事,可是却总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感到惊讶的是你竟然能够坚持下来。”格拉夫斯先生说,“我们这里可不是这样。这里的生活宁静而有秩序。邦特先生,这方面我已经说过不少了。人们总是在固定的时间进餐,就餐的人都是穿着得体、受人尊敬的家庭成员。没有你所说的那种打扮妖艳的女人,而且这里晚上不再留仆人,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已经不用再说了。我并没有固守着他们希伯莱人的循规蹈矩,邦特先生,我知道你在一个有头有脸的家庭也会发现这些优点。不过这些天以来气氛就要差多了,我想强调的是,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人,从来没有人说过鲁本先生粗俗,我们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福特小姐,她是汉普郡福特家族的成员。他们俩非常和睦、恩爱。”

“我对您的观点表示赞同,格拉夫斯先生。以我主人的身份,他从来就不曾与我斤斤计较过——什么,啊,亲爱的,那当然是一个脚印,是洗澡时站在上面的油布。一个好心的犹太人能成为一个好男人,这是我常说的话,而且会向人们推荐他们定时吃饭和善解人意的品格。鲁本先生的饮食一向非常简单,不是吗?我是说,像他这样一个富人。”

“的确非常简单,”厨师说,“他和夫人吃的都很简单,不过,雷切尔小姐和他们一起用餐时,即使不是正式宴会,也总是吃得很丰盛,我必须用尽自己的一切才智进行烹饪。您明白我的意思吗,邦特先生。”

邦特先生对那把雨伞的把手进行了同样鉴定之后,开始钉床单用来遮住窗户。而客厅的女佣一直给他做帮手。

“很不错。”他说,“要是我把这只篮子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挂在毛巾架上,再用点儿什么做背景——您真是个好人,佩敏夫人……啊,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爵爷大人晚上也不用用人,多少次我都在夜里坐到三四点,等着叫他早起去调查发生在偏远地区的案件,而他总是弄得泥浆沾满衣服和靴子。”

“我认为这样有点不太好,”佩敏夫人温和地说,“真是粗俗。我认为,警察这样的工作是很不适合一位绅士去做的,降低了身份。”

“做每件事情都不容易啊。”邦特先生说,他很清楚爵爷高贵品格里的奉献精神以及他自己的感情全都投入到一个美好事业之中。“靴子扔到角落里,衣服挂到墙上,他们老这么说——”

“这都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出生时嘴里就都含着一把银匙。”格拉夫斯先生说,“鲁本先生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他身上那些优秀、传统的习惯。衣服总是叠得整整齐齐,脱下来的靴子总是放在衣帽间,这样早上用起来也很方便。”

“可是前天晚上他忘了。”

“是衣服,不是靴子。总为别人着想,这就是鲁本先生。啊!我真希望他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会的,可怜的绅士,”厨师插话说,“至于别人说他偷偷摸摸出去,到某个不该去的地方办事情,我根本不信,邦特先生,我发誓他不会。”

“啊哈!”邦特先生一边说,一边将那些弧光灯调整到与最近的电灯连在一起。“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五英尺十英寸,”彼得勋爵说,“一英寸也不多。”

他用疑惑的目光凝视着床垫上塌陷下去的部分,再次用随身携带的测量工具测量了一遍。帕克将数据记载在自己的袖珍笔记本上。

“我认为,”他说,“一个六英尺两英寸的男子如果蜷曲着身子,是有可能在床上留下一个五英尺十英寸塌陷区的。”

“帕克,你身上有苏格兰血统吗?”他的同伴开口问道,语气中流露出嘲弄的口吻。

“据我所知没有。”帕克回答说,“什么意思?”

“苏格兰人都是小心谨慎、胸襟狭窄、别有用心的冷血动物,”彼得勋爵说,“而你就是最小心谨慎、胸襟狭窄、别有用心的冷血动物了。我在这里费尽心机调查一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目的在于帮助你们这些声名狼藉的愚蠢警察。而你呢,却不投入一点热情。”

“喂,别过早下结论好不好。”

“过早?你从来就没有经过漫长努力而获得成就的经历。我相信,如果你逮住一只猫,抓着猫的头塞进奶锅里,你也一定会说‘可想而知猫被塞进去之前,锅是空着的。’”

“难道这并非可想而知的事情吗?”

