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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床后宜宁给他穿衣。

罗慎远下颌微抬,宜宁帮他整理衣襟时瞧见他的喉结微动,有点好玩。她用手轻轻一触,罗慎远就垂眸看着她,反手抓住她的手警告道:“别乱动。”

宜宁才道:“好吧,不动就是了。”

罗慎远看着她的发心,宜宁的头发很软,丝绸一般光滑。

终于把罗慎远送出了门,那边林海如就派丫头过来了。说在给罗宜怜商量嫁妆,要宜宁过去一趟。

罗宜宁无言,这也太急了。就算陆家再怎么高门大户,好歹也矜持点啊!

她乘了个滑竿小轿去正房,发现自己是来得最迟的。陈氏携着大周氏小周氏两个嫂嫂,罗宜玉,两个年幼的庶女都在那里了。罗宜怜被几个嫂嫂围在当中,问想要什么也不说,一昧的脸红。

宜宁则看到罗宜怜背后站了两个陌生的婆子,膀大腰圆,面无表情。

林海如让她过去,告诉她:“这两个婆子是宁远侯府一大早送来的,说是先拨来给怜姐儿使唤,我看几乎样样精通,十分厉害。你瞧乔姨娘那样子,觉得侯府重视她女儿,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那两个婆子一个姓王,一个姓余。姓王那个看了宜宁,屈身请安:“这位就是贵府的三太太吧?”

林海如含笑说正是,两个婆子就相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已经派人出去给徐夫人传了信,这门亲事是肯定要成的。罗宜怜跟两个嫂嫂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抬起茶杯喝茶发现就剩些茶叶渣子了。回头对罗宜宁说:“劳烦三嫂嫂与我递杯茶来。”

态度自然,又跟另外两个嫂嫂说话去了。

罗宜怜从昨天到今天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特别是看到侯府还派了两个婆子来伺候她。态度自然也傲慢起来,她和从前不一样了。陈氏那么严厉的人,也要捧着她柔声说话。让罗宜宁倒杯茶怎么了,她现在不讨好她。等以后她入了宁远侯府,才有得罗宜宁受的。

罗宜宁自然不动手,身边的珍珠端了杯茶过去。罗宜怜看了就笑:“三嫂嫂的丫头倒是勤快得很。”

“怜姐儿这话见外了。”罗宜宁只是微笑。

说到这里,那姓王的婆子又开口了:“我们侯爷前两日没得空,说今日下午亲自来一趟,夫人且记得准备准备。”

嫂嫂们纷纷恭喜罗宜怜,一片欢欣,宜宁则低头喝茶。

陆嘉学要亲自来了。

罗宜宁握着茶杯啜饮,天寒地冻的。杯中腾起雾弥漫到脸上来,花厅外树木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天空阴沉低霾,头顶泛着白光。

她抬起头看,这天气倒是快要下雪的样子。

珍珠端了小碟姜饼出来,给她配着茶吃。说:“看这天气是该下雪了。”

都快要十二月了。

的确比前几年冷些,罗宜宁突然问珍珠:“我记得你和玳瑁是同年生的,现在该有十九了吧。寻常丫头这个年纪该放出府去了,你想嫁人吗?”似乎伺候她的丫头都要晚婚一些,当年雪枝嫁人也很晚。

“您年纪尚小,身边没得个信得过的人在,新起的丫头奴婢总是放心不下。”珍珠屈身一笑,语气有些晦涩,“奴婢不喜欢嫁人。相夫教子,受婆家磋磨。特别是放出府去的丫头,有些银钱的还要被婆家惦记。奴婢不如一生伺候小姐,反倒自在,也没人敢看轻奴婢。”

宜宁握了握她的手。珍珠的手总要比她糙一些,掌心微热。只要她留在她身边一天,宜宁就不会亏待她。

宜宁站起身准备进屋子去,天气太冷了,林海如让婆子去取了炉子出来,屋内烧了炭之后就暖和起来。

大周氏正在跟罗宜怜说:“我还无幸见陆都督,不知道是长得什么模样?”

罗宜玉嘴唇微抿,笑得十分含蓄:“我幼时见过一次,却没得看清,只记得是很高大英俊的。”

“眉姐儿不是认了陆都督做义父吗?”林海如在嗑瓜子,转头问宜宁,“是吧?你在英国公府里,必然看到过他。长什么样子的?”

宜宁在她的小碟里抓了小把五香瓜子,淡淡说:“平日没怎么见。大概和四姐说得差不多,就是要威严一些。”

小周氏饶有兴致地插话:“三弟妹还是都督的义女,怎的没听你提过?”

