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顿·韦斯利在他位于阿斯彭俱乐部的三室排屋公寓内,沿着窗户踱步,移动电话的信号不时间断,那头马里诺的声音也忽有忽无。

“什么?抱歉,再说一次。”本顿迈了三个台阶后站定。

“我说的还不到一半,实际比你想象的还要糟。”马里诺的声音再次清楚地传来,“就像是他想让她当众出糗,或是企图这么做。再强调一下,是企图。”

本顿看着雪花飘落在白杨树梢上,黑云杉粗短的针叶枝头堆积着白雪。今晨是多日以来天第一次放晴,喜鹊在枝间、在皑皑积雪中上下振翅穿梭。本顿的思绪已飘飞,尝试着去分析长尾鸟的体操活动,或者说找到它们运动的因果,仿佛这些很重要。他的心如同困兽,又如同在山岭间往返的钢索缆车。

“企图,当然是,企图。”本顿想象当时的情况,笑了笑,“但是你要知道,他去邀请她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碍于命令。卫生署长在背后指使着一切。”

“你怎么知道的?”

“在她告诉我决定要去之后,我打了通电话就知道了。”

“很糟糕啊,阿斯——”声音又断了。

本顿走到下个窗口,身后的壁炉里柴火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他继续看着落地窗外,注意力转移到对街那栋前门正好敞着的石屋,一对穿着冬衣的父子走出来,呼出的气体都冻成了冰。

“现在她已经警觉了,”本顿说,“警觉到自己被利用了。”

本顿很了解斯卡佩塔有能力作出完全正确的预测。“我打赌她懂政治,并能分辨出那些只是政治。但不幸的是,事实不止如此,远不止如此。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看着窗外那对父子肩上扛着雪橇和滑雪杖,脚上穿着半扣的滑雪靴,蹒跚地走着。本顿今天不会去滑雪,他没时间。

“嘿。”马里诺近来常用这个感叹词,在本顿听来很刺耳。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马里诺的声音传来,本顿可以察觉他正为找寻好点的信号而移动位置。“他想把每一件事都归咎于她,把她叫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在更深入了解之前我没有别的事能告诉了。我指的是那个小女孩。”

本顿知道基莉·伯森案。她的神秘死亡尚且不是全国新闻,不过也是早晚问题。已有弗吉尼亚州的媒体将消息登在网上。本顿有自己的消息获取渠道,甚至包括机密消息。基莉·伯森被人利用了。如果有人想要利用你,活着与否并不是一项必要条件。

“我又听不到你说话了吗?可恶!”本顿说。如果可以用家里的座机,通话质量就可以大大改善,但是他不能。

“我听得见,老大。”马里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清楚。“你怎么不用座机?那就没这么大麻烦。”他像是能解读本顿的心思似的。

“不行。”

“你被监听了吗?”马里诺不是在开玩笑,“有很多方式可以测出来,叫露西来做。”

“谢谢你的建议。”本顿不需要露西的反侦测帮助,他关心的并不是电话被窃听。

他望着那个男人和男孩往前走,想到了基莉·伯森。男孩看起来和基莉·伯森一般大,十三四岁的样子,只是基莉从未滑过雪,也未到过科罗拉多等地方。她生于长于里士满也死于里士满,在短短的生命历程里,多数时间都在受苦。本顿注意到又起风了,树木上的积雪纷扬起来,烟雾般弥漫了整个林子。

“我想要你去转告她,”本顿说“她”时刻意加强语气,指的是斯卡佩塔,“她的接班者,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他不想提及马库斯医生,无法忍受斯卡佩塔被接替,何况那人还是个懦夫,“这个相关人,”本顿含糊地继续说,“等她到达这里后,”他补充道,再次强调是斯卡佩塔,“我会亲自告诉她所有事情。但是现在一切要小心,要谨言慎行。”

“‘等她到达这里’是什么意思?我认为她会在那里困上一阵子。”

“她得打电话给我。”

“谨言慎行?”马里诺抱怨,“可恶,你得多说一点。”

“在那里,你要陪着她。”

“嗯。”

