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问题都不会明朗起来。斯卡佩塔不再执著于上了漆的铝和骨灰。否则这些红、白、蓝三色的油漆碎片和比猫皮屑还要小、类似人类骨骸的微粒一定会让她精疲力竭。

刚过中午,天空灰蒙蒙的,空气滞重,仿若饱吸雨水的天花板行将垮塌。她和马里诺下了休旅车,车门的关闭声音恍如被蒙住般沉闷。当她看向伯森家后院篱笆的另一端,发现那间有着砖墙及爬满青苔的石棉瓦屋顶的砖砌房屋内没有灯光的时候,开始失去信心。

“你确定他会来吗?”斯卡佩塔问道。

“他说他会来。我知道钥匙在哪里,他告诉过我。所以很明显,他根本不在乎我们知道。”

“我们并不会闯入——我看你有这苗头。”她说道,低头看着通向铝制防风门的碎裂走道。门后还有扇木门,两旁则是阴暗的窗户。这屋子小而旧,外观也容易被忽略:它隐藏在粗大的木兰,以及多年未曾修剪的带刺灌木丛之中,高大茂密的松树和其所落下的针叶、球果层层堵塞水沟并覆盖草坪。

“我没有任何苗头,”马里诺打量着安静的街道,回答道,“只是让你知道他告诉了我钥匙在哪里,还说这里没有警报系统。那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无关紧要。”其实她知道这很重要,甚至可以预见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房地产经纪人不想蹚这浑水,所以争取到了让他们俩独自在房子附近徘徊的机会。她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证物袋挂在肩膀上,有几袋土壤样本正放在微物证据实验室沥干,因而袋子明显轻了。

“我最起码也要往窗户里看一眼。”他慢慢地往走道那头移动,双脚微微打开并留意脚下。“你是要过来还是就站在车子旁边?”他问道,并没有回头。

他们所知不多,仅从市电话簿着手,倒足以让马里诺追查到房地产经纪人,后者似乎已经超过一年都没有过问此屋。屋主是一位名叫伯妮思·托尔的女人,住在南加州,拒绝花费分毫来整修房子或以低价出手。根据经纪人的说法,屋子唯一的用途是让托尔太太安置客人,也没人知道有多频繁——是否真有客人也难说。里士满警方没有搜查屋子或探查它的历史,因为实际上它是闲置的,和基莉·伯森案并没有关联,而FBI对这破破烂烂的住宅不以为意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至于马里诺和斯卡佩塔会对此屋有兴趣,是因为暴力死亡案中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该轻易放过。

斯卡佩塔往屋子那边走去。脚底下的水泥地因为下雨而积了一层薄薄的青苔,直打滑。如果是她的走道,她会用漂白水刷洗,她边想边走向马里诺。他站在倾斜的小门廊上,双手环成杯状笼住眼睛,往窗户里面看。

“如果我们要做潜行者,那么不妨再犯一项罪行,”她说,“钥匙在哪里?”

“灌木下的花盆里。”他看着失于照料的巨大黄杨树和隐蔽其下的泥污遍身的花盆。“钥匙就在那下面。”

她踏出走道,在树丛里翻找,看到了积有几英寸已呈深绿色的雨水、泛着沼泽味的花盆。移开花盆,她发现了被泥土和蜘蛛网覆盖的扁平方形铝质薄纸,包在里面的是一把黯淡得像旧硬币般的铜钥匙。这把钥匙很久没人碰了,至少几个月,她心想,走回门廊把钥匙交给马里诺。她不想去开锁。

门“嘎吱”打开,一阵霉味和寒意迎面飘来,她还隐隐闻到了雪茄味。马里诺摸索着电灯开关,按下后却不见任何反应。

“给,”斯卡佩塔递给他一双棉手套,“刚好有你的尺寸。”

“哈。”他把大手伸进手套,她也戴上了一双。

靠墙的桌上有一盏台灯,她打开后灯亮了。“至少还有电,”她说,“我怀疑电话也可以用。”她拿起老式黑色转盘电话的听筒,却什么也没听到。“电话不能用,”她说,“我总觉得闻到了陈年雪茄的味道。”

