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矮马就醒了。矮马听到环卫工人扫大街的声音刷刷地远去之后就坐了起来。昨天夜里,矮马又听到了婴儿的啼哭,那啼哭声凄凉而又悲伤,他听到那婴儿的啼哭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蜷缩在治安亭里大气都不敢出。

矮马不知自己是怎么沉睡过去的。

那婴儿的啼哭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矮马也不得而知。

这两天,矮马总是在考虑一个问题,该不该去报案,告诉黄小初,他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在唐娜死之前,唐娜和宋正文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因为矮马在脑海里无数次地对比过,那个和唐娜争吵的背影就是宋正文的。可矮马拿不出证据,谁会相信一个捡破烂的人的话呢?谁会相信,矮马在电影院里的屏幕上看到过唐娜和宋正文争吵?那难道真的是一种重现?矮马又怎能真切地确定见到的那个场景是真实的,画面上的男女真的是唐娜和宋正文?也许,画面上的那个男人就是矮马自己!

每次想到这里,矮马就不寒而栗,他记得唐娜死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雷雨。那天晚上他在哪里?他又做了些什么?想起来有些模糊,有些吃力。反正,就是在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有一个男人把唐娜杀了,而且把她碎了尸,然后扔到了地铁站出口旁边的垃圾桶里。想到唐娜的死,矮马的头很痛,要裂开一样。

在这个清晨,矮马听到环卫工人扫大街的刷刷声远去之后,他就醒来了,他仿佛看见唐娜也在醒来,从她沉睡的地方醒来。矮马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迎接她的醒来。矮马走出了治安亭的门,大街上行人稀少。

矮马来到了情韵小区的门口,对面的菜市场已经很热闹了,吴肥婆的那个摊位还是空空荡荡的,他似乎闻到了一种奇怪的臭味,那股臭味丝丝缕缕地在早晨的空气中飘荡。

保安朱水旺看见了矮马,他对矮马说,矮马,那么早起来捡垃圾呀?

矮马说,我在等一个人。

朱水旺觉得奇怪,矮马,你等谁呀?

矮马毫不思考地脱口而出,我等我的情人。

朱水旺笑出了声,矮马,你也有情人?这世道真是变了呀,哈哈,能告诉我你的情人是谁吗?

矮马呆了,我怎么把我心里想的说出来了?矮马矢口否认,朱水旺,我是瞎说的,瞎说的,我哪来的情人呀,我连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朱水旺笑得更厉害了,我说嘛,你也学会开玩笑了,哎哟,困死了,一会儿交班了要回去好好睡一觉。

矮马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哭声,他问朱水旺,朱水旺,你昨天夜里听见婴儿的哭声了吗?

朱水旺说,什么时间?

矮马说,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

朱水旺说,我没听见什么婴儿的哭声,我只是看宋先生在那个时间里出了小区,我和他打招呼,他理都没理我。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

矮马默默地离开了情韵小区的大门,来到了地铁出口外的那个垃圾桶边上。他注视着垃圾桶里面的半桶还没有被垃圾车收走的垃圾出神。这堆垃圾里会不会埋着什么,一个死孩子或者一包碎尸?

矮马的这个想法奇诡而又残酷。

矮马弯下了腰,不顾垃圾的脏臭,不停地翻了起来。他把垃圾桶里的垃圾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需要的东西。

垃圾车来了,收垃圾的人不是那个中年妇女,换了一个青年男子,他走过来对矮马说,矮马,你找到你要的宝贝没有?

矮马没有回答他,下垂着两只肮脏的手站在那里,看着他把垃圾桶弄走,把垃圾倒进垃圾车里。

他干得很利索,很快就把空桶放回了原处。

垃圾车开走后,矮马凝视着空空的垃圾桶出神。他希望空空的垃圾桶里出现另外一只红色的童鞋。他不知道另外一只红鞋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深深地爱恋唐娜一样,或许根本就没有唐娜这个人,她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她只是矮马幻想中的一个影子。

早晨八点钟,宋雅文准时地等在情韵小区大门外的街旁。

宋正文没有送她,她走的时候,宋正文卧室的门还紧闭着。她对着那扇紧闭的门说,哥,我走了。

里面没有回音。宋雅文又说了一声,哥,我走了!

