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生命,像生物一样活动。

当循环系统有了裂口,血管会惊慌地紧缩,以此减少其中的血流量,控制裂缝或伤口的失血量。血小板随即赶来堵住伤口,十三种凝血因子各显神通,阻止血的流失。我常想,血之所以是红色,是因为红色代表警戒、危险和灾难。如果血液透明一如汗水,流血便不易被发现。红色显示着血液的重要性,也是极端侵犯行为——危害或夺取他人性命——发生时率先鸣响的警讯。

黛安·布雷的血曾涓涓滴滴、飞溅喷洒,现在则无声地呐喊着、泄露着谁做了什么、怎么做,乃至为什么做。攻击的力道决定了血液喷出的速度和流量,凶器甩溅出去的血迹可以透露殴击的次数。在这案子里至少有五十六次,是我们尽可能精确计算所得,因为血滴层叠得厉害,要得出精准数据的难度堪比分辨树干上的钉子究竟用榔头敲了几次。这房间里的血液分布所显示的殴击次数,跟我从布雷尸体伤口上验得的结论一致,只是尸体上的伤口同样重叠得严重,有几处骨头甚至完全碎裂,根本无从计算。是仇恨,是难以想象的强烈色欲和愤怒。

主卧室里没有丝毫清理过的迹象,我和博格都感觉这儿和屋内其他空间有着极大反差。首先,房间里有一片巨大的粉红色线网,是现场鉴定人员运用架线法寻找所有血滴的轨迹时形成的奇特布景,其目的是确认血滴的距离、飞溅的速度和角度,通过数学公式算出每次攻击发生时布雷所在的位置。于是便构成一个有着奇特的现代艺术设计风格、形似灯笼海棠般的几何图案,引导人的视线投向墙壁、天花板、地板、古式家具和那四面一度映着布雷艳丽容颜的雕花镜。地板上凝结着许多糖浆般又厚又硬的干血块。那张布雷一度陈尸其上的空荡床垫,晦暗得像是被人泼洒了大量黑油漆。

博格凝视着这一切,默默思索着眼前的诡异现象,身上凝聚着一股独特的力量,唯有一辈子从事打击犯罪工作的人,尤其是女人,对此才能心领神会。“床单呢?”博格打开多层档案夹,“送进化验室了吗?”

“一直没找到。”我回答,忽然想起汽车旅馆房间。那里的床单也不见了。我还记得尚多内说过,他住在巴黎的公寓时曾经遗失床单。

“是在她被杀之前还是之后拿掉的?”博格抽出信封里的照片。

“之前。从印在床垫上的血迹就可以明显看出来。”我走进房间,绕过那些像无数纤长手指般控诉着尚多内罪行的线索,把床垫上奇特的平行印痕指给博格看。那是尚多内在暴行当中或过后将那把尖头锤放下时,它的线圈握柄印在床垫上而形成的血痕。博格起初没看出来。她努力辨识,皱着眉头听我解释:周围那片模糊的深色污痕可能是尚多内跨坐着尸体实现可怖的性绮想时,他的膝盖和手掌印出来的。“如果殴击的时候铺着床单,床垫上就不会印上这些污痕。”我说。

博格研究着照片。只见布雷横趴在床铺中央,黑色灯芯绒长裤仍穿在身上,还系着腰带,可是鞋袜已经脱下,腰部以上也赤裸着,左手腕戴的金表被砸碎,右手戴的金戒指陷进碎裂的手骨。

“所以,除非原来就没有床单,否则就是出于某种考虑把它拿掉了。”我说。

“我在想象当时的情景。”博格扫视着床垫,“他闯进屋子强押着她通过走廊,来到房间这一块,其间没有挣扎和施虐的迹象,直到他们进入房间,嘭!一切都失控了。我不懂的是,难道他把她押进房间,然后对她说,‘等一等,我先把床单拿掉’?他有这时间?”

“我不信在被押上床后她还能开口说话或逃跑。你只要看看这里、这里和这里。”我指着连接无数血滴的纷杂线段,“这是凶器,也就是尖头锤甩动时所形成的血迹。”

博格循着那些粉红色的线,试图找出和照片中景象的关联。“告诉我真话,”她说,“你真的认为架线法有用吗?我知道有些警察觉得这根本是骗人的,浪费时间。”

“只要执行的人真懂方法并且照着它来。”

“什么方法?”

