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丽·瓦尔登穿着没有任何声响的羊毛衬里羊皮拖鞋,像黑色幽灵般在地毯上往对面的褐色皮沙发移动。

“我洗澡了。”她说着在椅子上坐下,伸出裸露的修长双腿。

本顿留意到两腿间肆意流露的情欲,但他无意去看,也没有男性原始的反应。

“为什么你会在乎?”她问本顿。自来到这里后,她每天早上都这么问。

“你觉得舒服些了吗,亨丽?”

她点点头,似眼镜蛇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像吃饭、睡觉、保持清洁、运动等琐事都很重要,也就是恢复自我支配。”

“我听到你在和别人说话。”她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回答,目光穿过镜片盯着她,腿上和往常一样放着那个笔记本,只是新写了一些字上去,如“黑色法拉利”、“未经许可”、“好像在营地被跟踪”、“切点,黑色法拉利”。“任何私下谈话应该是私人的。我们得回头看看最初的协议。亨丽,你还记得内容吗?”

她脱下拖鞋,细腻光滑的脚踩着椅垫。她弓身看双脚,红色浴袍微微敞开。“不记得!”她摇着头,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你记得,亨丽。”本顿不时重复她的名字提醒她是谁。从某种程度上说,可借此重建受创后丧失的个性和难以挽回的人格。“我们要依彼此的约定相互尊重,记得吗?”

她的腰弯得更低,专注地抚弄脚趾,浴袍里的胴体呈现在本顿眼前。

“获得对方尊重的部分意思,是允许对方拥有隐私,还有就是自我约束。”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我们谈论过很多界限的问题,无法自我约束也是越界。”

她一手继续玩弄脚趾,一手将胸前的浴袍抓拢。“我才刚起床。”她说,似乎如此就可解释她衣着暴露。

“谢谢你,亨丽。”本顿让她了解自己并不想和她发生性关系,甚至连性幻想也没有,这点非常重要。“但是你并非刚起床。你起了床,走进来,和我谈了一会儿,然后去洗了个澡。”

“我并不叫亨丽。”她说。

“那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什么都不喜欢。”

“你有两个名字,”他说,“一个是出生后受洗时取的,另一个是你在表演生涯中使用、现在仍在用的名字。”

“好吧,那么我就是亨丽。”她说道,低头看着脚趾。

“所以我就称呼你亨丽。”

她没有抬眼,点头道:“那你都怎么称呼她?”

本顿知道她的意思,但没有回答。

“你和她上床了,露西全部都告诉我了。”她特别强调了“全部”。

本顿不无怒意但没表现出来。露西绝不会把他和斯卡佩塔之间的关系告诉亨丽。不会的,他提醒自己,亨丽又在刺激他,再次碰触底线,不,是再次摧毁底线。

“为什么她没有待在这里陪你呢?”亨丽问道,“你不是在休假吗?但她没来。许多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就不再上床,这也是我不想和同一个人相处太久的原因。激情通常六个月以后就会消失。她没来这里是因为我在这里。”亨丽望着他。

“没错,”他回答,“她没来是因为你在这里,亨丽。”

“你跟她说别来的时候,她一定很生气吧。”

“她理解。”他说道。这回他并没有说实话。

其实斯卡佩塔并不是那么理解。在露西受电话惊吓之后,他告诉斯卡佩塔暂时不要来阿斯彭。“我恐怕有件案子必须去处理。”

“那么你是要离开阿斯彭。”

他回答说他无法透露案子。就他了解,她可能会推测他已离开阿斯彭。

“这真是不公平,本顿。”她说,“我自己也有案子要处理,但我却挪出这两个星期的时间来。”

“请忍耐一下,我保证日后解释给你听。”

“真不凑巧,”她说,“我们都很需要这次假期。”

她所言不假,但假期他反而和亨丽待在一起。

“说说你昨天晚上的梦,还记得吗?”他对亨丽说。

她灵活的手指抚摸着左脚拇指,皱了皱眉头,好像很痛似的。本顿拿起手枪站起身,穿过客厅来到厨房,打开橱柜将枪放在最顶层,取出两个杯子倒上咖啡。他和亨丽都喝黑咖啡。

“可能有点浓,我可以再煮。”他将她的杯子放在茶几上,回到沙发上坐下。“前天晚上你梦到一头怪兽,你叫它‘怪兽’,对吗?”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她眼神中流露的不悦。“你昨晚又梦见那怪兽了吗?”