然后她把宋正文家的钥匙放在了饭桌上,就提着自己的那个大红皮箱出了门。

一夜的恐惧和失眠,让宋雅文的眼圈发黑,看上去十分的疲惫。她站在街边等了一会儿,张医生的车就停在了她的身边。张医生下了车,把车的后盖打开,帮助宋雅文把皮箱放了进去。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看上去十分的精神。

宋雅文上车后,张医生就开着车往那家外企的方向驰去。

张医生对宋雅文说,雅文,是不是舍不得你哥的家呀?还是今天要参加工作了,心情激动?昨夜你没睡好吧?

宋雅文笑了笑说,没什么,昨夜睡得很好。

张医生说,你疲惫的神情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你昨夜一定没睡好,不过,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一定很紧张。现在好了,一切都将要解脱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过去的宋雅文了,你是一个崭新的宋雅文了,你看看,今天的阳光多好,和往日都不太一样。

宋雅文听了张医生那么煽情的话,内心仿佛也一下子晴朗起来。昨夜的恐惧感慢慢地被一种愉悦的心情所代替。宋雅文真诚地对张医生说,谢谢你,张教授。

张医生说,你不必和我说这样客套的话,能看到你健康而真实地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宋雅文还是真诚地说,我真的谢谢你!

她本来想对张医生说昨晚上的事情的,但她没有说,她只有尽快地忘掉那些事情,才能够真正地做一个快乐的健康的人。

昨天晚上,宋雅文听到了哥哥宋正文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声音。她躺在床上,感觉到宋正文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她是从宋正文的脚步声判断出的。她的判断十分准确,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了宋正文梦呓一样的声音,不,不要,不要让他降生!

然后就一片沉寂。

宋雅文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但宋雅文知道,宋正文从小就不喜欢婴儿,他只要一见到婴儿,眼中就会闪动着一种惊恐的光芒,他的眼皮也会不停地抖动。可自从他自己的儿子出生后,宋正文没有出现过那种眼神,最起码没有让宋雅文见到过那种眼神。

宋雅文躺在床上,浑身不舒服,她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有破裂的感觉,她十分的害怕。

宋正文会不会破门而入,像她童年被那个至今未能确定的人一样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让她窒息,让她的身心沉入那片万劫不复的黑暗?她不敢多想,真的不敢多想,再想下去,她会疯的,会疯的!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宋正文的脚步声到了家门口,接着,她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她可以感觉到,宋正文的脚步在向电梯那边移动。紧接着,宋雅文又听到了电梯开门前的那一声清脆的铃声。

宋雅文感觉到电梯在下沉。

她一下子从床上翻了起来,打开门冲了出去。她看到电梯显示,宋正文在五楼停了下来。宋正文在五楼干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想下去看个究竟,但又不敢,她听说过五楼的501室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人被杀害,到现在凶手还没有被捉拿归案。那个地方从那个美丽女人死后,一直没有人居住。

宋正文为什么要到五楼去?这对宋雅文而言,的确是一个谜。

宋雅文听到那一声猫叫后,就赶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反锁上了门,躺回床上,脑子里一片模糊,两个太阳穴跳得十分厉害,还疼痛不已……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阳光如此的美好,宋雅文开始接受这新一天的新生活了。张医生的微笑让她的心异常的笃定,宋雅文有一种欲望,她想唱一支歌,真的想开开心心地大声唱一支歌,但她把这种欲望埋在了心底。

