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宫殿轮廓渐渐在树木空隙间显露出来,马车哒哒哒地转过一个弯道,建章宫便出现在子青眼前,只是初初一瞥,其富丽堂皇,仅仅用“奢华”二字根本形容不尽。

下马车后,她跟在霍去病身后,往殿内行去。低首间,只见殿上地面以丹漆漆地,门坎以黄铜包裹,再鎏以黄金,白玉石砌做阶梯。再往里行去,身侧左右窗扉多是绿琉璃,晶莹通透,弄得落在地上的光影也是绿茵茵的。地上干净得惊人,连一丝毛发都不得见。

因谨记卫少儿的嘱咐,子青并不四处张望,始终垂目低首。在风过时,幡旄光影,在地面上影影绰绰,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铃镊之声,清脆悦耳。

若她抬头望去,便会看见顶上得壁带为黄金g,含蓝田壁,明珠翠羽饰之。上设九金龙,皆衔九子金铃。五色流苏,带以绿文紫绶,金银花镊,故而,风过时,流苏影绰,金铃动摇,才有了子青听到的声响。

跟随引路宫女一路曲曲折折行至一处廊下,等候在此的内侍朝霍去病施礼并轻声道:“请骠骑将军上承光台,陛下正在射猎。”

霍去病点了点头,举步欲行,子青跟在他身后。

内侍忙又道:“皇后娘娘请女眷们往博源阁叙话。”

霍去病脚步一滞,转头望向子青,他并不愿意子青离开他的眼界内,尤其是在宫里。

子青朝他微微一笑,示意无碍,便随引路宫女,往博源阁去。

博源阁中,帷幕重重,进门便是一架极大的彩绘木制屏风。宫女在屏风外细声回禀,听里头应了,方才领着子青进去。

子青见正中一华服女子端坐案前,容貌秀美不可方物,眉眼间的温婉与卫少儿多有相似,猜想此人应是皇后卫子夫,上前行跪拜礼。

“民女秦原,参见皇后娘娘。”

坐在侧旁的卫长公主自然是一眼就认出她来,朝母后直打眼色做口型:“就是她!”

另一旁的平阳公主也认出子青就是那日霍去病拼命也要护住的人,面露诧异之色,询问般的目光投向卫子夫。

“姐姐,这位就是去病府里头的那位姑娘吧?”卫子夫笑着问旁侧的卫少儿。

卫少儿含笑点了点头:“就是她。”

卫子夫打量着垂目低首的子青……

正如卫长所说,这个女子姿色平平,并无出奇之处。若放在民间,最多也只能清秀二字,但霍去病自小在宫中进进出出的,眼界不该如此低才对。

“起来吧。”卫子夫柔声道。

子青依言站起来,仍是垂目而立。

卫少儿示意旁边的女官,女官会意,手捧锦盒走向子青。

“头一遭见你,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对珍珠耳络还算别致,”卫少儿朝她温柔笑道,“你就拿着顽吧。”

此时女官已打开匣盒,显出里面的珍珠耳络给她看,小指头般大小浑圆白皙的珍珠发出柔和的光芒。卫长未料到母后竟还给这女子预备了礼物,毕竟年纪尚幼,面上立时便阴了几分。

“秦原一介布衣,无功无德,不敢受礼。”

向来是不愿收受礼物的,子青往后退开一步,本能推辞道。

并未想到她会拒绝,卫子夫微微一楞,转而朝卫少儿无奈笑道:“看来是我这点小东西拿不出手,姐姐可别笑话……”

“她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娘娘千万莫往心里去。”卫少儿连忙瞪了眼子青,“娘娘一番心意,还不快收下,叩头谢恩。”

子青犹豫一瞬,伸手接过锦盒,跪下叩头谢恩:“谢娘娘赏赐。”

“你去吧。”卫子夫微微一笑,丝毫不见动怒,仍是柔声朝她道。

“民女告退。”

拿着锦盒,子青仍退了出去。

阁内,卫子夫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

卫少儿朝她笑道:“这孩子从我头一遭见她便是这般摸样,笨笨的,又不会说话,失礼之处,娘娘莫往心里去。”

“还只是个孩子罢了,再说,笨一点好,”卫子夫笑道,“现在这世上就是聪明的人太多,想找个笨点儿都不容易。要我说,姐姐真是好福气。”

卫长在旁已郁闷半晌,忍不住开口问道:“母后,她不过是个庶民,与表兄又无名分,您还送她东西做什么?”

“你瞧你这孩子,这话说的,她既然是你去病表兄的人,又是头一遭进宫来拜见我,我自然该给些见面礼。”卫子夫笑嗔她,又转过来朝卫少儿道,“不过卫长说得对,也该想着什么时候给去病收在房里,给个名分才是。”

“娘娘说的是。”

卫少儿笑应道。

平阳公主在旁听了半晌,见连卫子夫对子青也并不在意上心,面上虽附和着笑意,心中免不了暗叹口气。虽然她也很明白卫子夫心中所想――

长年的宫廷生活,卫子夫对于男女之事早已看得清楚。当年刘彻何尝不是对她宠爱有加,现在虽亲情尚在,但他的热情早已转移到其他女子身上。何况,连卫青都给刘彻跟前正当宠的李美人送金锭示好。

