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是梶田伉儷吧。一起拍照的的确是他女儿,名字叫什么来着?”

一手掌管友野玩具事务工作的关口身材肥胖,和友野社长正好相反,有一张看起来好脾气的弥勒佛脸孔。他除了肝臟不好,也有糖尿病。

“这种病还能胖的时候就不要紧。”他自己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那张正月纪念照,关口说他手边没有。黑色粗框眼镜底下,那双眼睛看似怀念地瞇了起来。

“照片加洗之后我应该也拿到了,不过可能是没有好好整理,久了就不知掉到哪去了。我最不擅长整理照片了,其他方面倒是很勤快。”

“您的确很有恆心地写了这么多年日记。”

“那根本不算是日记,只是随手做笔记,就那么一、两行而已。写记事那种东西如果要持之以恆,不能写你想的事,必须写发生过的事。如果要把心里想的全写出来,顶多写个三天就累了。”

关口还特地带了日记给我看。那是一本老旧得令人怀疑是否一摸就会从边缘开始风化为尘的大学笔记本。征得同意后打开一看,果然一天的记述顶多不过三行,汉字之间夹杂着平假名与片假名,数字与记号纠缠不清,还有很多地方乍看之下令人不明所以。除了作者本人,在别人眼中几近暗号。

“梶田以时薪雇员的身分来到友野玩具,是在昭和四十四年的十月,应该是这前后吧。”

他用手指按着要找的记述指给我看。褪色的铅笔字跡写着“梶田信夫”。

“名字下面,写着制作助(时)对吧?意思是说,是以时薪雇用他担任制作助理。”

半年后,梶田升为正式社员,妻子也以时薪受雇担任事务员,两人就此住进员工宿舍。上面写着“梶田,二零二,迁入”。聪美对父母在友野玩具安顿下来、生活安定后才生下她的叙述果然是正确的。

“这本日记中,写的全都是员工的更迭,客户公司承办人的姓名,还有从银行贷了多少款子之类的资料。当时我也正值壮年,满脑子只有公司和工作。重读之后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竟然完全没提到老婆小孩。这段期间,我的老大得了盲肠炎,甚至恶化到引起腹膜炎,我却连那件事情也没写。”

所以虽然形式上是日记,但应该算是业务日记。他说着露出尷尬的表情。

“幸好也因此帮了我大忙,那么野濑祐子……”

“噢,野濑啊。说真的,其实我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了。只是因为这上面有纪录,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应该是事务小姐。”

她是在昭和四十九年四月入社的。

“那么,这张照片上就没有她了,因为这是四十九年正月的纪念照。”

“可以这么说吧。呃……说到这野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翻着日记低语。有三个地方贴着便条纸。

“入社和离职时我都会做纪录。你看,这上面写着‘野濑祐子,事务’。然后,离职是在五十年的九月底,当时梶田夫妇也一起辞职了。”

我看着纪录。上面写着“梶田、野濑离职,二零二号室,打扫”。

“野濑应该没有住员工宿舍吧,上面没写她的房间号码。”

关口一边按着眼镜,一边确认自己的纪录,然后应了一声“是啊”。

“野濑好像是个单身的年轻女孩。我是不记得了,不过我们不会雇用年长者当事务小姐。所以,我们那个宿舍其实应该说是员工住宅,会让有家室的员工优先入住。毕竟和支付住宅津贴比起来,这样比较省钱。”

原来如此。

“关于野濑,我查阅之后发现还有一个地方提到她。”

那是昭和四十九年的十一月十日。

“野濑,预支(父),”我念出来。“所谓预支,是预支薪水的意思吧?括弧里写的这个父是……”

“是她爸爸来了,我猜。”关口说。“她老爸跑来预支女儿的薪水,我才会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当时,负责出纳工作的应该不是我,我只是听到事后报告。如果是我,像这种情况我才不会答应预支。不过,出纳好像常背着我干这种事,还被我臭骂过。”

听他的语气,连现在回想起来都一肚子火。

“预支薪水这种事,除非是生病或受伤这种紧急情况,通常是绝不允许的,否则会坏了规矩。”

父亲擅自拿走女儿的薪水……

“野濑祐子是什么样的人,您还记得吗?”

“这个嘛,”关口浑圆的手抚着层层皱皮的颈子。“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概是因为她在四十九年春天入社,翌年九月就离职的关系吧。”

“梶田夫妇呢?”

