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三的早晨,斯卡佩塔出现在法医摄影研究室里。

斯卡佩塔备妥可能派得上用场的器材,这些并不复杂。她从柜子和抽屉中取出瓷碗、纸张、泡沫塑料杯、纸巾、消毒棉签、信封、黏土、蒸馏水、一瓶枪支用钝蓝溶剂(一种用来处理金属表面的二氧化硒溶剂,处理过后的金属呈现深蓝色或黑色)、一瓶RTX(四氧化钌)、几管强力胶以及一个平底小铝锅。接着她在数码相机上安装了微距近拍镜头和遥控快门,架设在翻拍桌上,再用厚厚的棕色纸覆盖另一张桌子。

她虽然有其他选择,可以利用其他的混合物,让隐藏的指纹显现在其他的无孔表面(比如金属)上,但是一般仍采用烟熏的方式。这不是魔术,纯粹只是化学作用。强力黏胶的成分几乎完全是氰基丙烯酸酯,这种丙烯酸树脂对氨基酸、葡萄糖、钠、乳酸以及皮肤毛细孔散发出来的其他化学成分都会起作用。强力胶蒸发时,会接触到隐藏的指纹,产生化学作用,形成新的化合物——一种持久又起伏分明的白色物质。至少她心里这么期待。

斯卡佩塔仔细确认自己的步骤。DNA取样——但是不在这个实验室里做,这个程序不应该也不需要最早进行,因为RTX或强力胶都不会破坏DNA。强力胶——她作了决定。她拿出纸袋中的左轮手枪,记下序号,接着打开已经取出子弹的弹筒,用卷起的纸巾塞住枪管的两端。她从另一个纸袋中取出那六发点三八子弹,直立放置在烟熏槽中。这个简单的烟熏槽装备不过是在玻璃槽中加上个热源而已。她用横跨烟熏槽的铁丝吊起左轮手枪的扳机护弓,在槽内放人一杯温水增加湿度,然后将强力胶挤到平底铝锅上,用罩子覆盖住烟熏槽,接着启动排气风扇。

斯卡佩塔换上新手套,拿起装着金币和项链的塑料袋。金链上极有可能采到DNA,她另外装起链子,标上标记。至于金币上,除了DNA之外也可能采到指纹,她轻轻地拿着金币边缘,用放大镜观察。这时,实验室前门的生物辨识锁打开,露西走了进来,斯卡佩塔感觉到露西不稳的情绪。

“真希望我们有可以辨认照片的程序。”斯卡佩塔说,心里明白此时不该问露西的情绪及其原因。

“我们是有,”露西不愿迎向她的目光,“但是你得有比较的对象。极少数警察部门有可供搜寻的嫌疑人面部特写,但是根本没有用,一点也不完整。不管这个浑蛋是谁,我们可能都要借助别的方式,才能辨认出他的身份。我指的这个人,不见得就是骑着摩托车出现在你家后巷的浑蛋。”

“那么你是指谁?”

“我指的是戴项链拿手枪的人,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公牛?”

“没道理。”

“如果他打算当英雄或是另有所图,就有道理了。你不会知道枪或项链究竟是谁的,因为你根本没看见东西是谁掉的。”

“除非另有佐证,”斯卡佩塔说,“否则我会相信他的话,十分感谢他为我挺身而出。”

“随你怎么想。”

斯卡佩塔凝视着露西的脸庞。“我看,有些事情不太对。”

“我只想指出一点,公牛和骑摩托车的家伙的那场所谓的争斗,并没有目击证人。就这样。”

斯卡佩塔看看手表,走向烟熏槽。“五分钟,应该够了。”她取下罩子,终止烟熏的程序,“我们得查查左轮手枪的序号。”

露西靠过来,看向玻璃槽内。她戴上手套,把手伸到里面抽开铁丝,拿起左轮手枪。“出现一点可辨识的起伏细纹,在枪管这里。”她上下左右察看一番枪支,将其放在铺着厚纸的桌面上,又从玻璃槽里取出弹筒。“部分指纹,我认为应该足够了。”接着,她放下弹筒。