张医生说,雅文,到了新的地方,一定要开心,知道吗,让自己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快乐是生命的花朵,没有什么比快乐更宝贵。一个快乐的人才知道生活的意义,才明白自己生活的方向。快乐会战胜你内心的一切,包括怯弱、恐惧、耻辱、失望、痛苦……快乐真的是好东西,你要记住。

宋雅文的内心飞出了快乐的鸟儿,那鸟儿扑喇喇地从她心里飞出,在晴天里飞翔,那健康的羽翅扇动着美妙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宋雅文从未体验过的。

她将从这一天开始新生,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宋正文正走向黑暗的深渊而无法自拔,他在沉沦的过程中也曾寻找过自我的救赎,但无济于事,一种与生俱来的灾难感,让宋正文根本就无法一次一次地面对他眼前的这个现实世界。

这些,宋雅文都一概不知,她纵使知道又如何?

朱雀儿在天快亮了的时候才睡着的,她现在只要一进入夜晚,就进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中,她都很难预测在某一个夜晚自己会碰到什么更加难以想象的事情。她在夜晚无法入睡,这是残酷的折磨。

门外一阵嘈杂的闹声把朱雀儿吵醒了,其实现在她的神经十分的脆弱,只要有些响动就可以让她醒来。朱雀儿和翠翠住在洗头店的小阁楼里,翠翠好像没有听到门外的吵闹声,她还在呼呼地沉睡,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翠翠是一只永远睡不醒的猪,在她的内心世界里,睡觉永远是第一位的。

朱雀儿心里羡慕翠翠,能安然地沉睡是十分幸福的事情,做一头猪也是十分幸福的事情。

朱雀儿从床上爬起来,她头发篷乱,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朱雀儿下了楼来到洗头店里。她不知道外面的人在吵什么。好奇心驱使她拉开了门帘,打开了洗头店的门。强烈的光线一下子占据了本来灰暗的洗头店,朱雀儿的眼睛有点痛,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洗头店门外的空地上,有几个人对着趴在地上的一个男青年恶狠狠地骂着,踢着。

那个趴在地上的年轻人双手抱着头,任他们疯狂地踢着,他惨叫着,一声一声地揪着人心。

围观的人不少。

朱雀儿心里十分同情那个挨揍的年轻人,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他。

她看了一会儿才听人说,挨打的是小偷,在菜市场偷东西所以才挨了打。

不一会儿,不知谁喊了一声,警察来了——

打人的那几个人一听这声喊,就朝一个方向狂奔而去,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朱雀儿看见民警黄小初朝这边奔跑过来。

他来到了挨打的人面前,问围观的人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躲闪开了。

只有朱雀儿还站在那里没走,她想,自己为什么要走呢?

黄小初就问她,朱雀儿,这是怎么回事?

朱雀儿说,他们说他是小偷!

这时,地上挨打的那个年轻人坐了起来,他的眼睛肿着,还充着血,他的嘴角也青肿着,流着血。年轻人的衣服也被撕烂了,还沾满了血迹和泥土。

年轻人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上的血,然后吐出一口血痰,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是小偷,他们才是小偷。

黄小初把他拉了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年轻人的口气很不好,没事,死不了!

黄小初说,你真的不是小偷?

年轻人突然愤怒而又大声地朝黄小初吼道,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我像小偷吗?现在的小偷能挨打吗?小偷在偷东西的时候你在哪里?那些看到小偷偷东西的人又在干什么?

吼完,年轻人转过身,一拐一拐地离去,他边走还边朝地上吐着血痰。

黄小初愣在那里,朱雀儿也愣在那里。

黄小初说,这是怎么回事呀?

有一个人环视了一下左右,走过来对黄小初说,那个年轻人的确不是小偷,他在菜市场买菜,看到一个小偷在偷一个妇女的钱包,他挺身而出捉住了那个小偷。没想到,突然就出现了五六个男人把他给抓住了,还说他是小偷,把他拖到这洗头店门口,不由分说地一顿乱打,这年轻人可怜呀!