“该死!”彼得勋爵说。他把放大镜贴近眼睛,弯下腰仔细观察起床上的枕头,鼻孔里发出紧张而沉重的呼吸声。

“来,把镊子给我。”他说。

“天啊,人不能这样喘气的,你不会是鲸吧。”

彼得勋爵用镊子从亚麻布枕头上夹起一个用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东西。

“这是什么?”帕克说。

“是头发。”温姆西神情严肃地说,此时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漠起来。“我们去看看利维的帽子怎么样?你去叫那位取名像教堂墓地一样名字的家伙过来,好吗?”

格拉夫斯先生应招而至,正看见彼得·温姆西勋爵蹲在衣帽间的地板上,而面前却横七竖八地摆着一排帽子。

“看,”爵爷大人高兴地说,“格拉夫斯,这是一个猜谜游戏,一种猜帽游戏,

很有象征意义。这里一共有九顶帽子,其中三顶是高顶帽。你能认定这些帽子都是鲁本·利维先生本人的吗?你肯定吗?很好。现在,我有三次机会猜一猜他失踪的那天晚上戴的是哪一顶帽子。如果猜中,我就赢了,如果猜不中,你赢,怎样?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猜了,当然,我们假设你是知道答案的。”

“爵爷大人,您是说您要问我星期一晚上鲁本先生出去时戴的是哪一顶帽子吗?”

“不,你还没有明白,”彼得勋爵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知道的话——不要告诉我,让我来猜。”

“我明白了,爵爷大人。”格拉夫斯先生羞涩地说。

“好。”彼得勋爵说,“他去里茨饭店赴宴时戴高顶帽子,这里有三顶高顶帽。我要在三次机会中猜出正确的一顶,不太容易。这个游戏似乎有点不公平,现在我要猜第一次了,就是这一顶。”

他指向窗户旁边的一顶帽子:“格拉夫斯,对吗?——有奖励吗?”

“这一顶正是被人怀疑的那顶帽子,爵爷大人。”格拉夫斯先生说,话语中显得并不很激动。

“谢谢,”彼得勋爵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你看,我们还是请邦特上来吧。”

邦特上了楼,满腹委屈的样子,他那一贯整洁的头发被调焦距用的蒙布弄得凌乱不堪。

“啊,邦特,过来,”彼得勋爵说,“你看——”

“我来了,爵爷大人。”邦特先生说着,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请原谅插嘴,我应该呆在楼下才对,一些年轻女人留在那里,她们会损坏证据的,爵爷大人。”

“希望你能谅解。”彼得勋爵说,“我已经和帕克先生争论了半天,却没得到任何结果,而且还劳驾格拉夫斯来作评判,我想要你告诉我你所了解的指纹情况,否则我会感到烦心的,所以发发慈悲吧,邦特。”

“好吧,爵爷大人,您知道,我还没有来得及拍照,但我认为显露出的指纹很有意义。床头柜上那个小开本的书上的指纹全都出自同一个人。此人的大拇指上有一个小伤疤,所以很容易识别出来。那把梳子上的指纹和书上的指纹一样。在伞、刷牙杯和靴子上都发现了两组指纹:一个是带伤疤的拇指的手,这个指纹我想是鲁本先生的;另外有一组模糊的手印盖在了这些物品上,它们也许是、也许不是戴着橡胶手套的那只手。拍出照片之后我会告诉您更具体一些的情况,那就可以测量了。在盥洗盆前的油布上有惊人的发现,除了鲁本先生的脚印外——这一点正如您事先指出的,还有一个光脚男人的脚印,但要小一点,不足十英寸。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彼得勋爵的脸上微微泛起虔诚的光泽:“一个失误,”他嘟囔道,“一个失误,一个小一点的脚印,但不可能是利维的,邦特。上一次洗油布是什么时间?”