“那个嘛,我也没什么印象了。顶多只有这上面写的……,没能帮上忙,真的很抱歉。”

毕竟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嘛。“哪里,您别这么说。那本来就是陈年往事,是我强人所难,光是有这本日记就已经很厉害了。”

“社长应该也告诉你了,梶田以制作助理的身分录用的,但他应该常开车送货。我们那里有两辆小货车,虽然也和货运公司签约合作,不过那样无法应付小案子,不太方便。”

说着说着,已从“友野玩具”变成“我们那里”。

“社长是个道地的玩具迷。至今依然不变。通常像这种沉迷的人,空有满腔理想,做起事业往往不会成功,可是我们社长也有生意手腕。哎,那真是一间有趣的公司。”

正因如此,漏电失火造成工厂关闭,对关口来说似乎是一大恨事。一谈起当时的话题就一发不可收拾,我洗耳恭听了一阵子,找个机会把话题拉回来。

“梶田夫妇与野濑一起辞职,应该有什么理由吧。您猜得到是什么原因吗?”

“这就难说了。如果有什么惹眼的事,我应该会记得才对,可是什么也没有。日记上也隻字未提。所以,应该就只是三人凑巧一起辞职。因为必须找新人递补,我才把人数记录下来吧。”

纯粹只是时间点的问题,就这么简单吗?

聪美被陌生女子绑架,极可能是在幼稚园放暑假的八月。而梶田夫妇与野濑祐子,在九月底就离开友野玩具。

虽然我说要为他特地抽空致赠谢礼,但关口坚持不收。他笑说这一点也不麻烦,能够聊聊往事他很开心。我客气致谢,只能坚持替他付咖啡钱。

手机响时,我正走下新桥车站的阶梯。为了避免搭车时影酱别人,我已改成震动式。

是未知电话。我像昨天一样迅速接起电话。

“喂?”我把手机贴在耳上出声应答。车站大厅喧嚣扰人,并未听见电话挂断时无情的嘟嘟声,电话是通的。

“喂?我是杉村。你是看到我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前散发的传单才打来的吗?”

无人应答,只听见杂音。这车站怎么会这么吵?

“你听得见吗?很感谢你肯打电话来。我是杉村,有话……”

这时响起嘟嘟声,电话被挂断了。虽在一瞬间逮到人,却又让他溜了。

我的心头涌起确信,这绝非恶作剧或打错电话。这个未知号码的背后有某人在,某个既想和我联络又想逃离,处于夹缝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的人。

秋分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去菜穗子母亲坟前扫墓。这是春秋两季彼岸节的习惯。这天是个凉爽晴朗的好天气,前往千叶公园墓地的路上,成了愉快的兜风之旅。扫完墓,我和桃子在广场恣意绽放的波斯菊之间丢飞盘玩。玩到一半,临时加入一对小情侣,连他们带来的狗也一同参战。那是一隻温驯的牧羊犬,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会接飞盘。等我们和他们挥手告别时,果然,桃子已完全罹患了“我要养狗狗病”。晚餐是在附近牧场的烤肉餐厅解决的,我们满腹而归。

我的手机终日保持沉默。

翌晨,我还在家里吃早餐之际,梶田梨子打电话来。

“一早就打扰你,不好意思。”

“出了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因为星期六、日毫无动静,害我越等越焦急。也没有人和你联络吗?”

很遗憾,的确没有。

“你的心情我了解,其实我也一样。不过卯月刑警既然再三保证,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梨子的语气显然很焦躁。我决定把未知号码的事按下不提,因为那只会增加更多压力。

我问她姐姐的情况如何,她立刻让聪美来听电话。照理说她应该同样焦急,可是声音却很冷静。

“一早就打扰你真对不起。梨子好像变得很神经质。连星期日纳骨的时候,还哭着说什么本来想在我爸下葬前找到肇事者。”

“星期日那天不巧下着雨呢。”

“是,不过我爸妈的灵位,是按照这年头的作风设在大楼内。”

“噢,那就不怕受天气干扰了。”

“大楼很新,每样东西都亮晶晶,甚至看起来有点廉价。”

想像得出来。

“我爸和我妈好像都没什么亲戚。尤其是我爸,断绝关系后想联络也找不到人,所以反而比较轻鬆。要是有囉唆的叔伯阿姨在,肯定会发几句牢骚,怪我们不该把他安置在这种既无分量又没感情,看起来金光闪闪的灵骨塔。”