黄小初的眼睛睁圆了,你说的是真的?

那人说,我说的是真的,我保证!

黄小初说,那个被偷的妇女呢?

那人说,她早跑了,她也害怕。

黄小初对他说,你跟我走,给我作个证好吗?

那人有些担心地说,这——

黄小初说,你不用怕,现在是法制社会。

那人才勉强地答应了黄小初,好吧。

黄小初和那人就朝年轻人追了过去。

朱雀儿看着黄小初他们走到了年轻人的旁边,搀扶着年轻人,朝地段医院那边走去。

朱雀儿看着地上残留的年轻人的血迹,她的内心一阵一阵的发寒。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回家乡去!这个城市给她带来了什么呢?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处来,在这个城市里,她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不公平的事情。物欲横流的都市里,每个人都举步维艰,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不知道该往哪一条道路行走。

这阳光下闷热的城市让朱雀儿心寒,她想起了山清水秀的家乡和那里纯朴的民风,可那里太落后了,她不清楚自己回去之后能不能适应那里贫困的生活,会不会有一场真实的爱情在等待着自己。

头发梳得油光闪亮的宋正文穿戴整齐而又得体地站在岳父岳母的家门前,他不知自己该不该按下门铃。今天他一上班,他的岳父大人就给他打来了电话,让他过来把王芹接回家去,还说王芹昨天晚上哭了一夜。

他放下电话就赶了过来。他走的时候,他的手下桃子看他时的目光充满了疑惑和怪异。

宋正文想,桃子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

宋正文站在岳父岳母的家门口,他很难下决心接门铃,他的脸上一片阴霾。有一个人从楼道里走了过来,他笑着对宋正文说,宋先生,你来了?

宋正文也抱之一笑,来了,来了。

那人走后,岳父岳母的家门开了,岳父对他说,正文,你来了?快进来吧。

宋正文满脸笑容地走了进去,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虚假,但比满脸的阴霾要好多了。

岳父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地对他说,正文,小芹在房间里,你妈正在劝她呢。等会儿你进去好好地和她说,她的脾气倔,我们从小就把她惯坏了,你要担当点,你是男人,要多包容她。

宋正文毕恭毕敬地听着岳父说话,并且连连地点着头。

岳父见他诚恳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朝房间里说,小芹,正文来了,你快和他回去吧。

宋正文的岳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满脸的不高兴,她说的话不像岳父那样客气,而且话里带着责备,正文,你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动不动就和小芹吵呢,她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难道你一点都不高兴?王芹嫁给你,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家王芹要长相有长相,要学历有学历,出得厅堂,进得厨房,什么样的男人她找不到!正文,你可不要把宝当成一根草呀!

宋正文面对岳母的责备,唯唯诺诺,一副诚恳的样子。

宋正文说,妈,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错了,我真后悔,不该和王芹发脾气,我以后一定改,一定改!

岳父对岳母说,你这个死老太太,怎么能这样说正文呢,咱们的女儿毛病也不少,快让正文进房间去吧,你啰唆什么呢!

宋正文连连说,妈说得没错,没错。

岳母这才对宋正文说,快去吧,话要好好说,不要急,夫妻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

宋正文说,是的,我一定听妈的话,好好说。

说完,宋正文就进了房间。

岳父对岳母说,我看正文这孩子就是厚道,你这老太婆就不知好歹,老说一些没谱的话。女儿都嫁出去了,孩子都有了,哪能吵一个架就往娘家跑?这样影响不好,对他们夫妻的感情也不利,我看都是你惯的。

岳母说,就你懂道理,女儿受气了不回娘家,你让她流落街头呀?

岳父用手指点了一下岳母的脑门,就你护犊!

宋正文走进了房间,顺手把房间门关上了。

王芹见他进来,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你又不要儿子,还要老婆做什么!

宋正文笑着说,芹,谁说我不要儿子呢?我要,我都要,我没你们可怎么活呀!

