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宁慧那天晚上几乎没能睡觉。失眠的原因固然是因为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墙之隔的客厅里,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钱宁慧不可遏抑的好奇心。

从看到那张贴在北大布告栏里的招募启事时就被挑起的好奇心,随着心理实验和它带来的一切匪夷所思的后续事件不断升温。虽然长庚一副锯嘴葫芦打死不说的模样,但不管他是铁葫芦还是玻璃葫芦,钱宁慧都决定用自己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将葫芦壳烧化。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微明,钱宁慧立刻跳起来穿好衣服,打开反锁的房门走进了客厅。

长庚正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毛毯。虽然沙发的宽度对于一个成年男人过于狭窄,他却睡得很平稳,似乎早已习惯了狭窄的空间,让钱宁慧不由自主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我在西班牙的十多年,几乎一直住在地下室里。”

这是真的吗,莫非他在国外一直受虐待?钱宁慧心中虽然闪过一丝怜悯之心,脑子里却呈现出一幅家务机器人被关上开关后闲置在地下储物间里的情形,不由站在沙发边开玩笑地唤了一句:“机器人,起来干活啦!”

长庚猛地睁开了眼睛,身子也倏地像个弹簧般坐了起来。直直地坐了两秒钟,他才真正清醒过来,抓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嘟哝了一句,顿时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你说什么?”他这副嗜睡的模样让钱宁慧颇为不满,顿时凑在他耳边叫道:“说不定又有什么人自杀了,你还不赶紧去查一查!”

“机器人还没充好电。”长庚重复了一句,抓住毯子蒙住了头。

“你什么牌子的机器人啊,质量太差了,充一半电就不能干活了?”钱宁慧一把拽住毯子,心急如焚,“人命关天,你居然还睡得着啊?”

“那样会损耗电池寿命……”长庚叹了一口气,难得地有了点求饶的意思,“今天跟人约的是十点。我要是睡不好,催眠效果就要受影响了。”

“这还像人话!”钱宁慧乘胜追击,“不过想睡觉的话,就先告诉我你们那个潜意识实验究竟是什么?”

“你把我昨天那张纸上的图案好好看上两个小时,就明白了。”长庚说出这句话,终于如愿以偿地拉过毯子蒙住了头。

“哦,”钱宁慧刚起身去找长庚画着奇怪图形的那张纸,忽地反应过来,“两个小时?你当我真的是能打坐的师太啊?”

“宁慧师太。”长庚终于笑了一声。可惜他的脸蒙在毯子里,钱宁慧看不见他坏笑的模样。那个样子……应该就像是黑白照片突然变成了彩色的吧?

“不行,你不告诉我真相的话,今天我就不和你出去了。”钱宁慧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决定现在一定要逼问出答案来。见长庚还是不开口,她索性走过去打开电脑,还把音响开到最大,果然,震耳欲聋的Windows开机音乐让长庚崩溃了。

“你的战斗力不行嘛,我本来还打算放点重金属音乐呢。”钱宁慧揶揄。

“去搜索‘玛雅死亡瓶’,其他的我起床后告诉你。”长庚从毯子里探出半张脸,彻底投降。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色很苍白,眼睛下有很重的黑晕,果然是一副极度缺乏睡眠的模样。看到他的样子,钱宁慧瞬间觉得自己像关塔那摩监狱的虐囚美军。她转身关掉音响,有点心虚地背对着长庚坐下,心中却安慰自己说不这么逼他的话,他肯吐露出一点有用的情报吗?对了,他刚才说什么?“玛雅死亡瓶”,她没有记错吧……

在谷歌里输入“玛雅死亡瓶”五个字,钱宁慧果然搜寻到了不少相关网页,不过大多数网页的内容都指向了同一个报道,那是2007年美国考古队在洪都拉斯的一项考古发现。

据报道称,考古队在一座小型金字塔状宫殿下挖出了一个白色大理石质地的瓶子,上面雕刻着蛇状图案。据考古学家认定,这个瓶子制造于1400年前,是玛雅人祭祀时用来与祖先通灵的物品,瓶子内还装有一些用以制造幻觉的吐根树花粉。考古学家将这个瓶子命名为“死亡瓶”,这也是迄今为止发现的第一个“死亡瓶”。

制造幻觉的吐根树花粉?钱宁慧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有用的词汇,带着即将勘破谜底的兴奋继续往下读去。考古学家介绍说,服用这种花粉后人会产生严重的呕吐,然后昏迷以至于产生幻觉,也就是玛雅人所称的与祖先通灵。

一个念头蓦地在钱宁慧脑中成型,让她刚才熊熊燃烧的好奇心一下子变成熊熊燃烧的怒火。她耐着性子看完了网上的报道,确认没有遗漏什么重要信息,终于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掀开了长庚身上的毯子!