宜宁说:“是父亲请他收我为义女的,平时不走动,故也没什么好说的。”

义女也有很多种,口头说说的,正式上族谱的。罗宜宁平日的确不和陆嘉学往来,而且也不提起他。其他人自然没有重视这回事。

到下午天空果然飘起小雪来,细碎如盐。楠哥儿很高兴,乳母把他裹得跟个球似的,所以他才不怕冷。抱着宜宁的胳膊把她往外拖:“嫂嫂,雪雪,雪雪。”小孩子刚学会走路,谁抱他都不肯。

宜宁被小胖球拉到外面去看雪。这一会儿的功夫,石径已经湿漉漉的了。他拿小手去接,宜宁把他的手拿回来,亲他奶香的软和脸。“你不许去接,一会儿仔细伤寒,那就要灌你喝药了。”

楠哥儿啃着手指,可能小脑瓜在想问题,可能就是没反应过来。

外院却喧哗起来,有婆子跑进来通传陆嘉学来了。宜宁把楠哥儿沾满口水的小手擦干净站起身,看到丫头婆子簇拥着,大家已经撑着伞鱼贯而出了。宜宁把楠哥儿抱起来,又亲他一下:“走,我们看热闹去。”

楠哥儿就抱着她的脖子,抓她耳朵上晃荡的翡翠耳坠儿来玩。

陆嘉学出场的排场一向很大,前厅到处是他的亲兵站岗,气派无比。穿了官服的罗成章正陪着他说话。外头飘着雪絮,寒风吹着,宜宁看到屋内他英俊的侧脸,隔着飘扬的大雪却是刀凿斧刻的清晰。披了件黑色的鹤敞,腰间狮虎纹革带。如山岳沉稳。

大周氏忍不住低叹了:“权势滔天就算了,长得还如此有英俊。难怪别人趋之若鹜……”

小周氏拉着罗宜怜的袖子一脸振奋:“六妹妹你快瞧瞧!”

罗宜怜也是第一次看到陆嘉学。这样出众的人物!虽然身边有个罗慎远这样出众的三哥在,但陆嘉学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那些传奇刻在这个男人的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底的迷雾。看不透,也看不懂。

面前的陆嘉学气势魄人,只是偶尔回一两句。罗成章倒是毕恭毕敬的:“……都督今日前来,我等也不敢怠慢。内人带了怜姐儿过来,都督您看可要见见她?”虽然这不合礼制,但罗成章也没想在陆嘉学面前拿捏礼制。

“随罗大人的意吧。”陆嘉学盖上了茶杯。

林海如牵着楠哥儿,带着罗宜怜进了前厅,怕她不习惯会紧张,让几个嫂嫂陪着她一起进去。乔姨娘没得身份上这个场面,而宜宁还想看看陆嘉学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也跟两位嫂嫂上去了。

陆嘉学扫视一眼众人,似乎也没在意罗宜宁,落在了那个明显盛装打扮的少女身上。罗宜怜才上前给他行礼,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小女宜怜,见过都督大人。”

陆嘉学面无表情地看了罗宜怜良久,才道:“六姑娘坐下吧。”

罗宜怜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坐下,就看到陆嘉学的手指正有意无意地摩挲扳指。

她即将成为这个男人的妾室吗……罗宜怜的心扑通地跳起来。突然开始有了些期待。

罗成章见此一笑,开口说:“怜姐儿听闻都督大人要亲自来,高兴了许久。她平日最仰慕将军,说能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才是真英雄。还读过些兵书,略能说上一二……不如改日叫她和都督大人谈论一番,博都督大人一笑而已。”

宜宁就听到陆嘉学的声音说:“难得她有这个爱好。”

罗成章还真是张嘴就来,罗宜宁分明记得罗宜怜是最讨厌打打杀杀了。

罗宜怜这时候就做足了闺阁小姐的姿态,低头含笑。突然语气轻柔地说:“三嫂嫂不是都督大人的义女吗,怎的不给大人请安。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嫂嫂不敬重长辈呢。”

罗宜宁正站在一旁当花瓶,听到罗宜怜提到自己才抬起头。她们这些嫂嫂刚才只是随着罗宜怜屈了一下身,是不想抢了她的风头。

两个周氏连同林海如都看向罗宜宁。

随后传来了陆嘉学低沉的声音:“竟然是宜宁,义父倒是许久未见过你了。”

罗宜宁抬头看到陆嘉学似笑非笑的眼睛,咬牙上前一步请安:“义父安好,方才是宜宁失礼了。”

“无妨。”

陆嘉学喝茶,宜宁退了回去。屋内一时寂静,楠哥儿看看周围,他想到宜宁身边去。但是他不敢去。

他抬手要咬手指,袖子上的东西就掉下来,落在黑漆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是一只翡翠耳坠儿。

宜宁立刻认出是她的耳坠儿,方才取下给楠哥儿玩耍的。她立刻就要上去捡,但另一只戴着扳指的手已经把耳坠儿捡了起来。

宜宁只能屈身说:“多谢义父,这是我的耳坠。能否请您还给我?”