王芹正在给孩子喂奶,孩子吃奶的响声温馨而又甜蜜。

王芹说,别说得那么肉麻,我受用不起,你回去一个人过吧,孩子和你无关,我会把他抚养大,这么几年,我和你也过够了。

宋正文赔着笑脸,芹,你怎么骂我都可以,我错了,你和我回去吧,我再不和你吵架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王芹说,我给你的机会还少吗?我一次一次地原凉你,可怜你,可你什么时候为我着想过?我一直认为,有了孩子后,或者你有所改变,没想到你还是那样子,宋正文,我真受够你了,我都不知道我是你妈还是你的老婆。

宋正文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心里说,宋正文,你不能发火,她说什么你也不能发火,这里不是发火的地方。

宋正文说,芹,我真的错了,我一定改,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改的。

王芹说,唉,你这话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我耳朵听得都起老茧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相信你说的话。其实,你并不是一个坏人,但你真的不适合结婚,更不适合当父亲,你只适合一个人过,那样你会更自在。

宋正文突然朝王芹跪下了,他说,王芹,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一定会好好对你和咱们的儿子的,你放心,我这回一定说到做到,我要是做不到,有哪一点对不住你和儿子的,我一定随你发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再干预你了!

王芹见他这个样子,长叹了一口气说,快起来吧,这样跪着多不好看,要是被外人看见了,你还有脸做人啊?唉,我看我就这个命了,好吧,我再成全你一次,和你回去。

说着,王芹就抱着孩子站了起来。

宋正文满脸欢喜的样子,他也站了起来,说,芹,你原谅我了?

王芹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走吧,我们回去凑合着过吧,未来会怎么样,我也说不上来,走到哪步算哪步了。

宋正文说,芹,我来抱孩子吧。

王芹说,可别,你抱孩子我还不放心呢,快把门打开吧,我们走!

宋正文把门打开了,王芹抢先一步出了门,宋正文在后面,他的目光有些变化,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跟着王芹出了房间的门。

尽管矮马的心里有很多的疑团,有很多的心事,但他不能够不捡垃圾。只要他一天不去捡垃圾,他就有挨饿的可能。矮马在地段医院的门外往里瞅,如果他能进入地段医院,医院里的垃圾桶里一定有不少能让他拿去换钱的东西。

矮马曾经不止一次地想混进医院的大门,但每次都被大门口的保安拦住了。

矮马想,保安是势利眼,他可以让任何人随便进出医院的大门,就是不让矮马这个捡垃圾的人进去,再多的人,他也可以一眼从人群中发现我,矮马难道就那么的抢眼吗?

矮马站在地段医院往里张望时,他看见一群人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往医院里走去,他们神情紧张,大呼小叫。看他们的装束,就知道是建筑工地的工人。矮马趁这个机会想混进去,但他还是被保安发现了,他过来一把抓住矮马说,出去!

矮马很无奈,只好出去了。

矮马站在医院的门口,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心里一阵辛酸:我想我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可我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再重活一回了,我只能好死不如赖活了,唐娜,你说对不对?

矮马那个幻想中的爱人根本就不存在,她也不可能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医院门口的那个保安见矮马还站在医院的门口,就朝矮马走了过来,他威严地对矮马说,捡垃圾的,别站在这里,快走开!

矮马说了一句,我又没有进医院里去,我为什么不能站在这里?

保安来气了,捡垃圾的,我让你走,你就走,否则有你好看的!

矮马说,你这个人太不讲理了,这是公众的地方,不是你们医院的,也不是你们家的,我为什么不能站在这里?

保安听了矮马的话,更生气了,他使劲地推了矮马一下。矮马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一下子围上来好些人,矮马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看热闹。

矮马跌倒在地是保安预想不到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太正确,但他的嘴还很硬,让你走你偏不走!

矮马的屁股摔痛了,他干脆就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再起来,矮马根本就没看保安一眼,也没再理他,甚至不想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时,有人开口了,你这个保安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残废人呢?