“星期一早上,爵爷大人。是女用人洗的,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她才想起来的,她说的很肯定。其他的家务——”

彼得勋爵脸上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

“帕克,我原来是怎么说的?五英尺十英寸,一英寸也不多。他不敢用梳子,好极了,他还冒险戴着高顶帽,帕克,要知道,绅士们一般是不会在深夜冒雨走回家的,他们一定会戴上帽子。看看!你是怎么想的呢?除了梳子和书,每件东西上都有两组手印,在油布上面也有两组脚印。在这顶帽子里就应该有两种头发!”

他把那只高顶帽靠近光线,用镊子取出了里面的物证。

“帕克,想象一下,有人记得梳子会留下痕迹却忘记帽子同样也会留下证据。每时每刻他都小心翼翼不留下指纹,可是却忽略了自己的脚会在油布上留下脚印。全都在这里了,你看,这有黑色的头发和棕褐色头发两种。在圆顶礼帽和巴拿马草帽里只有黑色头发,但在当晚戴的帽子里却有黑色和棕褐色的两种头发。这样,我们自然就找到了一条正确的分析线索。枕头上也有一根红褐色的小短发,就是在这个枕头上,帕克,枕头的位置有点不对劲。我都激动得快要流泪了。”

“你的意思是说——?”侦探慢吞吞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彼得勋爵说,“当晚,厨师在门口的台阶上见到的那人根本就不是鲁本·利维先生本人,而是另外一个男子,也许矮上几英寸,当时他穿着利维的衣服,拿着利维的钥匙。帕克,这是一个胆大而狡猾的家伙。他还穿着利维的靴子,里里外外都穿着利维的衣服,手上戴着一副橡胶手套,而且自始至终没有摘下来过。其实,他做的每一件事情,其用意都是想让我们联想到利维当晚是睡在这里的,他抓住了机会,他赢了。他走上楼梯,脱了衣服,甚至还刷了牙和洗了脸。尽管他因为担心自己褐色的头发会沾在上面而没用梳子,但接下来他不得不猜测利维是怎样处置他自己的靴子和脱下的衣裤的,其中的一种做法是正确的,而另一种却错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看到了。床铺必须看上去像已经有人睡过的样子,所以他穿着受害人的睡衣躺了上去。之后,在第二天早晨的某个时间,很可能是夜深人静的凌晨两点至三点之间,他起了床,穿上自己的衣服——这些衣服应该是他来时随身带在包里的。他不得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因为万一有人此时醒过来他就糟糕了。无论如何,毕竟他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家伙,他抓住了时机。他很清楚人们在这个时候常常不会醒过来,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没醒。他打开大门,大门的门闩在他进来时就故意没拴上。他贴在门上侧耳听了听外面有没有走夜路的人或警察巡逻的动静,之后便溜了出来。他把门轻轻带上,用钥匙锁好,接着便穿着那双橡胶底靴子动作敏捷地逃走了,此人正是那类技艺高明而且一贯穿着橡胶底靴子作案的罪犯。不一会儿工夫,他就到了海德家园,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他这么干,除非与什么事情密切相关,否则不会如此冒险。鲁本·利维先生被人拐走的目的要么是想开一个天大的玩笑,要么就是这名长着褐色头发的男子正是谋杀他性命的罪犯。”

“饶了我吧!”侦探突然说,“这太富于戏剧性了。”

彼得勋爵疲倦地用手拢了拢头发。“好朋友,”他压抑住内心的情感说,“你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首童谣——亵渎神职。

“有一位来自白色港湾的老人,

“他和一只乌鸦跳起四步舞,

“人们说:‘鼓励这种鸟,是何等荒谬的事情。’

“他们痛打了这位来自白色海湾的老人。

“帕克,这才是正确的态度。这个可怜的老家伙,被人偷走了——就像是个玩笑——我相信他不曾伤害过一只苍蝇——因而也就更有意思了。知道吗,帕克,我根本就不是特别关心这个案子。”

“哪一个,是这个还是你自己的那个?”

“两个都不关心。我说,帕克,我们能不能赶紧回家吃午饭,然后去剧院看场戏呢?”