“我来拍照,你可以扫描照片,输入特征,进入IAFIS指纹辨识系统进行比对。”

斯卡佩塔拿起电话,接通指纹实验室,说明自己正在进行的工作。

“我先和他们一起做,好节省时间。”露西的口气不甚友善,“取消色频,用黑白对比,他们才能尽快作业。”

“有什么不太对劲,我猜你会告诉我。”

露西不愿听,生气地说:“白费力气,毫无用处的输入和输出。”

这是她最爱的冷嘲热讽。指纹扫描输入IAFIS系统后,电脑不会知道比对的究竟是石头还是鱼,自动比对系统没有思考能力,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将指纹特征层叠在另一枚指纹上。也就是说,如果特征不够明确,或是没有称职的检验人员正确地解译,查找极有可能毫无所获。问题不在于IAFIS,而在于人。DNA比对的道理也一样,只有称职的人员收集处理正确的数据,才会得到有效的结果。

“你知道正确采得的指纹有多么罕见吗?”露西继续抱怨,语气尖锐,“随便找个狱警来帮犯人按指纹卡,用的是老掉牙的墨水压印方式,然后把数据丢进IAFIS里,结果全是不能用的废物。如果他们用的是我们这种光学生物辨识扫描,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是监狱没有钱,这个该死的烂国家没钱做任何事。”

斯卡佩塔用放大镜看透明塑料袋里的金币。“你要不要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心情这么糟?”她担心听到答案。

“枪的序号是什么?我要输入国家犯罪资料中心。”

“写在桌上的纸条上。你和罗丝谈过了吗?”

露西拿起纸条,坐在电脑屏幕前方敲打键盘。“打电话给她了,她说,我得看看你好不好。”

“一美元。”斯卡佩塔说的是放大镜下的金币,不愿提及其他话题,“一八七三年。”接着,她注意到从来没有在未处理证物上出现过的某种东西。

露西说:“我想在水槽里试射这把枪,把弹道测试数据输入NIBIN比对。”NIBIN是全国枪弹数据网络整合系统。

“查证这把左轮枪是否曾经出现在哪个案件里。”她又说,“尽管你认为昨晚发生的事还称不上犯罪案件,而且不打算通知警方。”

“我解释过,”斯卡佩塔不想让露西觉得她在为谁辩护,“公牛和他扭打,把枪从他手上打掉。”她研究着金币,调整放大倍数,“我无法证明这个骑摩托车的男人打算伤害我。他并没有擅入我的地盘,只是想闯进来而已。”

“那是公牛的说辞。”

“如果我的认知不足,我会认为这枚金币已经过强力胶的烟熏处理,并被采过指纹。”斯卡佩塔透过镜片检查金币正反两面看似白色凸纹的东西。

“‘如果你的认知不足’是什么意思?你根本就没有认知。你不知道金币的任何资料,也不知道它之前在哪里,只知道公牛在你屋后找到它。至于是谁掉的另当别论。”

“看起来的确像是残留的化学聚合物,像是强力胶。我不明白,”斯卡佩塔将装着金币的塑料袋拿到翻拍桌上,“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她抬头看着露西,说,“我想,如果你打算开口,自己会说。”她脱掉原来的手套,戴上新的手套和面罩。

“看来我们拍照就好,钝蓝溶剂和RTX都派不上用场。”露西指的是金币上的残留物质。

“最多只会用到黑粉,但是我觉得连黑粉都用不到。”斯卡佩塔调整架在翻拍桌上的照相机,调整四个灯的角度,“我来拍照,然后把所有数据送到DNA数据库去。”

她撕下一截棕色纸当作桌面底衬,将金币从塑料袋里取出来,人头一面朝上放置,接着将泡沫塑料杯从中间切开,把漏斗形状的部分放在金币上方,这个自制光罩降低了反光,凹凸的细纹更是清楚。她伸手操作遥控快门,开始拍照。

“强力黏胶。”露西说,“这有可能是某个犯罪案件的证物,不知怎么又出现在犯罪链当中。”

“当然可以作此解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判断,但的确可以说明这种情况。”

键盘快速敲动。“一美元的金币。”露西说,“美国,一八七三年。看看能找出什么。”她继续敲打,“为什么要服用含可待因的Fiorinal?为了什么症状?”

