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女儿春子?”十津川一面看着照片,一面向文子问道。

“我女儿现在不在家。”文子反复说着这句话。

“二十年前,你女儿下落不明时,你为什么没有去寻找呢?”十津川问道。

二十年前,沉尸小樽运河的那个女人如果是松元春子,为什么她的父母亲不去认尸呢?也因为没有人去认尸,才不知道那具尸体的身份。

“堀江先生——”

“你是说堀江先生叫你不要去寻找?”

“二十年前,我女儿失踪时,我和先生曾去找堀江先生商量。”

“堀江先生叫你不要去寻找?”

“堀江先生并没有那么说,不过他的秘书说为了不伤害先生,叫我们暂时不要寻找。”

“因此,你们才没有去找?”

“不管怎么说,堀江先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文子说道。

“可是,你的女儿一直没有回来吧?”

“是的。我们等了一个月,都不见女儿回来,再也顾不了会伤害堀江先生,我和先生拼命地寻找。”

“一个月以后?”

即使找不到也不奇怪,因为在小樽运河淹死的那具无名女尸已被处理掉。

十津川很想告诉文子,说在小樽运河淹死的那个女人是她的女儿春子,可是再三考虑后,认为还是不说的好,因为文子不见得会相信她的女儿已经死了。

就算她不再认为二十年前失踪的女儿还活着,可是在失去丈夫的今日,或许会对女儿抱着一线希望,因此,他不能破坏她的希望。

“你从东京搬回来时,是不是也把你女儿的东西带回来了?”十津川问道。

“当然是一起带回来,不然的话,我女儿回来时发现她的东西全都丢了,是很糟糕的。”文子以坚定的口气说道。

“里面有没有石崎的日记?”

“石崎的日记?”文子不解地反问着。

十津川突然感到不安起来,难道也不在这里吗?

“我听说石崎的日记放在这里,没有吗?”十津川很慎重地问着。

“女儿的东西我并没有加以检查和整理,只是原封不动地把它收藏起来而已。”

“能不能让我看一下?”十津川拜托道。

“可以,因为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石崎的日记——”

文子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房间有一半摆满书箱、三面镜和木箱,好像全都是女儿的东西。

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很老旧,大概因为已过了二十年的岁月吧?

书箱的油漆已斑驳脱落,可是,做母亲的却舍不得丢掉。

“石崎死时,有没有人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找你要石崎的东西。没有吗?”

十津川这么说罢,文子想了一下说道:“这么说来,我女儿是有向我说过,如果有人来问石崎有没有把东西放在这里,就回答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么,是有人来找过你了?”

“是的。有个人自称是石崎的朋友打电话来,问石崎有没有把东西放在这里。如果有,希望能还给他。”

“对方有没有说出他的姓名?”

“或许有,不过,事隔二十年,我已记不得了。”

“你是不是照你女儿所说的回答?”

“是的。”

“对方相信吗?”

“好像不大相信,因为后来又打来两、三通同样的电话。”

“只是打电话而已吗?”十津川问道。

文子又想了一下后说道:“通过电话后,上板桥的店就被人纵火,不过,我认为这两件事情没有关联。”

“被纵火?”

“一共两次,虽然都是小火警,我还是报了警,可是一直没有抓到纵火的人。”

文子认为没有关联,可是,十津川却认为有关联。

石崎留书自杀。

遗书中,只是指责警方冤枉好人。

可是如果他是无辜的,不是会很想跟别人解释吗?

何况石崎的行动也着实太可疑了。

因为在东京连续发生杀人事件时,石崎的保时捷一再出现在命案现场。

石崎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不在遗书内加以解释,以便澄清自己?