“嗯。不供电的话水管就会结冰。”马里诺说道,一面到处嗅一嗅看一看。这客厅因为马里诺的存在似乎更显狭小。“我没有闻到雪茄味,只有灰尘和霉菌。你怎么总是能闻到我闻不到的狗屁东西。”

斯卡佩塔站在台灯的光影下,盯着对面晦暗的房间。窗户下方是印花布面的沙发,角落里有安妮女王式的蓝色靠椅。深色木茶几上有一叠叠杂志,她走过去拿起来看个究竟。“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她看着一本《综艺》说道。

“什么?”马里诺略走近,盯着黑白周刊看。

“这是娱乐方面的商业刊物,”斯卡佩塔说,“真是奇怪。是去年十一月份的。”她看着上面的日期。“但还是很奇怪。不管托尔太太是谁,我都怀疑她不会和电影圈有干系。”

“也许她不过和世上所存在的一半人一样是追星族。”马里诺并不在意。

“世上一半的人阅读的是《人物》、《娱乐周刊》之类的杂志,并非《综艺》。这杂志是限制级的,”她边说边拿起更多本,“《好莱坞报道》、《综艺》、《综艺》、《好莱坞报道》,大多是两年前的,没有最近六个月的。也许是订阅到期了。邮寄标签是伊迪丝·阿纳特太太,住址就是这个。对这个名字你有想法吗?”

“没有。”

“经纪人有没有说以前谁住在这里?是托尔太太吗?”

“他没说。我印象里是托尔太太。”

“印象里……太差强人意了。打个电话给他吧。”她拉开黑色证物袋的拉链,抽出一个厚实的塑料垃圾袋用力地打开,把《综艺》和《好莱坞报道》丢进去。

“你要带走这些?”马里诺背对着她站在过道上,“为什么?”

“查查指纹也无妨。”

“这是偷窃。”他说着,打开一张纸念出上面的号码。

“非法侵入和破坏。可能外加偷窃。”她说。

“就算翻出了什么,我们可没有搜查令。”他不无戏谑。

“你要我把东西放回去?”

马里诺耸耸肩。“一旦有所发现,至少我知道钥匙在哪儿。我就来个先斩后奏,放回去再去申请搜查令。这事我不是没干过。”

“就是别指望我当众承认。”她评论道,把一袋杂志放在满是灰尘的硬木地板上,往沙发左边的小桌子走去,隐隐又闻到雪茄味。

“有很多事我不会当众承认。”他边说边把电话号码输入手机。

“况且这里不属于你的管辖范围,你拿不到搜查令。”

“别担心,我和布朗宁交情好。”等待的时候他眼看室外,而她可以从他的语调得知电话那头是语音信箱。“喂,吉姆,我是马里诺。我在纳闷是谁最后住在这里的?是伊迪丝阿纳特吗?请尽快回电。”他留下自己的号码。“哼,那经纪人没有意愿与我们在这里碰面,你能怪他吗?这里真是个垃圾堆。”

“确实。”斯卡佩塔把沙发左侧小桌子的抽屉拉开,见里面满满的都是硬币。“但是我不确定他是为此才没有过来。所以,你和布朗宁警探交情好,怎么前几天你还怕他会逮捕你?”

“那是前几天。”马里诺走进阴暗的走道。“他人还不错,所以别担心。要是需要搜查令,就自然会弄到。你就欣赏好莱坞的相关报道吧。这里的灯究竟在哪儿?”

“这些二十五美分币加起来一定值个五十美元。”斯卡佩塔把手指伸进抽屉中,硬币发出轻微的丁零声、“只有二十五美分币,没有一分、五分或十分的硬币。这儿有什么是要用二十五美分硬币付的?报纸吗?”