“陪着她,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她一定不会喜欢的。”马里诺说。

本顿看着被白雪覆盖、陡峭的落基山脉。那险峻的山峰是被无情的狂风和粗暴的冰河雕塑而成。山脊上的白杨和常青树如短须般扎生,将这老旧矿区小镇包围,形如大碗。东边一座桥的后方,渐有乌云飘来,遮蔽了湛蓝的天空。今天晚点一定会再下雪。

“这倒是,她从没喜欢过。”本顿说。

“她说你有个案子。”

“是的。”本顿不能讨论它。

“哎,太糟糕了,身在阿斯彭以及所有的事情,你有案子在身,她也有。所以我想你会待在那里处理你的案子。”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本顿回答。

“连在阿斯彭度假都还得处理的,一定是桩要案。”马里诺说道。

“我不能讲细节。”

“哼,可恶的电话。”马里诺说,“露西应该发明一种无法在扫描仪上追踪或接收的东西,一定可以大赚一笔。”

“我想她早就赚了一大笔钱,也许是好几笔。”

“没错。”

“小心点,”本顿说,“如果接下来几天我没有联系你,你要好好照顾她。小心你们背后,我是说真的。”

“说得我什么都不懂似的。”马里诺说,“你玩雪的时候别受伤就行。”

本顿挂上了电话,回到壁炉边对着窗户的沙发旁。面前矮咖啡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里面有些无法辨识的涂鸦,笔记本附近放了一把格洛克点四〇手枪。他从牛仔衬衫胸前口袋中拿出一副老花眼镜,靠着扶手坐下,开始翻阅笔记。每一页都有编号,右上角都写着日期。摸着扎手的下巴,他想起已经两天没刮胡子了,那粗糙灰白的胡茬让他想起了山上又矮又硬的树丛。他圈出“共生性妄想狂”这个词,抬起头,透过直挺鼻梁上的眼镜凝视前方。

在笔记空白边缘写下“空隙填满后似乎可行。严重的空隙。无法持久。真正的受害者是L,而不是H。H是自恋狂”。他在“自恋狂”三个字下画了三条线,写下“戏剧化”,并在下面画了两条线。他翻到另外一页,上面的标题是“攻击后行为”。他听见水流声,纳闷刚才怎么没听见。“关键部分,圣诞节前就可以取得。紧张得难以忍受。最晚在圣诞节前就会杀掉”,他写着。在听到她的声音前他就感知到她的出现,于是安静地抬起头来。

“那是谁?”亨丽问道。亨丽全名亨丽埃塔,她正优雅地站在楼梯上,双手扶着栏杆。亨丽·瓦尔登,在客厅的另一端凝视着他。

“早安,”本顿说,“你通常会洗个澡。咖啡在那里。”

亨丽用一件普通的红色法兰绒浴袍紧紧裹着苗条的身躯,她端详本顿时那绿色的眼睛看起来惺忪又莫测,仿佛她和本顿之间有过争论或冲突。二十八岁的她别有风情。说不上五官完美,因为鼻子太高挺,按她自己的挑剔来看是太大了。牙齿也不够完美,此时没人能说服她相信自己拥有迷人的微笑,甚至不用卖弄就能令人心神不宁。本顿没有、也不会去说服她相信,毕竟这太危险了。

“我听到你在打电话。”她说,“是露西吗?”

“不是。”他回答。

“哦。”她的嘴角失望地往下撇,眼神中燃烧着怒火。“那是谁打的?”

“一个私人谈话,亨丽。”他摘掉老花眼镜,“我们总会提到界限的问题,我们每天都会谈论到这些,对吗?”