她没有回答。她现在的心情和今天早些时间截然不同。刚才洗澡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是他待会才会探索的部分。

“如果你不想讲咱们就不讲,亨丽。但是你告诉我越多他的信息我找到他的几率也越大。你想要我找到他,对吗?”

“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她以一贯童稚纯真的声音问道。但她已然不是个孩子,也绝不天真。“你刚才在谈论我。”她笃定地说,浴袍上的腰带松开,胴体更为暴露。

“我保证刚才没谈论你,除了露西和鲁迪,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我相信你是信任我的,亨丽。”他停下来看着她,“我相信你也信任露西。”

听到露西的名字,她的眼神变得愤怒。

“我相信你信任我们,亨丽。”本顿说着双腿交叉,十指交扣在大腿上。“我希望你先把衣服裹好。”

她重新整理了浴袍,拉拢两腿间的褶子,再把腰带系紧。本顿已看过她那些照片,包括她裸体的样子,不想再去看一遍。除非有必要,比方和其他专家重新检视,或等亨丽终于准备就绪时和她同看。但是现在她有意无意地藏匿着案情,以诱惑或激怒的方式,表演给那些不关心也不了解她的、意志薄弱的人看。她不断色诱本顿不单是为了转移他的目标,也是长久以来极度自恋的需求和控制欲望的表现。任何敢对她施予关心的人都会遭到其不屑和摧毁。亨丽的每一个举动和反应都源于自我憎恨与愤怒。

“为什么露西要把我送走?”她问。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是由你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她的眼神滑过浴袍的袖子说,“怪兽。”

本顿端坐在沙发上,她无法看到或触摸到他笔记本的安全位置,目光持续平稳地直视着亨丽,但并没有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此时最重要的是耐心,无与伦比的耐心,就如同森林里的猎人屏息静立。

“它跑进屋子里来。我不记得了。”

本顿安静地看着她。

“露西放它进屋。”她说。

本顿不会勉强她,但也不允许她提供错误信息或撒谎。“不,露西没有让它进屋,”本顿纠正她,“没有人让它跑进来。它进屋是因为后门没锁上,警报系统没开启,这事我们谈过。为什么门没锁上,警报系统也没开启,你记得吗?”

她看着脚趾,双手停了下来。

“原因我们讨论过。”他说。

“我感冒了,”她看着一个趾头回答,“我生着病而她又不在家。当时我全身发抖,所以走到外面晒晒太阳。我发烧了所以忘记锁门,忘记重新设警报系统,露西却责怪我。”

他啜了一口早已冷却的咖啡,在科罗拉多阿斯彭山区咖啡无法保持温热。“露西说了是你的错吗?”

“她认为是。”亨丽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窗子。“她认为每一件事都是我的错。”

“她从来没这么对我说过,谈谈你刚才说的梦,”他回到先前的话题,“你昨天晚上做的梦。”

她眨眨眼,又开始揉脚的拇指。

“痛吗?”

