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八十。”伯森医生说道,取下压脉袋时再次碰触到她,“血压一向都这么高吗?”

“没有,没这样过,”露西假装很惊讶,“这表示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原因。但是我通常都是一百,七十。血压总会太低,经常如此。”

“你很紧张吗?”

“我从来都不喜欢看医生,”她说,因为是坐在桌上,比他要矮,她便向后靠一些,以便医生威吓操弄她的时候让本顿看到他的脸。“我可能有点紧张。”

他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下巴下缘的位置,触诊检查她耳后柔软的部位时,她感受他皮肤的温暖干燥。她的头发塞在耳后,他不可能看到隐蔽式接收器。她应他要求吞咽一下,让他从容地摸着她的淋巴腺,自己则笔直地坐着,并保持焦虑的状态,确定他会感觉到脖子上的脉搏跳动得很厉害。

“吞一下。”他又说一次,感觉着她的甲状腺,检查气管是否位于中间。一个念头掠过她的脑海,她知道关于身体检查的所有细节。小时候每次做健康检查她都会问姨妈问题,直到知道了检查中医生所做的每个触摸以及记号的原因才满足。

他再次触诊她的淋巴腺,这一次更靠近她,气息就呼在她的头顶,“除了白袍以外,没看到什么。”本顿的声音清楚地传进她的左耳。

我也没办法了,她想。

“近来会觉得累,觉得不舒服吗?”伯森医生面无表情,语气让人紧张。

“没有。嗯,我的意思是,工作始终很辛苦,四处跑,是有点累。”她结结巴巴,装作心惊胆战,感觉到他朝她的膝盖靠近。他已经靠上她的一只膝盖,正往另一只移动。不幸的是,摄像机没法拍到她的表情。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她说,“不好意思,我很快就回来。”

他往后退,诊室的影像忽地又回来了,仿佛将覆盖在某个洞穴上的遮盖物移走,她就可以往外攀爬。她从桌上滑下,快步走到门口,他则走到计算机旁拿起她的表格,正确填写的那张。“水槽上的塑料袋里有杯子。”当她离开房间时他说。

“哦,好。”

“好了放在马桶上就行。”

但她并没有真的上厕所,仅仅冲了一下马桶后说“对不起”,是为本顿着想。接着便把接收器从耳朵里取出塞进口袋。她并没有接下尿液,因为她从未打算留下自己任何的生物组织。虽然她的DNA不太可能存于数据库,但也从不排除这一可能。这么多年来,她以严谨的方式方法确保她的DNA和指纹数据不存在于国内外任何一个数据库里,不过心中还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因为这个医生很快就会积极地去追查P.W.威斯顿。她已经把进入诊所后自己碰过的所有地方都擦拭了一遍,现场已没有任何指纹可以指认露西·费里奈利,指认这个前联邦调查局探员、前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

她返回诊室,准备面对最糟的状况,脉搏也因此突突直跳。

“你的淋巴腺好像有一点点增大。”伯森医生说,她知道他是在说谎。“上次是什么时候……嗯,你说你不喜欢看医生,所以你可能好一阵子没有做全面的健康检查了。我猜你一定也没做血液检查?”

“增大了吗?”露西说,装出该有的惊慌反应。

“夜里感觉还好吗?有没有特别疲劳?有没有发烧?还是一点症状都没有?”他又一次往她身边移动,拿着耳镜检查她的左耳,脸几乎贴到她的脖子上。

“我没有觉得不舒服。”她回答。医生把耳镜換到另一边检查右耳。

放下耳镜后,他拿起检目镜,盯着她的眼睛看,他的脸离她只有几英寸距离,然后拿起听诊器。露西表现出害怕的样子,纵使她的气愤胜于害怕。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害怕,还察觉到坐在诊疗桌旁时只要稍微—动,纸张就会轻轻地沙沙作响。

“你可以拉下飞行衣的拉链,把衣服退到腰部的位置。”他用一种冷冷的语调说着。

露西只是看着他,然后说:“我想要再去一下洗手间,不好意思。”

“去吧,”他略带不耐烦地说,“只是时间不多了。”

她快速地跑到洗手间、随即冲了马桶,把接收器又藏回耳内,总共不过一分钟。

“不好意思,”她又说了一次,“我来之前喝了一大堆健怡可乐,实在是个错误。”

“把飞行衣拉下。”他命令她。

她迟疑了一下。难题来了,不过她知道要怎么做。拉下飞行衣拉链,衣服退到腰部,巧妙地调整好笔形摄像机的位置,衣服里连接蜂巢式接口器的线并不会被看见。

“垂直度不够,”她通过接收器听到本顿的声音,“角度再往下,十度左右。”

