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用作魔术表演的会议室中,这个用来进行魔术讲座的∑会议室是最朴素的一个。

屋子正面有一块黑板,观众们坐在课桌后摊开笔记本。但整个屋子总体来讲还算别致。

这个房间中无法进行魔术表演。这里主要向听众们介绍魔术的历史、不同民族的魔术发展史比较、从心理学角度对魔术的科学研究等方面的知识。因此,到这个房间听报告的人数非常有限。

而在这里进行的讲座内容,随后都会编辑到一本书中,并于日后发表。希望得到这本书的人也寥寥无几吧。魔术师们大多数情况下,只对魔术背后的机关充满了欲望。

∑会议室中的观众——应该说是听讲生吧——全都神情严肃,一副认真的样子。桂子觉得自己的穿戴与房间内的氛围不太搭调。但这也没有办法。

讲台上的人正在讲述丝巾魔术的发展史。他看到桂子后吓了一跳,接连喝了好几杯水,可还是冷静不下来。于是他草草结束讲座,从兜里掏出一条丝巾,表演了几个魔术后就鞠躬下台了。

桂子找到了松尾,赶忙坐到他身边。

桂子问道:“我是不是影响到主讲人了?”

“没事的,他已经说够了。”松尾悄悄答道,“而且他刚才还说魔术就是要让人高兴的,特别是年轻的女性魔术师。”

“那就好。”

“小桂,听说你喝醉酒穿着振袖和服游泳?”

桂子甚至懒得回答了。再过三十分钟,不知还会有怎样离谱的传言。

接下来的主讲人开始详细论述套环魔术的起源。一连串闻所未闻的拗口地名从他口中说出。到了最后桂子只觉得讲师的嘴在动,却什么都听不进脑子里了。她甚至回忆起了学生时代,这个讲师像极了那时的数学老师。

接下来就是鹿川的讲座了。鹿川的表情似乎与平时大不相同。只见他眼里闪着光,没了往日的沉着。

鹿川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蓬丘斋乾城”这几个大字,然后转过身。

“那是我刚刚接触魔术时的事情,时间已相当久远,大约三四十年前吧。我在某个地方看到一张古旧的海报。海报张贴的场所我记不清了,也许是美术馆,也许是展览会,也许只是哪家古书店的装饰。总之印象已经模糊。但那张海报的内容,我依然记得很清楚。也许我的讲座内容有些奇怪……”

鹿川话音平和,若说是讲座,倒不如说他正跟台下的人们谈话。有几位外国人向鹿川致歉后走了出去。他们都带着翻澤,却都选择离开会议室,去听他们觉得更有用的东西。

鹿川并不介意,继续平淡地说着。

“那张海报是明治六年(1874年)制作的石版画,上面印刷着英文字母。在当时看来,这肯定作为最新的外来文化颇受人们关注吧。其实这张海报是一个魔术团的建团演出的宣传海报。上面的文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奇异的西洋魔术,见所未见的世界。世界魔术团,蓬丘斋乾城先生归国公演即将上演——’那时我第一次知道了蓬丘斋乾城这个名字。”

桂子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接着她猛然想起,这个名字在鹿川所写的《十一张牌》中出现过。志摩子曾给鹿川展示过一副纸牌,令他震惊不已。而那副牌就是蓬丘斋乾城的纸牌。而且那天在真敷市公民馆,大谷南山曾说志摩子母亲那方的亲属里有一位女性魔术师,艺名好像叫作钻石锦城。

桂子看看四周,发现魔幻俱乐部的全员都集中到了∑会议室。别处还有许多有趣的表演,大家又未曾事先约定,但所有人都自发集中到了这里。从这一点也可看出鹿川的人品。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遇到过与蓬丘斋乾城相关的东西。偶尔我会想起这个名字,但详细调査年代久远的剧场演出记录,却完全没有乾城进行公演的任何记录。明明制作了那么华丽的海报,但是乾城这个人却并未留下任何痕迹。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说我看到的海报是幻觉,是我在白日做梦?而当我仔细回忆时,脑中的记忆似乎真的如梦境般无法捕捉。然而就在最近,我偶然得到了一个人的日记。令我惊讶的是,那本日记中竟然记载了蓬丘斋乾城的一生。

