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时候的事情几乎都记不得了。

可是,那是在懂事之前就养成的习惯。

总是在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那是舂米的次数。有时给祖父帮忙,有时又给父亲打下手,总是在帮助大人舂米。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已经记不得了。每到舂米时,嘴里便开始数起数来。

一、二、三。四、五、六。

“所以问你话也不回答。”德次郎说道。

“是的,否则就得停下来。”

嘴里不数数时,手自然也就会停下来。

“不可能一边想着别的事情一边舂米吗?”

“嗯。”德次郎点了点头。

“看你嘴里总是嘟嘟囔囔的,原来你是在数数啊。我说,米要舂多少下才能变得这么白净呢?”

“你问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

一听这话,德次郎惊讶地大声说道:“亏你一直还在数着。”

“我当然在数着。”

“那为什么不知道?”

“我并没有计算,只是在数数。”三平这样回答道。

“还不都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三平感到不解。

他转过了身。

米房的门口,一个男人正坐在稻草垛上。他上身披着一件廉价的宽松短上衣,色泽显得格外鲜艳,下身穿着一件青布裙裤。满头长发打成卷儿扎在脑后,看上去有些与众不同。

德次郎是一名魔术师,以在大街上卖艺为生。

“我认为就是不一样。”三平回答道。

“怎么不一样?”

“因为它从无止境,没有止境的东西是无法计算的。”

“真的吗?那我问你,米粒是否可以数得清楚?”

“这种东西多如牛毛,怎么可能数得清楚?米粒这东西同样没有止境。”

“可是米粒尽管多,却是有个数量。米粒再多,也是一粒一粒地汇集起来的啊。”

德次郎伸出了手指。

“一、二、三,一只手有五个手指,两只手加在一起就是十个手指。如果再加上脚趾,那么就是二十个指头。我和你的加在一起就是四十个,十个人在一起就是两百个,一千个人在一起就是两万个指头。这样加起来就会越来越多,尽管如此,原本却只有一两个。”

说得很有道理,三平寻思着。

碓臼里的米原本也是有数的,尽管人们从未思考过究竟有多少粒。

“数量这东西本来就是这样。因为想要知道它是多少,所以才会去数它。想要知道街道上有几间房子长着几棵树,于是就会去数一数。眼前是一条马路,有一片森林,如果仅此而已,便没有必要去数。”

“真的吗?”

“否则的话,为什么还要数数?”

“说的也是。”

“要想知道米舂到多少下就好了,那么就要找到一个标准,所以才会去数,难道不是这样吗?”德次郎问道。

“可我不那样认为。通常并没有标准。”

“那么为什么要数数呢?”德次郎问道。

这样一问,反倒让三平感到了为难,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见三平支支吾吾,德次郎显得很无奈的样子问道:“通常会数到多少下?”

“这个嘛,要说多少下嘛——”

“我看你整天从早到晚除了舂米以外没有别的事情,所以你一直在数个不停,那么数到多少一天的工作就会结束呢?”

“要说数到多少嘛,这个每天都不一样。舂米的数量也会有所不同,有多少米就要舂多少下。总之太阳落山了,肚子饿了,舂米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德次郎感到有些为难,“你手里的那个杵,舂多少下就可以结束啦?”

“那要看米的情况,看着合适就可以停下来,然后再换一盆新米。至于数量嘛——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

“我也说不清楚。”

“你不是一直在数吗?一、二、三……”

“难道说,你不会数数吗?”

“数数?十个,百个,千个,万个。数不到那么多。”三平说道。

“最大能数到多少呢?”

“有时数到十就倒回去重数,有时也会数到一百,但有时还数不到十。”

“倒回去重数吗?”德次郎问道。

“是的,有时会倒回去。”_三平回答道。

“如果不重新数的话,就不知道能数到多少。”

因为总是没有止境。

“本来就没有止境。数字是不会到头的,难道不是吗?”