只可惜,她没有看见霍去病如何在马车前护住那女子。

若是看见,她就会明白,霍去病并不是刘彻,那女子也不若宫中佳丽。

子青退出来后,因其身份尴尬,引路宫女一时也不知道该带她去何处,但皇后娘娘既然让她退出来,显然是她还未有资格同室而坐,想必晚间的家宴她也无需出席。

思前想后一番,宫女极客气地询问子青可否愿意仍回到骠骑将军马车旁等候。

不必再在人前唯唯诺诺,子青欣然应允。

宫女遂将她引至停放马车的地方,告退而去。

所谓停放马车的地方,其实就是建章宫的马厩,只不过这处马厩比起寻常马厩更大更加华丽,也干净清爽。

马车一长溜停靠着,不光有霍去病的马车,还有卫青的、卫少儿的,其中最前头的是刘彻的御用马车。马儿都卸下嚼头,拴在马厩之中。马厩旁有草料房,还有专供车夫休息的屋子,车夫们常在里头凑个赌局,因赌得小,也不伤筋动骨,只图个闲暇消磨。

因建章宫颇大,子青行了这么一大圈下来,腿便隐隐有些吃不住劲,不便往车夫堆里头凑去,自在马厩中捡了处干净地方靠坐着歇息。

有人走过来,抱着一大捆草料,添加在马槽中,瞥见一旁的子青,楞了楞,竟忍不住看了又看,才迟疑问道:“你是……子青姑娘吗?”

子青抬眼,看见站在自己跟前的正是日,不由地又惊又喜,起身道:“没想到在此处能遇见你。”

日笑了笑:“我现下是宫里的车夫。”笑容中有几分苦涩,从匈奴王子到低人一等的仆从,这条路对他来说何等崎岖坎坷。

子青轻叹口气:“物不能尽其用,委屈你了。”

“对于我这等阶下囚来说,陛下肯让我驾御用马车,已算是开恩。”

“扎西姆和孩子呢?她们可还好?”

日答道:“扎西姆被派去浣衣庭,孩子由老嬷嬷带着,虽说累一些,但还算过的稳当。”

子青想起那个被险险救回来的孩子,倒有几分挂念,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是怎生模样:“可惜你们都在宫里,想见一次都不易。”

“你此番是随霍将军进宫来的吧?怎得一个人在这里?”

“嗯……我只是庶民,不能与他们同席,所以宫女就让我回来在这里等着。”子青微微一笑,“你知道宫里规矩多,我也不敢乱走动。”

日含笑点头,低声道:“对,还是小心点好。”

他在宫中这些时日,虽只是马夫,却早已学会绝不多行一步,也绝不多说一句。身为阶下囚奴,稍有行差踏错,自是有一堆人等着拿他的错处呢。

“对了,阿曼呢?他现下如何?”日问道。

“他已经回到楼兰,我想他应该继位了。”

日闻言,沉默了良久,才道:“……他这辈子,就因为这担子,过得太苦了。和他比起来,我实在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本不该是他的,可他哥哥宁可寻死都不愿意回去继位。”

子青想起那夜亭隧外阿曼离去的背影,眼眶便有点发潮,深吸口气,硬是按捺下情绪。

两人半响皆默然未语。

此时承光台上,刘彻挽弓搭箭,射穿一只野鸭。野鸭直直坠入林中,早有宫人守候在林中,捡起猎物,飞奔着送至高台下,交给内侍,再由内侍送至刘彻面前。承光台高约十余丈,内侍在其间上下奔跑,不得不轮流往返。

“去病今日可落了下乘,射中的野禽还不及卫伉呢。”刘彻听内侍清点各人所射中的野禽,朝霍去病取笑道,“怎得如此心不在焉?莫不是还在想着那姑娘?”

“哪有的事。”霍去病抚了下弓,笑道,“只是这几个月来一直没怎么摸过弓箭,难免有些生疏。”

刘彻转身朝卫青道:“听听,几个月都没摸过弓箭,这还是朕的骠骑将军吗?去病是你一手教出来的,你可得好好罚他。”

卫青自然听得出刘彻这话里头对霍去病的疼爱大大多于责备,温和笑着躬身道:“臣谨遵旨意,今晚定要多罚他几杯。”

刘彻闻言大笑,连声道:“罚得好!罚得好!”

卫伉在旁捅了捅霍去病,悄声问道:“他们说的那姑娘是谁?我见过吗?怎得从来没听你提过?”

霍去病本欲敷衍了事,却不料被他这么一提,乍然想起卫伉曾在军中见过子青,心头猛地一震,转身就把他拖到一边。

“怎么了?”卫伉瞧他神色有异,奇道。

“你待会不管看见谁,都别乱说话,知道吗?”

当下情况不容自己将事情解释清楚,霍去病只能紧紧盯着卫伉,压低声音叮嘱道。

“什么呀,谁啊?”卫伉还是莫名其妙。

刘彻转过身来,笑道:“你们兄弟俩在说什么悄悄话?还得背着朕。”

“陛下不是说连卫伉都比我射得多么,我正教训他呢,下回不许再比我多。”霍去病扬声喊回来。

刘彻听了,笑着直摇头:“这孩子,瞧瞧给惯的,输不起了还。”

卫青笑着附和道:“他打小在宫中进进出出,这里头,有一大半倒是陛下您给惯出来的,要是没这好胜心,他的仗也打不了那么好。”

这番恭维听得刘彻龙颜甚悦,扬手将弓扔给内侍,再拿过温热布巾擦了擦脸,顺便抹了下手,笑道:“走,好好地罚他几杯去。”

卫青等一行人跟在刘彻后头下承光台。霍去病寻不到时机与卫伉说清楚,暗自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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