“有时偶然这种东西就是喜欢恶作剧。就在我得到那本日记后不久,接着便见到了证明乾城这个人确实存在的物证。

“几十年里我一直追寻乾城的影子,而在短时间内接连见到两件关于他的遗物,我的心情只能用狂喜来形容。我见到的是乾城所制造的纸牌。牌的正面和普通纸牌并无差异,而背面则印刷着乾城的肖像。同时上面还有世界魔术团、蓬丘斋乾城等字样。这大概是分发给赞助人和内部人员,用作宣传的纸牌吧。那时纸牌还不普及,可见乾城走在了时代的最前端。

“那副充满异国情调的纸牌,当时定会令不少人感到新奇。

“更令我惊奇的是,那副纸牌中还有机关。一般来说,宣传用的纸牌大多是没有机关的普通纸牌。这是为了让人们认为魔术师表演时使用的也是极普通的纸牌。乾城纸牌上的机关拿到现在并不稀奇,说白了就是通过背面的图案可以获知纸牌正面的花色。这类纸牌叫作记号牌或标记牌。但乾城的设计非常大胆,且一目了然。我至今还从未见过类似的设计,说起来这很可能是乾城亲自想出的巧妙方法吧。而我最为关心的,则是他的这种卓越的独创性和我随后即将讲述的悲剧性。”

鹿川说到这里,多次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桂子觉得他的表情异常,似乎正在为什么而痛苦着。

“刚才我说过偶然得到了一本日记,日记中记载了乾城的生平事迹。虽然文字资料只有这一本,但梦幻般的魔术师——蓬丘斋乾城的形象已完全展现在我眼前。关于乾城的外貌,我已见过纸牌上所印的他的肖像。他是个年轻、目光敏锐、长着鹰钩鼻子的男子。

“日记作者是一位叫作野边米太郎的男人,其生平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幕末时期的札差,而且是蓬丘斋乾城的赞助人。所谓‘札差’是一种职务。幕府武士的俸禄用米支付,所以要将这些米兑换成金钱,而受理米的买卖的官员就是札差。札差在那时发挥着金融机关的职能,据说他们组成联盟独揽生意、发放髙利贷,势力盛极一时。随着幕府衰退,札差们也退出了历史舞台。在野边米太郎出生的年代,札差的势力虽然在走下坡,但仍然过着奢侈的生活,整日游荡玩乐。阅读野边米太郎的日记,可以了解当时札差的生活状况。初期的札差同明治时期的暴发户们一样兴趣恶俗,胡乱浪费。到了野边米太郎的时代,札差们的品位已经升华,还出现了米太郎这种艺术爱好者。他的日记中频繁出现乾城的名字。

“米太郎和乾城的相遇,我随后再介绍。首先我想介绍一下乾城的身世。乾城本名乾吉,嘉永元年(1848年)出生在江户的深川地区,是一位曲艺师的孩子。曲艺师这个称呼听起来挺气派,但实际上就是当时的街头艺人。乾吉从小就接受了各种曲艺训练,据说他在足艺方面很有天分。所谓足艺,就是仰面躺着用脚摆弄雨伞或旋转木桶等杂技。而在庆应三年,乾城二十岁的时候,巴黎召开了万国博览会,那次博览会极大地改变了乾城的命运。”

鹿川喝了口水,擦了擦汗,然后翻动日记。

“乾吉作为日本的艺人代表之一远渡欧洲出席了万国博览会。一行人包括表演陀螺杂技的松井源水、表演机械人偶的隅田川浪五郎、表演日本戏法的柳川蝶十郎等男女十四人。‘日本艺人的代表’这个头衔听起来蛮风光,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一行人从未得到国家的资助,也没有肩负任何文化使节的使命。实际上,他们只是同美国的演出商人本格斯签订了两年的契约,以每年一千两银子的价格被本格斯所雇佣。

“身为艺人,无论你愿意与否,总要到处流浪。这种特性到了现在也不曾改变。艺人们总是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其漂泊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无论是到大阪还是九州甚至远赴异国,对那些艺人来说都没有太大区别。实际上从幕末时代开始,已经有不少艺人混杂在使节团和留学生中间去往海外。有记录表明:松井源水他们去往巴黎后不久,太神乐丸一、增镜矶吉、柳川小蝶斋等艺人也漂泊到了巴黎和伦敦等地。他们就像野草一样扎根于各个国家,毫不惧怕语言和习惯的差异,凭借自己的实力追求更高的收入。