“噢,也许是吧。”

“所以我可以一直数下去,但是上了千上了万,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以后该怎么数,我就不知道了。”

“真是奇怪。”德次郎说道。

“万以后是什么?”三平问道。

“十万。”德次郎回答道。

“噢,那不是又回过来了吗?”

“什么又回过来啦?”

说着,德次郎问道:“噢,你指的是位数吗?”

“的确,就像你说的一样,一、十一、百、千、万,这些都不会变,可接下来十万,似乎又回到了十。”

“一万个万,应当怎么说?”

或许数字到这里就结束了,三平猛然想到。

从来也没有数到过万。要数到一万个万,那简直不可想象。即使如此,如果数字到此就结束了,多少还可以让人感到欣慰。

“数字怎么会到此结束?”德次郎说道。

“实际上,数字永远不会结束。”

“果然是这样。”

“我也是一样。”德次郎从怀里掏出了算盘。

“我用这个东西做买卖,因为我并不擅长计算。而且,我平时并不使用那么大的数字。老实说,我甚至不知道应当怎么样称呼它们。可即使如此,数字却并不会结束,可以永远数下去。”

永远也不会结束吗?

“比如说这根稻秸。”德次郎顺手拔出了一根稻秸。

“我可以把它折成两段,还可以把它折成三段。如此折下去,稻秸会越来越多。”

“折短了就不叫稻秸了。”三平说道。

“我说的不是稻秸,我说的是数量。”德次郎回答道。

“太短了就没法折了。”

“既然没法折,数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我是说,不会数起来没完,既然没法折就算了。”

“我也是这样想。”三平回答道。

“没法折就算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只数一两个,数不下去了就从头数起。至于说数到几,那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不停地数下去。噢,那也不重要。问题是不数就没办法干活,事情就是这样。并不是想要知道舂了多少下米才去数数的。”

“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喊号子吗?”德次郎说道。随后,他挥舞着手中的算盘“哎嗨……哎嗨”地大声喊了起来。

“这是我的家乡烟花巷里的吆喝声。噢,原本是船工们拉纤时喊的号子。不管是船工还是渔夫,他们在干活时都要喊劳动号子。庄稼人插秧时也要唱插秧歌。依我看,你嘴里数的也就是这种东西吧!”

“我不会唱歌,更不知道什么劳动号子,可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但不管怎么说,嘴里不数着数,手里的杵也就放不下来。数数的时候,就不能想其他的事情。”

“因为怕分散精力吗?”

“一心不能二用嘛。”

说话时只管说话。

干活时只管干活。

吃饭时只管吃饭。

看起来似乎很愚蠢。

“那么,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德次郎说道。

“哪里的话。”三平回答道,“我只是单身一人。”

祖父和父亲都已经去世。

既没有兄弟,又没有朋友。

“干活只是为了糊口。多舂了米也不可能多拿到薪水。不干活睡上两天大觉也不会有人理会,到了月底还不是都拿那些钱?”

“不是多劳多得吗?”

回答是,谁知道?

祖父和父亲都是这样干活过来的,三平只是沿袭了相同的做法。他并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打算改变现状。所以现在到底是怎样,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只要和从前一样,就可以暂时有碗饭吃。只要有饭吃,就不至于饿死。

“只要能一个两个地数着数,就说明自己还活着。而且,像这样放下手里的活儿休息几天,也不会出什么大的事情。”

“你这个人好古怪。”德次郎说道。

“像你这样的人可着江户城都很难找到。噢,在我们乡下,或许也还有一两个和你一样的。”

“你们乡下,那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也不可能听说过。那个地方很远的。”德次郎回答道。

“我出生的地方非常糟糕,甚至连禽兽都不愿意去。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们,就整天无精打采地打发着日子。”

“可我们却还活着。”三平说道,“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去死。”

“那是当然啦!我说,你今年有多大岁数?”

“你问这个吗?我祖父活着的时候还常问我多大岁数,可自从祖父死了以后就没有再计算过。”

“估计也就是二十几岁吧。”

“可我却没记得活了那么长。”三平回答道。

“什么?总不该是十七八吧?我说三平,如果你是十七八岁,那会更加显得讨人嫌。到处惹是生非,还会追在女人的屁股后面。”

“真的吗?”

