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中国·北京

钱宁慧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

虽然每日打起精神努力工作,但她仍在不断大大小小地犯错。当某个客户打电话来投诉她复印的合同资料居然漏了几页后,钱宁慧将草稿箱中早已写好的辞职信发送到了老板的邮箱,然后默默地收拾起办公桌上的东西。

老板没有挽留她,只是略带些失望和怜悯地让她去跟同事交接工作。钱宁慧的职位不重要,也没有多少工作要交接,只是把手里的办公用品和门禁卡往人事那里一交就算完事。等到她抱着一袋私人物品走出公司大门时,也不过才下午四点。

乘坐电梯到达写字楼出口,钱宁慧伸手挡了挡外面依旧炫目的阳光,心中一片茫然。她留恋地回头看了看阴凉的写字楼,原来真要到离开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小破公司是如此依赖。

而现在,她就像是一只鼹鼠,被人从地底的洞穴强行驱赶到了阳光下,顿时惊慌失措,生不如死。

“死。”这个字如一记重锤,敲得钱宁慧心中一凛。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马路中央,斑马线对面的行人指示灯正发出醒目的红光。她惊慌地往马路两边望了望,密密麻麻的车辆流水般在她身边穿梭,让她移动着脚步却不知该往哪里躲闪。就在进退两难之际,忽然迎面驶来一辆法拉利跑车,风驰电掣的速度和一往无前的气势让钱宁慧一瞬间失去了躲避的信心。她像一个吓呆了的孩子般怔怔站在马路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钢铁怪物,等待它将自己拆骨入腹。

既然是自己闯了红灯,就算被撞死的话父母也拿不到多少赔偿吧……法拉利冲到眼前的瞬间,钱宁慧最后冒出这个念头。

不出所料,下一瞬间,一股大力猛地撞击在钱宁慧身上,将她整个人撞倒在地。眼前的景象蓦地颠倒,她感觉到身下马路的坚硬,心头忽然生出来去无牵挂的轻松解脱,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丫个神经病,要寻死也别往老子车上撞啊!”一个声音蓦地窜进了钱宁慧的耳中,“笑,你还笑?大家可要给我做证,是她自己闯红灯撞上来的!”

原来死后的世界也是这么吵吵闹闹的……钱宁慧眨了眨眼睛,盯着滚落在自己身边的不锈钢保温杯和英汉词典,那都是她刚从办公室里打包带出来的……等等,难道旁边那个人骂的,就是自己?

“看这姑娘呆呆愣愣的模样,可能真是个神经病……”

“要不是有人救得及时,怕真撞死了吧?”

“哎呀这不就是楼上的小钱吗,听说今天被老板炒掉了,莫非就是因为这个想不开?”

耳边嘤嘤嗡嗡的,就像是一万只苍蝇在盘旋围观。钱宁慧刚想爬起身来,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扶了起来。

“你还好吗?”胳膊的主人微笑着问。

剧变之下,钱宁慧一时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勉强分辨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少年,从他光洁的皮肤和柔嫩的嘴唇判断,十七八岁的样子,他戴着一副很大的黑色墨镜,几乎遮住了上半张面孔,让钱宁慧无法看清他的模样。

见钱宁慧没有回答自己,少年宽和地一笑,蹲到地上捡拾她散落一地的东西,塞回有些破损的纸袋里。

看来就是他救了自己。钱宁慧呆呆地想,能及时将自己扑开,莫非这个男孩子刚才一直跟着自己?

“警察来啦。”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叫了一声。法拉利车主像是碰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迎了过去,絮絮叨叨地陈述自己如何遵纪守法却又如何运气不佳。

“受伤了吗?”交警听完陈述,见钱宁慧还有些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皱着眉头问。

钱宁慧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衣服蹭脏了几处,还是好胳膊好腿,就连油皮都没磨破一点,于是赶紧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闯红灯?”交警问。

“我……我没留神……”钱宁慧低下头,涨红了脸满是羞愧。

“救人的人呢?”交警转向墨镜少年站立的方向,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了。

“既然都没事,就散了吧,别在这儿阻塞交通。”交警见人车完好,不存在任何纠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记下法拉利的车牌和钱宁慧的身份证号,驱散了人群。