矮马一看那说话的人是个警察,他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矮马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十分熟悉的一张脸,他就是矮马的同学,也是矮马的战友李大维。

矮马一看到他,心想,他怎么会出现?

矮马一下子转过了脸,矮马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矮马的脸对他而言是耻辱。

矮马心里突然响起了枪炮的声音,他心里颤抖着。

李大维对保安说,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向你们院领导反映。

保安马上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不敢再说什么了。

矮马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去。

矮马知道李大雅站在阳光下注视着自己离去的背影,他的目光是芒刺,刺得矮马后背疼痛极了。

李大维自言自语道,可怜的矮马。

矮马一瘸一拐地走在阳光的大街上,他身边过往的人们都神色匆匆。矮马想,他们都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只有我的生命这么颓废,毫无意义,我就是一只肮脏的老鼠,城市的寄生虫,靠捡垃圾为生的城市垃圾!

矮马走着走着,就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当初埋在防空洞里的人是李大维,他现在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活着?天知道!这个假设对自己而言毫无意义。

矮马认为自己早就该死了,其实根本就不配苟活在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里,自己是这个国家的罪人,也是这个城市的耻辱。

矮马的父亲在他长大以后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对矮马的严加保护让矮马变成了一个无比懦弱的男人,他意识到如果矮马一味懦弱和自闭下去,那么矮马不知怎么能够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父亲的顿悟也铸成了他一生中更大的一个错误,那就是使矮马成了一个罪人和一个废人。

父亲当初送矮马去当兵,就是想通过严酷的军旅生活改变矮马的心理,把矮马锻炼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但他错了,真的错了,矮马到部队后,胆子更加的小了。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一切有可能改变,那场战争没能使矮马成为一个光荣的战士,反而让矮马成了国家的罪人。

矮马不想多想了,想多了只会让自己更加的痛苦,会让自己活得更加的暗无天日。战火埋葬了矮马的灵魂和生活的勇气。而相反的,那场战火使李大维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士和英雄,这和他小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雄心和胆识是十分吻合的。

矮马不想见到李大维,矮马真的不想见到他,只要一见到他,矮马的内心就会流血,矮马内心的那个伤口就会恶化,矮马就会把自己放置到一个审判台上,无情地审判和鞭笞。

他是一个证人,他目击了一个阳光的孩子是怎么样变成一个懦夫的,他同样目击了一个懦夫是怎么样变成国家的罪人的!

他的存在让矮马胆寒。矮马甚至产生了一个十分恶毒和自私的念头,如果他当初倒在了炮火之中,或许我现在会活得坦然一些,我会忘记那些压在我灵魂深处的耻辱和痛苦,可他没有死!他还在注视着我,审判着我。

小舞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独自来到了阳光电影院门口。她想看一场电影,然后回家。

今天上午,王广大把她叫到办公室去了。

她一进王广大办公室的门,就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

王广大端坐在那里,像一个威严的法官。而她小舞就像一个罪人,等待王广大审判的罪人。

小舞曾经想过,自己要是能坐在王广大那个舒适的真皮老板椅上,那她会给所有的员工加一级工资,会让他们吃得更好些,奖金也会发得丰厚些,让所有的员工都活得开开心心的,所有的惩罚都废除掉。但这是她一生中或许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想,胖姑娘小舞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姑娘。

王广大抬了抬眼皮,他的声音很冷漠。小舞,你在我们饭店干了多长时间了?

小舞说,一年零六个月。

王广大说,小舞,你认为我对你怎么样?

小舞说,王老板对我不错,如果不是王老板看上我,我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上班。

王广大话锋一转,既然你认为我对你不错,那你怎么就不好好对我,不安心饭店的工作,还七搞八搞呢?

王广大此话一出口,小舞就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马上要发生了,但她还是试探性地问,王老板,我怎么对你了?

