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胭脂水粉的货郎用他仅存的左手打开脂粉盒,殷勤地请面前已是半老徐娘的妇人闻香味。几番挑剔后,又是一番讨价还价,妇人方买了一盒水粉款款离开。货郎把铜株丢入钱箱里,靠着树坐下,循声抬头找树上尚在鸣叫的秋蝉。

“老骈。”

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体上方。

骈宇骞眯眼,片刻之后,立起身来咧嘴直笑,欲要跪下行军礼被卫青搀住。

“将军!”

“还说得闲的时候到京里去瞧我,”卫青虽在笑,眼中却隐隐有泪花,“每年中秋我都备了螃蟹等你,等了几年也没见着你。”

被他这么一说,骈宇骞眼圈也发红,声音哽咽,瓮声道:“卑职、卑职……卑职是怕将军公务繁忙……”

“说什么话呢你,我在你眼中就是这种人。”

“将军恕罪……”骈宇骞举袖胡乱抹去渗出的泪花儿,展颜笑道,“……将军恕罪,是卑职愚钝。今日将军来了,我做东,我来请将军,如何?”说话间,他已快手快脚地开始收拾货担。

“好。”

卫青答应地极爽快,转了头朝霍去病,笑问道:“去病,老骈要做东,你想吃什么?”

霍去病已在旁站了一会儿,听他俩一问一答,心里极不好受,此时听舅父问自己,强笑道:“骑了半日马,喉咙干渴得很,就想喝碗豆花。”

卫青点头笑道:“甚好,与我所想一样。”

听到卫青唤“去病”二字,骈宇骞打量着霍去病,奇道:“莫非这位就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将军您的外甥?”

“就是他。”卫青笑道。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如此年轻便已官拜骠骑将军……”骈宇骞似在赞叹,又似有话未尽,“以前将军常带他来校场,我还记得。”

霍去病笑道:“我也记得你当年双手双铩,有万夫莫当之勇。”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骈宇骞哈哈大笑,单手稳稳担起货担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行去,边道,“前头就有个卖豆花的摊子,我知道你们是想替我省钱,不过你们是吃过御膳的,这里的东西未必就合口味,豆花就豆花吧,也许还吃个新鲜呢。”

果然只走了两步路,就看见豆花铺子,花白胡子打着盹,听骈宇骞叩了几下案板才抬起头来,顺手擦了嘴角淌的口水,笑道:“……原来是老骈啊,新鲜事,今日怎么肯来照顾我生意,平日你娃娃想吃口你还不舍不得呢。”

“哪来那么多废话,三碗豆花,多搁蜂蜜。”

“好咧!就来!”

卫青、霍去病、骈宇骞三人在旁坐下。不一会儿,花白胡子就把豆花端了上来,骈宇骞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招呼他们道:“虽然是小东西,不过这老头子在这条街上做了十几年的豆花,很有些名气,你们不妨尝尝。”

“是有些名气,我记得听人叨叨过。”霍去病饮了一大口,又香又滑,甜丝丝的。

卫青吃了几口,抬头再看骈宇骞,后者早已三口两口吃完,正用袖子抹着嘴。

“老骈……我长安家里头缺个管事,总也找不着合适的,你……”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骈宇骞一脸倦然笑意,那笑容太过熟悉,熟悉地仿佛是镜中的自己,卫青骤然停了口。

“将军,这里挺好,再说我也住惯了。”骈宇骞明白他想说什么。

霍去病摇头不解道:“到长安城里我舅父府中,吃的住的,样样都要比你现下好,舅父自是不会亏待你,总是强过你日日摆弄那些胭脂水粉。”

骈宇骞仍是笑道:“长安是好,可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里。”

卫青黯然且羡慕望着他,知再劝也无用,当年的骈宇骞是如此,现下的骈宇骞也仍旧一样。

“这里有什么好?”霍去病奇道,他想到骈宇骞家中的婆娘和孩子。

此时日渐西沉,火烧云映得天地间一片绚烂的红,骈宇骞看着那抹血般红色,淡淡笑道:“我的兄弟们都躺在大漠里,这里离他们近些,我心里踏实。”

闻言,卫青喉咙间原本的甜味忽得化为苦涩,在胸中千回百转,然后浮上眉间。

霍去病未再做声。

羊杂碎的浓郁香味飘荡在空中。

徐大铁珍惜且小心翼翼地自己碗中每一小块杂碎肉都挑出来,攒了一小撮,满足地叹息着。

“铁子,你干什么呢?”

缔素盯着那小撮杂碎肉,想着若是一口吃下,定然嚼得满口生香。

徐大铁嘿嘿笑道:“俺妹子最爱吃这个,俺给她留着。”

听着周遭人都是一怔,片刻后,易烨率先开口劝道:“你得到初一才能见着你妹子,这肉留到初一非得馊了不可,可留不住。”

“你别白糟蹋这肉。”缔素手脚快,说话间已经又替徐大铁把肉又拨回碗里头去,顺手还搅了搅。

“唉唉唉……你……唉……”

辛苦半日白费,徐大铁苦着脸,用木栖在白羹中捞了捞。

赵钟汶安慰他道:“铁子,这肉留不住,你莫着急,到了初一咱们到街上买两斤新鲜羊肉拎回去,要烧要炖汤都使得,给你妹子好好补补。”

“真的?!”徐大铁眼睛发亮。

“真的。”

赵钟汶笑着点点头。

子青瞧他神情,想来是对月末的箭术考核极有信心,心下稍宽,也不多说话,含笑埋头嚼面饼。

“老大,什么时候带我们看嫂子去?”易烨笑呵呵地拍赵钟汶肩膀。

赵钟汶嘿嘿笑了笑,黑瘦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羞涩,道:“总会见着的,以后……不急不急……”

众人正自好笑,忽得见曲长快步朝这边过来。

“易子青,缔素。”他二人闻言忙起身,曲长目光在他俩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嗯……你们俩待会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明日清早早饭前到虎威营报道。”

缔素心中一喜,子青却是一惊。

“……要卑职到虎威营,所为何事?”她问。

“为何事我也不知,鹰击司马说是暂时借调,用个把月就还回来。”曲长朝缔素特别道,“到了那边伶俐点,别闯祸,别给咱们营丢脸。”

“诺。”

缔素早已喜不自禁,忍住满腹的欣喜,直待到曲长走远,才咧着嘴笑开来,抓着赵钟汶肩头直摇:“老大、老大、听见没有,将军特地要把我借调过去!”

“听见听见听见……你可别惹祸啊……”

赵钟汶被他摇得几乎把木栖飞出去,连忙把他的手拍掉。

“肯定是那日射雕,将军见我箭法好,是个可造之材……”缔素兴奋地直搓手,“说不定这次是个重要任务,所以将军就想到了我……铁子,你说是不是?”

虽然不太明白,但见缔素欢喜,徐大铁也觉得甚是欢喜,连连点头。

子青眉头深颦,脑中转来转去,也想不到霍去病将自己借调过去究竟有何用意,是否又是与李敢有关?

“青儿……”易烨也不无担忧。

对上他的目光,子青勉强一笑,安慰道:“没事的,不是说个把月就还回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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