围观众人见再无热闹可看,纷纷散去。钱宁慧随众走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四下张望。隔着马路她看到那个戴墨镜的少年站在一家零售店门口,双手悠闲地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他似乎也觉察到钱宁慧的目光,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摘下了墨镜。

虽然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钱宁慧却不知怎的被对方的眼睛吸引了。就仿佛那里射出了两道激光,轻而易举地刺进钱宁慧的脑子。等她反应过来这个念头有多么荒谬时,少年已经重新戴上墨镜,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去的一路上钱宁慧都很紧张,生怕自己再走神就会摔下天桥或者掉进下水道。等到她终于下了公共汽车,平平安安走进双榆树的公寓,钱宁慧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发现自己抱着纸袋的双臂都已酸疼不堪。

她暂时不愿去想“失业了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这种恼人的问题,却也不敢放纵自己在床上倒头大睡。实际上,对于睡眠,钱宁慧最近都有一种恐惧感,特别是上次梦游打开煤气阀门的事情发生过后。她左思右想,觉得不论是关掉煤气阀门还是将厨房门反锁都不能解决问题。最后,她只好在网上发布了寻求合租女房客的帖子,这是她唯一可以对付梦中自己的方法。

不过现在失业了,还可以选择回老家去和父母住一阵……但是那样的话又会让父母担心的……

心烦意乱之下,钱宁慧打开了电脑,胡乱上网点击。

MSN上再没有孟家远的留言,就像这个人已经凭空消失了一样。招合租的帖子下面倒是有几条回复,不过都是泛泛地问着问题。只有一个女孩有诚意地留下了手机号码。钱宁慧正想给她打个电话谈谈,忽然发现MSN显示自己有几封未读邮件。

她随手点开邮箱,发现大多都是垃圾邮件,然而有一封邮件出乎意料地吸引了她,邮件的标题是:“北京大学暨萨拉曼卡大学心理学系潜意识实验反馈函”。

钱宁慧仔细看了两遍拗口的邮件标题,终于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才郑重地点开了邮件。

和标题不同,邮件是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的:

亲爱的被试者:

首先感谢您参与了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和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心理学系联合举办的潜意识实验。萨拉曼卡大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几所大学之一,距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由于您的协助,该实验在中国取得了极有成效的结果,我们再次对您表示感谢。

虽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实验植入的潜意识内容安全无害,但出于对被试者负责任的态度,我们还是给您发送了这封反馈函。如果您因为实验产生了任何异常的心理状态,并需要我们提供专业帮助,请拨打手机159××××××××进行咨询,该咨询项目是完全免费的。

您忠实的:伊玛·弗兰德斯

伊玛,不就是给自己做实验的那个美女科学家吗?孟家远还猜测她是西班牙殖民者后裔什么的……钱宁慧紧紧握着鼠标,盯了屏幕很久,等到转开眼珠时,终于下决心给那个号码拨个电话。

不停地在溶洞中奔跑逃生的梦,梦游时打开的煤气开关,还有莫名其妙就走进车流中的经历,每一个都让钱宁慧心惊肉跳。她不能确定这一切是否都与她参加的那次潜意识实验有关,但找个专业人士咨询一下总是好的。

已经是晚上7点了。她忐忑地拨通了邮件上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下班时间对方是否还会接听。

没有惯常的彩铃音乐声,听筒里只传来简单的长音,干净,却又将人的心弦扣得更紧。

“Hello!”一个女人的声音接通了电话。

“Hello……”钱宁慧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一下子懵了。她忘记了伊玛不会说汉语,可是自己本来英语就不好,加上劫后余生心慌意乱,根本就没法用那点可怜的词汇量来描绘自己的状态。

对方又用英语说了些什么,钱宁慧紧张之下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懂。憋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来:“you……speakese?”

电话那头的女人笑了,这笑声中有一点不出所料的意味,让钱宁慧更加气馁。就在她准备挂上电话的时候,听筒内却忽然传出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喂,你好。”

是中文!钱宁慧精神一振,慌忙应答:“你好……请问您是北大的吗?”

