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控器咔嚓一声,再度将我们带回弗吉尼亚医学院法医病房里那间煤砖砌成的访谈室,带回让-巴蒂斯特·尚多内面前。这个人想要我们相信,他端坐在餐厅里用餐时那骇人的外貌能够突然变得优雅英俊,并勾搭上女人。绝不可能。他再度出现在镜头中,那副覆盖着蜷曲茸毛的身躯占满了整个画面。他的头部入镜时,我惊讶地发现绷带已经解下,改而罩上塑料墨镜。他的眉毛长而浓密,好像是贴了块毛皮上去。额头和太阳穴覆盖着同样的浅色茸毛。

将近七点半时,会议室里只剩博格和我。马里诺已经离开,理由有二:他接获呼叫,说莫斯比宅院里那具尸体的身份可能得到了确认;另外博格要他别赶回来,说想和我独处片刻。我认为部分原因是她实在受够他了。这也难怪。马里诺已经对她访谈尚多内的方式表达了强烈的不满,甚至认为她根本就不该这么做。说到缘故,部分是——不,全都是忌妒。全世界没有哪位警探会甘心错过亲自访谈这么一个可怖又变态的凶手的机会。遗憾的是,野兽选择了美女,让马里诺为之气结。

听到屏幕上博格提醒尚多内是否了解他的权利并愿意继续谈话,我益发笃信一个事实。我仿佛是只坠入巨大蜘蛛网的小生物,这张网由邪恶的线如经纬线缠绕住整个地球那般编织而成。尚多内意图谋杀我这件事对他来说不过是心血来潮之举,我只是他的消遣,尤其是他若预料到我会看这盘带子。就是这么回事。我突然想到,假设他当时将我撕成碎片,此时他一定已另寻目标,而我只是他充满怨恨的罪恶一生中血腥、短暂的享乐。

“警探已经替你张罗了吃的喝的,对吧,尚多内先生?”博格问他。“是的。”

“你吃了什么?”

“汉堡和可乐。”

“还有薯条吧?”

“对,还有薯条。”他似乎觉得这很好玩。

“你要的我们都满足你了,对吗?”她问。

“是的。”

“医护人员也替你拿掉绷带,给你戴上了特殊的眼镜。现在你舒服多了。”

“我有点痛。”

“他们让你吃止痛药了吗?”

“吃了。”

“泰诺止痛药,对吧?”

“大概是吧。吃了两颗。”

“没别的了吧,没吃会阻碍思考的药吧?”

“没有。”他的墨镜正对着她。

“也没人强迫你继续和我谈话,或者对你作任何承诺,对吗?”她的肩膀动了动,将手中应该是拍纸簿的纸翻过一页。

“是的。”

“先生,我有没有胁迫你,或者对你作出任何允诺来诱使你和我谈话?”

博格照着清单逐项确认,以防止他未来的辩护律师钻空子说他受到恐吓、诱惑、凌辱,或者任何不当待遇。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手臂抱在胸前,手上的卷毛伸出病号服的短袖口下垂,一团团堆在桌面,似污秽的玉米穗须。他令我想起一部讲述同性恋的老电影,几个傻男孩在海滩上相互埋进沙堆,在额头上画眼睛,让胡子看起来像头发,把太阳镜戴在后脑勺,跪下来用膝盖穿鞋子装矮人——人喜欢把自己装扮成夸张古怪的样子,因为觉得很有趣。但尚多内身上没有半点趣味,我甚至不觉得他有可悯之处。愤怒有如鲨鱼般在我的冷静外表下潜游着。

“我们回到你遇见苏珊·普雷斯的那个晚上吧。”录像中的博格对他说,“露米餐厅,是在第十七街和列克星敦大道的转角处吧?”

“是的,是的。”

“你说你们一起用餐,接着你问她想不想到你那里去喝点香槟。尚多内先生,你可知道,众人对那位在餐厅和苏珊相遇并且一起用餐的男士外貌的描述,和你一点都不相符?”

“这个我无从了解。”

“可是你一定很清楚,你所患的特殊疾病使得你在外貌上和一般人很不一样。因此我们很难想象大家会把你和一个并未患有这种疾病的人弄混。多毛症,这就是你所患的病吧?”

尚多内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似乎迅速眨了一下,博格踩中了他的痛脚。他脸色一沉,又开始伸缩手指。

“是你所患疾病的名称吗?或者你还不清楚是什么病?”博格对他说。

“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尚多内语气紧绷。

“你生来就患有这种病?”

他瞪着她。

“请你回答问题,先生。”

“当然。这问题真蠢,你以为这种病会像感冒一样突然染上?”

“我想说的是,你的外貌太不寻常,因此我很难想象大家会将你和一个英俊清秀、脸上没有长毛的人相混淆。”她突然停顿,又故意刺激他,试图将他惹火,“那个人穿着整洁昂贵的套装。”又一阵停顿,“你不是说你经常四处流浪吗?露米餐厅里的那个男人怎么可能是你呢,尚多内先生?”

“那晚我穿黑色套装、衬衫,打了领带。”恨。尚多内的真实天性开始像遥远冰冷的星星般闪耀在他的阴暗诡计之下。我总觉得他随时都会跨过桌面,不及马里诺等人阻止便一把勒住博格的喉咙,或者抓着她的头往墙上撞。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我提醒自己博格还好端端活着,正和我一起坐在会议室里。现在是周四晚上,距离尚多内拿着把尖头锤、踢开我的大门想置我于死地的那个晚上差四小时满五天。

“有时候我的病情并不像现在这么严重。”尚多内稳住了阵脚,又是温文有礼的样子,“压力会让病情恶化。我这阵子压力很大,都是他们造成的。”

“他们是谁?”

“一直在设计陷害我的那些美国探员。当我发现真相,发现他们想把我塑造成一个杀人凶手之后,我就开始逃亡。健康状况跟着跌入谷底,它越是恶化,我越得避开人群。我并不是一直都这副德性。”他盯着博格,墨镜微微偏离镜头,“我遇见苏珊的时候就不是这个模样。我也刮胡子,靠打零工把自己打点得不错,甚至相当体面。有时候我也有些衣服和钱,因为我弟弟会资助我。”

博格暂停录像带,对我说:“关于压力的部分,可能是事实吗?”

“压力的确会让疾病加重,”我回答,“但不管怎么辩解,他一直都这么丑陋。”

“你是说托马斯,”博格继续发问,“托马斯会送你衣服、钱等东西?”

“是的。”

“你说那晚在露米餐厅你穿着黑色套装,那也是托马斯给你的吗?”

“是的。他喜欢高档衣服,我们的尺码也相同。”

“你和苏珊一起用餐,接着怎么样?吃完晚餐后是什么情况?你付的账单?”

“当然,我是绅士。”

“一共消费了多少?”

“两百二十一美元,不包括小费。”

博格望着屏幕,向我确认他的话。“账单的确是这个数字。那个人付了现金,并在桌上留了两张二十美元的纸币作为小费。”

我问博格餐厅在账单和小费的保密方面有多严谨。“这些事情可曾被报道过?”我问她。

“没有。所以,如果那个人不是他,他又怎么会知道账单内容呢?”她沮丧地说。

屏幕上她正在问尚多内小费的事。他说他留了四十美元。“我记得是两张二十美元的纸币。”他说。

“接着呢?你们离开了餐厅?”

“我们决定去她的公寓喝一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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