“你不这么想吗?”德次郎问道。

“会是那样吗?”

“嗯!噢,特别是在江户城里,这种人到处都能够见到。依靠父母养活着,整天游手好闲地在大街上闲逛,这种家伙满街都是。”

“我可是无依无靠呀。”三平说道,“我既不是庄稼人,也不会做买卖。说是手艺人吧,这种事情谁都做得来。所以说,像我这样能够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父亲和祖父也都一样,他们的生活我从小到大一直看在眼里,我父亲连个家室也没有。”

“那么,你的母亲呢?”德次郎手里一边摆弄着稻草一边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多半是父亲捡回来的。虽说户籍本儿上写着我的名字,但是却另有保人。”

“原来如此。”

“我可是连户籍本儿都没有哇。”德次郎说道。

“我背井离乡,辗转来到了江户,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有户口却没有登记,甚至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说起来,你可是比我强多了。”

“真的?或许吧。我问心无愧。”

“如此说来,为什么连老婆也娶不上?”德次郎说道。

“娶不上就娶不上呗,反正娶上了也养不起。”

“难道说,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不这样又怎么办?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出路,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过,在这里无论怎样努力工作,收入都是一样的。挣这么点钱,两个人根本就不够花。”

“有没有考虑过改变一下生活方式?”

“改变生活方式?”

什么生活方式?

对于三平来说,生活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

早上起床,舂米,吃饭,睡觉。

起床,舂米。

一、二、三、四——

数数,数数,睡觉。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当然有啦。”德次郎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看到你,就想起自己的过去。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早上起来什么也不想,只顾埋头干活儿,感觉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并不是那样。我出生在一个荒凉的小岛上,那时候我还以为世界就只是这样。我甚至不知道大海的对面还有陆地,上面还居住着一群人。”

德次郎放下手里的稻秸,向前探了探身子。

“我离开小岛,来到了陆地,眼前的一幕让我吃了一惊。那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世界之大让我无法想象。可是,人的欲望似乎永无止境,我的头脑当中立刻就想象到会有更惊人的东西出现。”

“什么更惊人的东西?”

“更惊人的东西,就是江户。”德次郎说道。

“我背井离乡

,只身一人来到了江户城。”

“这个江户城,和你的家乡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啦,完全不一样。我从来也没见到过这么热闹的地方,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也一样,兴奋得不得了,在整个江户城里到处乱闯。”

“你觉得怎么样?”德次郎眼睛盯着三平。

“你觉得自已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你想问什么?”

“我觉得,你虽然来到了江户,可还像在我出生的小岛子上一样。你不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间小黑屋一步吗?”

“哪儿的话?我经常要去洗澡堂。有时也出去转一转。”

“不出去玩儿吗?”

“小的时候常去河原街上玩耍。”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德次郎瞪大了眼睛说道。

不用说三平也知道德次郎想要说什么。

“你现在还常去河原逛吗?那个地方很有吸引力,所以我才来到了这里。我知道,我这是在多管闲事。”

“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多余。只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三平说道,“你如此关照我,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到头来我依旧还是一个人。”

一、二、三。

“依旧还是个舂米工。”

“这并不是什么关系到得失的事情。”德次郎说道。

“噢——我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关心你,这一点没有任何虚假。老实说,我对你的这间小屋很感兴趣。”

“你说的是这间小屋吗?”三平四处环顾了—下。

那是一间又脏、又破、又旧的,窄得可怜的小屋。

“你是说,这里有什么让你感兴趣的地方吗?”

“嗯,我这么说你不要介意,我觉得只有在这间小屋里,才能从江户城的嘈杂中解放出来。”

德次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头栽倒在稻秸垛上。

“难得找到这么一间自由自在的小屋,也难得遇上你这样一个乡下人。噢,我听说你们父子三代都住在这里,是个地道的江户人,可是你比我这个大山里的人还土气。”德次郎说道。

“你不想离开这间小屋吗?”