“萨拉曼卡大学。”对方平淡地纠正了她的话。虽然站在西班牙大学的立场上,但纯正的普通话还是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华人。

“哦,对不起……”钱宁慧有点心虚,“我收到了你们发来的实验反馈函,说有问题可以打这个电话。”

“是的,”对方的语调依然平淡,几乎让钱宁慧怀疑手机那头没有人,只是一个自动答录机,“你需要帮助吗?”

“嗯。”钱宁慧鼓足勇气继续说,“我最近会做一个奇怪的梦……”

“知道了,”还没等钱宁慧描述自己的详情,对方已经平板地念道,“北京市双榆树青年公寓12-5房,对吗?”

“是的,不过……”钱宁慧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淡淡地打断了她,“我今天就过来。”说着不容任何反驳地挂断了电话。

“唉,等等……”钱宁慧徒劳地放下手机,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难道那边真的要连夜派人过来?这也太敬业了吧……

虽然无法理解,但钱宁慧还是乖乖地没敢出门,只找了包方便面泡来做了晚饭。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让钱宁慧怀疑“今天”的承诺是否能够兑现。她窝在沙发上抱着抱枕,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毫无例外地,她又梦见了那个迷宫般的溶洞。她无助地在里面摸索奔跑,想要逃出生天。这一次,她似乎没有在溶洞中待太久就听到了救援的声音,那是锤子在敲击洞壁,清晰得仿佛就从她身边的钟乳石后传来。

一、二、三……一、二、三,锤子持续不停地敲着,带着明显的召唤意味。钱宁慧循着声音找过去,恍惚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前方,可是当她想要看个仔细时,眼前忽然一片光明。

公寓内的灯光射进钱宁慧张开的眼睛,她从沙发上醒了过来。

一、二、三……一、二、三,敲击声依然传进耳中,那是有人在敲门!每次都是有规律的三下,每一下的间隔精确得如同时钟控制。

扫一眼桌子上的闹钟,已经快夜里12点了,居然这么晚才来……钱宁慧心中有些恼火,凑到猫眼处,犹豫着要不要装睡。走廊上的声控灯已经熄灭,只能影影绰绰地判断出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人孤身在外打工的钱宁慧来说,安全问题不可不防,对方深夜前来的行径也让她颇有些不满。

男人依旧很耐心地敲着门,似乎确定屋里有人。一二三、一二三很有节奏,也很有礼貌地敲着,没有半点焦躁和气恼。似乎只要钱宁慧不开门,他就会一直不停地敲下去。

钱宁慧终于耐不住,站在门口应了一声:“不好意思太晚了,您能不能明天再来呢?”

“不能。”门外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正是接她电话的那个男声。

“可是现在挺不方便的……”听到对方一口拒绝,不留一点余地,钱宁慧有些恼怒。

“因为多耽搁一个晚上,你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门外的男人说,“据我猜测,你最近有强烈的死亡幻想,比如说站在窗边或阳台上就想往下跳,看到水面就幻想溺死的感觉,甚至在梦里也常常重复你过去离死亡最近的经历……”

“进来吧。”钱宁慧一把拉开门,打断了对方的话。实际上她并非惊骇于对方对自己症状的了解,而是觉得深更半夜的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门前说死呀死的会惊吓了邻居……

“你好,我叫加百列。”门外瘦削的身影走进了公寓,在灯光下呈现出一张俊秀苍白的华人脸孔。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的中国名字——长庚。”年轻男人微微朝钱宁慧点了点头,脸上只有一片如水的淡漠。

这是钱宁慧第一次见到长庚。而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也颇为奇特——面前的不会是个仿真机器人吧?

