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松开,眼看着卫伉颇为恼怒地揉搓着被擒之处,子青轻叹口气,心下知道,卫伉身份特殊,对阿曼又是不依不饶,若继续留下来,大概也会令将军为难,确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她转过身来,朝阿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越过他的肩头,可看见半靠在廊柱上的将军……

霍去病并不看他们,低垂眼帘,仿佛尽力保持着语气淡然,道:“既是要走,便等雨停了再走吧。”

“诺。”

子青本能地应道,因喉咙处有些哽咽,声音便有些异样。

霍去病心中一动,抬眼来望她,她却已深垂下头,隐在阿曼身前,叫人看不清面容。

一时诸人皆散了,卫伉瞧出些许蹊跷,又弄不清缘故,便也不愿再生事,老老实实由小吏引着到后面的厢房中歇息。

此地官驿原是旧时一家大户大家的府邸,重新修葺了一番,大抵上还保留了原先宅子的格局。

宅中有一处荷塘,东面厢房和南面厢房连在一块儿,便半围着荷塘。此时已近夏末,塘中荷花过了盛开之时,只剩下些零零落落的残瓣,并无甚美景可赏。

霍去病因心中郁郁,不喜吵闹,只要求清静所在。小吏便将他引至东厢楼上,果然甚是清静。马车内闷热,他身上已然汗湿,因有伤在身,不能沐浴,遂只要来热水,自行擦洗一番,换了一袭冰纨b。b宽大,松松地系在身上,方觉清爽了许多。

外间的雨比之前略小了些,仍淅淅沥沥地下着。

推开窗子,一股子的清凉迎面扑来,带着淡淡荷叶清香,他半靠在窗前,瞧着雨点打在残荷上,点滴凄清……

南面厢房楼下的厢房中,也有人推开窗子,伏在窗口,探出一只手来接雨点。

只瞧了一眼,霍去病便把身子往里头略退了退,一双眼睛却始终停留在那少年身上,片刻不曾稍离……

尽管相隔着荷塘,仍是可看清少年面上的神情落落寡欢,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几乎打湿了少年半个衣袖,他却恍然不觉,一径怔怔地出神,目光也不知落到何处去。

他就这样静静望着,直过了良久……

子青直起身来,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伤愁都呼出来一般,又似有所感,疑惑地抬头往东厢望过来。霍去病飞快别开脸,隐在窗后,过了一会儿,待他再望去,子青已不在窗口。

这夜,雨声阑珊,使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而这世上,终究没有不停的雨。

待到天明时分,雨早已不知何时停了。伯颜亲自端了食案进来,放到案几之上,这才向他禀道:“将军,卯时未至,子青便来与我辞行。他生怕扰了将军休息,故而请我转告,他走了,将军提携之恩,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霍去病坐在床边,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我知道了。”

“将军……”伯颜瞧他神色异常,终觉得此事不妥,试探问道,“若将军还有话要吩咐,我去把他追回来便是?”

“……不必。”

他倦倦道,为表示自己并不为此事介怀,还勉力撑起身子,行到案几前的榻上坐下来,举箸用饭。

伯颜暗叹口气,恭敬道:“待用过早食,启程前,卑职给将军换一次药。”

霍去病略略抬眼,微有些诧异。

“子青把伤药等物都托付给我,再三地交代,将军的伤口曾中过毒,万不可掉以轻心。”伯颜解释道。

木箸无意识地在盒中拨拉着,鱼醢被弄得零零碎碎,霍去病还是无甚胃口,索性放下木箸,将碗端起,强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将清粥咽下去。

一路缓缓而行,终是回到了长安城。

卫少儿知道儿子凯旋而归,早在几日前便自陈府出来,到霍去病的府邸小住,指挥着霍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将府中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净利落。

霍去病到长安城后,循礼先进宫拜见刘彻。在他之前,李广、公孙敖、张骞已先他一步到长安。公孙敖因行军滞留,按律当斩,交纳赎金得以留性命,但被贬为平民。博望侯张骞也同样交纳赎金,贬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无赏无罚。

见到霍去病,刘彻自是大悦,命内侍宣读圣旨,益封去病五千户,随行校尉们皆赐左庶长爵位。其中鹰击司马赵破奴封从骠侯,高不识封宜冠侯,另又有赏赐等等,不在话下。

谢过圣恩,以风尘仆仆为由推辞了刘彻留他用膳的美意,霍去病这才回府。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回来,卫少儿正挽着袖子在庖厨忙碌着,虽然想到儿子可能会被留在宫中用膳,但仍是想亲手为他准备些清爽可口的小菜,也许夜里饮酒回来后会想吃一点也说不定。

“夫人,将军回府了!”