“要是你喜欢,就自己去吧,”侦探回答道,“你别忘了我干这行是为了挣面包和黄油。”

“我可没有这个福分。”彼得勋爵说,“好吧,接下来去哪里?对我那个案件你打算再做些什么?”

“我要做一些有用而细致的工作,”帕克说,“我再也不能相信萨格曾经干的事情了。我要逐个调查卡罗琳皇后公寓每一层住户的家庭情况,我要检查所有家庭的储藏室和楼顶的出口。我还要诱导他们开口讲话,然后冷不丁地冒出‘尸体’和‘夹鼻眼镜’这样的词,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反应,就像现代心理学所讲述的那样。”

“你可以这样干,可是你行吗?”彼得勋爵咧嘴一笑,“我们交换一下案情吧,要知道,你自己现在就是现学现卖。我可要去怀恩汉姆放松一下了。”

帕克扮了一个鬼脸。他说:“我以前可从没见你做过这类工作,所以我必须干好。在学会做每一项工作之前,就想成为一名专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温姆西,午饭怎么解决?”

“有人请我出去吃了。”彼得勋爵郑重其是地说,“我要出去走走,然后换车去俱乐部。和弗雷迪·阿巴斯诺特共进午餐。邦特!”

“是,爵爷大人。”

“准备好了没有,跟我一起去俱乐部,在那里洗脸洗手吧。”

“这里的工作还需要两个小时,主人。曝光不得少于三十分钟,电流太弱了。”

“帕克,你都看见了,我的用人是怎样欺负我的,哎,我还不得不忍受着。”

他嘴里吹了声口哨下楼了。

帕克是个尽职尽责的人,这时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下来系统地研究起鲁本·利维先生的文字稿件来。一盘火腿三明治和一罐瓶装的鲈鱼权且算做他的午餐了。

彼得勋爵和弗雷迪·阿巴斯诺特爵士两人走在大街上就像为绅士牌裤子做广告似的,他们溜达着走进了怀恩汉姆餐厅。

“一年不见你了,”弗雷迪爵士说,“都干什么了?”

“哎,瞎忙。”彼得勋爵无精打采地说。

“先生们,要浓一点呢,还是清淡一点的?”餐厅侍者询问弗雷迪爵士。

“温姆西,你说呢?”绅士说着把选择权交给了自己的客人,“我看都差不多。”

“清淡的至少可以省去舔勺子的麻烦。”彼得勋爵说。

“那就清淡的吧。”弗雷迪爵士说。

“波兰料理肉汤。”侍者说,“很好,先生们。”

两人谁都没有讲话,直到弗雷迪爵士在肉片汤里发现一块骨头,沉默才得以打破。他要求餐厅领班对此作出解释,最后,经过调解,这事才算过去了。彼得勋爵终于振作精神,说:“听说你的上司出了事,那老头真是很不幸。”

“是啊,这位可怜的老家伙。”弗雷迪爵士说,“他们说他不大可能逃过此劫。怎么回事,这个地方竟然没有下酒的菜。”他抱怨地补充道。

经过一阵对名贵葡萄酒惋惜的抱怨之后,接着又出现了一阵沉默。最后还是彼得勋爵先发话了:“没事了吧?”

“倒霉呗。”弗雷迪爵士说,自己把碗里的肉片捣来捣去。

“我能做点什么?”彼得勋爵问。

“不,谢谢,非常感谢您的好心。事情马上会见分晓的。”

“这汤做得真差劲。”彼得勋爵说。

“不好吃。”他的同伴表示认可。

“那些阿根廷人是怎么回事?”彼得勋爵问,“喂,侍者,我的杯子里有块木塞。”

“木塞?”弗雷迪爵士叫了起来,立刻变得激动异常,“你听听,侍者,简直是疯了,哪个家伙拿钱不干事,瓶子里的木塞也不弄干净。您刚才说什么?阿根廷人?见鬼去吧,老利维溜了。”

“你认为这老头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彼得勋爵说。

“鬼才知道。”弗雷迪爵士说,“脑袋被人打晕了吧,我这么想。”

“也许他是故意出走的,”彼得勋爵推测道,“双重生活,令人眼花缭乱,有些城里的男人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不,”弗雷迪爵士说,有些愠怒的样子,“你算了吧,温姆西。我本来不想说的。他是一个体面、正统而顾家的男人,他的女儿也长得非常迷人。而且此人性格绝对直率,如果他想让你倒霉的话,也决不会让你失望。老安德森就吃够了苦头。”

“谁是安德森?”