“镇静剂Butalbital,加上可待因磷酸盐、阿司匹林、咖啡因,”斯卡佩塔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将金币翻面,拍摄另一面,“强效麻醉止痛剂。通常用于严重的紧张性头痛。”照相机快门一闪。“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么Testroderm呢?”

“胶状的男性荷尔蒙睾固酮,直接涂抹于皮肤上就可以吸收。”

“你听说过史蒂芬·赛格吗?”

斯卡佩塔想了一下,想不起谁能和这个名字对上。“我不记得。”

“Testrodcrm是他开的处方,他刚好是夏洛特市一个下三烂的直肠科医生,夏洛特也是姗蒂·史路克的老家。就那么巧,她老爸过去是这个直肠科医生的病人,也就是说,姗蒂认识他,随时可以取得处方。”

“这张处方在哪里开药?”

“沙利文岛上的一个药局,姗蒂刚好在那里有一栋价值两百万美元的房子,在某个有限责任公司的名下。”露西敲着键盘,“也许你应当去问问马里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都该担心。”

“我最担心的,是你的脾气。”

“你并不知道我发脾气是什么样子。”露西满怀怒意,快速地敲打键盘,“马里诺好相处得不得了,还嗑药,违法用药。搞不好会把睾固酮胶拿来当防晒乳涂,靠疯狂吞药来解除宿醉,要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变成又野蛮又醉醺醺的大猩猩?他可能苦于勃起异常,随时会心脏病发作,要不然就是饮酒过量后严重失控。真的很难相信,短短的一星期内,一个人就可以对另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影响。”

“这个新女友显然非常糟糕。”

“我说的不是她。你把自己和本顿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是得告诉他,还得告诉你和罗丝。”斯卡佩塔静静地说。

“你的金币大约价值六百美元,”露西说着关上电脑上的文件,“不含项链。”

马洛尼医生坐在自家火炉前方,他的寓所就在圣马可大教堂的南边,教堂的圆顶在雨中显得毫无生气。街上大部分是本地人,他们穿着绿色塑料雨鞋,游客们则穿着廉价的黄雨鞋。再过不久,水位就会上升,漫上威尼斯的街道。

“我只是听说了尸体的事。”他和本顿通电话。

“怎么会?一开始,这案子并不重要。你怎么会听说呢?”

“奥托告诉我的。”

“你是指波玛队长?”

本顿十分在意自己和波玛队长之间的距离,甚至无法直呼队长的名字。

马洛尼医生说:“奥托打电话来是为了别的事,但是提起了尸体。”

“他怎么会知道?刚开始媒体报道得并不多。”

“他是国家宪兵队的人。”

“这就能让他无所不知吗?”本顿说。

“你对他心怀怨恨。”

“我是满心困惑。”本顿说,“他是意大利国家宪兵队的法医,但这个案子隶属国家警察局而非宪兵队的管辖。和所有的案子一样,这是因为警方率先抵达现场。我还小的时候,我们说这是踩人地盘;就执法界而言,这叫前所未有。”

“我还能怎么说呢?在意大利,事情就是这样。最先抵达现场的或是最先接到信息的人就有管辖权。但这并不是你如此烦躁的原因。”

“我并不烦躁。”

“你正在对一名精神科专家说你不烦躁。”马洛尼医生点燃烟斗,“我不是在审视你的感觉,但这并非毫无必要。你确实很烦躁。告诉我,我如何知道巴里地区那具女尸的,有什么重要性吗?”