我向她解释,血液中百分之九十一的含量是水分,遵循液态物理学,受运动和地心引力的影响。一滴血的坠落速度是每秒二十五点一英尺,落地后血迹的直径和坠落的高度成正比。当血滴层叠时,之后的血液会在先前的表面形成一圈扩散冠环。若是飞溅的血滴,则会在中心血迹四周形成细长的冠环。血凝固之后,颜色以鲜红、红褐色到黑色不等。我就认识一些穷毕生之力从事此类研究的专家,所用方式也五花八门:用医药滴管让血液附着在圆环架上;用铅锤线、挤压、滴落、倾倒、注射等方式让血液从各个角度、高度落在各种物体表面,在血洼上踩踏、掌击。当然还得用上数学知识,例如利用几何学和三角学来计算出原始点。

乍看之下,黛安·布雷的卧室就仿佛是一盘事发经过的录像带,然而它的形式是暧昧不明的,必须运用科学、经验和逻辑推演加以厘清。同时博格也想要我再度跨越专业范畴,凭直觉判断。我循着数十条连接着墙壁和门框的细线,它们逐渐会合于空中的一点。由于空气中无法用胶带固定细线,鉴定人员从玄关移来一个古式外套挂架,在它的五英尺高处将线粘上,以标出原始点。我把布雷遭到尚多内第一次攻击时所站的位置指给博格看。

“她距离门口只有几英尺远,”我说,“看见这片空白了吗?”我指着墙上一块没有血迹,但四周呈光环状分布着血点的空处,“应该是被其中一人的身体挡住了,而且还是站着的。如果他站着,可以推测她应该也是,因为站着很难去攻击躺着的人。”我站直了示范给她看,“除非你的手臂有六英尺长。另外,这个原始点距离地面起码有五英尺,意味着初次殴击目标物,也就是她的身体的部位,很可能是头部。”我移动了几英尺来到床边,“然后她倒了下来。”

我指着地板上的污痕和血滴,解释说血滴以九十度垂直坠落后是圆形的。例如人趴着的时候,血从脸部直直滴下后的血就会呈圆形。地板上有不少这样的血滴,有些很模糊,分布范围大约有两英尺见方。这说明布雷一度四肢贴在地上趴着,可能是想爬开躲避攻击。

“他有没有踢她或踹她?”博格问。

“看不出来。”这问题问得好。踢踹行为有助于解释他犯罪时的情绪变化。

“手比脚更具攻击性,”博格说,“这是我研究性谋杀案得出的结论。我很少看见有谁踢或踹。”

我绕到一边,指着另一些飞溅出的血迹和呈卫星状分布的血点,然后走向距床铺几英尺的一摊干凝血洼,“她在这里流了大量的血,”我对她说,“也许就在这时他扯掉了她的上衣和胸罩。”

博格看着手中的照片,找出其中一张:距离床数英尺的地板上,堆着布雷的绿色丝绸短上衣和黑色胸罩。

“在靠近床铺的这个位置,我们开始发现脑组织。”我继续解释那片难以辨识的可怖图案。

“他把她的身体抱上床,”博格接着说,“而不是强迫她自己上去。问题是,当时她是否还清醒?”

“我想应该没有。”我指着喷溅在床头板、墙壁、床头灯和床铺上方天花板上发黑的细小污点,“这是脑组织,当时她已经失去知觉了。不过这只是一种推测。”

“她还活着?”

“她还在流血。”我指着床垫上那些浓稠的黑色血迹,“这不是推测,而是事实。她仍旧有血压,不过很可能已经昏迷。”

“感谢老天。”博格拿出相机来准备拍照。我看出了她的娴熟和专业。她走出卧室,开始拍摄,然后折回来循着我刚才带她走过的路线,将它全部纳入镜头。“我会叫艾斯库德罗来摄像。”她说。

“警方已经拍过了。”

“我知道。”她说。闪光灯闪个不停。博格不管那些,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坚持自己的办事方式。“我很想把你解释这一切的画面拍下来,可惜不能这么做。”

她不能,除非她想去阻止辩方取得这带子。我亲眼见到,她连做笔记都省了,只为了避免让那个罗奇·卡加诺有机会获取除了我的例行报告之外的其他资料——无论是书面的还是口头的。她是如此谨慎地在迎战,让我忽感羞愧,因为我似乎一直没认真看待此事,从没想过真的会有人相信是我谋杀了这个鲜血满洒我们四周和脚下的女人。

博格和我结束了卧室里的工作,转入其他房间。在犯罪现场的周边所耗费的时间通常比较少。我检查了主卧浴室里的药品柜,这是例行公事。人们用来舒缓身体疼痛的药品能透露不少信息,我由此可以得知他们是否患有偏头痛、心理疾病,是否对健康过于关注。比方说,我知道布雷常吃的镇静药是安定和安定文锭。几个努普林和泰诺PM安眠药瓶里装着数百颗药丸,另外还有少量布斯帕抗焦虑剂。布雷显然酷爱镇静剂,渴求精神的宁静。接着我和博格来到走廊边的一间客房。我没进过这个房间。里面没人住,这倒并不令人意外,只是连家具都没有,散置着无暇整理的纸箱。

“你是否觉得她似乎没打算在这里久住?”博格好像开始把我当作她的检方小组成员,她的次席检察官了,“我有这种感觉。一般来说,担任警察局要职总要有心理准备,起码要干个几年,哪怕你把这职位当踏脚石也一样。”

我检查浴室,发现里面没有纸巾和面纸,连肥皂都没有。可在打开药品柜时却吃了一惊。“艾勒斯缓泻药,”我说,“起码有一打。”

博格来到浴室门口。“真要命,”她说,“也许我们这位爱慕虚荣的朋友得了饮食疾病。”

