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跟澄哥儿是第二日才见着这个刚出生的哥儿的,明潼一夜未睡,却满面是笑,府里一夜之间挂起了红绸,纪氏的房门外头悬起弓箭,整个府里都知道二太太生下个哥儿来,这是颜家第二

个嫡出的儿子!

梅氏袁氏那里都送了采生礼来,两个妯娌备的东西一模一样,只梅氏那一份里,还有一件颜明蓁亲手做的婴孩童帽,额上扎了个虎头,头还立了一撮毛扎就的虎尾巴,尾巴尖儿还挂了个金铃铛,很是精致细巧,瞧得出是下了功夫的,这样一件活计没个一月且出不来。

袁氏看着那娃儿就差捂着心口叫肝疼了,心里泛着酸意,先是看一眼白嫩婴儿,再拿眼儿去打量澄哥儿跟沣哥儿,这一府就有三个儿子,往后还不得自这里头过继。

想到这些袁氏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该捡沣哥儿,这会儿不是一样能坐能走会喝人,养得不见生人,长个几年知道谁是亲娘,她一面忧心后院里的通房不生养,一面又想着万一领过来后又有人怀上了,心里拿不定主意,眼睛直往沣哥儿身上瞟。

明沅心头一个激灵,她知道袁氏打的什么主意,左不过是过继,可她也知道纪氏心里是个什么想头,如今有了嫡子,澄哥儿能过继才是最好的一条路,若叫沣哥儿插一脚去,明潼就先饶不了他们。

赶紧立过去掩一掩沣哥儿,引着他去看娃娃,沣哥儿头回见着比自个儿还的孩子,稀奇的不得了,含了手指头流了一围兜的口水,看的袁氏直皱眉。

纪氏累了一夜早早睡去,这时候还不曾醒,袁氏瞧见一盆盆的香花捧进去散血腥味儿,咬了牙笑不出来,倒是梅氏,她自个有个儿子,看别人的儿子一声生的肥壮有福相。

见着那些花还道:“我那边倒有腊梅开了,这花最香,叫人剪几枝开的盛的来,也不必拿这些杂味儿的摆着了。”

她这话还是不中听,黄氏脸上便不好看,这些个话可是她吩咐了搬进来的,可谁不知道颜家这个玻璃美人,也不反口,还是明潼谢过了她:“备的急,倒不曾想着,多谢大伯母。”

等孩子裹了抱到堂前细看,梅氏张头一瞧,抿了嘴儿笑:“生的还是像二弟妹。”

像纪氏那就是像明潼,明潼脸上的喜意怎么也掩不住,一叠声的吩咐了回礼,叫厨房预备红鸡蛋跟喜钱,先让黄氏带了回去报喜,那边娘家还得备百家衣作回礼送了来。

连袁氏那牙疼似的笑也不能叫明潼的笑意收去半分,黄氏一等着纪氏生下孩子来,分完了赏钱就急着要走,天才蒙蒙亮,就急着回去报喜,等到要走了,这才想纪舜英来。

纪舜英是睡在明沅房里的,按理不该这么排,可明潼不在,除了澄哥儿能安排到她屋里头,别个哪儿都不得空,一个明湘也长得知道事了,只好安排到了明沅这里的西梢间里。

身边竟连个侍候的丫头婆子都不带,采薇采菽哪里侍候过少爷,俱都束手束脚的干站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明沅都已经散了头发要睡了,见几个丫头交头接耳,知道是那边事未定,没人理会得,明潼又未明纪舜英要怎么料理,只好仗着自个儿是还是娃,去照顾这个“表兄”。

她往那屋里去,是没人拦着的,采薇还松一口气儿,刚才是她往里屋去送茶送水的,纪舜英却板了一张脸,她话,连应都不应一声。

掀了帘子出来就啐一声:“还少爷呢,那张脸跟块砖头似的,刀都劈不进去。”唬得采苓九红两个端了托盘不敢进去。

纪舜英直了背挺坐在床沿边,只坐了半个身子,不曾挨到引枕上头松快松快,明沅知道他晚上也不曾用过了多少饭食,眼睛一转,自个儿坐到他身边。

“采苓去烧热水,九红去厨房烘一付软饼来。”明沅一本正经的吩咐,又拍拍他:“你别急,等我太太生了孩子,你太太就带你回家了。”