“庆应二年(1867年),松井源水一行从横滨港坐船出发。这一年,幕府军和长洲军开始交战,大阪和江户地区出现了烧抢富豪运动,各地还发生了农民暴动。第二年,幕府将军德川庆喜被迫将政权交还。就在这样动荡的时代,一行人来到了巴黎。同行的还有德川昭武。他奉哥哥德川庆喜的命令,与法国政府谋求合作。另外,在随行人员中还包括了野边米太郎。米太郎生于文政十一年,所以他那年三十九岁,正值壮年。米太郎也观看了松井源水等人的表演。但他对于乾吉的足艺并没留下什么印象。当然,他们之间也就不会有什么交流。

“那么,源水一行在万国博览会上的评价如何呢?首先他们的衣装和外貌肯定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吧。而他们的表演技艺也是一流的。许多现在已经失传的江户时代的曲艺,在幕末时代依然保持完好,并磨炼得炉火纯青。松井源水的陀螺杂技相当有名,据说他可以旋转三尺五寸的大陀螺。而且陀螺随后一分为二,源水的女儿从里面跳了出来。观众们完全震惊了。还有隅田川浪五郎的机械人偶,现在同样已经失传。博览会上,他展示了‘三番叟揉消人偶’、‘替身人偶乙姬’等充满了魔术特色的人偶。机械人偶的历史相当久远,早在享保年间多贺谷环中仙出版的《玑训蒙鉴草》中就对其有详细的记载。通过书中的插图可以判明,当时的机械人偶表演已经脱离了街头表演,转而在舞台上演出。各种新奇的机械机关颇受关注,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弹奏三弦的人偶、可以骑在狗身上的人偶,现在重读这些也让人感叹当时发明创造的精巧程度。还有记录提到:有人甚至举行了只有人偶参与的戏剧表演,并导致真实的戏剧表演都没有观众去看了。所以这些精巧的机械人偶足够引发巴黎人的惊叹。而乾吉的足艺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曾经有人说,西洋人的腿太长不适合表演足艺杂技。这话也许有一定道理。实际上我至今也未见过擅长足艺的西洋人。另外还有柳川蝶十郎的‘蝶之曲’。就是用扇子扇动纸做的蝴蝶,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活的一样。据说这种曲艺是初代柳川一蝶斋在文政年间从大阪的一位魔术师那里学到的。柳川蝶十郎回国后继承柳川一蝶斋,成了这项曲艺的第二代传人。

“日本的艺人们虽然在巴黎大受欢迎,但他们表演时的态度却受到批评。巴黎人说他们表演时过于谦卑,让人感觉不到热情。这对于生长在封建社会的日本艺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一方面是西欧的在王公贵族面前骄傲表演的艺术家,另一方面则是在市井街道为糊口而献艺的艺人。

“周游各国四处演出的艺人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对自己的技艺有绝对自信,依靠实力闯出一条路。在伦敦大受欢迎的‘Allright先生’就是典型的例子。Allright先生的本名叫作源次郎,他甚至被称为世界第一的走钢丝者。一条钢丝从舞台延伸到观众席上方,坡度极为陡峭。而源次郎一口气顺着陡坡登到钢丝的顶端,然后当观众还没喘过气的时候,他又迅速从钢丝顶端滑回到舞台上了。每次滑回舞台时,他都会高喊一声‘Allright’。于是Allright便成了他的缚号。第二类是吸收学习外国新奇的技艺,然后回国自立门派的艺人。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明治三十六年(1904年)举行归国表演的松旭斋天一、天胜。然而这样的例子并没有多少,艺人们似乎对吸收海外的文化并未抱多大兴趣。柳川蝶十郎归国后于明治六年九月在浅草藏前神社举行的‘伦敦戏法’演出已算是罕见的例子了。

“那么在博览会结束了表演的松井源水一行之后怎样了呢?柳川蝶十郎于明治二年(1869年)回国,其他大多数艺人也先后回国。但其中并没有乾吉的身影,他显然留在了巴黎。乾吉本来就对魔术感兴趣,这趟旅行更是激发了他的兴趣。乾吉被那些头一次接触到的绚烂西洋魔术深深吸引,进而萌生了一个庞大的梦想——我要将这些魔术学到手,然后回国创办一个大魔术团!”

