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过去十年间几乎每个工作日一样,迈克早晨五点便起床,往往是恰好一小时后出门。他开车经由乔治·华盛顿大桥驶入纽约城,早晨七点抵达纽约长老会医院移植中心。

他换上白大褂,巡视病房。有好几次,这个过程差点沦为例行公事。它的变化不大,但迈克总是提醒自己,这对于躺在病床上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你所处的是医院。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你感到脆弱和害怕。你生病了。或许你已奄奄一息,而那个站在你和巨大的病痛之间,站在你和死亡之间的人,正是你的医生。

你对你的医生怎能不滋生出一些上帝情结呢?

除此之外,迈克有时还觉得,尽管那种情结是对医生的褒扬,但它对病人的身体健康也是有益的。

也有些医生查房很匆忙。好几次迈克也想像他们一样。但事实上,如果你全身心投入,在每个病人身上只会多花一两分钟。所以,他会倾听病人述说,或是握住对方的手,或是留给对方一些空间——这取决于病人本身,以及他对他们的理解。

上午九点,他回到办公桌前。第一位病人已经到了。露西尔,他的注册护士,会提前做好准备。迈克有大约十分钟时间来查阅表格,以及前一晚的检测结果。他想起自己的邻居,赶紧在计算机里搜索洛里曼的检测结果。

结果还没出来。

这有点奇怪。

一张紫色的字条吸引了迈克的注意。有人在他的电话机上贴了张便利贴。来找我——艾丽尼艾丽尼·戈德法布是他实习时的伙伴,也是纽约长老会医院移植手术科的主任。他们是在移植科住院实习时认识的,而今同住一个城市。迈克觉得,他和艾丽尼是朋友,但关系算不上密切。正因如此,他们的伙伴关系才维系得很好。两人的家相距大约两英里,孩子又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但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没有共同爱好,无须彼此交流,对对方的工作完全信任并尊重。

你想检验一下你的医生朋友在医疗方面的推荐能力吗?这样问他:如果你的孩子病了,你会送他去看哪个医生?

迈克的回答是艾丽尼·戈德法布。这已向你表明你所需知道的关于她作为外科医生资格的一切。

他穿过走廊。脚步无声地落在灰色的地毯上。沿着走廊排列的图画很柔和,既简单,又拥有与你在中等规模连锁汽车旅馆看到的那些艺术作品一样的个性。他和艾丽尼都希望整个办公室的氛围都体现出这样的含义:这是为了病人,只为病人。在办公室里,他们只展示职业证书和相关文件,因为这看上去让人安心。他们没有摆放任何私人物品——没有孩子做的铅笔盒,没有家庭合影,没有诸如此类的东西。

你的孩子如果来到这里,往往是在走向死亡。你不希望看到照片中别人的微笑,不希望看到其他健康活泼的小孩。因为你就是不希望看到。

“嘿,迈克医生。”

他转过身。是艾丽尼的儿子,哈尔·戈德法布,他比亚当大两岁,已经被普林斯顿大学提前录取,即将成为一名医学预科生。他一周利用三个上午在这里见习,以获得学分。

“嘿,哈尔。学习怎么样?”

他冲迈克一笑:“很轻松。”

“获得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二学年,这是字典上对‘很轻松’的定义。”

“你说得对。”

哈尔穿着卡其布蓝色外套,里边是一件白衬衫。迈克忍不住注意到这与亚当那身黑色的装束之间的强烈反差,心中不由嫉妒得发疼。哈尔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说道:“亚当怎么样?”

“还行。”

“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或许你该给他打个电话。”迈克说。

“是的,我会的。和他一起玩玩,一定很棒。”

沉默。

“你妈妈在办公室吗?”迈克问。

“是的。进去吧。”

艾丽尼坐在办公桌后边。她是个苗条的女人,除了爪子般的手指外,她的骨架很小。她将棕色的头发束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扎成马尾辫,一副牛角框眼镜架在她鼻梁上,完美地令她介于书呆子气和流行时尚之间。

“嘿!”迈克说。

“嘿。”

迈克扬了扬紫色的便利贴:“怎么了?”

艾丽尼长舒一口气:“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迈克坐下来:“哪方面的?”

“你的邻居。”

“洛里曼?”

艾丽尼点点头。

“组织分型结果很糟糕?”

“检测结果很奇怪。”她说,“不过迟早都会发生的。我很惊讶这是我们的第一例。”

“愿意透露点消息给我吗?”

艾丽尼摘下眼镜,把一边耳挂放进嘴里咬着:“你对那个家庭有多了解?”

“他们住在我的隔壁。”

“你们关系密切吗?”