王广大说,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吗?你想想就清楚了。

小舞一副无辜的样子,王老板,我一直对你很尊敬,工作上从来

都没偷过懒,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

王广大冷笑了一声说,小舞,你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们饭店的生意越来越淡吗?

小舞说,现在是淡季嘛。

王广大说,你懂什么叫淡季什么是旺季,为什么别人的饭店现在生意还是那么的好呢?

小舞没有说话,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认为自己也没有必要考虑这个问题。

王广大的声音严厉起来,他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这都和你有关,因为你和阿扁大厨瞎搞八搞,使阿扁大厨根本就没把心思用在菜上,他的心思全在你的身上了,你说你和阿扁大厨那一点臭事在饭店里谁不知道?下班了也不回去好好休息,还一起去喝酒,喝到天都快亮了,阿扁大厨哪有什么精神炒菜!你倒好,干脆装病不来上班。你以为我们饭店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小舞听了这话后,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

她心里难过极了,阿扁真不是东西,一定是他在王广大面前嚼了舌根。王广大一定相信了他的话。阿扁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了小舞的身上。小舞辩解说,王老板,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和阿扁大厨瞎搞八搞,真的没有,王老板。

王广大说,你让我如何相信你?我其实不想让你走,你找一份工作也实在不容易。但我没有办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饭店也有饭店的章程,我留不住你了,你怎么说你自己清白都没有用的,我和会计说好了,你去那里结账吧。

小舞的泪水滚落下来,她觉得自己的泪水滚烫滚烫的,灼伤了自己的脸颊。

小舞哀求王广大,王老板,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王广大叹了口气说,你快去结账吧,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你要替我想想,替饭店的其他人想想,不要因为你一个人影响了整个大局。

小舞知道自己求也没用了,她擦掉了泪水,默默地出了门。

她换好衣服后,就去会计那里结账了。小舞要走的消息很快在饭店里传开了,平常对她好的姐妹们都为她鸣不平。

小舞很感激大家,她对大家说,谢谢你们,我想回家,真的想回家,我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

大家就没再说什么,她们也知道,就是为小舞出头也没有什么用处的。她们只是叮咛小舞不要忘了姐妹们,以后有机会再出来做。

小舞的眼中一直含着泪,说心里话,她真的舍不得星期五川菜馆,舍不得这些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大家把小舞送到了饭店的大门口。小舞突然转过了身,她重新进入了饭店,姐妹们不知她要干什么,也跟在了她的后面。

小舞径直走进了厨房,她看到大厨阿扁正在和一个厨师说着什么,小舞走到了阿扁面前,她对着阿扁的脸吐了一口口水,然后说,阿扁,你不得好死。

阿扁呆了,他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他没料到小舞竟然有那么大的胆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吐她一脸的口水。

小舞做完这些,就转身走了。

一个上午,小舞都在凡人东路上游荡。中午,她在一家小食店随便吃了一碗馄饨,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会儿,就来到了阳光电影院。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阳光电影院门外台阶一个角落上的矮马。

那个角落是个背阴处,阳光照射不到的背阴处。她朝矮马走过去。

矮马神情肃穆,小舞猜想矮马的心情也不好。

小舞走到了矮马的面前,矮马抬起头看着满头大汗的小舞,你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去上班?

小舞没有回答矮马的问题,她却问矮马,矮马,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矮马说,我在等一个人。

小舞又问,你在等谁呢?矮马说,反正不是等你,等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人。

小舞发现矮马的眼中充满了忧郁,小舞觉得在一刹那间,矮马的眼神是那么吸引她。

小舞重复了矮马的话,等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人。

矮马肯定地说,是的,永远不会再来的人,在从前,她经常在这个时间来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

小舞坐在了矮马的身边,她说,矮马,你要等的那个人我认识吗?

矮马说,也许吧,她是凡人东路上最漂亮的女人。说不定她还在你饭店里吃过饭呢。

小舞说,是吗?