鹿川的视线离开日记,看了看窗外。不知何时,外面已是阴云密布。

“米太郎向乾吉询问他曾师从哪位魔术师,乾吉回答他的老师是罗贝尔·乌丹。但乾吉是否真的是罗贝尔·乌丹的弟子,这一点值得怀疑。罗贝尔·乌丹被称作近代魔术之父,是一位天才魔术家。他在北非用魔术展示出超越伊斯兰教阿訇的超能力,从而阻止了阿尔及利亚的叛乱。这件轶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吧。米太郎详细记述了乾

吉在国外的见闻及所见到的魔术。但米太郎本人并不具备魔术的专业知识,他只是照实记录而已。然而,当我读到乾吉所说的某些话后,不免发现许多可疑之处。有时我会想:‘乾吉明显在撒谎啊’,但由此也可判明,乾吉是个头脑相当聪明、具有一定政治才能的人。他之所以说自己是罗贝尔·乌丹的学生,很可能是为了获得米太郎的信任吧。乾吉随后提及,他观看并记下了许多魔术。他所说的‘观看并记下’也许确有其事。

“我和魔幻俱乐部的松尾章一郎对照了乌丹表演的魔术以及乾城海报上的节目单,结果发现二者有许多不同的地方。所以乾城不太可能是乌丹的弟子。根据我们的推理,乾城很可能像一匹独狼,偸学了当时流行的各种魔术。他大概并未成为任何人的弟子。在当今这个时代,只要加入任意一家魔术俱乐部或找几本魔术专业书籍,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能掌握高深的魔术知识。但在当时,这些是无法想象的。专业魔术师的魔术秘密是绝不外传的。剧场的后台严禁外人进人,连负责舞台及照明的工作人员也必须由魔术师的助手担任。后台口站满了魔术师的助手,外人如果有触碰道具的企图,即便被粗暴地推出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窥视或触碰他人的道具,这是现代魔术师们遵守的行规。而在那个时代,这条规矩要严格得多。据说当有新魔术师加入天胜魔术团的时候,还会被严肃告知:即便亲兄弟也不能相互泄露魔术机关的秘密。

“日记中有些记载相当有趣。米太郎问乾吉,光看一遍就能看穿魔术机关的秘密吗?乾吉回答,只要把同一个魔术看上几遍,自然就明白了。米太郎问,如果看了好多遍还是不明白呢?乾吉的回答很奇特——那就爬到舞台的天花板上去看。乾吉通过学习曲艺,将身体锻炼得轻巧敏捷。所以他可以爬到舞台天花板的横梁之间,从上往下观看魔术吧。魔术是有死角的,不少人认为从两侧观看就可看穿魔术的机关。但实际上,动用大道具的魔术是最怕从上面观看的。

“乾吉从未正式系统地学习魔术,但这也为他带来了某种优势。他不断研究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并找出其中的秘密。但因为没有系统学习过,有些地方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大概会放弃这个魔术吧。但乾吉却用自己的创造力弥补了不明白的地方。于是,诞生出许多与原作不同的新魔术。如果新诞生的魔术被改得毫无价值或劣于原作,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经乾吉修改的魔术,往往比原作更加出色。这从他那独具创意的记号纸牌就可看出来。这便是他最非凡的地方。而且那些立刻就能被看穿的魔术,乾吉也并非原样照搬,而是花上一些工夫加入新要素。于是许多魔术经乾吉的头脑加工后,获得了新生。现实中我并未见过乾城的魔术表演。但通过米太郎的文章,还是可以想象他的魔术的全貌。因为米太郎全程亲临了乾吉制作道具的过程。

“乾吉研究魔术机关的同时,也在细心观察外国人的舞台表演态度和演技。在罗贝尔·乌丹之前,魔术师都穿戴着如同魔法师一般的奇装异服。而且他们所用的道具外形吓人,表演过程中魔术师嘴里还要念着奇怪的咒语。然而,乌丹将此前近似于魔法的魔术变得明快自然,并将其品位提升。乌丹穿着整洁的礼服出场,使用形状优美简洁的道具,并将场内的照明调整得明亮华丽。绅士般的态度以及合理的机关技巧就成了乌丹的特征,于是近代魔术就此诞生。从那以后,几乎所有魔术师都受到了乌丹的影响。而乾吉就在近代魔术的诞生地巴黎亲眼目睹了魔术发生转变的全过程。