“你这是在暗示我立场不客观。”

“我是暗示你觉得自己受到奥托的威胁。让我试着说清楚事情的先后次序。尸体在巴里郊外的高速公路边被人发现,我当初听到消息,并没有什么特殊感受。没有人知道女尸是什么人,大家都以为是遭人杀害的妓女。警方怀疑这桩杀人案与意大利南部普利亚地区的黑手党圣冕联盟有关。奥托说,他很庆幸宪兵队没有插手,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和黑帮交手。用他的话说,如果受害者和凶手一样堕落,也没什么好拯救的了。我想,他和巴里地区法医部门的病理学家谈及此事的第二天,就把事情告诉了我。结果发现受害者是一名加拿大游客,死前最后一次有人看见她是在奥斯图尼的一处舞厅里。她当时喝得烂醉,和一名男子一起离开,这名年轻女子与第二天在普利亚发现的毕安卡白窟女尸情况相符。”

“波玛队长又一次无所不知,似乎全世界都向他通风报信。”

“你听起来又是满心怨恨。”

“来谈谈毕安卡白窟吧。让我们假设这名凶手设计了象征性的关联。”本顿说。

“深层

的意识。”马洛尼医生说,“埋藏的童年记忆,对创伤和痛苦的压抑的回忆。我们可以将探索洞窟的行程解释为他进入自身的秘密、精神官能症、精神疾病和内在恐惧的神话历程。他遭遇过某种可怕的经历,这件事发生的日期可能比他自认为的更早。”

“有关他的外形,你还记得些什么?有没有人指证曾目击符合他外形的人和受害者在舞厅、洞窟或是其他地方一起出现?”

“年轻,头戴便帽。”马洛尼医生告诉他,“就这样。”

“就这样?人种呢?”

“舞厅和洞窟的光线都相当昏暗。”

“在你的病人档案中——就在我眼前——你的病人提到曾经在舞厅里和一名加拿大女子见面。他的这些话,是在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说出来的。接下来,你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是什么人种?”

“白人。”

“你在档案中记录……我来引述,他‘将女孩留在巴里的马路边’。”

“当时还不知道她是个加拿大人,尸体的身份还有待辨认。我说过,大家当初都以为她是妓女。”

“在发现她是加拿大的游客之后,你有没有将此事与这个案子联系起来?”

“当然,我十分忧虑,但是我没有证据。”

“对,保罗,要保护病人。没有半个人在乎是否要保护加拿大游客,她的唯一罪过,不过是在舞厅里玩得稍嫌过火,碰到一个显然赢得她芳心的男人,接着还信任他。结果她的假期以墓园的解剖收场,没被葬在贫民公墓还算她走运。”

“你非常没有耐心,而且十分沮丧。”马洛尼医生对他说。

“现在你的笔记就摊在眼前,保罗,也许你的记忆会醒过来。”

“我没有将笔记交给你,也无法想象你是怎么拿到档案的。”他必须重复这些话,本顿也得跟着唱双簧。

“如果你将病人资料存在医院服务器的电脑中,也许就该关闭文件共享功能。”本顿在电话上说,“如果有人知道硬盘上有这些机密文件,就可以直接进入查阅。”

“网络世界实在不可靠。”

“加拿大游客谋杀案发生至今快一年了。”本顿说,“尸体的毁损情况相似。说说看,在德鲁·马丁的尸首被发现之后,你怎么可能没有想起那桩案子,没有想起你的病人?两具尸体在相同的部位被取下大面积的皮肉,浑身赤裸地被弃置于易于发现的场所,手法骇人听闻,并且现场都找不到证据。”

“他似乎没有强暴她们。”

“我们不清楚他做了什么事,特别是他是否强迫她们坐在冰冷的水中,不知为时多久。我想让凯一起听电话。我在打电话给你之前已经联系上她。希望她至少有时问看了我发给她的资料。”

马洛尼医生等待着。他盯着眼前的屏幕,大雨直落,后方的运河水位上涨。他打开窗,远望人行道上已经超过一英尺深的积水。他庆幸今天不用出门,涉水似乎是观光客的冒险活动,但绝非他所爱。

“保罗?”本顿的声音再次出现,“凯?”