虽然钱宁慧知道自己的评价有些尖刻,但长庚的身上确实没有多少活人的生气。他的脸色是那样苍白,仿佛多年不见阳光;他的眼睛是如此冷冽,仿佛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平平无波,若是画成频率波形图,几乎就是一根直线。

也只有这种人,敲门时的频率

会如时钟般精确,杵在屋内会如同电线杆般笔直。

“请坐。”被这么一闹腾,钱宁慧的睡意已经消散了。她指了指客厅里的沙发,又手忙脚乱地找一次性水杯。

“不用了。”长庚既不喝水也不坐下,只是打量着钱宁慧这套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让钱宁慧不由暗自庆幸先前已经把房间收拾过了。

“长庚先生……”就在钱宁慧绞尽脑汁想找点话题打破屋内尴尬的沉寂时,长庚忽然开口了:“上床吧。”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钱宁慧当即目瞪口呆。

“我的意思是……你去床上躺着,”长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抱歉的表情,“我很久没说中文了,用词不够准确。”

“不不,很准确很准确……”钱宁慧就像是夸奖外国人一样客气地笑着,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笑得犯傻,赶紧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可为什么……要躺着?”

“方便我给你催眠,”长庚例行公事一般解释,“你的死亡幻想是潜意识造成的,唯有找到这种幻想的根源,才能破除它对你日常生活的影响。”

“可我并不想死啊,哪里能有什么根源?”钱宁慧下意识地抵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要是自己老老实实被这个男人催眠了,天知道他会占什么便宜?

“死亡幻想的根源在你的潜意识里。所谓潜意识,就是自己无法觉察的,”长庚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或者压根儿就是不在乎钱宁慧的戒备,仿佛一个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有条不紊地说下去,“潜意识占据大脑92%的大小,显意识仅占剩下的8%,所以我们最不了解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最后这句话颇有哲理,但配上长庚毫无起伏的语调,只成了干巴巴的心理学科普。钱宁慧虽然承认他说得有理,却不肯就此投降,乖乖上床:“可我就是不愿意被催眠,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吗?”

“你有难言之隐,怕被我知道?”长庚的眼神中多了探究的意味。

“我能有什么难言之隐?”钱宁慧恼羞成怒,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她从小就是父母的乖乖女,23年来安分守己、清清白白,以前和男朋友交往也只到拉拉手打打Kiss的程度,长庚这句话让她生出莫大的冤屈。

“那么你就不用抗拒催眠,”长庚望着钱宁慧,漆黑的眼眸中似乎有波澜涌动,又仿佛有星星在里面熠熠闪烁,“坐吧。”

他的眼睛可真漂亮,自己怎么会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呢……钱宁慧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顿时有些羞愧,依言坐到了沙发上,嘴里兀自喃喃地说着:“可是我不喜欢被人摆布的感觉……”

“没有人摆布你,我们只是去探寻被你遗忘的记忆……”长庚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奇妙地不再显得清冷平淡,而带着让人舒适的温柔,“让我们顺着你记忆的河流,上溯到被你封闭后再未涉足过的领域……”

听到这缥缈如仙乐的话语,钱宁慧觉得自己真的躺在一条小船上,顺着一条小河缓缓向下游飘去。小河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草地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菊花,仿佛一颗颗璀璨的星辰。清新的空气包围了她,那是在雾霾重重的北京难以享受得到的。

好久没有过这样放松和愉悦的心情了。钱宁慧从船上坐起来,伸手撩动船边清凉透澈的河水。一时间,失业的烦恼、撞车的恐惧、噩梦的侵扰全都消失无踪,仿佛她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不知在小船内惬意地漂流了多久。忽然,前方的河道上出现了一座山峰,山脚是一个半圆形的天然石灰岩洞口,隐约可见里面石笋参差。河水蜿蜒流入洞中,从明河变成了暗河,而她乘坐的小船也自然而然地顺流朝洞内漂去。

不,不能进去!钱宁慧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个念头。她赶紧在船上寻找桨绳之类的工具,却什么都没有找到。慌乱中她只能死死拽住河边的树枝,想要阻止小船前行。

啪的一声,树枝折断了。奔流的河水继续将她往洞中推去,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钱宁慧眼见再无树枝可以攀附,索性纵身一跳,从小船上直往岸上扑去。

若是平时,她断没有胆子做出这种冒险举动,然而这一次一切都是凭借本能,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河边的草地上。

身后的溶洞还在大大地敞开着,就像是野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都会扑上来将她撕咬吞噬。惊恐之下,钱宁慧迈开步子奔跑起来,脚下不时有野草或藤蔓想要阻拦她的脚步,但她只是心无旁骛地奔跑,居然真的跑出了河边的森林,将溶洞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她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只能顺着小路一直往前,爬上了一座小山丘。朝山下望去,翠绿色的原野中伫立着一座小小的城镇,淡黄色的民居鳞次栉比,竟不像是中国房屋的样式。