府中家仆飞奔来报。

卫少儿愣了楞,赶忙放下手中正剥着的小葱,粗粗整理下衣袍,举步出庖厨。才行了几步,便看见霍去病朝自己快步行来……

“娘……”行到卫少儿跟前,他双膝往下一跪,含笑道,“孩儿回来了。”

卫少儿爱怜地抚着儿子又黑又瘦的脸,又忍不住再摸摸他的头发。每回霍去病出征多长时日,她便要日夜悬心多长时日,直等到他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身边,这颗心才能放下。

“孩儿不孝,让娘担心。”

如幼时那般,他将头抵在娘亲身上,任由娘亲摩挲着自己。

先举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卫少儿将儿子扶起来,望着他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傻孩子……饿不饿,我只道你会在宫中用膳,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菜肴还未全部准备停当。对了,有刚刚才蒸出来的桂花糕,你先吃些垫垫……”

霍去病笑道:“娘,您瞧我这身脏的不成样子,且让我先去洗洗,换身衣裳,咱们再一块儿吃饭。”

“好……”

卫少儿看着儿子返身回房,又举袖抹了回泪花,笑着复进庖厨,洗洗剁剁,忙得不亦乐乎。

过了不多时,又有家仆来报,卫大将军来访,正在前堂等候。

卫少儿忙对着庖厨内的水盆略略梳理一番,匆匆迎到前堂,便瞧见卫青正立在堂前。

“青弟。”

“二姐,”卫青温颜一笑,见礼后才道,“我听卫伉说去病回来了,便来看看他。”原本今日卫伉归来,卫府中为他设了接风宴,但他听到卫伉说霍去病一路回来都是乘坐]车,忖度去病应是受了伤,心中担忧,便急急往霍府来探视。

卫少儿笑道:“刚刚才回来,沐浴更衣去了,我没想到他未在宫中用膳,现下正忙着给他做饭呢。”衣袖下摆沾了些许菜渣,她连忙不好意思地拂去。

卫青笑道:“既是如此,二姐,我来帮你便是。”

“你……”卫少儿禁不住笑道:“成日里骑马执鞭,你还记得怎么下厨么?”

“自然记得,以前我烙的饼,你们不都说好吃么。”

想起旧日里那些时光,卫少儿也甚是怀念,低首一笑:“你要来做便做就是,我也许久未曾吃过你烙的饼,确是有些念头。”

姐弟二人说说笑笑,往庖厨行去。至庖厨内,卫青用布条系起衣袖,取过个干净的木盆,倒入麦粉,加了瓢水,和起面来。

一众家仆们还从未见过卫大将军下厨,好奇不已,时有贼头贼脑者前来张望,回去将此事引为私下谈资。

无法沐浴,家仆伺候着霍去病,将一头乌发洗净,再用煮过艾草的热水细细将周身擦拭干净,换上袭素纱禅衣。虽用干布抹过几道,头发却一时不得尽干,霍去病便将它们披散着,只在末端松松地挽了个结,在家中横竖不见客,并不要紧。

家仆细致地将换下来旧衣袖袋中的物件都取了出来,摆放在案几上,方才抱着衣袍去浆洗。

他低头瞥去,案上物件中,一支略嫌粗糙的手工制笔映入眼帘。

迟疑片刻,他将笔拿起来,轻轻摩挲几下,复放入禅衣袖袋之中,方才举步出房门。

“舅父?!”

看见庖厨内正噼里啪啦在双掌中来回倒腾饼胚的卫青,霍去病微微吃了一惊。

卫青转头朝他一笑:“有五、六年没吃过我烙的饼吧,今日你可有口福了。”说着,啪地重重一下,一巴掌把饼拍在鼎沿上。

瞧儿子发怔,卫少儿笑着指向灶台一碟干干净净的桂花糕:“桂花糕在那里,饿了就自己先吃一块,肉羹很快就好。”

霍去病瞧着还在烙饼的卫青,略有迟疑,还是问道:“今日卫伉也回来了。”

闻言,卫少儿方意识到,卫青家里头的亲儿子也是今日回来,按理说,卫青该在家中给卫伉接风才对:“青弟,要不你还是……”

“不碍事,我陪着你们吃会儿再回去不迟。”

卫青笑道,将手中最后一个饼胚拍上鼎沿,然后盖上鼎盖,自庖厨间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霍去病。

“过来坐,与我聊聊……”

近处并无可坐榻,两人均是戎马生涯惯了,并不拘小节,便随意在石阶上坐了。

卫青转头瞥了眼庖厨内的卫少儿,油烟升腾,估摸着她听不见,才朝霍去病问道:“伤在何处?重不重?”

霍去病微怔,他受伤之事并不曾告诉卫伉,何以舅父会得知。

“你的性子难道我还不知道么,若未受伤,又怎么肯闷在车中。”卫青叹道,“到底伤在何处?”

霍去病心知瞒不过舅父,手抚上腰际,轻描淡写地笑道:“被箭擦过去,蹭破了点皮,并不打紧。”

“我今日来得匆忙,且不知道你究竟受得什么伤,故而未带药来。既是箭伤,我那里便有上好的箭创膏,明日再拿过来。”

卫青知那伤势定比他说的重,道。

“不碍事,真的,都已经快好了。”霍去病忙道,“您来来回回这么跑,我娘肯定得起疑心。要不还是这样吧,明日我自己个过去。”

“也好。”卫青不放心地瞥他,“真的不要紧?”

“真的。”霍去病肯切地点着头,取笑道,“您什么时候变跟我娘一样,也絮絮叨叨的。”

“臭小子!”

卫青无奈一笑,方不再问。

两人间静默了一阵子,卫青见霍去病此番得胜归来,面上并无甚多喜色,眉宇间倒显得心事重重,便问道:“可是有心事?”

霍去病涩然一笑,摇头敷衍道:“没有,打完仗了觉得有些累罢了。”

他这等模样却是卫青从未见过的,当下也不便继续追问,想着待明日再慢慢问清开解便是。

“青弟,你的饼可快糊了!”

卫少儿举着铜勺,自庖厨内探出身子来唤。

卫青连忙起身,快步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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