“我在。”

“她有档案。”本顿对马洛尼医生说。

“你看到那两张照片了吗?”他又对斯卡佩塔说,“还有其他资料?”

“他对德鲁·马丁的眼睛下的毒手,”她立刻接上,“在巴里附近遇害的女人没有受到这样的对待。我正在读她的验尸报告,用意大利语写的,我只能尽量读。我不明白,在病人——应该称他为睡魔——的档案里,怎么会有验尸报告呢?”

“显然他这么称呼自己。”马洛尼医生说,“从塞尔芙医生的电子邮件中得知的。你读邮件了吗?”

“正在看。”

“病人档案里为什么会有验尸报告?”本顿提醒他,“睡魔的档案里。”

“因为我很担心,却没有证据。”

“窒息吗?”斯卡佩塔提出问题,“出现淤斑,并且没有其他发现。”

“有没有可能是溺水?”马洛尼医生问道,本顿发给他的资料已经打印出来,就放在他的腿上,“德鲁可能也是,对吗?”

“不,德鲁绝对不是,她是被绳索勒死。”

“我会想到溺水,是因为德鲁的案子里有个浴池。”马洛尼医生说,“现在看到这张最新的照片,黄铜浴缸里的女人,我觉得自己没说对。”

“你没说对德鲁的死因。但是浴缸里这名受害者在死前溺水——不幸的是,我们得假设她已经死亡——这一点,我同意。如果没有其他证据,我们得考虑溺水的可能性。我可以确认一点,”斯卡佩塔重复道,“德鲁并非溺毙,但是这并不表示巴里的受害者也不是。我们还无法得知黄铜浴缸里的女人有什么遭遇,甚至还不能确定她是否已经死亡,虽然我担心这已是个事实。”

“她似乎服用了药物。”本顿说。

“我强烈怀疑这三个女人都有这个共同点。”斯卡佩塔说,“首先是巴里的受害者,她的酒精浓度是法定标准值的三倍,德鲁则超过两倍。”

“先让她们屈服,才能控制她们。”本顿说,“是什么迹象让你判定巴里的受害者是溺毙的?报告上完全没有写。硅藻呢?”

“硅藻?”马洛尼医生问。

“显微镜才看得到的藻类。”斯卡佩塔说,“首先,这要有人检查才会知道,看来应该是没有,因为没人想到溺毙的可能性。”

“怎么会有人这么想呢?她是在路边被发现的。”马洛尼医生说。

“其次,”斯卡佩塔说,“硅藻到处都有,水里有,也可借空气传播。唯一可以提供重要信息的检验,是对骨髓或内脏的检验。况且你没说错,马洛尼医生,他们何必作这项检验呢?至于巴里的受害者,她应该是随机犯罪的受害者。也许睡魔——从现在开始,我就这么称呼他……”

“我们不知道他当时如何称呼自己,”马洛尼医生说,“我的病人从来没提过这个名号。”

“我称他为睡魔比较清楚。”斯卡佩塔说,“也许他流连于酒吧、舞厅和观光景点,不幸地,她在错误的时间出现于错误的地点。反之,我不认为德鲁·马丁的案子也是如此。”

“关于这点,我们还不知道。”马洛尼医生抽起烟斗。

“我认为我知道。”她说,“他在去年秋天开始写邮件给塞尔芙医生,并且提过德鲁·马丁。”

“这要假设他是凶手。”

“他发给塞尔芙医生的照片,是德鲁遇害前几个小时在浴池里照的。”斯卡佩塔说,“在我的生死簿里,他就是凶手。”