“不。为什么这样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有可能要面临,”艾丽尼说,“某种道德困境。”

“为什么呢?”

“或许用‘困境’这个词不妥当。”艾丽尼将视线转开。与其说此刻的她是在跟迈克说话,不如说她更像在自言自语,“这更像是某种模糊的道德底线。”

“艾丽尼?”

“嗯。”

“你都在说些什么?”

“卢卡斯·洛里曼的母亲半小时内就会到这里来。”她说。

“我昨天见到过她。”

“在哪?”

“她家花园里。她装着在修剪花园。”

“我猜就是。”

“为什么这样说?”

“你认识她丈夫吗?”

“丹特?是的,认识。”

“还有呢?”

迈克耸耸肩:“到底发生了什么,艾丽尼?”

“跟丹特有关。”她说。

“关于他的什么?”

“他不是那个男孩的生身父亲。”

听到这里,迈克呆呆地坐了一会。

“你是在开玩笑吧?”

“是啊,我是在开玩笑。你了解我,我是玩笑医生。这是个有趣的玩笑,对吗?”

迈克沉思着。他没有去问她是否肯定,或是否需要再进行更多的测试。她一定已经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艾丽尼说得也对——更大的惊讶在于他们原来还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他们楼下两层就是基因学家。其中一个告诉过迈克,在随机人群测验中,超过百分之十的男性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抚养着并非自己亲生的孩子。

“对这条消息有何反应?”艾丽尼问。

“什么?”

艾丽尼点头。“我当初之所以想让你成为我的医疗伙伴,”她说,“是因为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丹特·洛里曼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艾丽尼。”

“我也有这个感觉。”

“这很糟。”迈克说。

“他儿子的处境也很糟。”

他们坐在那里,让这个话题停留在房间内,气氛凝重。

对讲机响了起来:“戈德法布医生?”

“什么事?”

“苏珊·洛里曼来了。她来早了。”

“她是和她儿子一起来的吗?”

“没有,”护士回答,“噢,不过她丈夫和她在一起。”

“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郡首席调查官洛伦·缪斯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向尸体。

“上帝啊,”一个穿制服的警员低声说道,“瞧瞧他对她的脸都做了些什么。”

此时,他们四人静静地站着。两个是最先到达现场的警员。第三个是专门负责此案的凶杀组探员弗兰克·特瑞蒙特,这个慵懒的家伙有着发福的肚子和厌世的态度。洛伦·缪斯则是埃塞克斯郡的首席调查官。她是个单身女人,是四个人中最矮的,比他们几乎矮了一英尺。

“DH,”特瑞蒙特大声说道,“我说的可不是棒球术语。”

缪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DH,就是死了的妓女。”

她皱眉望着发笑的特瑞蒙特。苍蝇嗡嗡地围绕在那曾经的人类脸孔,现在的一团烂肉周围。已经看不出鼻子、眼眶,甚至连嘴巴也分辨不清。

一个警员说:“看起来好像有人把她的脸塞进了绞肉机。”

洛伦·缪斯打量着尸体,任由那两个警员喋喋不休。有些人通过唠叨来避免紧张。缪斯不属于他们那类人。他们无视她的存在,特瑞蒙特也是如此。她是他的直接上级,实际上是这里所有人的上级,但她能感觉到他们对她的不满如同巷道里涌出的湿气。

“喂,缪斯。”

是特瑞蒙特在说话。她望着身穿棕色西服的他,太多的夜啤酒和太多的炸面圈令他大腹便便。他是个麻烦。自从她被晋升为埃克塞斯郡首席调查官以来,对她的抱怨就不断地被媒体披露。大部分报导出自一个叫汤姆·高根的记者之手,而这个人竟那么凑巧地娶了特瑞蒙特的妹妹。

“怎么了,弗兰克?”

“我刚才也问过你的——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有必要向你解释吗?”

“我接了这个案子。”

“没错。”

“我不需要你来监督我。”

弗兰克·特瑞蒙特是个无能的家伙,可由于他的个人关系网和多年来的“服务”,使他很难被触碰。缪斯没有理他。她弯下腰,还是盯着那堆曾经是人脸的生肉。

“找到身份证了吗?”她问。

“没有。没有钱包,没有手提袋。”

“没准被偷了。”一名警员说道。

很多男人在点头。

“她是被帮派所杀。”特瑞蒙特说,“瞧瞧那里。”

他指了指还被她攥在手里的绿手帕。“可能就是那个新帮派,一群黑人家伙,自称基地组织,”一个警员说,“他们穿绿色衣服。”

缪斯站起身,围着尸体转。验尸官的车开来了。有人在现场围起警戒线。十几个妓女站在警戒线外,也许更多。每个人都伸长脖子张望。

“找一些警员向那些妓女了解情况。”缪斯说,“至少要问出个街道名称来。”

“哟,真的吗?”弗兰克·特瑞蒙特夸张地叹了口气,“你不会以为我连这都没想到吧?”