的确有不少人患有贪食症,暴饮暴食之后必须依靠服用缓泻药来清空肠胃。我掀开马桶坐垫圈,发现垫圈和马桶内侧沾有呕吐物的残屑,颜色偏红。布雷遇害那晚吃了比萨,我也想起她的胃袋残留物非常少,只有一点碎肉和蔬菜屑。

“如果一个人用了餐又呕吐,然后在半小时或一小时后死亡,他的胃会是完全空的吗?”博格将我正在拼凑的情节说了出来。

“仍然会有一些食物残渣附着在胃壁上。”我说着放下马桶坐垫圈,“通常胃袋不会是完全空的,除非这人喝了大量的水,再排泄干净,就像洗胃或者不断注入清水来冲洗毒素那样。”又一段短片在我眼前上映。这个房间可以说是布雷生命中一桩肮脏、可耻的秘密,它被隔绝在屋内其他空间之外,除了布雷没人会进来,因此她不必担心秘密会暴露。我了解饮食疾病和贪食症,知道患病的人有多么耻于被人发现自己的怪异习惯。布雷有十足把握不让人发现她经常暴食后催吐、吃泻药等,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何她的住处储藏的食物如此之少,或许她必须靠那些药物来缓解这种强迫行为所招致的无可避免的极度焦虑。

“所以那晚用餐后她急着赶安德森走,”博格推测着,“布雷需要独处,好尽快把食物吐出来。”

“这是原因之一吧,”我回答说,“不幸患有此病的人几乎是完全被冲动宰制,程度之深足以让其忽略身边一切事物。所以没错,她的确有可能想尽快独处,好解决这问题。尚多内上门的时候,她说不定正在这房间里。”

“这也让她更加脆弱。”博格对着药品柜里的艾勒斯缓泻药拍了几张照片。

“是的,如果当时她正上吐下泻,一定惊慌之至,首先想到的是有人会发现她在做什么,而不是正面临危险。”

“张皇失措。”

“正是。”

“于是她赶紧结束正在做的事——呕吐,”博格重建当时情景,“冲出房间,把门关紧,往大门走去。敲门声,她以为是安德森。当时很可能又气又急,甚至边开门边嘟哝着气话,然后……”博格后退到走廊上,紧抿着嘴唇,“就死了。”

我们往洗衣间走去,让这剧本就这么悬在半空。她知道,我能够深切体会布雷打开大门后,看见尚多内如地狱怪物般从黑暗中猛然现身时的那种迷惑与惊惧。博格打开几扇走廊橱柜门,发现其中一扇通往地下室,洗衣间就在这里面。我们在那盏用拉绳控制开关的灯泡刺眼的光线下到处走动,我心中莫名地一阵忐忑。这地下室也是我不曾来过的,而那辆听人一再提起的鲜红色捷豹也是第一次目睹,它在这个凌乱不堪的阴暗空间里显得无比突兀。它那醒目艳丽的外形,也许是布雷这一生所渴求的权力的至高象征吧。我还记得安德森曾经愤愤地说布雷把她当跑腿的看待,我猜布雷大概从来不曾亲自把这辆车开去洗车厂。

我想这间兼作车库的地下室应该一直保持着布雷刚搬来时的模样,一个阴暗、尘埃满布、冻结在时光里的水泥墙空间,没有丝毫改变。木架上堆着工具,一辆除草推车已经旧得锈蚀,几个备用轮胎靠在墙边。洗衣机和烘干机也不算新,尽管我认为警方应该检查过,却看不出什么痕迹。两台机器都装满了水,显然布雷最后一次洗衣服时忘了把

水放掉。床单、牛仔裤和毛巾皱成一团且发出阵阵酸味。洗衣槽里的袜子、毛巾和运动装还没清洗完毕。我拉出一件速比涛慢跑上衣。“她常上健身房吗?”

“问得好。我猜像她这样虚荣自恋的人,一定会设法保持身材的。”博格探手到洗衣槽里,拉出一条裤裆染了血的长裤。“说到揭人家丑,”她一脸懊悔地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好像窥探狂。看来她最近来了月经,虽然这和案子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可能有关系,”我回答,“当然,这还得看生理期对她情绪的影响大小。经前症候群或许会加剧她的饮食疾病,情绪不稳对她和安德森之间反复无常的关系当然也毫无帮助。”

“这让我想起一件非常雷同的案子。日常小事也会演变成悲剧,实在令人扼腕。”博格把长裤丢回洗衣机,“我曾经手这么一件案子。有个人因尿急在毕立克街停车,到一条巷子里去小解。周遭一片黑暗。然后另一辆车经过照亮了巷子,这可怜的老家伙才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具尸体,于是心脏病突发。不久一名警察来查看这辆违章停靠的车,进了巷子,发现一个身上有多处刀刺伤口的西班牙裔死者,旁边躺着一个年纪较大的白人男性的尸体,他的阳具露在拉开的拉链外。”博格走到水槽边,洗手、甩干,“费了番功夫才查出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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