这一会儿工夫,长庚已经睡熟,被钱宁慧这么一闹,顿时警觉地伸手抓住了毛毯:“又怎么了?”

他的口气中含着对小孩子胡闹的烦躁,钱宁慧气得动手一扯,却没能将毯子从他手里扯开。“我明白了,”她扔开毯子,盯着长庚冷笑,“做实验的时候,伊玛给我们注射的不是镇静剂,是迷幻剂。”她并不期待长庚的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带着颤抖,“就是那个迷幻剂让我们产生了各种死亡幻想对吧?我简直难以置信,你们居然用500块钱就想骗走一个人的生命,这个价钱也太低了吧?”

“你还发现了什么?”看着面前神情激愤的钱宁慧,长庚拥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揉了揉眼睛淡淡地问。

“你果然只是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吗?我的举动是不是打乱了你程序设置,所以不知如何应对了?”看着这个家伙又恢复了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钱宁慧气不打一处来,“我还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现在就去打电话报警!”

“报警没用,因为这是北京大学的官方合作项目,你说警察会信你还是信北大?”眼看钱宁慧东张西望找手机,长庚出言提醒,“另外,如果真的碰到要你命的人,报警时一定要隐秘不要声张。”

“你!”钱宁慧气得倒仰,却不得不承认长庚说得有理。如果真的给被试者注射的是带来严重后遗症的迷幻剂,以北京大学的招牌应该不会接受这种犯罪行为。

“还记得田原吗?她是在网上做的测试,根本就没有注射环节,”长庚耐着性子解释,“之所以给你和部分被试者注射苯巴比妥,只是为了便于测量你们的脑电波等生理数据。”

“那……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强弱气势陡然调转,钱宁慧再而衰三而竭,终于无奈地放低了声音。

“跟着我去看望其他被试者,你就会慢慢地知道,”长庚终于明白自己的回笼觉没戏了,恋恋不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知道得太早,我怕对激发你的潜意识不好。”

“为什么?”钱宁慧下意识地问出这三个字,立刻醒悟对长庚不能提这种宽泛的问题,否则会一无所获,“那就告诉我我现在可以知道的。”

“这个你看了?”长庚走到电脑前,指了指钱宁慧尚未关闭的网页。

“看了,玛雅死亡瓶,名字取得挺骇人听闻的,但好像跟那个实验没什么关系。”钱宁慧也走过来,凝视着网页上那个石雕瓶子的模样。可能是因为翻译的关系,图片上的死亡瓶呈直桶形,比常规意义的瓶要粗,翻译成“罐”可能更恰当些。

“这个并不是现存唯一的一个死亡瓶,或者说,不是真正的死亡瓶,”长庚顿了顿,显然在斟酌哪些内容可以透露给钱宁慧,“真正的死亡瓶在玛雅圣城奇琴伊察,是玛雅国王和祭司秘密珍藏的圣物。根据玛雅创世神话《波波尔·乌》记载:在射手座的位置、黄道与银河的交叉处,有一道黑色的缝隙,被称为黑暗之路,通往亡灵们居住的地下世界,而死亡瓶——其实它真正被称为‘圣瓶’,则是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

“也就是说‘死亡瓶’跟‘死亡’其实无关?”钱宁慧疑惑地问。

“也可以说有关,因为‘通往地下世界’,用常人的理解也就是死亡,”长庚见钱宁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满眼都是探究好奇的神色,不由移开视线,脸上的表情越发淡静,“当然,这些都是传说而已,就连玛雅圣城奇琴伊察,现在也已经开放成了旅游景点,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进入参观。”