不,或许在其他遗书内有加以解释也说不定。

因此在石崎死后,才有人加以寻找,打电话的那人就是其中一个,十津川想。

文子回答什么也没有,对方必然不会相信。

因为对方认为如果石崎真的有留下其他遗书或日记就不妙了,所以才会放火烧屋。而且连续两次纵火,希望能把石崎遗留下来的东西一起烧掉。

二十年后,对方连再度调查那个事件的佐佐木都敢杀害,放火烧屋更不用说了。

十津川一面这么想,一面检查书箱。

松元春子好像很喜欢文学,因为书箱内放满日本文学、世界文学的书籍。十津川随手拿起一本来看,好像在印证他的想法般,书上划满红线,由此可见这些书她都看过了。

可是,书箱内没有石崎的日记或有石崎署名的书籍。

三面镜抽屉和衣橱内也没有。

接着,十津川很仔细地检查木箱。

这些木箱好像是茶叶箱,因为一打开箱盖就散发出一股茶香。第一只木箱放着她的鞋子和雨伞。

十津川打开第二只木箱。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她的衣服。

十津川一件一件很小心地拿出来,结果在箱底找到一只褐色信封。

是一只能装两、三本书的大信封。十津川一时兴奋得心脏狂跳。

他把那只信封拿出来。

(终于找到了!)

十津川忍不住在内心这么大叫着。

信封里面装了两本厚厚的日记,日记本上有石崎的签名。

“找到了。”十津川以兴奋的口气向文子说道。

文子看到那两本日记,有点吃惊地说道:“对不起。由于我没有检查那些木箱,所以不知道有那两本日记。”

“能不能把这两本日记借我几天?”

“虽然我知道女儿会拒绝,可是因为她不在,所以没关系,你带回去看好了。”文子很亲切地说道。

十津川紧紧抱着那两本日记,回到旅馆,一页一页翻阅着。

那是跨越两年的日记,从昭和四十年一月一日开始写。此时石崎应该已成为堀江正志的秘书,因为他在日记里以“先生”称呼堀江正志。

一月一日

一直睡到中午才醒过来。起床后,打开电气暖炉,整理今天收到的贺年卡。

一共三十二封,比去年少了一点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连我也忙得无暇去寄贺年卡。

我也收到先生的贺年卡,先生仍然以一贯作风,用毛笔写贺年卡。由于先生是个严肃、认真的人,所以我很尊敬他,信赖他。

一月二日

跟往年一样,我去先生家拜年。先生家非常热闹,挤了一大堆拜年的人,可说是盛况空前。先生很有名望,又是政界龙头老大,才会有这么多人来巴结他吧?

先生第一次介绍他的儿子正彦跟我认识,先生的儿子目前正在美国吩书,去年底回国省亲。

虽然跟我一样,都是二十五岁,可是因为在美国读书,所以比我老练多了,恐怕将来他会继承乃父的衣钵。

晚饭后,先生把我叫去二楼的书房,我担心有什么事情,所以有点紧张,幸好不是。先生说他的儿子跟我同一年龄,希望我俩能成为好朋友。看先生的眼神是说真的,不是拿我开玩笑,看来先生好像很担心他的独生子正彦。在众多秘书中,先生唯独要我跟他的儿子交朋友,实在很让我感动。

直到这里还没有对堀江少爷产生特别感情。

十津川一页一页翻阅下去。

直到一月七日,堀江少爷还在日本,以后再也没有提到堀江正彦的名字,多半他已返回美国了。

十津川以速读的方式很快的看到再度出现堀江正彦的地方。

在这段期间,都是记载堀江国会议员的事情,让人觉得石崎很尊敬堀江国会议员。

再次提到堀江正彦的名字是在七月二十五日。

这天,正彦从美国回来。

七月二十五日

先生叫我去成田机场迎接正彦。我开着刚买的保时捷九一一前往接机,买这辆车子的头期款是先生付的,我很感谢他。

很让我意外的是,正彦并没有被太阳晒黑,他的脸比以前白,也比以前痩。

我所以会认为他会被太阳晒黑,是因为美国的年轻人一到夏天就去海水浴场游泳,正彦说他不喜欢玩,因为他考虑到将来的前途,所以很专心地研读美国政治家的传记,其实他也不像时下的日本年轻人,因为日本的年轻人一到夏天就上山下海,一到冬天就滑雪。