钱宁慧朝着那座小镇走了过去,发现这是一个美丽而整洁的地方。街道不宽,两旁都是淡黄色的两层小楼,镶嵌着弧形上沿的窗户,楼前的小花园里盛开着色彩鲜艳的花朵,红的、黄的、紫的,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一个小酒馆前摆放着几套精致的桌椅,窗户中弥漫出烟草与食物混合的味道,然而招牌上所写的文字,钱宁慧一个单词也看不懂。

她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中闲逛,初时还沉醉于只能在电视旅游片中看到的欧洲乡土风情中,逛着逛着却心生惶惑——这座规模并不算小的城镇,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却没有一个人!

真的没有人,无论是居民,还是游客。马路上空空荡荡,最多有几辆车停在路边。超市和卖冰淇淋的小店都大门敞开,却没有顾客,也没有售货员。

钱宁慧不敢去敲居民的房门,只好朝着小镇中心的一座小山走去。山顶上,是一座用黑色玄武岩修建的城堡,看上去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它占据了小镇的制高点,仿佛一只苍鹰居高临下地俯瞰小镇,如果镇上真的存在统治者的话,他一定会住在那里。

钱宁慧正要决定直奔城堡打探真相,却在街角猛地停住了脚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刚才仿佛瞥见一家商店里有人影一闪。

人!钱宁慧此刻无比想要找到一个同类,哪怕种族各异、语言不通也没问题,只要能证明她不是孤零零地存在就行。于是她转过身,拐进了街角的商店。

这是一家服装店,里面挂满了各式男女T恤和运动外套。钱宁慧无心查看商品,径直往里走,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可惜,那不是真人,只是一个服装店里常见的塑胶模特。它穿着一套户外运动装,直挺挺地站在角落里,那个姿势,忽然让钱宁慧觉得有些眼熟。

她将视线转向模特的脸,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中国男人的模样。而且,那漆黑的眉眼是如此眼熟,那分明就是——长庚!

虽然不明白塑胶模特为什么按照长庚的模样制作,钱宁慧还是转头朝店外走去。这一次她多留了个心眼,果然在身周的大街上发现了更多的线索。

更多的长庚。

或者说,这个小镇里充满了长庚,再无他人。照相馆橱窗里的样片是长庚,路边广告牌上的代言人是长庚,玩具店里一排排的玩偶是长庚,就连钱宁慧在镜子里见到的影像也是长庚!

她变成了长庚,或者她原本一直就是长庚?

奇怪的是,钱宁慧对这些事实都毫无惊讶,仿佛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长庚似的。她从商店的穿衣镜前离开,踏上了通往山顶城堡的台阶。她知道,一切答案都隐藏在那里。

她走上山顶,推开现代特色的玻璃门,走进了黑色的城堡,却意外地发现那里面没有龙和骑士,也没有伯爵与吸血鬼,只有满满的书架和书架上满满的书。

这里居然是一个图书馆。可是,书脊上的文字钱宁慧一个也不认识,馆里也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陈旧的空荡荡的桌椅。

既然要找的真相不在这里,钱宁慧便径直穿过大厅,从侧门走进了一条阴暗的走廊。走廊那一头,连接着一块翠绿色的草坪,草坪正中是一间小小的教堂。

踏上草坪,钱宁慧发现这其实是一块墓地,大大小小的墓碑如同雨后的蘑菇,围绕着小教堂星星点点地布满了整个空地。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长庚,生于2002年10月23日-卒于2002年10月24日。”钱宁慧的眼睛无意中扫过一块墓碑,上面镌刻的中文,她能看懂。

原来是自己的墓。她仍然把自己当作长庚,看到这仅有一天生命的长庚的墓碑也不觉得奇怪。实际上,周边所有的墓碑上,镌刻的都是类似的文字:

“我在每一个夜晚死去,在每一个早晨诞生。长庚,生于2004年4月8日-卒于2004年4月9日。”