“这伙计带着一大笔钱来的,他就住在这里。他打算星期二去见利维,他现在非常担心铁路系统的那帮人插一手,要如果那样的话,就糟了。”

“谁是铁路系统那帮人的头目呢?”彼得勋爵问道。

“一个美国佬,约翰·米利根。他掌握着经营特权,或者说他有大权处置生意上的事情。你无法相信这个家伙。”

“难道安德森顶不住吗?”

“安德森不是利维,他没钱。另外,他是自己单干。利维却完全不同,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能联合一批人跟米利根那帮铁路的人对着干。那里是他的势力范围,你是知道的。”

“想起来了,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米利根。”彼得勋爵努力回忆着,“是不是那么个人,又高又壮、蛮不讲理,长着一头黑发,还有满脸络腮胡子?”

“你弄错人了。”弗雷迪爵士说,“米利根站着还不如我高,除非你认为五英尺十英寸的个头也算高个子——而且他还秃顶。”

彼得勋爵一边嚼着产自意大利的羊乳干酪,一边思考着眼前的这件事。他接着问:“你知道利维的女儿长得很迷人,是吗?”

“是的。”弗雷迪爵士细致而客观地评价道,“去年我在海外见过她与她的母亲在一起,那也是我认识利维这位老先生的原因,他表现得非常大度,让我顺利地进入阿根廷生意行底层,难道您不知道吗?”

“啊,”彼得勋爵

说,“也许你干得很糟糕,钱毕竟是钱啊!拥有利维夫人也算是他生活中的一种补偿吧,至少我母亲非常了解她家的人。”

“她当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弗雷迪爵士说,“那个老家伙至今也不清楚什么叫害羞。他完全是靠自我努力奋斗而成功的,当然,他不曾装模作样过,依旧每天早晨挤上九十六路公共汽车去上班。‘不是我不愿意乘出租车,年轻人,’他说,‘我年轻的时候,每半个便士我都得考虑怎么花,现在我也改不了这个习惯。’可是,只要他带着全家出门,情况就不美妙,雷切尔——他的女儿——总是嫌她的父亲太抠门儿。”

“我想他们已经把消息告知了利维夫人。”彼得勋爵说。

“我想是这样,所以我最好还是去表示一下同情,安慰一下。你说什么,不去不好吗?你这样认为吗?不过也很不轻松,我去了说什么呢?”

“你说什么倒是无关紧要的,”彼得勋爵好心地说,“就看你会做些什么了。”

“谢谢,”弗雷迪爵士说,“我还是去为好。年轻人,看我的,随时为您效劳。无论白天黑夜,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这样,您看如何?”

“就这样。”彼得勋爵说。

约翰·米利根先生是米利根铁路船运公司驻伦敦的代表,此时他正在位于朗伯德街的办公室向秘书口授一份电报。他接过一张递上前来的名片,只见上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

温姆西·彼得勋爵

马尔伯勒俱乐部

米利根先生对自己正在进行的工作突然被打断感到很不耐烦,可是,正如大多数美国人那样,尽管他们怀有深深的偏见,他们还是会尽量照顾到英国贵族们的面子。他用几分钟时间摘下一幅极富现代化且有美好发展前景的农场地图,便传话请客人进来。

“下午好。”勋爵说着,从容地大步走了进来。“您不为因此而浪费时间感到厌烦,的确令人钦佩。我不会耽搁您太久的,尽管我不善于开门见山地处理事情。我的兄长从来就不想要我代表我们的家族出面,说我做人非常糊涂,没有人能听懂我说什么。”

“彼得勋爵,非常高兴见到您。”米利根先生说,“为什么站在那里呢?”