“乾吉于明治五年(1873年)回国。但他不是直接回到日本的,乾吉慑转于各个曲艺团和杂技团,最后漂泊到了横滨。据说他悄悄躲在一艘荷兰货船的舱底回到横滨。也就是说,乾吉是偷渡回来的。他回到日本后,立即就到一些郊区的曲艺场参与演出。但是乾吉的表演似乎并不受观众欢迎。这是因为他当时还没有制作大型道具的实力,而且态度又很‘傲慢’。但他却引起了野边米太郎的注意,米太郎在日记中写道:我看到了一个朴素但是很新奇的魔术。

“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他不是那个在巴黎万国博览会表演足艺的男人吗?我与他一交谈,果然如此。米太郎对乾吉的变化感到震惊。乾吉身上完全没了街头艺人的卑屈和穷酸,而且他还向米太郎讲述了自己基于外国魔术的大魔术设计图。这令米太郎兴奋不已,米太郎觉得这个男人不一般,甚至具备影响一个国家的力量。于是他决定在经济上援助乾吉。当时明治新政府刚刚掌权,米太郎在新政府统治下正不知如何安身立命,正在考虑自己将来的人生走向吧。米太郎将藏前地区的房子借给乾吉,作为制造魔术道具的工厂。另外,他还给乾吉娶了老婆。是一名叫作锦的擅长曲艺的艺伎。在米太郎看来,将来锦可以作为乾吉的最佳助手共同出演。”

桂子忍不住怀疑,莫非是钻石锦城?

鹿川继续翻动日记。

“米太郎给乾吉起了蓬丘斋乾城这个名字。野边米太郎这个人的性格也相当有意思。刚才我介绍过,米太郎是札差家的少爷,出生后整日沉于游乐。提起江户时代的游乐,人们马上会联想到花街和戏馆。但实际上,江户时代的游乐内容要广泛、深奥得多。在封建体制的严格规制下,人们反而向游乐的世界中注入了更多热情。当时魔术的盛行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当时的书籍价格高昂,而其中仍有不少是魔术的传授本。从这一点也可看出魔术盛行的程度。而且,包含着魔术的曲艺、危险术、体术、新奇物展示、机械人偶等的表演也是络绎不绝。之后成为江户奉行的锅岛内匠头就是个新奇物展示迷。他有一著作《近世百物语》,里面详细记录了一些最惊人的新奇物品随便拿出其中任何一个,也会令现在的媒体蜂拥而至抢着报道吧。当时的大名松浦静山在这方面也很有名。他经常微服外出去参观新奇物小屋。当不便出人一些过于杂乱的场所时,他就派自己的家臣前去观看。然后,松浦静山就聚精会神地倾听家臣们的描述。天保元年(1830年),有位眼睛突出的男人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据说他的眼睛就像螃蟹似的凸了出来,而且在凸出的眼睛上还可以系上绳子,上面钓着洒盅等小物件。男人甚至合着乐曲的节奏,眼睛时而凸出眼眶时而缩回。这引起了巨大轰动。据《甲子夜话》记载,御医桂川氏、眼科医生马场氏,还有一些兰学家都被集中起来,共同对那个男人进行研究。另外,读过医师多贺谷环中仙的《玑训蒙鉴草》、平漱辅世研究魔术的书、天文学者细井半藏赖直的《机巧图集》等书后,大家就可了解到江户人对魔术是多么着迷,以及那时的魔术文化有多么深厚。

“在歌舞伎表演中也出现了魔术的要素,舞台上设置了例如旋转舞台、升降舞台这样的大型机关。另外,空中表演、翻跟头、快速换衣、翻板等机关和技巧也相继被发明出来。世界上大概没有其他种类的戏剧吸收了这么多魔术的要素吧。另外,歌舞伎表演中还包含了一人饰演两个角色,或二人饰演一个角色等迷惑人的设计。所以江户时期有些歌舞伎的剧本异常复杂,现代戏剧研究家往往读完剧本后还是一头雾水。但江户时代的人们却很欢迎这样的戏剧。米太郎就是生长在这样的时代中,并在巴黎接触到了海外的魔术。于是他听过乾吉的话后,瞬间判断出以后的魔术就应该是这个样。