她巧妙地调整着已经退至腰间的飞行衣领,听伯森医生说,“运动内衣也要脱掉。”

“我要脱掉内衣?”她胆怯中略带害怕地问,“我以前从来没有……”

“威斯顿小姐,我真的在赶时间,拜托。”他把听诊器的耳挂塞到耳朵里,一脸严肃地向她靠近,听她的心跳及呼吸状况。她把运动内衣往上一拉,然后僵硬静止地坐在铺着白纸的桌上,他将听诊器按在一侧胸部,然后换另一侧,触碰着挺直而坐的她。她呼吸急促,心跳飞快,展现出愤怒而非恐惧,但知道他会认为她在害怕。不知道本顿获取的影像会是什么。她有技巧地调整腰部飞行衣的位置以触碰笔形摄像机,而伯森医生触摸着她,还假装对眼前手中的柔软没一点兴趣。

“往下调整十度,靠右边。”本顿指示她。

她十分灵巧地调整着笔。伯森医生前倾靠近她,拿着听诊器移向她的背部。“深呼吸。”他说着,不失技巧地做着他的触碰和轻抚的工作,需用力按压时,他甚至将手拱成杯状。“身上有没有任何疤痕或是胎记?我是没看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没有,医生。”

“一定有。盲肠手术留下的?也许是?其他的呢?”

“没有。”

“够了。”本顿在露西耳里说。她察觉到他冷静的语调中有压抑的愤怒。

但是还没有结束。

“现在起来,用一只脚站着。”伯森医生说。

“我能穿上衣服吗?”

“还不行。”

“真是够了。”本顿的声音再次出现。

“站起来。”伯森医生命令她。

露西在桌上坐直,拉上飞行衣,套上袖子,拉起拉链。因为时间有限,她没穿上运动内衣。她盯着他看,突然不再伪装紧张或害怕。他的眼神表明他看出了她的变化。她下了桌子,向他靠近。

“坐下。”她告诉他。

“你在干吗?”他瞪大眼睛。

“我叫你坐下!”

他没有动,只注视着她。恶霸她见多了,瞧他那慌张的样子。于是她再多吓唬他些,拉出放在胸前口袋里的笔,举起来好让他看到粘贴着的电线。“频率测试。”她对本顿说,因为他可以查看植入在候诊室及楼下厨房中的隐蔽式发射器。

“一清二楚。”他回答。

很好,她想。他没有发现楼下有任何声音。“你现在的处境有多糟你甚至不会想知道,”露西对伯森医生说,“你也不会想知道有谁一直在实时监视监听。坐下,坐下!”她把笔放回口袋,镜头正对着他。

他步履摇摆,笨手笨脚地拉出一把滚轮椅坐下,脸色苍白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你在干吗?”

“我就是决定你命运的人,你这个浑蛋。”露西说道,努力压抑愤怒以免失控。但这远比装害怕来得难。“你对自己的女儿也这么做?对基莉?你他妈狗娘养的,你猥亵她?”

他瞪着她,眼神狂乱。

“你给我回答!你都听见了,你这混账东西。整个联邦航空总署也会很快听说这件事。”

“滚出我的办公室。”他想要抓起她,他身上紧绷的肌肉和眼神表现了这一点。

“想都别想,”露西警告他,“我不叫你离开椅子,你就别想动。你最后一次见到基莉是什么时候?”

“这是怎么回事?”

“玫瑰花。”本顿提示她。

“还轮不到你发问。”她告诉伯森医生,也是想说给本顿听,“你的前妻到处放话你知道吗?你这个国土安全部的走狗医生。”

他抿了一下嘴唇,又睁大眼睛,行将发作。

“她提出的很多说法,都有理有据地指明你跟基莉的死有关。你知道吗?”

“玫瑰花。”本顿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说你在基莉突然死亡前不久来看过她,带给她一朵玫瑰。哦,这事我们知道。可怜的小女孩房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检查过了,相信我。”

“有一朵玫瑰花在她房里?”

“叫他说明白。”本顿说。

“告诉我,”露西对伯森医生说,“你从哪里弄来的玫瑰花?”