“你是说,那个什么圣瓶,也许根本就是个传说而已?”钱宁慧本来想问长庚说的跟实验有什么关系,却生怕自己一打断,他就关上了话匣子,只好顺着他的话提问。

“父亲也曾经这样怀疑过。毕竟他研究了几十年的玛雅古卷,也去过不下七次玛雅圣城遗址,却从未打听到这个被称为神器的圣瓶的下落,”见钱宁慧又有些懵懂模样,长庚解释,“我提到的父亲就是安赫尔教授,萨拉曼卡大学的心理学专家。”

钱宁慧点了点头,这个西班牙教授应该就是伊玛的硕士生导师,也是那个潜意识实验的主持者。虽然她不明白长庚的父亲为什么是外国人,但此刻不是刨根问底查人户口的时候。

“根据父亲的引导,我自小也对玛雅古卷有所研究,一度也曾怀疑圣瓶不过是个传说。可是有一天——”长庚揉了揉额头,似乎说了这么多话也没能让他从瞌睡状态中恢复过来,甚至还有些神情恍惚,“有一天,蒙泰乔集团的董事长邀请父亲去研究他祖先传下的一件物品。父亲前往蒙泰乔的庄园,并拍下了一些照片。根据造型和纹饰,我们确认那是一件属于玛雅文化的大型玉瓶,而且可能就是传说中通往地下世界的圣瓶。”

“也就是真正的死亡瓶?”钱宁慧觉得自己宁可这样称呼。

“是的。”长庚打开手机,调出了里面几张照片,正是从各个角度拍摄的玛雅圣瓶图像。圣瓶的造型和网页上的死亡瓶差不多,都是类似于罐子的直桶结构,两侧还有长着羽毛的蛇形耳饰。“照片看不出大小,真正的圣瓶是用整块白玉雕刻而成,大概直径一米,高两米,恰好可以钻进去一个人,”长庚指了指圣瓶表面雕刻的蛇一般盘曲的花纹和一些古怪的符号,“有没有觉得在哪里见过?”

“没有。”钱宁慧摇头。

“其实你见过,只是没有储存在显意识中。”长庚提示。

显意识、潜意识……钱宁慧突然灵光一现:“你是说,这就是那个潜意识实验中我没能看清楚的图像?”

“你看,这个图像上的装饰,就是羽蛇神,”长庚没有正面回答钱宁慧的问题,只是指着照片上的圣瓶讲解,“羽蛇神是古代玛雅人最为信奉的主神,传说就是羽蛇神教会了他们耕作、建筑、天文和数学,他离开之后,玛雅人就常常杀死活人来祭祀他……”

“看上去和中国的龙有点像。”钱宁慧说。

“是的,特别是中国商代的造型,”长庚点了点头,指着圣瓶的顶部,“你看这里,明显是一个蛇口的形状。根据玛雅人的传说,地下世界的入口就在巨蛇的口中。”

“被蛇神吞吃了,死了,所以就进入了地下世界,与祖先通灵?”钱宁慧将长庚提供的信息串联起来,得到了一个这样的逻辑,“你那张救命的纸上却画着一个人从蛇口中爬出来,所以能够破解死亡瓶的心理暗示?”

“那个玉盘上的图案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还需要进一步研究。”长庚回答。

“进一步研究?”钱宁慧刚压下去的义愤又腾地冒了上来,“喂喂,要把人当小白鼠研究也要讲科学道德吧,看看你们都害死多少人了?”

“父亲只是觉察圣瓶上的纹饰对人的潜意识有影响,而且影响大小也因人而异,并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长庚解释,“所以一经发现,他就派我到中国来为出现死亡幻想的被试者做舒缓治疗。”

他的解释很合理,逻辑似乎也无懈可击。但钱宁慧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为什么要到中国来进行实验?”

“这个……以后再告诉你。”长庚关掉手机,走向洗手间,“我饿了,一会儿出门吃炸酱面吧。”

“还吃,机器人不是充电就够了吗?”好奇心尚未被喂饱的钱宁慧意犹未尽,却只能冲着关上的洗手间门抱怨了一句。

接下来无论是洗漱完毕走出公寓,还是在餐馆里吃炸酱面,长庚又恢复成了锯嘴的葫芦,无论钱宁慧怎么敲打都不肯再透露更多信息。“我得先给父亲打电话,他如果允许我就告诉你。”最后,架不住钱宁慧的死缠烂打,长庚无奈地给了这个答复。

“那现在就给他打啊。”钱宁慧催促,“好歹我也变成你们的工作人员了,不是外人不是吗?”