“离开这里我就没有地方可去。德先生,我知道你也是大老远地从一个没有名气的小地方来到这里的。如果我们的双陆目标就在江户,那么我们现在就已经达到了目的。像我们这样的人,难道说,到头来还要回到当初逃脱出来的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山村里去吗?”

“或许就像你说的一样,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德次郎说道。

“鱼儿到了陆地上便难以生存。不用说,鱼儿就应当回到水里去。鱼儿只有在水里才可以得到自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那也不能一概而论。”

“我并没有感觉到生活的艰难。”

“你没有感觉到憋得喘不过气来吗?”德次郎说着笑了笑。

“你曾经说过,因为无法养家,所以娶不上老婆。看起来,你这个年轻人已经看透了这世道。所以我说,你已经变成了一具僵尸。”

“我是一具僵尸吗?我可是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死呀。”

难道说,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了吗?

“你虽然没有做垂死挣扎,可你己经是菜板上的鱼肉了。”德次郎说道,“我说三平,我看你这样子就是在等死。”

是的,照此下去,也许就没有了希望。

可是,生命总不会在明天或者后天就结束吧。纵然不会结束,但明天后天和今天昨天也没有什么两样。和今天昨天没有什么两样,却是在日积月累,最终还是要走向灭亡。

不知道还会有多久。我并不希望知道具体数字。

或许只是为了知道今天和明天不一样,三平才在不停地数着数。或许舂米时,正是为了证明这一杵和那一杵不一样,三平才在不停地数着数。

如果不这样数下去,接下来就只有死亡。

“正如德先生你所说的那样。”三平说道,“自己就像死到临头的鱼儿,随时等待着屠刀的落下。如果不做任何抵抗,则必死无疑,最后就只剩下舂米的次数。看起来鱼儿根本就无法在陆地上生存。”

“其实也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吗?”

“请看,你现在正面朝着前方,沿着眼前的这条路径直向前走去。可是,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的道路。你可知,通向远方的道路并非只有眼前的这一条,其间既有岔道也有近道。听我说,如果你把身体的方向稍加改变,面朝的方向便是正前方,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走斜路,走弯路了。”

“这次是用道路来打比方吗?”

“我可不擅长打比方。”

“我平常不怎么走路的。从早到晚一直坐在这里,屁股上像长了茧子。”

“原来如此。”德次郎说着,笑了笑。

“我,从一开始便做了错误的选择,以瞒人眼目的戏法杂耍为业。从那时起,我便走上了一条邪路。我来到了热闹非凡的江户,捞取了一张杂耍艺人的执照,就开始在大街上跳竹篓、耍短刀、变魔术,并以此谋生。最近我打算组成一个剧团,到全国各地去巡回演出。”

“剧团?你当团长吗?”

“是个江湖艺人。”德次郎说道。

“我认识了一个江湖艺人,和他聊起了各地的奇闻逸事,不知不觉地开始对江户感到了厌恶。据说江户城里的那些乡下剧,到了遥远的地方就变成了城市艺术。只要有人帮忙联系,再找上四五个艺人,就可以演上一台好戏。”

“怎么样,要不要也一起参加?”德次郎说道。

“你是说我吗?”

“是呀。”

“我——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呀。我只会舂米,数数。一、二、三。”

“我原本和你一样什么也不会,连话都说不利索,是个笨蛋。只是手比别人多少灵巧一些,可就这当初自已也不知道。我觉得,只要想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当然,要想当武士做人上人那可能有点儿困难,因为身份这东西永远不可能改变。可是我们可以丢掉身份,丢掉了身份,路子就会变得更宽。”

“鱼儿也可以变成小鸟嘛。”德次郎说道。

“我可不想变成鸟。当一条生活在水里的鱼就足够了。”

“鸟可以飞呀。天空广阔无垠,任你自由飞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在太大的地方心里反倒不踏实。”三平说道,“而且,我讨厌去陌生的地方。”

“怎么,你害怕了吗?”