他和他爸妈都来了,聪美说。她大概是很欣慰吧,声音之中,诚实地带着温情。

“尤其是滨田伯母,还抢着帮我打点各种事项。”

丧礼时,她未婚夫一家也帮了不少。

“那一定让你安心多了。”

“对。照理说,婆婆本来应该是我的死对头。我没有母亲,虽然很孤单、很无助,不过反过来想想,其实也有好处。”

我把和友野玩具的关口见面之事告诉她。

“关口先生是事务方面的负责人。是个身材很胖、戴眼镜的欧吉桑,你还记得他吗?”

“不知道……”

“那么有个叫野濑祐子的女办事员呢?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聪美歉疚地声音一缩,说她不知道。

我上班迟到了五分钟。今天是椎名妹来打工的日子。传单朝意外的方向发挥效果之事,也知会她一声吧。毕竟这本来就是她想出来的点子。

没想到,十点准时按下打卡钟报到的她,竟看起来无精打采。她说:“我们吵架了。”

“跟谁?”

“我的阿娜答。”她用这年头流行的用语说。他们从高二就开始交往了。

“怎么,亏你还在那里哀叹自己反二高没人追,搞了半天原来早有男朋友了。”

“那家伙又不是白马王子。现在啊,我们成了远距雕懋爱。都是他故意跑去念什么九州的大学。”

昨天是他们睽违半年的约会,却因细故发生口角。

“原来椎名妹也会为这种事垂头丧气啊。”

“没礼貌,人家我好歹也是纯情少女。”

她叹了一口大气。高头大马的椎名妹一旦认真忧鬱起来,这口气果然也比别人叹得更长、更久。

“我看果然还是没救了。”她托腮嘀咕。“物理上的距雕是无法克服的,对方在想些什么我已经不再理解了,他应该也有同感吧。”

“总之,午餐我会遵守诺言请你吃任何你想吃的,打起精神来吧。”

在椎名妹指定的义大利餐厅里,我报告了卯月刑警的事。她拍手大喜。

“那孩子就算为自己,也绝对是自首比较好。但愿他能早点做出决断。”

她说太开心了,甜点能不能吃两种,我欣然首肯。她正在对着洋梨冰淇淋和卡士达布丁大快朵颐之际,我的手机发出震动。

不是未知电话,只是垃圾简讯。我愤然啐声删除。

椎名妹像昨天的菜穗子一样双目圆睁。

“虽然我只在电视上看过,但你刚才接电话的样子,简直就像在等绑匪打电话来的刑警。而且啐声这种动作,对你来说也很罕见。”

我把原委告诉她,也说出我的推测。

“嗯……”椎名妹嘴里塞着汤匙,就这么陷入沉思。“我也投你的推测一票。那通电话,八成是那孩子打的。如果只是想提供情报的人,应该不会那么迟疑不决。就算是那孩子的同学或朋友,想要打小报告洩露他的名字……”

“应该还是会犹豫不决吧。”

“既然决定要打电话那就会打吧,如果不想做就不会做,打小报告又不必说出自己的名字,应该不至于那么烦闷苦恼吧。”

她轻鬆地把甜点一扫而光,又回头提起那件事,咕噥道:“说不定是想知道梶田的家属对他有什么看法。”

“嗯?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试着想像那孩子的心情。他或许在想:死者家属不知有

多愤怒,他们会原谅我吗?好可怕啊。他既想知道又不愿知道。因为他明白对方会生气是理所当然,也明知对方不可能这么轻易原谅他……,如果他真的是个国一学生的话。”

下午利用工作空档,我爬上总公司大楼的会长室,是名副其实地爬上去的。会长室所处的最顶楼和别层楼的装潢截然不同,这里是人上人的殿堂。这层楼所有的设备,甚至连备用文具,称为存货都很失礼,那叫调度品。光是走廊地毯的厚度就不一样。

虽然没能见到岳父,不过秘书室还有来自地狱的门房冰山女王卖力看守,我把星期日写好的报告书交给她。由于她问起内容,我只好回答那是要刊载在《蓝天》的稿件,想请会长过目。