她点点头。

“真可怜,要不要擦点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用的。”

她指的不是右脚拇指,而是脚趾受伤与受他保护两者的关联。她来到距离她差点遇害的佛罗里达州帕巴那海滩有几千公里远的地方。她的眼神灼热起来。

“我走在小路上,”她说,“路边有些石头,还有面陡峭的石壁。壁上有些裂缝。我莫名其妙地就把自己硬塞进这些裂缝里,卡在了里面。”她呼吸哽塞,拨开眼前的金发,双手颤抖不止。“我被卡在岩石中间……动不了,也不能呼吸,没人能把我弄出来。洗澡时我想起了这个梦,水泼在脸上憋住气的时候,这个梦浮现出来。”

“有没有人想把你救出来?”本顿并不响应她的恐惧或是径自批判梦境真实与否,他无从知得何者才是对的。关于她,他所知太少。

她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拼命喘息着。

“你说没有人可以把你弄出来,”本顿以咨询顾问的身份,不带丝毫挑衅地用镇定平和的口吻问道,“那时还有别的人在场吗?或者有很多人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

他等着。如果她还是呼吸困难,就必须作些处理,这之前他只是个耐心等待猎物出现的猎人。

“我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有别人……这些都发生在梦里,也许有人可以用尖锄把石头撬开。接着我又想,这不可能,毕竟石头太硬了。你没办法把我弄出来,没人能。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快要崩溃时,我就醒了。”她不连贯的表演像梦境一样戛然而止,她深呼一口气让身体放松,凝视着本顿。“太可怕了。”她说。

“是的,”他说,“一定很可怕。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不能呼吸更恐怖的。”

她张开手掌摸着胸口。“我的胸部无法动弹,呼吸变得非常慢,然后力气就耗尽了。”

“没有人强壮到可以搬开山上的石头。”他回答。

“我无法呼吸了。”

攻击者也许想使她窒息而死。本顿回想着照片,从脑海中拾起一张张照片检查亨丽的伤势,试图厘清她说的话。他看见她趴在床上,血从鼻孔流出来黏附在脸颊上,并沾污了头部下方的床单。她赤裸着身体,手臂伸展于头部上方,手掌朝下,双腿不同程度弯曲。

本顿专注地在脑海中检视另外一张照片时,亨丽站起来喃喃地说还要些咖啡,而且自己会去倒。本顿听在耳里,想到他把枪收在厨房柜子时并没让她看到,因为当时她背对着他。他留意着眼前的她的举动时也解读着她受伤部位的图解,那些身体上特殊的记号:造成她手上红肿的可能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他不想臆测攻击者的性别。她的手掌边缘有新的挫伤,在上背处也有几处因挫伤造成的块状红肿。再过几天,破裂的皮下血管会愈发暗沉而呈深紫色。

本顿看着亨丽倒了些咖啡,回想着照片上她失去知觉的身体。他并不特别关注她拥有美丽胴体的事实,因为任何外表和举止的细节都极有可能引发凶手行凶。亨丽很纤瘦,但不致无法分辨性别,她有乳房也有耻毛,不会引来恋童癖觊觎。遭受攻击时,她正进行着性行为。

他看着她双手捧着咖啡杯回到皮椅上,并不在乎她忽略他人的做法。但凡懂礼节的人,此种情况下应该会问他是否也要再来些咖啡。她可能是本顿见过的最自私、自我的人了。遭受攻击前如此,以后也不会变,一样的自私和迟钝。或许她不回到露西身边是件好事,但他告诉自己无权如是希望,也无权让它发生。

“亨丽,”本顿说着,起身去倒咖啡,“你今天早上想不想做一下事实确认?”