“我知道。”她依旧那样站着说,“不是露西,还会是谁?是她姨妈吗?她一天到晚讲她姨妈。”

“她姨妈不知道你在这里,亨丽。”本顿很有耐心地说,“只有露西和鲁迪知道。”

“我知道你和她姨妈的事。”

“只有露西和鲁迪知道你在这儿。”他重复道。

“那么就是鲁迪。他打来干吗呢?我一直都知道他喜欢我。”她微笑着,表情古怪,让人不安。“鲁迪很帅,当时我该搞上他的,我本来可以的。当时我们常开着法拉利跑车出去。开着法拉利时我可以搞定任何人。现在开法拉利还得看露西的意思。”

“你越界了,亨丽。”本顿说道。他拒绝接受眼前晦暗的彻底失败,自从露西叫亨丽飞来阿斯彭并将她托付给他之后,有一种黑暗愈发弥漫开来了。

你不会伤害她,露西那时候对他说,别人会伤害、利用她,借此发掘我的底细和工作。

本顿回答:我又不是精神科医生。

她需要一位创伤后压力症咨询师,一位法医心理学家。那是你的专业,你可以做到的,你可以查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定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露西说。她一反常态,变得异常紧张。她相信本顿可以了解任何人。但就算果真如此,也并不代表他能使所有人复原。亨丽并没有被绑架,随时都可以离开。所以困扰他的是,亨丽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她可能住得很愉快。

与亨丽·瓦尔登相处已四天,本顿有了不少发现。她有性格缺陷,且在遭遇谋杀前就有。如果没有现场照片,或者露西家真有人的事实,本顿可能会认为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谋杀未遂。他怕亨丽现在的个性仅仅是因为攻击事件后她本性的一种夸大。这顾虑让他很困扰,无法想象露西遇到她时在想些什么。露西一定没有思考,他认定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露西允许你开她的法拉利吗?”他问道。

“除了黑色的那辆。”

“银色的那辆呢,亨丽?”

“那不是银色,是加州蓝。我随时都可以开。”她站在原地看着他,长发凌乱,迷蒙的双眼分外迷人,像是正在摆姿势拍性感照片。

“你是自己开的,亨丽?”他想确定。有一个重要线索还缺失,即入侵者如何盯上亨丽的。本顿相信这次攻击并非临时起意,并非偶然有个美女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住宅或法拉利跑车里。

“我说了是我自己开。”亨丽说。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只有双眼充满活力,眼神变幻莫测,精力蠢蠢欲动。“但黑色那辆她不让人碰。”

“你最后一次开加州蓝的法拉利是什么时候?”本顿以一贯温和坚定的声音问道。他已经摸索出何时能得到信息,不管她是站着还是坐着,双手是否放在栏杆上,是否站在房间的另一端,一旦出现蛛丝马迹,他会不失时机地想办法将信息套出来。本顿根本不关心亨丽过去、现在的遭遇,他想知道是谁侵入了露西的房子,又是为了什么。去他的亨丽,他想,他真正在乎的是露西。

“一坐进法拉利里我就感觉自己成了重要人物。”亨丽回答,双眼在木然的脸上寒意凛凜。

“你常开那辆车,亨丽。”

“我想开就能开。”她盯着他看。

“每天开去训练营?”

“只要我想。”她面无表情的脸朝向他,眼中闪烁着怒火。

“你记得最后一次开那辆车是什么时候吗?是什么时候,亨丽?”

“我不知道,在我生病之前吧。”

“在你感冒前?那是什么时候呢?大约两个星期前吗?”

“我不知道。”她抗拒起来,不愿再谈法拉利。他并没有逼她,因为她的拒绝和逃避也透露出些许事情的本质。

本顿擅长解读言下之意。她刚才表示随时都会去开法拉利,也自知能吸引众人目光,并引以为乐,因为她追求的就是成为目光焦点。即使在最美好的日子里,她也要成为混乱的中心和混乱制造者,成为她自己疯狂剧中的主角。就凭这点,多数警察和法医心理学家都会做出一个结论,即对她的谋杀未遂乃她本人的伪装,犯罪现场也是她一手布置,攻击事件其实根本子虚乌有。但事实是的确有,这也是讽刺的地方,这危险怪异的剧情竟然是真的。他担心露西,他一直都担心露西,现在是为她心焦了。

“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亨丽又回到老问题,“鲁迪想念我,我应该和他在一起的。我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今天就让我们从追溯界限开始吧,亨丽。”本顿耐心地重复前两天早上同样坐在沙发上记笔记时说的话。

“好啊,”她在楼梯的台阶上回答,“鲁迪打来的,刚才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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