陆嘉学随着她看去,果然有一只耳坠不见了。他把玩着耳坠,慢慢道:“自然,东西总是要物归原主的。”

宜宁伸手去接。他才把耳坠还给她。只是那话才是真的意味深长。

陆嘉学没这个耐心跟罗成章虚与委蛇了。他平静地道:“罗大人,七日后之后我来接人。你可要好好准备。”

七日会不会太仓促了些,罗成章一愣。刚才不是说半个月吗。他只当陆嘉学是见了怜姐儿格外喜欢,不想多等了。

“这时间有些急促,都督大人可容下官好好准备。怜姐儿也要准备些嫁妆。”罗成章连忙道。

陆嘉学转而看向罗宜怜,淡淡地问:“六姑娘可是觉得时间仓促了?我觉得还是合适的。”

罗宜怜站起来,她又怎么敢说不合适呢,红着脸点头说:“一切都听都督大人的,小女没有意见。”

陆嘉学没多说几句就离开了。罗成章送他出去,剩下的嫂嫂们则纷纷恭喜罗宜怜。

“都督大人必定是见我们怜姐儿国色天香,才喜欢得很,提前了婚期……”

一片奉承之声,宜宁面无表情,捏着翡翠耳坠儿越发的紧。

*

罗慎远在路上遇到了从罗府出来的陆嘉学。

罗慎远先叫了声停车。然后挑开车帘,笑着问道:“难道,都督大人竟有空到罗府来。”

陆嘉学听到罗慎远的声音,也挑开了车帘。周围一片霜雪,只有马儿的鼻子里冒出白烟,他道:“这趟倒是巧了,遇到罗大人。”

站在旁边的林永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侍从敢说话。

“我听说都督大人有意纳舍妹为妾?这趟该是来商议的吧。”罗慎远又道。

陆嘉学听了就笑:“令妹冰雪可爱,我看着的确爱不释手。虽做不成正室,做个妾总是没有问题的。”

“得都督大人喜欢,宜怜妹妹必定是高兴的。”罗慎远慢慢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扰都督大人了。先回府一步。”

他放下了车帘,脸才面无表情,全无笑容。

陆嘉学看到他的马车回府了,才放下车帘吩咐车夫继续走。

小雪渐渐转了大雪,下到晚上还纷纷扬扬的没有停。

罗宜宁派出去打听的丫头回来了。

丫头的双丫髻上还带着未化的雪,脸色冻得通红。“三太太,奴婢仔细问过了,那两个婆子几乎不踏出院门。专心伺候六小姐,别的事从来不过问,平日话也不多。”

罗宜宁本还以为是陆嘉学派这两人来是打探消息的。但这么听又觉得不可能,明目张胆送过来的别人自然会提防,这两人绝不是用在这上面的。

宜宁赏了丫头一袋银裸子,让她先去歇息不用伺候了

罗慎远回来的时候大雪还没有停。

窗外北风吹,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掉。下人把屋内的夹棉靠垫换成了黑狐皮的靠垫,华贵漂亮。罗慎远跟曾珩混了好几年,他不缺钱。只不过他是清流党,有时候不好拿出来用罢了。

“你回来了啊。”宜宁半跪在小几前仔细地在描花样,准备给罗慎远做双冬日的护膝。

她的毛笔蘸了朱红色说:“三哥,你来帮我画兰草吧,我总是画不好。”屋内烧了地龙,但她穿了一件有兔毛边的褂子,换了一对白玉玲珑耳铛。一只鞋袜随意的搁在床沿,有种随意的生活气息。

罗慎远走过去,从她身后拢过去,拿过她手上的笔:“画在那里?”