“谢谢。”彼得勋爵说,“您知道,我算不上贵族,我的兄长丹佛公爵才是。我的名字叫彼得。我总认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蠢,它属于过去的年代,包含了太多家庭美德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的教父教母们在我的洗礼仪式上负责给我起名,但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给我选一个好名字。不过,在三代公爵之后,我们总会有一名家庭成员的名字叫彼得,这些彼得们在以往的多次战争中曾背叛过五位国王,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因此,我得表现好一点。”

米利根先生巧妙地掩饰着自己对英国传统文化知之甚少的不足,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姿势,仅仅说了一句与加冕相关的话。

“谢谢,真的。”彼得勋爵说,“虽然您对我整个下午在这里大吹大侃未必真的感兴趣。呀!米利根先生,如果你像现在这样对客人提供舒适的椅子和上等的雪茄,我猜想他们不仅愿意来做客,而且会想住在您的办公室里。”他接着特意补充了一句,“我倒希望自己能有您这样脚趾部分被加长的靴子,别人怎么知道您的靴子尺寸呢?鞋头简直像土豆。看来还真有点费事。”

“说正经的,彼得勋爵,”米利根先生说,“您找我有什么事?”

“您知道,”彼得勋爵说,“我总是爱胡侃。今天厚着脸皮来找您,实际上是为我母亲的事。您知道的,我母亲是位非同一般的女人,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像您这样的人时间是何等的宝贵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并非要来强行麻烦你,米利根先生。”

“请不要这样说,”米利根先生说,“我非常乐意为公爵夫人尽点力,让她高兴。”

说到此,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困惑了,是否公爵的母亲可以叫公爵夫人,可是当听到彼得勋爵接下来的发言,他便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谢谢,您这个人真是太好了。啊,是这样。我母亲精力始终非常充沛,您不知道吧,今年冬天她在丹佛张罗着要筹办一个类似义卖市场的活动,准备把因此而收取的财富用于修缮教堂的屋顶。米利根先生,这所教堂屋顶的情况确实很糟,简直就是老古董,还是早期的英式窗户,屋顶画着天使的图案,现在都已经断裂成很多碎块,雨水会顺着裂缝往下流,外面的冷风透过裂缝一直吹进教堂,掠过祭坛,牧师也因此而患上了风湿病。于是他们找来一个人帮忙修缮教堂,此人正是小个子西普斯,他和他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母亲就住在巴特西,都是平民百姓,我听说,他非常擅长于修缮这类画有天使图案的屋顶。”

话说到此,彼得勋爵一直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或手足无措的表现。于是彼得勋爵准备放弃这次调查,他接着说:“我必须请求您的原谅,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实际上,我母亲她本人已经在着手进行着这项义举了,她认为这次慈善活动如果能同时举办一些演讲就更有意义了。所谓演讲也不过就是到场做个简短的发言,邀请知名的商业人士走走过场而已。演讲的内容可以围绕着‘我是如何成功的’这样的主题,类似于‘一滴石油与石油大亨’、‘金钱执著与可可粉’等等。这些活动将极大地引起人们的关注,大家都会乐于加入进来的。我母亲所有的朋友都会去,也全都是并不富裕的穷人——还不够您的电话费,我的意思是说,我估计我们的收入可能还赶不上您打电话花费的费用,应该不会弄错吧?不过我们会抱着极大的兴趣聆听别人是怎样挣钱的,激励我们自己努力向上进取。不过,无论如何,我的意思是说,米利根先生,如果您能到场,代表美国人给我们讲几句话,我母亲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讲话不必超过十分钟,您知道,那些当地人除了射击狩猎之外,对外界的情况知之甚少。更何况我母亲那边的人对某一件事物的注意力不会超过十分钟。但是我们将会为您的到来感到无限感激,而且还在当地住上一两天,也为我们提供一个全面了解美元的机会。”

