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纹身馆与凯蒂美发沙龙及一栋挂着灵媒广告招牌的小房子毗邻。我把车停在一辆破旧的黑色小货车旁,这辆车贴满各式贴纸,让我想到比特先生。

店铺门随即打开,一名男子前来迎接。他裸露出的每一寸皮肤,包括颈部和头部,都布满了纹身,凌厉的气势令人却步。

他比我想象中年长,五十多岁,体格瘦长结实,扎着灰色的马尾,留着胡子,脸庞看来没少被痛殴过。他穿着T恤,外罩黑色皮背心,钱包用链子系在牛仔裤上。

“你应该就是比特了。”我打开行李厢,拿出塑料袋。

“进来吧。”他轻快地回答,好像这世界万事美好,没有什么值得忧虑。

他领着我和拉芬走进店铺,一边叫道:“泰克西,坐下,孩子。”又转身对我们说,“别怕,它温和得像婴儿洗发露一样。”

我想我未必会喜欢这家店铺。

“没想到你会带人来,”比特说,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舌头穿着一个银环,“你叫什么名字?”

“查克。”

“他是我的助手,”我解释说,“如果有地方让他坐下,他可以在一旁等候。”

泰克西是一只比特犬,健壮的四肢撑起了棕黑色的壮硕身躯。

“哦,有啊,”比特指着一个放着电视机和椅子的角落,“那是顾客等候区。查克,请自便。需要零钱投币买可乐时告诉我一声。”

“谢了。”查克轻声说。

我不喜欢被泰克西瞪着。我向来不信任比特犬,无论它们在主人口中是多么温驯。在我看来,这种斗牛犬和斯塔福犬的混种相当于动物界的科学怪人。我见过许多被这种狗咬伤的案例,尤其以儿童为多。

“来,泰克西,挠肚子。”比特柔声说。

泰克西立刻翻过身,四腿朝天,让主人蹲着揉挠自己的腹部。

“你们知道吗,”比特抬头对我和查克说,“这种狗其实不坏,除非主人怂恿。它们只不过是些孩子。对吗,泰克西?一年前有个出租车司机跑来找我,请我替他文死神加上他前妻名字的图案,作为报酬送我一只小比特犬。我接受了,对吗,孩子?好笑的是它是比特犬而我叫比特。不过我们可没有血缘关系。”

在不短的职业生涯中,我造访过的怪异之地绝不算少,而比特的店铺却是我全然不知且无法想象的世界。店里的墙上贴满闪纹,所有图案紧紧相连。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天马、龙、鱼、青蛙和陌生的宗教图腾闯入眼帘,“别相信任何人”、“活在当下”和“操”等宣言随处可见。架子和桌上的塑料骷髅张嘴狞笑,许多纹身杂志摆在那里供等待扎针的勇士们翻阅。

奇怪的是,我竟忽然对一小时前还相当反感的事物生出了一份信徒般的虔诚和信任。比特和他的顾客们是敢于冲撞所有不公的反叛者,我装在罐子里带来的死者遗物则在这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毕竟,身穿阿玛尼和鳄鱼皮皮鞋的人绝不属于反主流文化或具有任何叛逆性。

“你怎么开始从事这项工作的?”我问比特。

查克像参观美术馆那般浏览那些纹身图案。我把塑料袋搁在收款机旁的柜台上。

“街头涂鸦,”比特回答,“我的风格受涂鸦艺术的影响很大,类似旧金山Grime的原始派。不是说我有他那样杰出,但如果把鲜明的街头涂鸦意象和旧校舍的大胆线条融合,就是我的风格了。”

他弹着一个装有女人照片的相框。照片中的女人媚笑着,手臂挑逗地交叉在胸前,腹部文着黄昏天空映衬下的灯塔。

“这位女士,”他说,“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说他要送她纹身当作生日礼物。一开始她选择在臀部文一只漂亮的小蝴蝶时害怕得要死,后来每周都回来文新的纹身。”

“为什么?”我问。

“会上瘾。”

“大多数人都不止文一个吗?”

“只文一个的大都文在隐秘部位,不让他人看见,例如在臀部或胸部文一颗心。换句话说,这类纹身具有独特意义。也有人是在醉酒时文的,这种事不稀罕,但没在我的店里发生过。我绝不碰浑身酒气的人。”

“如果某人只在背部有纹身,其他部位都没有呢?这意味着这个纹身很重要吗?应该不是醉酒时文的或临时起意吧?”