“请多告诉我一点有关她双眼的细节。”马洛尼医生对她说。

“根据我手上的这份报告,凶手并没有取走巴里受害者的双眼。德鲁的双眼被取走,眼窝里装满沙子,眼皮用胶粘了起来。真是令人感激,据我所知,这显然是在死后动的手。”

“不是虐杀,而是有其象征意义。”本顿说。

“睡魔在你眼前撒把沙,你就会睡着。”斯卡佩塔说。

“这就是我要说的神话。”马洛尼医生说,“完全符合弗洛伊德学说或是荣格学说。我们忽略了这个案件的深层心理层面。”

“我可没有忽略任何细节,也希望你没有忽略你所知道的关于那个病人的一切。你担心他可能与加拿大游客谋杀案有关,却只字不提。”本顿说。

抗辩,影射,责难。威尼斯闹起水患,三方通话继续进行。稍后,斯卡佩塔表示自己正在实验室进行一项工作,如果他们没别的事需要她,那么她得挂掉电话。她离线之后,马洛尼医生重拾防卫战术。

“那样做无异于侵犯病人隐私。我没有任何证据,什么都没有。”他对本顿说,“你也知道规章。如果每当病人作出暴力暗示或是提及暴力事件,我们就在无法证实其真实性的情况下跑去找警方,那么事情会如何演变?会变成天天要向警方举报病人。”

“我认为你的确该举报这名病人,而且该向塞尔芙医生提出更多关于他的问题。”

“我认为,你已经不再是有权逮捕任何人的联邦调查局探员了,本顿。你是法医心理学家,在一所精神病医院工作,身处哈佛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你首要的忠诚必须献给病人。”

“也许我再也没有办法这么做了。与塞尔芙医生相处了两周,我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抱持和以前相同的看法。对你也一样,保罗。你保护自己的病人,而现在至少有两名女子因他而死。”

“如果是他下的手。”

“就是他。”

“告诉我,当你拿这些照片质问塞尔芙医生的时候,她的反应如何?德鲁在浴池里的那张,房间看起来有意大利风格,并且相当旧。”马洛尼医生说。

“一定是在罗马或罗马近郊。一定是。”本顿说,“我们可以假设她在罗马遇害。”

“第二张照片呢?”他看着塞尔芙医生电子邮件里的第二个文件:浴缸内的女人。这是个黄铜浴缸。她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留着又长又黑的头发,嘴唇肿胀出血,紧闭的右眼同样肿胀。“你把睡魔寄来的这张最新的照片给她看,她有何反应?”

“邮件发来的时候,她正在磁共振检查室里。我稍后给她看,她才第一次看到照片。她最关心的,是我们黑了——这是她的原话——她的电子邮箱,损害她的权益,也违反了HIPAA医疗保密法案,因为露西就是那名黑客。这是塞尔芙医生的指控。这就表示有外界人士知道塞尔芙医生是麦克连医院的病人。对了,这件事为什么会怪罪到露西头上?我不明白。”

“我也觉得奇怪,塞尔芙医生为什么会马上指责她?”

“你看到塞尔芙医生张贴在她网站上的东西了吗?据称是露西的自白书,毫不忌讳地提到罹患脑瘤的事,而且在网络上四处传播。”

“是露西写的吗?”马洛尼医生大感惊讶,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绝对不是。我只能推想,塞尔芙医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露西定期来麦克连医院进行脑部扫描,于是在贪得无厌的欲望的驱使下,在自己的网站上编造了这篇自白。”

“露西作何反应?”

“你认为呢?”

“塞尔芙医生对第二张照片——就是在黄铜浴缸里的女人,还有什么反应吗?我们完全不知道那是谁吗?”

“一定有人在塞尔芙医生的脑海中,将露西侵入她邮箱的事植下了极深的念头。这是个深刻的想法。”

“黄铜浴缸里的女人。”马洛尼医生再次提起,“你傍晚在台阶上对她提起这件事,她怎么说?一定很值得一提。”他等待着本顿的回答,再次点燃烟斗。

“我没有提过地点是在台阶上。”

马洛尼医生露出笑容,烟草在烟斗里燃烧,他吐出一口烟雾。“我再问一次,当你把照片给她看的时候,她怎么说?”