“我没有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浪费我的时间。”

“你不会去联邦航空总署……”

露西笑着摇摇头。“哦,像你这样的浑蛋该被千刀万剐。你真以为你可以摆脱自己做下的龌龊事?先告诉我基莉的事,再谈联邦航空总署。”

“关掉。”他指着笔形摄影机。

“你告诉我基莉的事,我就关掉它。”

他点头。

她触碰一下笔,作势把电源关掉。他的眼中充满惊恐和怀疑。

“玫瑰花。”她重复道。

“我对天发誓,我不知道什么玫瑰花,”他回答道,“我绝对不会伤害基莉。她说了些什么?那个贱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哦,苏珊娜,”露西盯着他,“她说的可多了。根据她的说法,基莉的死是你造成的。她是被谋杀的。”

“不是!天哪,不是!”

“你也和基莉玩军人游戏,对吧?你帮她穿上迷彩装和靴子,是吧,浑蛋?你让变态跑去你家跟你玩变态游戏?”

“哦,天哪,”他呻吟着,闭上双眼,“那个贱人,那是我们的私事。”

“我们?”

“小苏和我,夫妻床上的事。”

“还有谁?你还让其他人来玩这游戏?”

“在我私人的住宅里。”

“你真是禽兽啊,”露西威吓地说,“当着小女孩的面做这种变态的事。”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他睁开双眼,它们死气沉沉却充满仇恨,像是鲨鱼的眼神。“你是吗?我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早该料到,我的私人生活怎么都会牵扯上别的事情。我就知道,我被陷害了。”

“我明白了,是联邦调查局要求你在对我做飞行例行体检时让我脱下衣服。”

“这是两回事,并不重要。”

“希望如此,”她语带嘲讽地回应,“关系大了,你会发现关系有多大。我不是联邦调查局的,你没那么走运。”

“这些是因为基莉?”他坐在椅子上,放松了些,神情挫败,几乎动也不动。“我爱女儿。自从感恩节后我就没见过她了,我对天发誓,是真的。”

“小狗。”本顿提示她。露西考虑着把接收器拿掉。

“你觉得有人想要杀你女儿,因为你是国土安全部的线民?”露西知道很多,不过还是要套他的话,“拜托,法兰克,告诉我实话,别让自己更加被动!”

“有人杀了她。”他重复着,“这我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

“不可能的。”

“谁到你家里参与了游戏?你认识埃德加·艾伦·伯格吗?他住在你们家后面,阿纳特太太的老房子里。”

“我认识老太太,”他说,“她是我的一个病人,忧郁症患者。一个讨厌鬼,真的。”

“这信息很重要,”本顿说,仿佛露西不知道似的,“他正要说出实情,跟他套近乎。”

“是你在里士满的病人?”露西问伯森医生,虽然她实在不想和他套近乎,但还是将身段放下,表现得很感兴趣。“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哦,天哪,像有一辈子了。事实上,我们里士满的房子是跟她买的,她在当地拥有不少房产。在本世纪初,她们家族拥有整条街的房屋,后来由家族成员分享,最后才出售。我们的房子价钱算是便宜,相对便宜。”

“听起来你不是很喜欢她。”露西说,一副和他相处得不错的样子,仿佛几分钟前没有受到他的性骚扰。

“她会来我这儿,我的办公室,不分时间想来就来,真是讨人厌。总是在抱怨。”

“那她后来怎么了?”

“死了,八年还是十年前,总之是很久以前。”

“怎么死的?”露西问,“她是怎么死的?”

“她一直有病,又得了癌症,死在家里。”

“问详细点。”本顿说。

“这件事你知道多少?”露西问,“她死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吗?有隆重的葬礼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伯森医生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心情轻松多了,因为她现在很友善,这很明显。

“可能关系着基莉的死亡。有些事情你未必知道,我来问些问题。”

“小心点,”本顿警告她,“把他看紧一点。”

“哦,那就问吧。”伯森医生脸带嫌恶。

“你参加了她的葬礼吗?”

“我不知道她有葬礼。”

“应该有。”露西说。

“她讨厌上帝,什么事情都怪罪上帝,怪他给了她一身病痛,怪他没人想跟她同住。不过如果你认识她,就知道为什么没人想跟她住。真是令人作呕的老太婆,真的很难处。治疗她这样的人,收费应该更高才对。”

“她死在家里?她患有癌症一类的病,并且独自死在家里?”露西说,“还是在临终关怀医院?”

“不是。”

“她是个有钱人,却独自死在家里,还没受任何医疗照料,是吗?”