“凡是被遗忘的都是地狱。长庚,生于2005年9月23日-卒于2005年9月24日。”

“这里埋葬着一个人,他的死是因为他犯了罪。长庚,生于2007年5月2日-卒于2007年5月3日。”

“死去的人名叫长庚,活着的人名叫加百列。长庚,生于2010年2月13日-卒于2010年2月14日。”

……

每一个墓碑上死者的名字都叫长庚,每一个长庚都只生存了一天就被埋葬。自以为是长庚的钱宁慧站在墓地里,忽然想起今天太阳落山后自己也会死去,并被明日新生的长庚埋葬在这里,不由悲从中来。她呆呆地站在墓地里,眼泪带走了体内的暖意,只剩下一片冰冷。

“我的孩子,不要伤心。来,到我这里来。”冥冥中一个年长慈祥的声音在钱宁慧耳畔响起,正是从教堂内部传来的。

在孤独与寂静中徘徊半日,这个清晰的声音无异于仙乐。原来自己并不只是一个人,惊喜之下,钱宁慧推开了教堂的门。

教堂一侧的墙壁上装饰着大幅的彩色玻璃,穿着古代西方服饰的男男女女演绎着钱宁慧看不懂的故事。透过彩色玻璃窗映射的光线,钱宁慧朝供奉着鲜花的神龛上望去,蓦地一阵惊喜。终于,她在这个地方看到了不是长庚的形象!

神龛上是一座雪白的大理石雕塑,它并非耶稣也并非圣母玛利亚,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穿着燕尾服,系着领结,手中拿着一个纸卷,一副绅士的模样,目光安详地望着站在面前的钱宁慧。雕塑的脚下,照例镌刻着被雕塑者的姓名。

安赫尔·罗萨雷斯,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心理学系教授。钱宁慧不知怎的看懂了这个名字和头衔,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浓烈的亲近和依赖。“父亲。”她听见自己的口中吐出了这个称呼,越发肯定刚才指引自己的声音就是这座雕像发出的。

雕塑上的男人忽然缓缓地抬起了右臂,朝着某个方向指去。他脸上的表情,也由初见时的慈蔼变成了严肃的期待。

钱宁慧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郑重地点了点头,顺着雕塑所指示的方向走出了小教堂。她推开了走廊上一扇古老的镶着铜扣的橡木门,门后狭窄的螺旋形石阶一览无余,蜿蜒向地底延伸而去。

虽然心里知道一旦走进门后就再难出来,钱宁慧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石阶。厚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在黑暗中摸索的她毫无惧怕,反倒心中充满了投身某种伟大事业的激动。

石阶走到了尽头,她在黑暗中伸直手臂,推开了另一扇镶嵌着铜扣的橡木门。

柔和的灯光弥漫了木门后的地下室,鼻端充满了陈旧书籍特有的味道。密密麻麻的书架后,一个背影正伏在墙边的书桌前,似乎专注地在阅读着什么。

那就是长庚,那就是我。钱宁慧满心充斥着这个念头,怀着触及真相的喜悦向那个背影走去,然后猛地一扑,成功地融进了那个身体。

下一瞬间,钱宁慧已经透过书桌前长庚的眼睛,看见了桌上翻开的中国古书,一个个竖排的繁体字清楚地映入眼帘:“永乐二十年十一月,千户杨成裕率战船自西洋归,并携玛雅使者、供物若干。帝厚赉成裕,并赐使者居于京畿,旗校袁恕以下与玛雅人通婚者,皆准……”

这些记载似乎十分枯燥,却不知为何让钱宁慧的心突突乱跳。她努力睁大眼睛,正想继续往下看,冷不防身子一轻已被坐在桌前的长庚抛了出去,耳边响起一声冷冷的喝问:“你看够了没有?”

地下室内柔和的灯光猛地变得刺眼。钱宁慧本能地伸手去揉眼睛,却发现自己靠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周围没有书桌,没有教堂,也没有改装成图书馆的黑色城堡。

而那个叫作长庚的青年,此刻依旧电线杆般杵在自己面前,苍白的脸上不知为何现出两抹病态的绯红。

原来,自己还是被他催眠了!蓦地想清楚了来龙去脉,钱宁慧心中大怒,从沙发上直跳起来:“你没经过我的允许就窥探我的想法,这是侵犯隐私知道吗?”