“现在西班牙是凌晨两点。”长庚淡淡的语气,无异于给满腔期待的钱宁慧兜头泼了一筐冰块。

“你都这么大了,还事事要听父亲的。”钱宁慧不屑地嘟哝。

“嗯。”长庚笨拙地搅着碗里的面条,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中的筷子,“我当然要听他的。”

“我发现,不会用筷子是你最像海外侨胞的地方。”钱宁慧随口开着玩

笑,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自己进入长庚潜意识的那一次。在长庚脑海中的那个小教堂里,神龛上站着的人就是他的外国养父安赫尔教授,而刚才听长庚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回答,难道在他心目中,真的是把安赫尔教授当作神来崇拜的?

怪不得,连养父不让他上学,一直住地下室之类几乎可以称为虐待的情形,长庚竟也甘之如饴!这个人,不会是被安赫尔洗脑了吧?想到这里,钱宁慧紧紧盯住了长庚,却发现他只是埋头吃面,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这一次他们去拜访的被试者叫尹浩,住在积水潭地铁站附近的军区大院里。那是一栋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宿舍楼,方方正正却又构造结实,在那个年代乃是有一定级别的军官才能分配到的房子。

“请进吧,屋子里好久没人住了,有点乱,请您别介意。”开门的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操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言辞之间颇为客气,而且是一种——带点居高临下的客气。

“您平时不住在这里吗?”钱宁慧环视了一下房间,家具和摆设都是20年前陈旧的式样,虽然已经打扫过仍然觉得积满了岁月的灰尘,唯独卧室半开的门里露出的床上用品非常新,看上去才拆开包装换上去没两天。

“对,空了十几年的老房子,我前天才搬过来,”尹浩给他们倒了两杯超市里买的纯净水,带点苦笑,“老做噩梦,所以想换个地方睡。”

“换地儿有用吗?”见长庚似乎乐见自己代他发问,钱宁慧便继续和尹浩交谈。

“没用,有用的话就不找你们了,”尹浩瞥了两眼钱宁慧和长庚,“说实话,一开始想到是你们那个实验害我成这样,我挺想找人把你们弄到监狱里去的。”

“别,我也是受害者……”想到对方多半是有钱有势的高干子弟,钱宁慧慌忙摆手。

“只是想想而已,”尹浩没有理会钱宁慧的撇清,继续侃侃而谈,“后来我找到一个北大心理系的朋友问了一下内情,他说实验中一闪而过的看不清的图像是关键,就像20世纪放电影时,不断插播一秒钟广告信息,可以提高可乐和爆米花的销售量一样,这个实验中的图像会勾起部分人潜意识中的精神创伤,只要进行适当的心理疏导就会痊愈。听他这么解释,我才打算找你们先试试看。”

“如果治不好,对不起,我就准备找公安局的朋友调查你们了。以我的人脉,就算要动用国际刑警组织也不是办不到。”这一次,尹浩没有再掩饰他居高临下的气势。

“应该没问题,长庚很厉害的,所有类似的案例都被他治好了。”仿佛又回到了上班时接待客户的那阵,钱宁慧下意识地赔着笑脸,努力调节气氛。不过话一出口,钱宁慧又有些心虚起来,长庚未必有自己吹嘘的那么厉害,至少自己这个案例他就无能为力。

“还是先请您谈一下症状吧。”见尹浩滔滔不绝的开场白似乎告一段落,长庚终于开口。

“我们一定会为您保密的。”见对方还有一点犹豫,钱宁慧赶紧补充。

“好吧,”尹浩顿了顿,语速不再像先前那样流畅,似乎顾虑到自己的身份,需要斟酌如何措辞,“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女朋友,南方考到北京来的,挺娇小,笑起来挺甜的那种。我们交往到毕业的时候,我给父母说了,想让他们通过关系给她找份北京的工作。可是我父母嫌她家出身低,坚决不同意。”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对家里的意见并不理会,照样偷偷和她来往。但我父亲是个性格很刚硬……甚至有点粗暴的人,他发现了以后怒不可遏,不仅把我狠狠训了一通,还找到了那女孩子上班的单位,让他们把她辞退了。”