“啊,好吧。”米利根先生说,“彼得勋爵,我非常乐意接受您的邀请。这毕竟是公爵夫人的建议嘛。可是不幸的是,那些古老的风俗习惯正在消逝。我非常高兴能够前往。您或许也愿意接受一点微薄的捐助作为维修基金的。”

事情的发展并非彼得勋爵所期望的那样,完全出乎意料。这未免有些唐突,仅凭一点蛛丝马迹就怀疑这样一名热心的绅士是残忍的杀人犯,而且还大言不惭地接受他为慈善活动捐助的一张大额支票,彼得勋爵心里感到颇有点不是滋味,可是也不得不顺水推舟把事情做下去。

“您真是个大好人。”他说,“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感激不尽的。不过,您最好还是不要把钱交给我,您知道,我很可能会花了,或弄丢的。我担心自己不可靠。那位牧师很正直,名叫康斯坦丁·西罗格莫顿,住在丹佛教区的牧师住宅里,就在拉丁路前的约翰大街。您可以把支票汇到那里。”

“好的。”米利根先生说,“斯科特,你现在可以写一张一千英镑的支票吗?要不我一会儿就忘了。”

秘书是一个长着棕黄色头发、长下巴却没有眉毛的人。

听到指令,他便默默地执行起来。彼得勋爵从米利根的秃头掠过去看到秘书那个棕黄色脑袋,他因此而更加坚定,并准备进行又一次尝试。

“哦,我会对您感激不尽的,米利根先生,而且如果我告诉我母亲,她也会很感激的。我要告诉您义卖市场的日期——可是现在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我还要去见其他一些商界人士,您不知道吧。我想过邀请一些各大报纸媒体的人以代表英国广告界的天才,怎么样?我的一位朋友曾答应我说有一位杰出的德国金融家——非常有趣,如果在这个国度里没有太多的反对意见,我必须找来一个人或别人以支持赫布鲁家族的观点。我还想去问问您认识的利维,只有他能在这种并不十分有利的形势下表现得风度翩翩。”

“是的,”米利根说,“这倒是非常奇怪的事情,虽然我并不想发表评论,彼得勋爵,对我而言这是件还算有利的事情。他对我的铁路联合公司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控制,可是我对于他个人却没有任何不利之处,而且如果我出让一点我所持有的股份他便出现的话,我会很高兴向他伸出欢迎之手的。”

经济危机结束的时候,鲁本爵士还一直被扣留在某个地方的情景在彼得脑海中一闪而过。这种情形是极有可能发生的,而且与他早先的猜测一致,甚至远远超出了他的猜测;更有甚者,这种情形与他给米利根先生形成的印象相当一致。

“是这样,那可算是一种很有后劲的朗姆酒,”彼得勋爵说,“可是我敢说他自然有他的理由。最好不要刨根问底去深究别人的理由,您是知道的,怎么样?我的一位与案件相关的警察朋友说,老约翰离开以前把头发染了色。”

借着眼神的余光,彼得勋爵注意到那位秘书此时正将五组数字加在一起,并且匆匆记下了结论。

“染了头发,是吗?”米利根先生说。

“把头发染成了红色。”彼得勋爵说。此时秘书抬起了头。“奇怪的是,”温姆西继续说,“警方对案件还无从下手。情况似乎有些可疑,难道您不认为是这样吗?”

秘书的兴趣此时完全不在于此。只见他把一张崭新的纸张插进那本活页分类账簿之中,接着继续核算下一页的一行数字。

“我敢说什么情况都没发现。”彼得勋爵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啊,劳您大驾与我交谈,您真是太好了,米利根先生。我母亲将会不甚感激的。关于约见义卖的事她会给您写信的。”

“非常荣幸,”米利根先生说,“很高兴见到您。”

斯科特先生默默地站起来过去开门,此时他才得以伸展开一直蜷缩在桌子下面的那双长得惊人的细腿。彼得勋爵暗自估计到他的个头大约为六英尺四英寸的样子。

“遗憾的是,我无法把斯科特的脑袋搬到米利根的肩膀之上。”彼得勋爵说着便一头扎进城市混乱的人群之中,“可是,我母亲会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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