“多多少少有一点。这有关系吗?”他环视诊室,神态警觉,整个人又有了自信。

“当然有关系。你配合得很好,非常好,”露西肯定的同时也威胁他,“我要看阿纳特的病例,拿来,从计算机里调出来。”

“我已经删除她的资料,因为她已经死亡。”他的眼神中有嘲弄。“有趣的是,令人尊敬的阿纳特太太把自己的遗体捐给了科学界,因为她不想有葬礼,因为她讨厌上帝,就是那么一回事。我曾猜想某个穷医学院学生已经拿了这老贱人的遗体来做研究,我还同情那个学生的坏运气,抽到她这样干枯、丑陋又老迈的遗体。”他越发镇定与自信。越是如此,露西就越憎恶他,脾气也越坏。

“小狗,”本顿在耳里说,“问他。”

“基莉的小狗出了什么事?”露西问伯森医生,“你妻子说小狗不见了,并且应该跟你有关。”

“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他说着,眼神冷酷无情,“她从来就没有养过狗。”

“小亲亲。”露西说。

他注视着她,眼神闪烁着。

“小亲亲在哪里?”露西问。

“我所知道的唯一小亲亲就是我和基莉。”他嬉皮笑脸的。

“别闹,”露西警告他,“这件事一点都不有趣。”

“小苏叫我小亲亲,一直是这样。我也叫基莉小亲亲。”

“这就是答案了,”本顿说,“够了,快走吧。”

“没有什么小狗,”伯森医生说,“都是瞎说。”他透露了更多,她要瞧瞧还会有什么。“你到底是谁?把笔给我。”他站起身,“你只是个被派来要控告我的笨女孩,不是吗?你想要钱吧。这有多愚蠢,你知道吗?把笔给我。”

露西站着,手臂垂在身侧,已经准备好拳头。

“快走,”本顿说,“马上。”

“所以你们几个圈钱女孩聚集在一起,以为可以拿到钱?”他停在她的面前,而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快走,”本顿加强语气,“已经完成了。”

“你要这个摄像机?”露西问伯森医生,“你要微型录音机?”她身上没有录音机,本顿才有。“很想要?”

“我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伯森医生微笑着说,“把东西给我,而你得到信息,不是两全其美吗?然后我们可以忘了一切。把东西给我。”她轻拍夹在皮带环扣上的蜂巢式接口装置,连着接口的线路延伸到飞行衣的一个小孔里。她按了一下开关,将装置关闭。本顿的屏幕就此暗下去,他只能听和说,再也看不到画面。

“别这么做,”本顿对她说,“快走,现在。”

“小亲亲,”露西嘲弄着伯森医生,“真是个大笑话。谁会叫你小亲亲,真是恶心。你要摄像机和录音机,就过来拿啊。”

他冲向她,正迎上她的拳头,脚也被绊倒,整个人应声倒地呻吟大叫着。接着她骑在他的背上,用膝盖紧压住他的右臂,左手压住他的左臂,将他的两只手猛力扭到背后,弄得他生疼。

“放开我!”他大叫,“痛死了。”

“露西!别这样!”本顿跟露西说,但是她置若罔闻。

她大口地呼吸,品尝她的愤怒,紧揪着他后脑的头发把他的头拉起。“祝你有愉快的一天,甜心。”露西边说边猛力急拉他的头发,“我应该把你这恶心的脑袋打烂。你骚扰自己的女儿?还让在你家玩性游戏的其他变态一起骚扰她?你就在去年夏天搬离之前,在她的房间里侵害她?”她把他的头压在地上,用力下压,像是要把他挤入白色地砖里。“你到底毁了多少人,你这个浑蛋?”她抓着他的头往地上猛敲,力道大到告诉对方他的头能被敲烂。他不断呻吟、哭喊。

“露西,停下!”本顿的声音刺穿她的鼓膜。“快走!”

她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不能杀他,绝对不能。她放开他,想抬脚踢他的头,但还是作罢了。她用力呼吸,大汗淋漓,往后退了几步,心里还是想狠狠地踢他、揍死他。她做得到,而且轻而易举。“别动。”她咆哮,慢慢向后退,心跳得飞快,同时也察觉到自己是多么想置他于死地。“就趴在那儿,别动。叫你别动!”

她走到工作台后面,拿走她伪造的联邦航空总署表格,然后把门打开。他趴着没有动静,脸冲着地板,鲜血从鼻孔滴出,染红了白色地砖。

“你完了。”她站在门口对他说,纳闷那个丰满的女秘书去哪儿了。她朝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见人影。整间屋子死一般寂静,就她和伯森医生两个人在,就像他计划好了似的。“你真的要完了,没死就算你走运了。”她说罢用力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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