“是你侵犯

了我的隐私,”长庚冷冷地回答,“想想你在梦中是什么角色。”

“我变成了你……”钱宁慧猛地醒悟过来:那截然不同于中国风格的欧式小镇,那些用类似英文字母拼写却又绝非英文的文字,还有透过长庚的双眼看到的中文典籍——莫非,她不是在梦中变成了长庚,而是进入了来自西班牙的长庚的梦境,或者说,潜意识当中?

怪不得她看到了那么多怪事,却一点儿惊讶之情也没有,仿佛事实就该如此……那原本就是长庚脑海中的世界!

长庚没有理会钱宁慧,掏出手机走开了几步。他的步子微微有些踉跄,手指也不自觉地揉了揉额头和太阳穴,让身为主人的钱宁慧不由担忧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长庚摆了摆手,示意钱宁慧不要出声,然后他拨通了父亲安赫尔的电话。由于时差,北京已是深夜,西班牙却还没到晚饭时间。

安赫尔教授很快就接起了电话,显然他一直在关注着长庚的进展:“怎么样,加百列?”

“我失败了,父亲,”加百列,也就是长庚淡淡地叙述,“我刚进入她的潜意识,就遭遇了激烈的反抗……”

“那是因为她的潜意识里埋藏着极大的秘密,自己不愿碰触,也害怕别人接近,”安赫尔不以为然地指点,“你再试试就会成功的。”

“可是她反过来侵入了我的潜意识,还仿同成了我。”长庚等安赫尔说完了,才轻轻地补充。

“仿同?”安赫尔听到这个心理学术语,语气有些迟疑,“你是说她代入了你的心理体验?你被她反催眠了?”

“是的,父亲,”长庚自责地承认,“我从来没有碰见过精神力如此强大的人,我曾经力图摆脱反催眠,却没能成功。”

“这也怪不得你,她在实验测量脑电波时能出现持续的γ波,换作别人遭遇如此高强度的刺激,不是脑死亡就是疯了,”安赫尔安慰道,“可是为了进入她的潜意识并激发基因记忆,我们一定要找出这把开启秘境的钥匙。”

“是的,父亲,”长庚驯顺地表示同意,“不过我们必须换一个策略。”

“你让我再好好想一想,过些时候再和你联系。”

“是的,父亲。”长庚再度重复了这句话,挂断了电话。

“你好像很累,坐着喝点水吧。”见长庚这次没有拒绝,而是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钱宁慧赶紧给他倒了杯水。虽然长庚打电话时使用的语言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却也从他黯淡的眼神和紧蹙的眉头看出他状态不佳。

钱宁慧觉得长庚就像武侠小说里被自身内力反噬的情况,身体和精神都必定不好过。作为罪魁祸首,钱宁慧有些心虚,见长庚只是安静地抱着水杯喝水,就没话找话地问:“你们刚才说的,是西班牙语?”

长庚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

“汉语、西班牙语、英语……那你至少懂三门语言喽?”身边这个年轻男人颓废的模样让钱宁慧感到不安,她力图找点什么话题来提振长庚的信心。

“八门,”长庚淡淡道,“使用对方的母语有助于催眠和造梦。”

“哇,好厉害!”钱宁慧由衷地惊呼,“你和伊玛是同学吗,也是研究生?”

“不,我没有上过学,”长庚说到这里,似乎休息得差不多了,将手中的空杯子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来,“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钱宁慧意外。他不是束手无策了吗,明天还来做什么?

“对了,今天的事你不要多想,否则恐怕有生命危险。”长庚说着,径直打开了公寓大门。

“什么意思?”钱宁慧追上去,“我的死亡幻想还没有消除,对吧?而且你让我不要想我偏偏要想怎么办?”

“对不起,我们会想办法。”长庚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廊上的声控灯次第亮起,映出他孤独的背影,随后又依次熄灭了。

忽然想起刚才梦中见到的孤零零的小镇,小镇中孤零零的长庚,钱宁慧站在门口看着年轻男子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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