“好啊,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的声音跟着他去厨房,“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他回到了客厅。

“医生就不相信。”

“噢,是的。那位医生,他是说他不相信你。”本顿坐回沙发上。“我想你知道我对那个医生的看法,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他认为女人都歇斯底里,而且不喜欢女人。他在急诊室工作,一点都不了解施暴者或受害者。”

“他认为是我自己做的,”亨丽愤怒地回答,“他以为我没有听见他跟护士说了些什么。”

本顿小心响应。亨丽正提供新的讯息,他只能希望那是真的。“告诉我,”他说,“我很想知道他对护士说了些什么。”

“我应该起诉那个浑蛋。”她补充道。

本顿啜了口咖啡,等待着。

“也许我会告他,”她又恶狠狠地说,“他以为我没有听到,因为他进病房时我眼睛闭着。当时我正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护士在走廊上,然后他走过来,所以我就假装不省人事。”

“你假装睡着了。”本顿说。

她点点头。

“你真是个训练有素的演员。你曾经就是职业演员。”

“现在也还是,你不可能突然间就不是演员了。我目前只是没在拍戏,因为有其他事要

做。”

“我可以想象,你一直都很擅长演戏。”

“是的。”

“假装,你一直很会假装。”他稍作停顿,“你经常假装吗,亨丽?”

她看他的眼神变得冷酷。“在医院里,假装才能听到医生讲的话,每一个字我都听到了。他说,‘如果你被某人气得要抓狂,最好去假装被强暴,会让他吃不完兜着走。’接着他就大笑。”

“我不会责怪你想要起诉他的想法,”本顿说,“这是在急诊室发生的吗?”

“不,在我的病房里,就是当天晚一点的时候。在做完所有检查之后,我被转移到病房,但我不记得是哪一层了。”

“那就错加一等,”本顿说,“他是急诊室医生,根本不该去你的病房,更何况他并没有被派去那儿。他去只是出于好奇。这种行为不妥。”

“我一定会控告他,我恨透他了。”她又在揉脚趾了,脚趾和手上的淤青呈现尼古丁般的黄色。“他说了什么‘右旋脑’之类,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他在侮辱、嘲笑我。”

又来了,新信息。耗了那么多时间和耐心,本顿觉得有了新希望,相信她会想起更多或是更接近事实的事情。“‘右旋脑’指的是滥用含有鸦片成分的抗过敏药、感冒药或是咳嗽糖浆的人,很不幸的是,这个词在青少年当中很流行。”

“那个浑蛋,”她一面抓住浴袍一面嘀咕,“你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吗?”

“亨丽,他为什么认为你被强暴了,你有头绪吗?”

“我不知道。我认为我没有。”

“你记得那位法医护士吗?”

她慢慢地摇着头,不记得了。

“你被用轮椅推送进急诊室附近的检查室,接着使用搜集身体证物的器材,你知道那是什么,对吧?露西在洛杉矶遇到你之前、也就是正当你放弃演艺生涯的时候,你是警察。也就是在今年秋天,几个月前的时候露西雇用了你,所以你应该知道化验标本和搜集毛发纤维之类的事。”

“我没有放弃演艺事业,只是想休息一阵子做些别的事。”

“好,但是你记得物证复原组件吗?”

她点点头。

“还有那位护士呢?她人很好,有人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布兰达,她帮你检查性侵害伤口和证据。那个房间也供儿童使用,里面摆满了动物毛绒玩具,壁纸是小熊维尼、蜂蜜罐和树的图案。布兰达没有穿护士制服,穿的是一套浅蓝色套装。”

“你人又不在那里。”

“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亨丽凝视着自己放在椅垫上赤裸的双脚。

“你问她外貌长相了吗?”

“她有着褐色眼睛和黑色短发。”本顿试着将亨丽压抑或是假装压抑的记忆解封,该讨论物证了。“没有精液,亨丽,没有性侵害的证据。但是布兰达发现你的皮肤上有些纤维,看起来好像那天早上你抹了些乳液?这些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她安静地回答,“但是我也不能说我没有抹。”

“你的皮肤油油的,”本顿说,“据布兰达说,她发现一种香味,很好闻的香味,很像身体香水乳液。”

“他没有帮我抹。”

“他?”