“也许是害怕,因为我不了解那个地方。”

“真是没有胆量。”

“也可能是胆小,像我这样的人,除了舂米什么也不会。我什么也没有做过。舂米也不需要多大的胆量。”

“说起来,鱼儿在大海里游泳也需要胆量。有时要逆水而上,有时还要穿过激流险滩,这些都需要下很大决心。可是德先生,我离不开这间小屋。我就好比是生在井里死在井里的一条小鱼,根本不需要什么胆量。”

“是井里的鱼吗?”德次郎苦笑道。

“可是,即使在井里,也可以看得到天啊。”

“那只是一小片圆圆的天。鸟儿瞬间便可以一掠而过。”

“或许,德先生就像一只飞翔在广阔无垠的天空里的小鸟。可是对于我来说,那个天空就只有这么一小片。如果不抬起头,即使什么东西从头顶上飞过也感觉不到。德先生好比一只小鸟落在了井边,向着水井里的小鱼张望,并朝着从不抬头向上的小鱼叫喊着,飞呀,快飞呀!”

“可那根本不可能。”三平回答道。

“你不是也很会打比方吗?”德次郎说道。

“噢,比喻终归是比喻。我刚才说过,我从来也没把你当成外人。怎么样,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如果我不在的话,谁来替我舂米呢?”

“刚才你不是说过,这种事情谁都会做吗?”

“喂!不错,谁都会做,可没有几个人愿意做这种事情。”

“那么我问你,你愿意做这种事情吗?”

啊,这个问题从来都没考虑过。

“我不敢说愿意舂米,也不敢说不愿意舂米,做这种事情原本就不是出自于个人的兴趣爱好。”

当然是这样。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就像呼吸一样。

就像吃饭一样。

只是,如果不数数也就无法舂米。

“我不愿意离开井下。”三平说道,“并不是喜欢舂米,只是不想离开江户。”

“原来是这样?”德次郎说道,“为什么不想离开江户?”

“没有什么理由。”

“真的吗?”

“是不是有什么留恋的?”德次郎说道。

“留恋什么?”

“是不是喜欢上了江户?”

“不是,只是离开江户也不会有好的去处。”

“怎么会没有好的去处?早晚也会有条出路,所以我才会来劝你。我宁可在脖子上套上一条绳子,也要把你从井里捞出来。我要把你从这个地方带出去。当然,如果你有理由不愿意离开江户,那就另当别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就没有法子了。”

“没有什么理由。”

“都是因为那个大杂院。”

德次郎站起身,隔着窗子望着外边。

“那个女孩子,她又回来了吧!”

“哪个女孩子?”

是阿菊吗?

“噢,就是久兵卫大杂院里那个缝纫女工的女儿。”

“德先生认识阿菊吗?”三平问道。

“不认识,只是听别人说起过。”德次郎回答道。

“人们经常说起那个阿菊小姐。”

“真的吗?”

“大家都说她长得漂亮。”

“漂亮?那个阿菊姑娘,她还是个孩子。”

“阿菊要是孩子,那么你就更是孩子啦。”德次郎说道。

“你们是青梅竹马吗?”

“听起来好洋气。阿菊大约是在十年前搬到这里来的。那时父亲刚刚去世,祖父不知道应当怎样打发我,只好把我送到了这里,恰好遇上了阿菊。”

“十年前,也就是六七岁的时候啦?”

“那时候的阿菊,根本看不出漂亮。我们经常一起到河原去玩儿,有时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

“这就叫青梅竹马。”说着,德次郎再次坐在了稻秸垛上。

“你十七八岁,那么阿菊一定也就是十六七岁,应当是该出嫁的年龄了。”

“喂,德先生。”三平惊讶地叫出了声。

“那个女孩子,连老老实实地在店里做工都不会,怎么能嫁人?听说她又回到了家里,这回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回来以后就要见个面,可见了面就算完事了,连句话也不会说。

阿菊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才不得不回来的,对此三平似乎一无所知。

阿菊一句话也不说,悄悄地蹲在了德次郎坐着的稻秸垛前,看着三平舂米。

她只是一味地看着。

三平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问了声:“回来啦?”