虽然已经是夫妻了,但日常这样的亲近不多。

宜宁微微屏息。指给他看画的地方,他的身体更倾下来一些,身上有外界寒冷的味道。单手靠着桌沿寥寥几笔,就给她添上了兰草。

“这些够不够?”罗慎远问她。

“够了。”宜宁竟然觉得他的嗓音低磁好听,有些失神。他又圈着自己在怀里,一时紧绷不敢动弹。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有力。衣袖卷起一截白色斓边,看得到手背有经络浮出。

怎么还没有放开她,不都说够了吧……

宜宁觉得屋内的气氛有些暧昧。

他突然又道:“我听说陆嘉学今日过来了,你见到他了?”

“母亲让罗宜怜去给他请安,怕她紧张,故带我们几个嫂嫂一起过去。”宜宁解释说。

“嗯。”罗慎远听了没什么表情。看到她薄薄红软的嘴唇片刻,低下头问道:“眉眉,你的花样画完了吗?”

“还差几只白鹭。”罗宜宁说,有点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我来帮你画。”他左手提笔蘸了墨,也是寥寥数笔。顿时就是一行白鹭飞上青天。

果然有□□。

宜宁觉得自己很难学得来。

随后他放下笔,拿了本书坐在旁边看,问她:“你知道前不久贵州匪患的事吧?”

这事宜宁自然是知道的,最近这事闹得挺大的。

见她说知道,罗慎远就继续道:“皇上削了贵州布政使,汪远就提议由我出任。”

宜宁听了一惊,画笔放回了笔山里:“这如何能行!”

布政使是从二品,但对罗慎远来说这升迁实则是贬黜,更何况贵州那里上下是汪远的人,周书群都让他们耗死了。他去了就算能治理,绝对也要花大力气,离京数年,又不是湖广、两广这些布政使,仕途怕要受阻。

她一时激动,差点撞到他的茶。

他把自己的茶壶挪开,这可是热茶。说道:“未必就会去,你不要担心。”

宜宁怎么能不担心他,看到他啜着茶不慌不忙的样子,说道:“你倒是不急的,那我何必急了。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个法子,皇上若是让你去,你真的去不成?”

三哥头也不抬道:“现在贵州乱成一锅粥,的确需要人管——叫我去我就去吧。”

宜宁看他,罗慎远才放下他的书,笑道:“京官外调,哪儿这么容易。户部商议了还要递内阁定夺的。”他又继续说,“而且工部也是个烂摊子,除了我没几个人能收拾。只要我不愿意去,皇上不会让我去的。”

罗宜宁觉得不太对,他在工部做得好好的,平白无故的为何要提他外调一事?贵州那里都是汪远的人,她又想到了陆嘉学说的话,顿时心里有了猜测:“你无端被提外调,还是那样的地方……可是都督大人所提?”

现在那地匪患频发,就是剿除都剿不干净。若是他真的前去,当真危险。

罗慎远顿时握住她的手腕,克制道:“我只有一句话,不准去找他。”

她不会去找陆嘉学啊,找他又有何用。

罗慎远见她不说话,沉声再重复了一次:“听到了吗?”

罗宜宁点头,他才放松了些手。罗宜宁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见陆嘉学,没想到他这么顾忌。宜宁问他:“虽然知道你不会去。但我还是想问问,若是你去贵州,我可跟你去?我听说人家外调经常带家属。”

炉火噼啪一响,罗慎远说:“自然是带你去的。”

宜宁才挽着他的手臂坐下来,笑眯眯地说:“那无所谓了,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的。”

罗宜宁的担心让他很动容。有个人牵挂着你,在乎着你,你因此而存在,不再是孤独至极的一个人,于他而言更是如此。他伸手想把她抱在怀里来,但忍了忍还是没有。皇上现在的确担心贵州的事,说不准一时脑热,还真会派他去。他就先给宜宁提前说一声。

宜宁这两天一直帮忙罗宜怜的亲事,又听到这个消息。很久才缓过来,如果罗慎远要去也没有办法的事,只要他五年期到一回来,那就是肯定的升官,前提是他能活着回来,并且有政绩。若是不去留在京城,天子近侧,迟早有一天是工部尚书。

她又说了句:“当然还是不去最好的!”

罗慎远回过头,她的脸藏在雪白的兔毛边里,像个精致的雪球,还稚气未脱的。这是他的小妻啊,需得好好护着养着,说不定还能长高长大呢。到时候才能与她更亲近些,不像现在总是克制。

以后说不定她还会生下他的孩子。

两个人的孩子?

看着那平坦的小腹和细腰,罗慎远有点不敢想象。他不是很喜欢小孩,太吵闹了。而且会分散孩子他娘的注意力。

孩子还是晚些时候再说吧,现在这小丫头还同他分被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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