“一定是有一个男人,你不认为是个男人吗?”她用一种走音又充满希望的语调说道,一般人想自欺欺人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一定不会是女的,女人才不会做这种事。”

“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是男是女现在我们无法得知,我们只在卧室的床垫上找到几根头发,是黑色鬈发,大约有六英寸长。”

“很好,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谁了,对吧!他们可以用头发验出DNA,就知道不是女人了。”她说。

“恐怕不行,DNA测试没办法检验出性别,种族倒还有可能,那也要花上一个月时间,但是性别就没办法了。那么你想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擦的乳液?”

“不,但是他没有抹。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我一定会竭力反抗的。他八成想这么做。”

“你有没有自己擦上乳液?”

“我说过了,他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够了,这不干你的事。”

本顿了解了。假设亨丽说的都是事实,那么乳液和这起攻击事件没有关联。他想到了露西,为她感到伤心又觉得生气。

“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亨丽说,“告诉我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再告诉你我赞同不赞同你说的。”她微笑着。

“露西回到家,”本顿说道,这是已知的信息,他避免讲太多、讲太早。“大约是中午十二点过几分,打开前门时立即警觉警铃没响,她呼唤着你却没得到回应。接着她听到通往游泳池的后门撞着门檻砰砰作响,于是她往那方向跑去,进厨房后发现通往游泳池和海岸堤防的门开着。”

亨丽大睁着眼睛,视线越过本顿凝视窗外。“我希望她杀了他。”

“她没有看到那个人,有可能那个人听到黑色法拉利停在车道上的声音后就跑了……”

“他在我房间里,接着跑下楼梯。”亨丽打断他,大大的双眼失神地瞪着,这一刻,本顿觉得她在说实话。

“露西这次并没有把车停到车库里,因为她只是路过顺道看看你,”本顿说道,“所以在前门只待了一会儿,从前门进屋后他便自后门奔逃,她没有去追,根本没有看见他。在那一刻露西关注的是你,而不是入侵屋内的人。”

“我不这么认为。”亨丽几乎是高兴地说。

“说说看。”

“她没有开黑色法拉利,它停在车库里。她开的是加州蓝法拉利,这才是停在屋前的那辆。”

更多新信息,本顿保持一贯冷静随和的态度。“你生病了,你确定那天她开的是哪一辆车?”

“我就是知道她没开黑色法拉利,因为那辆车坏了。”

“告诉我怎么回事。”

“它在停车场时遭到损坏。”亨丽一面说一面又去研究脚趾。“你知道,就在亚特兰大的健身房,珊瑚泉市往北走。我们有时候会去那里运动。”

“你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本顿冷静地问道,没显露出丝毫兴奋的情绪。这条信息既陌生又重要,他可以感觉到它会引导到某处。“当你们在健身房运动时法拉利遭到破坏?”本顿催促她说实话。

“我没说我在健身房里。”她突然厉声说道,这敌意证实了本顿的怀疑。

她开着露西的黑色法拉利去健身房,很明显的,并未得到露西的同意。没有别人可以开这辆车,就算鲁迪也不例外。

“告诉我怎么受损的。”本顿说。

“有人刮伤了它,好像是用车钥匙一类的东西?刮了一个图案在上面。”她低头注视着脚趾,用手指拨弄着发黄的拇指。

“是什么图案?”

“出了那件事后她再也不开了,没有人会开刮伤的法拉利出门。”

“露西一定很生气。”本顿说。

“可以修好,任何东西都可以修理。如果她杀了他,现在我就不用坐在这里,担心下半辈子他会再来找我。”

“我会尽全力保证你无需为此事担心。但是,亨丽,我需要你的协助。”

“我可能永远都记不起来。”她看着他,“我无能为力。”

“露西爬上三段楼梯来到主卧室,也就是你所在的地方。”本顿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确定她可以接受接下来他要说的事,即使之前她已经听过。他一直怕她可能不是在演戏,她的一言一行都不是在表演。如果不是呢?她可能会脱离现实,产生精神障碍,彻底地代偿失调及分裂。她聆听着,但是反应并不正常。“当露西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失去意识。但是呼吸和心跳都很正常。”

“我没有穿衣服。”她并不介意细节,也喜欢提醒他自己赤裸的身体。

“你常裸睡吗?”