阿菊回答道:“回来了。”接下来仍然是一句话不说。

阿菊看了一阵之后,便一个人离去了。

实在是,仅此而已。没有看见她长的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有多么漂亮。

在三平看来,现在的阿菊和十年前一样,依旧是那个浑身沾满了泥水的孩子。

“我说,”三平抬起了头,“那个阿菊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关系吗?”

“我觉得没有关系。”

“你没有喜欢上她吗?”

“我不知道德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

喜欢。讨厌。

“这就和舂米一样。阿菊没有工作时也会到这里来,可只是来一下。来了就在那里坐一会儿,坐一会儿之后就又走了,不会有任何事情。”

“不会有任何事情吗?”

“不会,阿菊也是一样。我十几岁开始学习舂米,自从祖父身体衰弱以后,我就一直像这样舂着米。之前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也都一起舂米。而阿菊只好在一旁看着。”

“那么现在呢?”

“现在也是一样。”

“真的吗?我不是在说你。”

“别人的事情我不知道,更何况那是年轻女子的事情。难道说像你这样空臼子死脑壳的人会知道吗?”

果然是年轻女子。

阿菊。

“我看你有点儿迟钝。噢,也许是故意装成迟钝的样子。”

或许真的迟钝。

“就算我迟钝吧,那么迟钝又能怎样呢?”

“这叫坠入爱情长河。我说三平,我说的并不是什么色情的事情。你们双方都互相不介意,不感兴趣,这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如此说来,我们之间的确没有什么。”三平回答道。

“也许你觉得没有什么,可阿菊或许已经喜欢上了你。”

“噢,那倒不会。”

哪里有那种事情?

“那家伙,多少有点缺心眼儿。”

“你说阿菊缺心眼儿,或许也并非如此。”德次郎说道。

“我就已经够傻的了,可你比我还傻。”

“噢,也许你说得对,可毕竟彼此都不聪明。小的时候就总是发呆。阿菊那姑娘,问她什么话回答总是慢半拍。”

“那没关系。”

没关系吗?

也许没有关系。

“不论是傻还是聪明,心里都会有爱情。更何况,越傻就越执着。说起来,如果傻人没有爱或者没有人爱,那么世上一半的人就会或许娶不上老婆或许找不到婆家。”

“像我这样的傻人反倒特别执着,结果吸引了许多女人,让我没有办法招架。”德次郎抹了一下鼻头,自嘲地说道。

“像你这样,被姑娘爱上了自己还没有感觉。”

“哪里会有那种事情?”三平说道,“就算我迟钝,也还不会到这种地步。”

“你知道吗?”

“阿菊她出去做工,临走前也不来打个招呼。好长时间不过来与我见个面,我才知道她又出去做工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她爱上了我,走之前至少也要来告个别吧。”

“马上就又会回来的嘛。”

总不会还没去就打算好要回来吧,而且是被人赶回来的。

“正常情况下,只有在一年两次的休假时才会回来。”

“你说的不错,可是按照那位阿菊姑娘的性格,到哪里都不可能踏踏实实地待住。”

“到哪儿她都待不住。”

“因为她不聪明。”

“实在是不聪明,和你一样。”德次郎说道。

“和我一样吗?”

“我可是老老实实干活儿的呀。”三平说道。

一、二、三。

数了多少就干了多少。尽管最后也不知道数到了多少。

“你到了别的店铺里也不可能干好。”德次郎说道。

“噢。”

或许是。

“我在井下,阿菊在井上,我说的对不对?”

“噢,或许是,你和阿菊都不聪明。”

或许的确是那样。除了舂米以外,自己一无所知。三平不认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听人家说阿菊也是一样,不论是针线活还是外出做工,没有一样她能做得来。说起来,也可能是因为不灵巧。

“是的,所以说,那位阿菊,她也不可能在你面前说清楚自已的想法。相反,你不也是一样吗?”