“从那以后,曲艺场中不见了乾吉——乾城的身影。因为他开始埋头于制作魔术大道具。乾城在十一个月的时间里致力于魔术道具的制作。他本来就心灵手巧,而且如超人般地完成了从木匠到装饰、涂漆等所有工作。结果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乾城就制成了数十件魔术道具。他的妻子也手脚麻利地缝制好了舞台上所用的服装。另外宣传海报和纸牌也印刷完毕。米太郎则负责召集和训练团员。同时,乾城的妻子也学习了一些魔术,并起了一个‘钻石锦城’的艺名。米太郎还给魔术团起了名字——世界魔术团。至此为止所有准备工作已完成百分之九十九,大家只等着公演的开始——”

鹿川抬头看看天花板,又擦了擦汗。

“人的命运,有时真的不知何时就会改变。一天,乾城的工厂突然起火,转瞬之间所有魔术道具都化成了灰烬。据说起火原因是魔术中所用的火药保存不当。那一天是明治六年(1874年)一月十三日。乾城和锦城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所有财产化为灰烬,乾城的双眼也因火灾而受伤。有不少天才,遭遇一次巨大挫折后便很难重新振作。不幸的是,乾城也属于这类人。一个月之后,他因为积劳成疾而患病。接着感冒发展成肺炎,同年四月六日乾城去世,享年二十六岁。

“这件事着实令人惋惜。米太郎记述了乾城的遗言:‘火,夺去了我的光明;风,吹散了我的理想;水,腐蚀了我的身体;天,断绝了我的意志;地,可以埋葬我的躯壳。’想必米太郎心中也充满了悲伤和感慨吧。

“这就是世界魔术团的结局,充满悲情又难以置信。我时常有些不甘心地想:如果那场火灾没有发生,世界魔术团成功公演,那么世界将会有怎样的变化?恐怕之后的艺人们会深受影响吧;大概松旭斋天一要换一种方式登场吧;现在的魔术史也要做出不少改写吧。也许乾城的周围还将聚集更多的天才魔术师,并创作出更多的魔术吧。我的想法也许很单纯,但看过乾城的一生后,我深切感到命运的沉重和残酷。人的命运一有时恐怖、有时美丽,无法揣度,既温暖又冷酷……”

鹿川仿佛在吟唱经文一样缓缓地说着,慢慢合上笔记。

“这就是魔术师蓬丘斋乾城的充满悲剧的故事。”

桂子突然想起了鹿川的浮游球魔术。鹿川将最后一个球轻轻拋起,球在空中“啪”地消失不见。

——此刻就是这种感觉。

坐在最前面的青年举手问道:“乾城的那些被您认为很杰出的魔术没有传给别人吗?”

“是的。”鹿川一怔,忙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乾城没将魔术传给任何人。正如刚才所说,他独自一人制作道具,也许是怕被别人知道他魔术的秘密吧,这酿成了巨大的遗憾。”

“乾城的妻子钻石锦城之后怎样了?”

“我不知道。”鹿川咧着嘴,似乎正抑制着某种情绪,“如果米太郎继续他的日记,也可获知锦城之后的生活吧。但乾城死后不久,米太郎也患病卧床。日记至此结束。”

“还有可能出现其他的文字资料吗?例如乾城的魔术设计图,有可能再被发现吗?”

“不可能。”鹿川若有所思,“近几年魔术越来越受到人们关注。一个令人悲伤的例子是水田志摩子的被杀事件。大家通过媒体的报道也都知道这件事了吧。关于志摩子的报道中出现了钻石锦城的名字,事件这么引人关注,如果有人持有关于锦城的物品,想必会站出来与媒体联系吧。另外,这次的世界国际魔术师会议更令人瞩目。因此有不少藏于民间的书籍、资料都被发掘了出来,但其中没有一个纸片是关于乾城的。所以不得不断定,乾城的设计图等资料均未流传下来终于下起来了。”

桂子转向窗外,数条银色的水线挂在窗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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