我怀着卑屈的心情回到别馆。

那天临下班前我灵光一闪,把友野玩具的正月纪念合照拿去加洗,然后前往葛蕾丝登石川公寓。我抱着碰运气的心情把照片拿给管理室的久保室长看,问他这张照片中有没有特别眼熟的面孔。

“这还真是张老照片。”

“是昭和四十九年拍的。”

“哇,那时我还在不动產公司当业务员呢。别说是陈年往事了,简直是百年往事。”

他说可惜这里面并没有他认识的面孔。我正想前往工藤理事长住的八一零号室,恰巧碰见他穿着西装,抬着塞得鼓鼓的公事包站在电梯前。算我走运。

“上次梶田出事时,你说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女性差点晕倒是吧。那名女性,不知道在不在这张照片里?”

工藤理事长从西装内袋掏出老花眼镜,仔细打量照片。

“我看不出来。这张照片很旧了吧,就算她真的在里面我也看不出来。因为那女士的脸我也只是惊鸿一瞥。”

野濑祐子确定并不在照片上,所以我原本也没抱着什么期望,只是想问问看。

“辛苦了,有什么进展吗?”理事长一脸好奇地走进电梯,就此道别。

因为先拐去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回家有点晚了。菜穗子一看到我的脸就说:“就在刚才,梶田梨子才打过电话来。”

我当下急着问:“是卯月刑警有什么消息吗?”

“别提了,根本不是那回事。”她一脸忧心忡忡。

妻子向来介意她的眉毛稀少,即便在家没化妆时也会画眉毛。当她一露出诧异的表情,眉毛就会弯成意料之外的微妙弧形。

“梨子说她傍晚接到奇怪的电话。”最简单的说法就是恐吓电话,妻子说。

我不想让桃子听见。“桃子呢?”

“已经洗完澡了,正在喝果汁。她在看电视,没关系。”

我们是站在玄关窃窃私语。“恐吓电话是怎么回事?”

“是啊……,梨子好像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说话语无伦次。她说是个男人的声音,叫她别再打听梶田的过去。你等一下,我把她说的话都抄下来了。”

妻劈啪踩着拖鞋走回客厅,对桃子说了一、两句话后又走回来,把便条纸递给我。

“别再打听梶田的过去,小心遭到不测,那家伙的死是天谴。”

内容就是这样。是字跡端正的楷书,大概是妻子挂断电话后重新誊写的吧。

“你觉得呢?”菜穗子已不止是讶异,而是明显地忧虑。

“这该怎么说才好呢……?”如果照字面解释,那的确是恐吓。

“这是否表示聪美那么害怕父亲的过去,其实并非纯属多心?”

我一边重读便条纸一边点头。

“梨子的情况怎么样?”

“好像没被吓慌,反而有如坠五里雾中的感觉,似乎不明白现在唱的是哪齣戏。她不知道她姐姐以前遭到绑架的事吧?”

“不知道,聪美一直瞒着梨子。她把这件事告诉她姐姐了吗?”

妻子摇头:“她说聪美下午就出门了,还没回家。”

我急忙打电话,梨子立刻接起。

“对不起,惊动到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勉强带笑,却有种和她平日作风不符的退缩。

“没关系。接到这种电话,你一定吓到了吧。”

电话是在六点多时打来的。她表示,对方虽然刻意压低声音,还是可以确定是个男人,并不年轻,似乎是个中年男子。

我念出便条纸上的字,再次确认男人说的话。梨子表示就是这样,没错。

“当场听到时,实在太缺乏现实感,令我毫无头绪。因为那就像连续剧台词,对吧。可是现在这样重新一听,对方威胁得很狠呢。”

“你家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吗?”

“啊?对,有。”

“有显示什么吗?”

“呃,我想想是什么来着的……”

“没有显示号码。”

“没有。好像是公用电话吧。嗯,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

梨子突然扬声笑了:“讨厌,我还真有点怕了。”

“会怕是理所当然。”

“可是,这应该只是恶作剧吧,也许是看到传单的人觉得好玩。”

“那应该不可能。是打你家里的电话对吧。如果真是看到传单的人打的,应该打我的手机才对,对方不可能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

说的也是,梨子再次退缩地嗫语。“可是,说不定对方只要一查就知道了。况且我爸的名字,传单上也有写。”

“会打恶作剧电话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吧。他会用更花俏的手法,不,用花俏这种形容词或许有点怪,如果是媒体喧腾一时的杀人命案自然另当别论。可是,梶田先生的事件并非如此。”

梨子默然。我问道:“除了这通电话,最近还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比方说陌生人在你家附近徘徊之类的。”

“我想应该没有,要问问我姐吗?”