“我喜欢。”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早上回去睡觉前有没有将睡衣脱掉?”

“可能有吧!”

“所以不是他做的?不是攻击者做的,先假设他是个男性。”

“他不需要这么做,虽然我确定他想要这么做。”

“露西说她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早上八点左右,那时候你穿着红色缎面睡衣和褐色毛巾质地的睡袍。”

“这我赞同。因为我想到外面,坐在阳光下游泳池边的躺椅上。”

更多新的信息。他问:“当时是几点?”

“我想就在露西离开后。她开着蓝色法拉利离开后没多久,噢,不是马上。”她用平板的语调纠正自己,凝视着窗外白雪皑皑、阳光闪耀的早晨。“我当时在生她的气。”

本顿缓缓起身放了几根木柴到壁炉里,火星往上蹿向烟囱,火苗贪婪地吞蚀着如枯骨般的松木。“她伤了你的感情。”他拉上网状窗帘说道。

“当有人生病的时候,露西就变得不是那么亲切了。”她越来越专注平静地回答。“她不愿意照顾我。”

“乳液又是怎么回事?”他问,其实他早就心知肚明,但去彻底了解更为明智。

“你说呢?很了不起呢。那是个恩惠,不是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这么做?她能这么做,是我的恩惠,她是高兴了才做,否则都懒得照顾我,我开始头痛并和她起了争执。”

“你在外面游泳池边坐了多久?”本顿问道,试着避免因为露西而分心,避免去想露西遇见亨丽时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同时他也发觉到反社会人士蛊惑人心之令人惊叹的影响,连明理之人都难逃。

“没有很久,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十五分钟?半个小时?”

“我猜大概半小时。”

“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或者船只?”

“没注意到,也许什么都没有。露西到我房间后做了些什么?”

“她打电话求救,等救护小组的同时检查你的生命迹象。”本顿说道,决定补充另一项细节,虽然很冒险。“她拍了照片。”

“她拿出手枪了吗?”

“拿了。”

“我希望她把那男的杀了。”

“你不断地说那是个男性。”

“她拍照?拍我?”亨丽问。

“你失去意识但状况稳定,她在你被移动前先拍了照片。”

“因为我看起来像是受过攻击?”

“因为你身体姿势很不寻常,亨丽,就像这样。”他伸长手臂举过头顶。“你脸部朝下,双臂伸直向前,手掌向下翻。就像你已经知道的,鼻子流血,身上有一块块淤青。右脚拇指骨折,虽然这点是后来才发现的,但你似乎不记得是怎么断的。”

“可能是下楼梯时碰的。”她说。

“你记得?”他问着。在这之前她不记得或者不承认任何有关她脚趾的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我去室外游泳池的时候,那里有石造台阶。我想自己可能踩空了一级还是什么的,因为药物、高烧和一切的作用。我记得我在哭,我还记得,因为很痛、非常痛,我想过打电话给她,但想想还是算了。她不喜欢我生病或者是受伤。”

“你去游泳池时跌断了脚趾,然后想打电话给露西却没有打。”本顿想厘清这点。

“没错,”她自嘲地说,“我的睡衣和睡袍在哪里?”

“整齐地折叠好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是你折好放在那里的吗?”

“有可能,我身上盖了棉被吗?”

他知道接下来她要问什么,但是告诉她实情很重要。“没有,”他回答,“被子被拉到床尾悬搭在床垫上。”

“我什么都没穿,她却还要拍照。”亨丽说。她一脸木然,眼神冷酷地看着本顿。

“是的。”本顿说。

“这很合乎情理,像是她会做的事。到底是警察。”

“你也是警察,亨丽。你会怎么做?”

“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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