“垃圾八卦要五十美分。”他挖苦当地报纸《时代园地》。“昨天才在旅馆门口的机器里买了一份,花了我两个二十五美分币,是《华盛顿邮报》的两倍。”

“人去楼空却留下钱,不正常啊。”斯卡佩塔关上抽屉说道。

过道里没有灯,她尾随马里诺来到厨房。满水槽的肮脏碗盘和令人作呕的水中凝固发霉的脂肪让她惊愕。她打开冰箱,越发相信这屋有人住过,而且就在最近。置物架上是纸盒包装的柳橙汁和月底到期的豆浆,冷冻格里肉品上的日期显示是在三个星期前买的。她在橱柜和储藏室找到越多的食物,就变得越焦虑不安,因为她的直觉反应比脑袋反应要快。在往走道尽头移动并开始仔细检查屋子后方的卧室时她又闻到了雪茄味,这一次她很确定,肾上腺素骤升。

双人床上铺着廉价的深蓝色床罩,被她往后一拉,下面皱巴巴的床单显露出来,还散落着一些短毛发,有些是红色的,可能是头发,有些色深而卷曲,许是耻毛,此外还有一些变得干硬的污渍。她觉得自己知道这些污渍是什么。床对着窗户,窗口可以俯看到木篱笆以及伯森家,可以看见基莉昏暗的窗户。床头的桌子上有一个黑黄相间的科伊巴陶瓷烟灰缸,相对干净,蒙的尘比家具上要少。

斯卡佩塔忙碌着,丝毫没注意到时间的飞逝、光影的变换,或是雨滴敲打屋顶的声音。她检查了房间里的衣柜和每一个五斗柜的抽屉,发现了一朵用塑料纸包着的枯萎玫瑰花;男性的外套、夹克和西装,件件过时又脏污,扣上扣子拘谨地挂在衣架上;一堆堆折叠整齐的男裤和暗色衬衫、廉价的男式旧内衣和袜子,几打脏兮兮的白手帕,通通被折叠成了完美的正方形。

她坐在地板上,把床底下的几个纸箱拖出来,打开仔细看着一叠叠丧葬科学和殡仪馆方面的旧杂志,各式各样的月刊刊载着棺材、寿衣、骨灰瓮和防腐设备的照片。这些杂志至少有八年之久,目前她所浏览的每一本上的邮戳标签都被撕去,只剩下几个字母和零散的邮政编码。这些并不足以提供线索。

她对一个个箱子的所有杂志一一进行检查,希望会出现一个完整的邮戳标签,终于在箱子的最底部找到了寥寥几个。她在地板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标签,难以置信,又希冀找到合理的解释,口中不停大叫着马里诺,与此同时站起身,目光不离一本封面印有形似跑车的棺材的杂志。

“马里诺!你在哪儿?”她竖着耳朵往走道上走,心跳加快,上气不接下气。“可恶!”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加快步伐。“你究竟在哪里?马里诺?”

他在前门廊打电话,四目交会时,他知道出事情了。她举起杂志靠近他。“对,我们会在这里,”他对着电话说,“我预感我们会在这里耗上一整晚。”

他挂了电话,眼睛闪着她熟悉的断然的神采,一旦嗅到猎物便要将其捉拿,排除万难捉拿。他从她手上拿过杂志,不发一语地看着,接着说:“布朗宁在路上,现在正在法院拿搜查令。”他把杂志翻过来看封底的邮戳标签。“我呸!天哪,”他说,“你的老办公室。天哪!”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柔软冰冷的雨水轻拍着老旧的石棉瓦屋顶。“莫非是我以前的下属。”

“或者是下属的熟人,地址是首席法医办公室。”他又查看了一遍。“是的,没错,不是实验室。一九九六年六月。你绝对还在任,错不了。所以你的办公室订了这杂志。”他走向客厅桌上的台灯,然后翻阅杂志。“那么你一定知道签收人是谁。”

“我从未授权订阅这本杂志或任何类似的杂志,”她回答,“殡仪馆杂志也没有,从来没有。不是有人未经我的许可擅自订阅了,就是有人自费订购的。”

“想到谁了吗?”马里诺把杂志放在灰尘扑扑的桌子上的台灯下。

她想到了一名在解剖部门工作的人,这位害羞安静的红发年轻人因为渎职而离职。此后她似乎从未想起过他。没有丝毫理由去想到他。

“嗯,”她不高兴地回答,“他叫埃德加·艾伦·伯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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