我迟疑了。这种事万一传入聪美的耳中,她一定会再次乱了方寸。可是,瞒着她或许又会有危险。

也许聪美并没有瞎操心、想太多。说不定她的畏惧是正确的,是我想的太天真。

——恭喜。

露出那副笑容的梶田,在追求到那个笑容之前的人生中,或许曾经走过像我这种人作梦也想像不到的黑暗之地。

唯有聪美察觉到。因为唯有聪美,曾经接触过那段黑暗的过去。

“你姐姐如果回来了,能否请她打个电话给我,让我来说。在那之前请你先别告诉她。”

“我知道了。”梨子如此回答,“你好慌张,”她的语气虽不明显却带着责问。“听起来,好像你知道什么内情似的。我爸可不是这种做过什么亏心事、会让人威胁的人。”

“那当然。”我以非常肯定的口吻说,就像每个人希望谎话被相信时会做的那样。“但是,有时就算行事光明磊落,还是会被人怀恨在心,所以我才担心。”

“你是说恼羞成怒吗?”

儘管连说出这个用词我都不愿意,但事情就是如此。

“请小心门户。”说完,我还是姑且先挂上电话。之后用了餐,虽然妻子特地准备了一桌我爱吃的菜,我却几乎食不知味。

“老公,你没事吧?”妻子的表情似乎也在故作坚强。

“没事的。与其说是害怕,其实我是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打从一开始就认真看待聪美说的事。”

“你要报警?”

在这个阶段,就算报了警,警方也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不过是否该和卯月刑警商量看看呢?

吃完饭,我去书房等聪美的电话。哄桃子睡觉的任务就交给妻子。等待的过程中,我反覆审视妻子仔细抄写的那段恐吓之词。

别打听梶田的过去。小心遭到不测。那家伙的死是天谴。

是天谴。我用铅笔把那个字眼圈起来。这似乎是老派的说法,但却令我觉得怪怪的,好像有点不对劲。

梶田遭到天谴而死。可是,回头追溯起来只剩难堪的过去。那种难堪对恐吓者而言,更胜于梶田(或者是同样难堪)。打电话的人已经如此表明了,所以不准再打听。

那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

这时电话响了。是聪美打来的。就算不清楚原委,或许也已从气氛察觉到什么了吧,她的声音很僵硬。

“出了什么事吗?”

在我说明原委的过程中,她不发一语。对着失神愕然般的沉默,我娓娓叙述。

“果然……”她终于开口说话。没有哭,却比哭泣更糟。

“不要紧的,又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现在只是接到电话而已。我们还可以尽量想办法解决。”

“我会阻止梨子继续采访,也会阻止她出书。早知如此,打从一开始我就该强硬阻止她。”

“聪美……”

“对不起,我还是很害怕。”

我喘口气,才开口发问,“你有这种想法是理所当然。不过聪美,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吗?”

老实说,我很想。等电话边思考的过程中,我察觉到这点。虽然不想让梶田姐妹身陷险境,但我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探明真相。这个恐吓者到底是何方神圣?他究竟在威胁梶田姐妹不得打听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知道。我爸已经死了,就算再重提旧事,也毫无意义。”

“这样的话,你会一辈子都活在这件事的阴影中。”

“无所谓,反正这些年也一直是这么过的。”

随时随地瞻前顾后,在意着流逝的时间,畏惧着父母过去的种种。

担心那个阴影有一天或许会带来铺天盖地的坏事。这就是聪美打从四岁以来所过的人生。

“要不要和卯月刑警商量看看?”电话中的沉默变成了不安。

“我不知道,现在我无法好好思考。我会和梨子讨论看看。”

“聪美,”我鼓起勇气开口。“趁这机会,还是把你四岁时的遭遇告诉梨子比较好。现在梨子虽然觉得毛骨悚然,却无法有切身感受。因为那背后藏着她所不知道的事。请把令尊令堂在成为计程车司机之前的人生告诉她。把你的不安具体地坦诚相告。或许你不忍心,但那才是现在该做的吧。”

“我知道了。”聪美客套地说完,就此结束对话。我再次瞪视便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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