“的确。背部是很容易被人看到的,除非你从来不脱衬衫。所以说,没错,这或许表示这个纹身具有某种特殊含义。”他瞟了一眼柜台上的塑料袋,“这么说那边的纹身是那家伙背上的。”

“两个黄色圆点,每个约有钉头大小。”

比特站在原地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

“有瞳孔,像眼睛?”他问。

“没有。”我说着回头看看查克是否在注意我们的谈话,他正坐在沙发上翻杂志。

“老天,”比特说,“这可难倒我了。没有瞳孔。要是动物或者鸟类的话,很难想象没有瞳孔。看来你说的不是闪纹,更像是特别设计的。”

他双手一挥,指着自己惊世骇俗的收藏品。

“这些都是现成的闪纹,”他说,“有别于Grime的原创艺术作品。我是说,你一看到某些纹身,就可以立刻辨认出它的特殊风格,就像凡高或毕加索的作品。举个例子,我可以一眼认出杰克·鲁迪,或称丁丁——那种独一无二的美丽灰调作品。”

比特带我穿过店铺,进入一个类似诊室的房间,那里有高压锅、超音波清洁设备、手术肥皂、纱布、维生素AD软膏、刮刀和装在大玻璃罐里的一次性注射针头。纹身机看起来像电解疗法专家用的仪器:一辆推车里装有色彩鲜艳的喷漆瓶和调色用的瓶盖。房间中央放着把妇产科检验椅,我想它的脚蹬大概有助于在腿部和其他意想不到的部位纹身。

我们戴上手术手套。比特在工作台铺上毛巾,打开手术灯并拉近。我扭开塑料罐瓶盖,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冲鼻而来。我伸手从粉红色的化学药剂中取出那块已如橡胶般强韧、永远不会变形的皮肤切片。比特毫不迟疑地接了过去,拿在灯下,透过放大镜翻来覆去检查。

“哦,原来如此,”他说,“我看清楚了。是两只爪子,抓着树枝。如果把复杂的背景去掉,还可以看见尾巴上的羽毛。”

“这么说是鸟?”

“没错,是鸟。”他说,“也许是猫头鹰。你看,最明显的是这对眼睛,我想原该更大的,只是有些部分变淡了,这里。”

我凑近细看,目光随他戴着手套的指头游走于那块皮肤的图案上。

“看见了吗?”

“没有。”

“太淡了。这双眼睛的眼圈勾得很深,就像强盗那样,有点不均匀,技巧不太高明,显然有人试图把它改得小一点。还有,鸟身四周有些辐射状线条,如果没接触过这类东西是很难看出来的,因为你知道,腐烂得这么严重,颜色已经非常暗沉了。但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眼睛四周颜色更深更浓暂且叫它眼睛好了。错不了,我越看越觉得是猫头鹰。这对作为猫头鹰眼睛之类的黄点应该是有人想遮掩原有的图案而修改的,技巧有点笨拙。”

我逐渐看清了那些线条。他描述的暗沉色块里的羽毛和带有深色眼圈的亮黄色眼睛,仿佛有人刻意要把它们缩小似的。

“有人文了带黄点的纹身,后来不想要了,就在上面文别的图案试图掩盖。”比特说,“由于表皮已经脱落,新纹身,也就是猫头鹰的绝大部分也跟着剥离。我猜,新纹身文得并不深。但黄点扎得很深,深得有些过分。这说明这些纹身是由两个不同的人文上的。”他又细看了一会儿那块皮肤。“旧纹身无法完全除掉,”他继续说,“但只要方法得当,你可以下些功夫把它盖住。这就得靠技巧了,类似视觉幻象。”

“有可能知道这双黄眼睛的原始图案吗?”我问。

比特沮丧地叹了口气。“很遗憾,损坏得太严重了,”他说着把皮肤放在毛巾上,眨了眨眼,“老天,这气味真难闻。你怎么受得了整天做这工作?”

“得非常、非常小心才行。”我说,“介意我用一下电话吗?”

“请便。”

我走到柜台后,不安地望着坐在旁边垫子上的泰克西。它死死盯着我,好像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放松。”我轻声说,“比特,我可以打某人的传呼并把这里的电话告诉他吗?”