纪舜英见着这么子大的娃娃似模似样的着大人话,脸上微微显出笑意,扭头看看她,见她腿短着碰不着蹋脚,伸手抱她往上坐一坐。

两个人都没甚个睡意,明沅原来也没这样早睡,安姨娘那里却不能叫他们等的太晚,摆完了晚饭就急急把她们都送回来。

“被子褥子都是干净的,你要想洗澡,我让婆子抬水。”喜姑姑不在,她就得当一面,连采薇都排到后面去,看见纪舜英拿眼打量她,也还大大方方的笑。

纪舜英看看她,又望望窗子外头明潼楼里亮起的灯,觑着无人问她:“你想你们太太生个什么?弟弟,还是妹妹?”

明沅一怔:“生弟弟。”她看见纪舜英脸上一闪而逝的冷笑:“你倒是个聪明的。”生一个弟弟,自然就没更的来跟她争宠了,可澄哥儿的日子不就难过,着他转过脸去,不再搭理明沅。

明沅心里真希望纪氏能生个儿子出来的,若她这胎不是儿子,她跟沣哥儿依旧还是明潼眼睛里的砂子,只要这胎是儿子,所有人就都安定下来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采苓拎了铜壶进来,看见两人干坐,再看纪舜英脸色不好,心里怕明沅吃亏,倒了水把毛巾子搭在铜盆上就上去哄她:“六姑娘来,咱们回去翻花绳。”

明沅只当没听见他那句话,走到门边还转脸问他:“你怕不怕黑的,要不要给你个酥油灯?”当着丫头,纪舜英不曾什么,摇摇头,自家脱了鞋子烫脚,吃了软饼漱过口,铺开被子躺到床上。

他身边的奶娘嬷嬷季氏,叫黄氏打发回去了,走的时候季嬷嬷拉着他的手,把忍跟让又了一次,可他依旧不懂,要退到什么地步,太太才算是真的满意。

纪舜英屋子里原来有个季嬷嬷守着,大丫头都不敢乱,季嬷嬷一走,黄氏把那些侍候他时候久的丫头都发落出去嫁了,又给换上一拨人来,俱是沾亲带故的,屋子里污七八糟没个正经干事的,季嬷嬷这些年帮着他攒来的私房,也是连偷带换,床底下的钱箱子,一半儿都折腾空了。

他阖了眼儿只觉得眼眶发热,他原来是恨纪舜华的,若是没有他,黄氏这辈子就只会待他一个人好,可做的越是多,他就越是心惊。

若没有纪舜华,他恐怕还跟澄哥儿一样,只看见眼前是一团团的堆锦叠秀,哪里知道全是水中月镜中花呢?这个娘,哪里还是娘,倒似是志怪里,披着人皮的虎狼妖怪。

他记性最好,也因着记性好,连原先那些好也得记得深切,若能忘了便又罢了,可他分明记得黄氏原先是怎么待他的。

这一回带了他来,不过为着先生他可勉力一试童生试,算一算到二月,还有三个多月,这几个月里,屋里是绝不会消停了。

纪舜英翻身朝着床里,知道回去了又逃不脱一个贪玩耍不用功读书的恶名,眉头皱得死紧,黄氏越是想将他教成一个纨绔,他就越是不能如她的愿。

安姨娘等梅氏袁氏走了,这才往上房去请安,纪氏睡着,安姨娘拿了自个儿做的褂子敬上来,她嘴里除了哥儿壮实,便再无别话,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儿,有了这个孩子,沣哥儿才算是真正养住了。

她不会讨巧宗,生的也只柔顺,比不得另两个姨娘会来事儿,并不得颜连章的喜欢,只好一味的老实听话,敬着正房太太来讨生活,这么个哥儿譬如天上掉下来的,只要养得好了,连明湘往后都不必愁。