“这……”钱宁慧擦汗,看来尹浩家真是个惹不起的主,万一长庚治不好他,那麻烦可就大了。

“嗯,他带兵的,所以习惯了一切行动听指挥,否则就军法从事,”尹浩苦笑了一下,“那个时候他对我说,如果不亲口断绝和那女孩子的来往,就让她在北京找不到工作,或者把我扔到某个山旮旯里当兵去。我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只好按照他的要求约了那女孩子见面,没有解释什么就提出和她分手,还让她从此离开北京。结果……”他吸了口气,“也不知她是神情恍惚还是存心想不开,没两天就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了。”

“哦……”钱宁慧轻叹了一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有长庚还是一副专业人员不动声色的表情,淡淡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一切就过去了,我也开始交往新的女朋友,记起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直到我一时好奇,被朋友介绍做了你们那个见鬼的实验……”说到这里,他的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手指微微颤抖。

“你戒烟很久了,不是吗?”长庚忽然说。

“是的,她死的时候我一口气抽了三包,后来就戒了,只是刚才忽然又想抽一口,”尹浩看了看长庚,终于对这一直沉默寡言的治疗师有了一丝佩服,“其实,在开始梦见她以后,我就觉得自己很想抽烟,想要恢复成以前和她相处时的样子。”

“你是做了实验以后开始梦见她的吗?”钱宁慧问。

“是的,每天晚上都梦见,而且很真实,真实得每次都把我从梦中吓醒。”尹浩揉了揉头发,有些自嘲,“都怪我以前耍贫嘴,跟她说一辈子爱她,就算她死了也把她做成标本放在卧室里,结果还真就应验了。”

“人体标本?”钱宁慧感觉又有一丝冷气从脊梁骨蹿了上来。

“是啊,每天晚上我一睡着,就会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我床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是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似乎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于是梦里的我就躺不住了,非要爬起来看个究竟,然后就认出来是她。她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神情很温柔很安静,她的皮肤却毫无温度,让我立刻想起她已经死了。我正奇怪死人怎么还能站在这里,随即就发现她是被一个铁架子撑着的,就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动物标本那样。她的胸腹上有一道拉链一样竖着开的口子,是制作标本时用来将内脏掏出来的……”见面前的钱宁慧露出了一些不适的神色,尹浩没有再继续描述细节,而是直接叙述到结尾,“我正不停地观察着她,她肚子上的那个口子就忽然裂开了,露出了空荡荡的腹腔,一下子将我裹了进去,我吓得要命,立时就醒了。然后第二天晚上,又是一模一样的梦,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样……哪怕我从原来的住处搬到这里来,这个梦还是紧跟着我。”

“每次都是这个时候就醒了吗?”长庚揪着尹浩的一句话问。

“嗯,确实挺恐怖的,要是我也要庆幸醒过来了。”见尹浩默默点头,模样有点颓丧,钱宁慧试着设身处地地为他解释。

“你希望我的治疗达到怎样的效果呢?”长庚又问。

“怎样的效果?”尹浩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不满,“我希望能好好睡觉,这些天精神不济我开车好几次都差点出车祸了!”

“车祸,”长庚垂下眼睑,似乎在思考什么,“你觉得她希望你也因车祸致死,作为报复吗?”

“这是你说的,我没说。”尹浩警惕地盯着长庚,但闪烁的眼神和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那么,我帮你忘了她吧。”长庚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盯住了尹浩。

“忘了她?不……”尹浩刚想拒绝,随即陷入了困惑。

“她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了,是否忘了她,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长庚捕捉着尹浩游移的目光,继续诱导。

“不,她已经变成了鬼,鬼是知道一切的,包括知道我那时的苦衷……”尹浩脸上的表情更加困惑了,先前还居高临下口若悬河的男子,现在仿佛变成了迷茫的小学生,不敢须臾离开长庚的视线。

“对,她知道一切。所以如果她还是恨你,还是想报复你,就证明她不是善良的好女孩,你就该忘了她……”长庚说到这里,挥手止住钱宁慧的异动,而尹浩在他强大的精神力影响下,终于点了点头,斜斜地靠在沙发上陷入了催眠状态。

“再确认一次,她究竟是不是想报复你。”长庚说完,尹浩的眼球果然转动起来,仿佛又开始经历那个梦境。

“喂,你怎么能那样说人家女孩子呢?”见尹浩只顾做梦,钱宁慧终于忍不住向长庚小声抗议,面带怒色,“且不说对死者不敬,你没看到尹浩压根不想忘了她吗?你凭什么又要删除人家的记忆?”