“我的电话不是秘密。请便。”

“好姑娘。”我一边安抚着泰克西,一边绕过柜台去打电话。

它那双细小呆滞的眼睛让我想起鲨鱼眼,浑厚的三角形头颅有如蛇头,看起就像某种从未进化过的原始生物。我想起集装箱里那个纸箱上的字。

“会不会是狼?”我问比特,“或者狼人?”

他又叹了口气。周末加班的疲惫在他眼里蒙上阴影。

“狼的确很受欢迎。你知道,群体本能,特立独行,”他说,“但是这种纹身很难用鸟、猫头鹰或其他图案掩盖住。”

“喂。”马里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任何动物都有可能,”比特继续大声说,“郊狼、狗、猫,凡是有毛皮的动物都可能有一双没瞳仁的黄眼睛。但图案一定很小,才能用猫头鹰盖住。很小很小。”

“谁在那里胡扯毛皮什么的?”马里诺粗鲁地问。

我对他说明我所在的位置以及原因,比特继续指着墙上各种长毛动物的闪纹发表着见解。

“好极了,”马里诺当即恼火起来,“你怎么不顺便让人给自己文个身呢?”

“以后再说吧。”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独自去纹身店。你知道去那种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吗?毒贩、假释犯和飞车党。”

“没事的。”

“怎么没事!”马里诺愤然说道,他如此生气绝非仅仅因为我独自来到纹身店。

“怎么了,马里诺?”

“没事,只要不去想我可能会被停职停薪的屁事。”

“怎么会这样!”我气愤地说,尽管内心认为这恐怕在所难免。

“布雷可不这么想。大概因为我误了她昨晚的晚餐约会吧。她说下不为例,否则一定炒我鱿鱼。我倒很乐于看看是怎么个‘下不为例’。”

“嘿,瞧瞧这个。”比特在房间那头叫道。

“我们稍后再想办法。”我向马里诺承诺。

“好吧。”

泰克西盯着我挂断电话从它身边绕过。我扫视着墙上的闪纹,却更觉失望。我希望那个纹身是小型的狼或狼人,实际上却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种动物。问题悬而未决,想尽一切办法却仍然徒劳无功,这简直让我无法忍受。

我从不曾感到如此颓丧、心神不宁。四壁仿佛朝我挤压而来,闪纹图案有如魔鬼纷纷凸显跃出。穿心匕首、骷髅头、墓碑、邪恶的生物和可怖的食尸鬼在我耳边低低吟唱着《玫瑰花环》的黑暗童谣。

“为什么有人想把死亡文在身上?”我大声说道,泰克西抬头注视着我,“生活中的死亡还不够多吗?为什么有人愿意每天面对手臂上的死亡纹身?”

比特耸了耸肩,似乎毫不在意我对他工作的质疑。

“要知道,”他说,“你可以这么想,医生,除了恐惧本身没什么值得恐惧的。有些人文上死亡纹身是为了可以不再害怕死亡,就像有人怕蛇,就去动物园摸蛇是一样的道理。换个角度想,你也是每天都会接触到死亡,你不觉得要不是这么熟悉死亡,你对死亡的恐惧或许会更深?”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看,你拿着一个装着死人皮肤的罐子,却丝毫不觉害怕,”他继续说,“可这时走进来看见这东西的其他人也许会吓得尖叫或呕吐。别误会,我不是心理学家,”他嚼着口香糖继续说,“但一个人决定永久刻在身上的那样东西一定具有重要含义。拿这死者来说吧,猫头鹰透露了他的心迹,他的内心世界。重要的一点是,他害怕的事物很可能和猫头鹰底下原来的纹身有着某种关联。”

“这么看来,似乎你的不少顾客害怕性感裸女。”我说。

比特急切地嚼着口香糖,好像怕它飞走似的。他思索了一会儿。

“这我倒是没想过,”他说,“但也不算错。其实大部分全身文满裸女的人都很惧怕女人,在情感层面。”

查克刚才开了电视,正在看罗西·欧唐纳主持的脱口秀,音量调得很低。我在尸体上见过数以千计的纹身,但从没想过这象征着某种恐惧。比特轻敲着福尔马林罐的盖子。

“这家伙在害怕什么,”他说,“而且理由绝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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