洛伦·缪斯没有回应。

“嘿,缪斯。”

“怎么了,弗兰克?”

“我不喜欢你待在这里。”

“我也不喜欢这棕色皮带和黑色鞋子。可我们都得忍受。”

“这话不对。”

缪斯明白他有所指。事实上,她热爱自己有威望的首席调查官这个新职位。三十多岁的缪斯是拥有这个头衔的第一名女性。她为此而骄傲。但她怀念实质性的工作。她怀念与杀人犯周旋的日子。所以,只要有可能,她便亲身办案,尤其是那些由弗兰克·特瑞蒙特这种老练的蠢货负责的案子。

验尸官塔拉·奥尼尔走了过来,她示意警员离开。

“天啊,该死的。”奥尼尔低声道。

“你的反应可真棒,医生。”特瑞蒙特说,“我现在就需要指纹,好在系统里搜索她。”

验尸官点点头。

“我去帮忙询问妓女们,抓一些主要帮派的人渣。”特瑞蒙特说,“如果你同意的话,老板。”

缪斯没有回应。

“死去的妓女,缪斯。这真的不值得你出现在这里。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为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你说这不值得我出现在这里。我明白。接着你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没什么大不了?”

特瑞蒙特假笑起来。“噢,是的,我错了。死去的妓女是最了不起的。我们得像对待刚受到殴打的州长夫人那样对待她。”

“特瑞蒙特,正是你的这种态度,我才要出现在这里。”

“没错,当然,这就是原因。让我告诉你人们是怎样看待死去的妓女的吧。”

“别告诉我——难道他们抢着要表达自己的看法?”

“不。但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或许你会明白:如果你不想死在垃圾桶里,就别在第五大道耍小聪明。”

“你应该把这句话做你的墓志铭。”缪斯说。

“别误会。我会背上骂名的。不过,我们别再玩什么了不起和值不值得的游戏了。”特瑞蒙特上前一点,肚子几乎碰到她,缪斯没有后退,“这是我的案子。回你的办公桌去,把工作留给大人们来做。”

“否则呢?”

特瑞蒙特一笑:“你不会想

惹那种麻烦的,亲爱的小姐。相信我。”

他大步离开。缪斯转过身。验尸官努力集中注意力开展自己的工作,装着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缪斯收回情绪,打量尸体。她想要成为理性的调查员。事实上,受害者是一名白种女性。从皮肤和体形上判断,她差不多四十岁,但街头卖淫的生活会使人变老。没有可见的文身。

没有面孔。

这么严重的伤害程度缪斯只见过一次。那时她二十三岁,花了六个星期和新泽西收费公路的州警察一起度过。一辆大卡车将坐在一辆丰田赛利卡汽车里的人压成两截,脑袋开花。开丰田的司机是一个放假回家的大学女孩,才十九岁。

惨烈的破坏现场给缪斯留下了极大的震撼。

当他们最终将汽车金属结构撬开,那名十九岁的女孩也没有了面孔。和这一样。

“死亡原因?”缪斯问。

“还不确定。不过伙计,那家伙一定是个婊子养的。骨骼不仅仅折断。它们仿佛被弄成了许多小块。”

“多久以前?”

“我猜是在十到十二小时前。她不是在这里被杀害的。血量不够。”

这一点缪斯已经知道。她查看了这个妓女的衣服——粉色的半罩式胸罩,紧身皮裤,细高跟鞋。

她摇了摇头。

“怎么了?”

“都错了。”缪斯说。

“怎么会呢?”

她的电话振动起来。她看了看呼入者姓名。是她的老板,郡公诉检察官保罗·科普兰。她朝弗兰克·特瑞蒙特望了望。他张开五指冲她晃晃,咧嘴而笑。

她接起电话:“嘿,长官。”

“你在做什么?”

“正在一处凶杀案现场。”

“你在招惹一位同事。”

“一位下属。”

“一位难缠的下属。”

“可我是他的上司,对吗?”

“弗兰克·特瑞蒙特会发出很多不和谐的声音,让我们面对媒体,惹恼他的那些调查员伙伴。我们真的要让情况更糟糕吗?”

“我想是的,长官。”

“你怎么敢这么回答?”

“因为他把这个案子完全处理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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