“你以为我想删除他的记忆?我现在根本就没那个精神力,”长庚疲惫地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拜你所赐,早上没睡好,现在只好拜托你了。”

“什么,我?”钱宁慧吓了一跳,真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没看见他有钱有势吗,我要是弄砸了他真有本事把我们弄到牢里去!”

“你看着办吧,反正你见过我怎么做。别吵了,我现在好累……”长庚惫懒地斜觑了一眼钱宁慧,竟然跟对面的尹浩一样,专心致志地睡觉去了。

“你死机了吗!”钱宁慧踹了他一脚,见长庚还是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而那边尹浩的表情已经渐渐惊恐,似乎随时都会醒来。钱宁慧又急又气,七窍生烟。然而摊上长庚,就仿佛面对一台死机的电脑,无论怎样拍打键盘、鼠标也不会有一丝反应,钱宁慧只能手忙脚乱地选择自救了。

她抽出那张画着古怪纹饰的纸,死马当作活马医一样凑在了尹浩面前,勉力模仿长庚平缓的语调:“你看见了什么?”

“小珺,”尹浩似乎很忙,断断续续地回答,“她……确实是小珺。”

“还有呢?”钱宁慧不知道怎么问才好,只觉得脑门上已经有汗水沁了出来。

“小珺是空的,就像是……”尹浩吃力地形容着,“挂在架子上的衣服……”

“她已经死了,别害怕。”钱宁慧用力抓着手中的纸,努力在尹浩面前摇晃,“看着这个,它会保护你。”

尹浩睁开了眼睛,迷惘的目光显示他并没有醒过来。钱宁慧生怕他看不见纸上的图样,在他眼前凑近了些,摇晃了几下。因为玉盘上的圆形纹饰分不清上下,又尝试性地转动起纸张。“别怕,小珺爱你,她不会伤害你的。”钱宁慧其实根本不知道这是否有用,却只能硬着头皮安慰尹浩。

然而她的行为似乎并没有效果,下一刻,尹浩啊地大叫了一声,整个人在沙发上缩成了一团。他脸上的表情惊恐之极,想必已经被梦中的小珺尸体标本裹入了腹中,就连手臂也紧紧地抱住了屈起的双膝,仿佛一个包裹在母体中的胎儿。

若是平时,尹浩此刻已经经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刺激,身体会保护性地自我唤醒。然而,这一次因为催眠的力量,他被强迫着继续体验梦境,想通这一点,钱宁慧忽然生出了深深的犯罪感。

“要不要唤醒他?”她转头求救似地望着长庚,那个家伙却毫无动静,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钱宁慧气得去捏他的鼻子,手腕却被长庚一把抓住,然后他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钱宁慧不敢妄动,转头去看尹浩,却发现他此刻已经舒展开四肢,慢慢从沙发上站立起来。“小珺,小心些。”他的脸上不再有先前的惊恐慌乱,而是一片柔情蜜意。

“小珺在哪里?”长庚忽然问。

“她就在这里。”尹浩挥了挥手,仿佛他就是小珺。

“那你在哪里?”长庚追问。

“我在她的身体里。”尹浩又挥了挥另一只手,“你看,小珺虽然只剩下一个空壳,但只要我钻进去,她就可以用我的眼睛看,用我的手脚动。”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长庚又问。

“很快乐。”尹浩像是初次享受自主行动乐趣的孩子,挥动着手臂走到窗户边,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和小珺终于又在一起了,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死。”

“神奇的图案,居然可以把噩梦变成美梦,”长庚看了看钱宁慧手中绘着玉盘纹饰的纸张,轻叹了一声,“醒来吧。”

听到最后三个字,尹浩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了。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臂,忽然明了了什么,慢慢蹲下身捂住了脸。

最初盛气凌人的男人现在哭得那么伤心,就连长庚和钱宁慧何时离开也未曾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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