矮马点了点头,矮马又问,你为什么不去上班?你也想来看电影吗?我没有把那个人等来,却等来了你。

小舞说,我现在不想看电影了,我想陪你坐着,矮马,我被炒鱿鱼了。

矮马有些吃惊,怎么会呢?

小舞说,真的,我已经不再是星期五川菜馆的员工了。

矮马说,那你怎么办?

小舞说,我想回家。

矮马说,真的要回家吗?

小舞说,我其实心里很矛盾,我要回家了,我弟弟就上不了学了。他每个月都等着我寄生活费,他读书很用功,又很聪明,我不想让他没书读,那样会害了他一生。

矮马没有说话,他搓着双手,像是要搓出什么东西来。

小舞也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了矮马的双手上,矮马的双手不停地搓着,让她有些眼花。

过了老大一会儿,矮马说,小舞,你不要走,留在赤板吧,你会找到新的工作的。

小舞说,能吗?

矮马说,能,一定能!

小舞说,那我暂时不回家,先试试。

矮马说,应该试试。

小舞说,矮马,你的腿真的是在战场上受伤致残的?

矮马点了点头,小舞,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小舞说,好的,那我们说什么呢?

矮马说,我刚才说我要等却再也等不来了的那个人叫唐娜。

小舞说,唐娜,我知道的,就是一年前被人杀死的那个漂亮女人。

矮马说,就是她。

小舞说,矮马,你和她有关系?

矮马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小舞搞不懂了,你和唐娜到底有没有关系?你能告诉我吗,矮马?

矮马说,没有关系,好像又有关系。

小舞真的搞不懂矮马在说什么。

小舞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她说,唐娜好像和那个宋先生有关系。

矮马的目光顿时闪亮起来,小舞,你再说一遍,唐娜和谁有关系?

小舞说,和宋先生呀,就是和唐娜一起住在情韵小区的宋先生呀。

矮马说,你怎么能断定唐娜和宋先生有关系呢?

小舞说,就在唐娜死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见了唐娜和宋先生吵架,那天晚上我很晚才下班,饭店里搞培训,我在一个街角,发现他们在争吵,吵得很凶,我怕他们看到我,就绕道走了。

矮马说,你这事有没有和警察说过?

小舞说,没有。

矮马说,小舞,你会不会认为是宋先生杀了唐娜?

小舞说,我从来没这么认为,要是宋先生杀了唐娜,警察怎么不抓他?警察又不是傻瓜。

矮马说,那如果警察没有证据呢?

小舞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矮马说,我会找到证据的。

小舞说,矮马,你比警察还厉害吗?

矮马一听小舞的这句话,他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舞见他不说话了,也不说了,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阳光下的大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矮马突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他说,这种臭味怎么越来越浓了?

矮马的神色有些变化,令小舞捉摸不透。

小舞问他,矮马,你闻到什么臭味了?我怎么没有闻到呢?

矮马神秘地说,是一种尸体腐烂的臭味,你是正常人的鼻子,当然闻不到。

小舞说,难道你不是正常人?难道你是狗?狗的鼻子要比人的灵。

矮马说,可能吧,我是一条狗,无家可归的野狗。

小舞的心提了起来,你怎么会闻到臭味呢?

矮马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呢!

小舞说,难道凡人东路上此时有一具尸体在腐烂?

矮马又想到了宋正文,他难道是一个杀人的恶魔?如果是他杀了唐娜,那么他也许还会杀另外的人,那腐烂的尸体是不是也和宋正文有关呢?矮马想到这里有些毛骨悚然,他好像看到宋正文手中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在狂刺自己的身体,杀完他后,宋正文又拿着那把血淋淋的尖刀朝手无寸铁的小舞扑过去……

矮马大叫了一声。

小舞问,矮马,你怎么啦?

矮马无言以对。他的内心在等待着,等待着将要来临的事情,他没有办法逃脱,就像命运一样,他没有办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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