“你可真是够执着的,德先生!”三平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我们可是没有想过那么多呀。”

“你说的——是实话吗?”

“难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噢,这只是我的猜测。我觉得,你之所以不娶老婆,是因为养不起。”

“怎么会是因为养不起?你没见,不是有很多夫妇,他们一起挣钱一起养家吗?丈夫挣钱不多,妻子就要干点零活儿。你嘴上总是在说什么娶不上老婆养不起家的,我还以为——你是在抱怨阿菊她是个不会干活的姑娘。”

“是的。”

“大家都说——阿菊那姑娘长得漂亮,性格也很温顺,却是不灵巧,又不会干活儿,总是被人家赶回来。可就是这个阿菊,却和你是青梅竹马,而且现在关系也很密切。这种情况下,通常不得不让人胡乱猜想。”

“原来是这样。”

“是的。所以我在想,根据情况是不是请你和阿菊都加入到剧团里来,你看怎么样,三平。”

“这话可是有点儿太突然了。”三平看了看石臼里的米。

“噢,我知道,我知道很难说服你。”德次郎说道。

“你就是不听人劝,三平。”

“我不这么认为。”

“你平时不和人接触,所以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没有必要和人接触。”

“听我说,三平,我是觉得你也愿意改变一下现状,所以我才来帮助你。如果你喜欢那个姑娘,我也会帮助你们撮合,为此我才来和你商量。”

“噢。这个我明白。你帮助我,我很感谢你。”三平回答道,“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我并不是满足于现状,也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

“问题就在这里。”德次郎抱着胳膊,“你并不满足现状,可是又没有什么感到不满意的。”

“我对此并不感到为难。”

“你应当感到为难。”德次郎说道,“人的一生会有许多道路可以走。绝不应当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自我满足。”

“所以我说,我并没有满足现状。”

这并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

也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更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

“没有做到的事情就不可能说满足。没有边际的事情就不可能说满意。”

一、二、三、四。

三平舂了四下米。

或许,德次郎一直在注视着三平手里的活儿。

五、六、七。

数起数来,三平也就来不及想其他的事情。

一直数到脑子乱了为止。脑子乱了就从头数起,事情就是这样。

八,九。

“真拿你没有办法。”只听德次郎说道。

数到几啦?真倒霉。

一、二、三。

“我可是看中了你,我还会再来的。”德次郎这样说着。

又要从头数起。

一、二、三。

三平第一次和德次郎见面,那是在两国。记得那是去看烟火,当时还有醉汉在吵架。于是,又不知道数到哪里了。

三平总是会受到干扰,他重新摆好姿势,开始舂米。

一、二、三、四。

阿菊回来了吗?

那么她会来打招呼的。她会蹲在那里,一直盯着这边。

小的时候多快活,也不分男孩子女孩子。

“啊。”还得从头开始。

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九。

数数的方法,是祖父教给三平的。

十以上已经记不住了。因此,总是数到九后就停了下来。

然后,又重新回到一,从不介意到底会数到多少。

根本无所谓。百也好,千也好,还不都是一样?

不停地数下去,那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祖父说的话。如果不数,就永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不是更感觉到孤独吗?

不久三平便学会了数到一百,可是数到半截儿仍然会出错。于是,就要重新从头数起。

因为总可以从头数起,所以并不需要担心,只要重新做起。

噢,又数乱了。

三平总是不能集中精力。于是,他坐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嘴里大声喊了一声,双手伸到后面支撑住身体。

是德次郎的到来让三平感到不愉快了吗?受到德次郎的关心,自已本应当觉得高兴才对。可即便如此,三平的回答却总是不能让德次郎感到满意。三平猛地看了一下门口。

阿菊出现在那里。

或许,三平已经好久没有如此认真地看看阿菊了。

真的很漂亮,三平暗自发出了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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