纵有亲姐又如何,只跟他处出了母子情份,明湘就是他的亲姐姐,男娃儿能读书作官,再不济还能分得产业,只要他是个有良心的,明湘往后就亏不了。

纪氏生了个儿子,一院子没人不高兴,颜连章那里原就一船船的东西往金陵送,等生个哥儿的消息报过去,他还不知要乐成什么样。

澄哥儿扒着悠车想往里看,纪氏这时候醒转过来,知道自个儿生了个儿子,这一觉睡的又沉又香,转身就想起女儿来,里边一叫,安姨娘立时事着帘子请了安,连沣哥儿都团着手拜了一拜。

澄哥儿跟了明潼一处进去,明潼抱了弟弟给纪氏看,纪氏侧过脸去看着儿子,澄哥儿扒着床沿也伸头去看,纪氏解开襁褓,从里头握了儿子的手,交到澄哥儿手里:“弟弟骨头软,你可得轻着些。”

澄哥儿连呼吸都屏住了,轻轻碰一下娃娃的手,张开自个儿的作比:“这样,我生下来也这样?”

“你是足月生的,比弟弟还,弟弟早生了些,比你弱,你可得待他好。”纪氏伸手摸了澄哥儿的头,眼睛还浮肿着,面色憔悴,眼睛里却有遮不住的笑意。

澄哥儿也跟着笑了,一脑袋:“我待他好。”

这个孩子是由着伯祖父给起的名字,就叫颜明灏,颜大伯的字才一送来,袁氏那里就又叫进了人牙子来,这回她咬了牙,也不拘什么处子良家了,只要是生养过男孩儿的,能有本事给颜丽章添个男孩儿,便悄悄买了进来。

到得洗三那一日,纪家能来的亲戚都来了,纪家的老太太原也想来,叫儿媳妇们死命拦了,再不许她动弹。

香案上设了十三尊神像,自碧霞元君到出痘娘娘,压了黄纸元宝当作敬神钱,灏哥儿虽不是长子,却是嫡子,那香案下还摆了一只整猪。

几子上头摆了十来样碟,除了一碟子铜钱,还有枣子莲子桂圆荔枝,除开时鲜的,俱是干货,还都拿红卤浸成了红色。

这些个婶娘伯母,挨着个儿的往喜盆里撒东西,抓一把莲子是连生贵子,抓一把桂圆是连中三元,样样都有口彩好讨,还有拿了金银四方如意锞子扔进去的。

淋过艾条菖蒲水,洗头洗身再拿了大葱往娃身上拍三下,着人把葱扔到最高的屋上去,这才裹起来,拿金头玉身的如意筷子沾了黄连水喂给孩子吃,等吃得苦皱了眉,再沾蜜水给他吃,这一套礼行完了才又抱回纪氏身边。

洗婆见着满盆东西喜的合不拢口,除了敬神的那些个瓜果心不曾拿去,几案上一溜儿都叫她收到,既收了东西,吉利话更是不断口,又灏哥儿聪明又他响盆吉利,明潼又单单赏了她一个红封。

一屋人热热闹闹,梅氏既是大嫂自然要交际,这回却不能带着女儿出来了,索性这些个亲戚没哪个不知道梅氏的性子,这会儿就是吉利话的当口,也没人找不自在,个个都给了喜钱又拿红蛋走。

明沅自然也收着许多东西,她跟明湘两个带了沣哥儿,这些个婶娘伯娘远房亲戚有的能喊出来,有的连明潼都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却都发了一圈儿的金银锞子,还有往那预备好的碟子里抓出来给她们的。

得了这个弟弟,明潼看的跟眼睛珠子似的,立时就动起动院子的脑筋来,她再没精力去管一个庶妹,这个弟弟跟澄哥儿都得长在她跟前才好。

纪氏院后的院子急三赶四的理了出来,纪氏知道了却皱了眉头:“原把六丫头安排在你那儿便是想有个人看着,如今这么着,她一个人住的也太偏了些。”

回雁阁确是府里最边角的地方,明潼喜欢那儿就是喜欢那院子里的楼,重檐挂了铜铃铛,风一吹很是悠远,如今哪里还管得那些,她一沉吟:“便把绿云舫边的湖心院子了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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