“她问我,照片上的影像是否是真的。我告诉她,除非看到发送者的电脑档案,否则我无法知道。但是看起来很像实景,我看不出造假的迹象,比方说少了个影子、角度错误或是不合常理的光线和天气等等。”

“的确,不像造假。”马洛尼医生研究着屏幕上的图像。百叶窗后方雨水直落,运河的水波拍打着灰泥墙面。“根据我对这种手法的了解。”

“她坚称这是卑劣的欺骗行为,是个变态的笑话。我告诉她,德鲁·马丁的照片就是真的,而且绝非变态笑话。她死了。我说出自己的忧虑,认为第二张照片上的女人可能也死了。似乎有人径自对塞尔芙医生畅所欲言,而且说的还不只是这个案件。我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然后她怎么说?”

“她说这不是她的错。”本顿说。

“如今露西把这资料发给我们,她可能知道……”

马洛尼医生才开口,本顿便抢先说出来:“资料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露西解释过,她进入了塞尔芙医生的邮箱,可以追溯睡魔发信的网络地址,这更证明塞尔芙医生毫不在乎。她大可自己动手或找人去查出网络地址,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查到的网络地址在查尔斯顿,就在港口。”

“这一点很重要。”

“你不但不吝于发表意见,还相当热心,保罗。”

“我不知你这句话的意思,不吝发表意见?热心?”

“露西找港口的信息工程师谈过,这个工程师负责管理所有的电脑和无线网络。”本顿说,“根据她的说法,有一点很重要:睡魔的网络地址与港口的任何MAC毫无相符之处。她说的MAC指的是机组地址代码。不管睡魔使用哪一部电脑来发送电子邮件,看起来都不像是港口的配备,也就是说,他不太可能是港口的员工。露西指出几种可能性,他可能是经常搭乘渡船或货船出入港口的人,进港之后窃用

港口的网络。如果是这样,那么每当他发邮件给塞尔芙医生的时候,他工作的渡船或货船就一定停靠在查尔斯顿的港口。每封他发送给塞尔芙医生的邮件——露西在她的收件箱内总共找到二十七封——都是通过港口的无线网络发送的,包括她最新收到的这封:黄铜浴缸里的女人。”

“那么,他现在应该就在查尔斯顿。”马洛尼医生说,“希望你已经找人去监视港口了,这可能是逮住他的方法之一。”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谨慎行事,不能现在就找上警方。这会把他吓跑。”

“一定可以找到渡轮或货轮的时刻表。有没有查到任何与他发送邮件给塞尔芙医生的日期的交集?”

“有,也没有。某艘渡轮的日期,我说的是入港和出港的日期,的确与他发送邮件的日期相符,但是其中有一些因素则不吻合。这让我十分肯定,他会出现在查尔斯顿绝对有原因,他甚至可能住在那里,可以拦截港口的无线网络。也许他只需要把车子停在附近,就可以连上网。”

“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马洛尼医生说,“我生活在古老的世界里。”他再度点燃烟斗。他喜欢抽烟斗,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享受点燃烟斗的乐趣。

“相当于开着配有扫描设备的车子四处跑,监听手机通讯。”本顿解释。

“我猜,这同样也不是塞尔芙医生的错。”马洛尼医生悲哀地说,“凶手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发电子邮件给塞尔芙医生,她其实可以早点发觉,然后说出来。”

“她可能告诉过你,保罗,就在她将睡魔转给你的时候。”

“她知道查尔斯顿的地缘关系吗?”

“我告诉她了。我希望这能让她恢复记忆,或是透露更多有用的信息。”

“你告诉她,睡魔一直在查尔斯顿发邮件给她,她怎么说?”

“她说,这不是她的错,”本顿回答,“然后跳上豪华轿车前往机场,搭乘私人飞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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