正彦大概想将来继承其父的衣砵,活跃于政界吧?抵达掘江公馆时,先生说他儿子今年暑假要在箱根别墅渡过,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看来我已被信任,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七月二十六日

早上,我跟正彦开车前往箱根别墅。

正彦遗传乃父的资质,可是相貌有点像死去的母亲,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有点像女人。

别墅已被打扫干净,也请了一个阿婆来煮饭烧菜。阿婆的名字叫做文江,大约六十岁。

由于目前国会休会,我可以跟正彦相处一个礼拜,这实在是件快乐的事。

之后一个礼拜的日记,我都会在箱根别墅写。

七月二十七日

上午我跟正彦在附近的网球场打网球。他在美国经常打网球,所以他网球打得很好,我就显得菜多了。

打完网球后,我们去淋浴,正彦非常高兴,看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我突然觉得他就像弟弟一样可爱。

七月二十八日

上午也是打网球。我又输给正彦,可是我并不特别感到可惜,不过为了让正彦高兴、得意,我装出非常懊恼的样子。

七月二十九日

由于第一商会副会长冢本先生的别墅就在附近,我和正彦被邀去作客。

傍晚我和正彦盛装出发。那是一楝非常大的别墅,只有每年都有高收入的人才能拥有那么大的别墅。

这次宴会,除了主人冢本夫妇和他们正在大学念书的女儿外,还有其他朋友。男客人好像是经过挑选似的,不是国立大学生,就是公司的高级职员。女客人也都很漂亮,让人觉得这像在相亲。

虽然目前流行恋爱结婚,可是,上层阶级的人还是无法改变门当户对的封建思想,所以有很多人是相亲结婚的。

宴会中,掘江先生的独子,也就是在美国留学的正彦,很受女孩子欢迎。他的家境好,又很英俊,得女孩子欢心是很自然的。

没有女孩子喜欢我,这是当然的,因为我只是地方大学毕业,家父也只是县议员。可是我还是玩得很开心,因为酒菜都很不错。

回去时,我说今天非常高兴,没想到正彦却冷冷地说场面太热闹、太喧_,他不太喜欢。不过我认为他是为了安慰我,才故意那么说。

七月三十日

下了一整天的雨。

七月三十一日

今天真是乱七八糟。

一过中午,一群骑摩托车的阿飞毫无缘由地用石头砸破别墅的玻璃窗。

我因为非常生气,就跑出去跟那群阿飞理论,结果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由于我练过拳术,对方有五人我也不怕,照打无误。

在打斗时,正彦也跑出来打群架,不幸的是,他被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

那群阿飞走后,我立刻叫救护车把正彦送去医院治疗。就在我深感不安时,正彦那张满是鲜血的脸上绽出笑容,向我说道:“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不要担心成那个样子。”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被打成那个样子,还好像蛮高兴的。

确定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我才放下心来。我也挨了好几拳,不过我的身体很强壮,所以一点也不碍事。

去医院探望正彦时,发现他的病房摆了一束大喇吧花,他说冢本先生的女儿由美来看他。

八月二日

正彦的病房里有一篮水果,他说是冢本由美来看他时留下来的。

八月三日

正彦说今天冢本由美没有来看他,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很高兴,这实在是奇怪的感情。

八月四日

正彦的枕边摆了一张他的照片,是一张笑容

可掏的照片,照片前面有一封信,信封上面这么写着:“堀江先生”。

正彦叫我看,我才把信纸拿出来看,只是写着希望他早日康复的祝福话,信尾以斗大的字签下他的名字。

之后一连五天是空白。

大概是石崎因堀江正彦有女朋友,祝福他,又感到有点嫉妒,所以才一连五天没有写日记。

十津川年轻时也曾有过这种感情。当他的朋友有了女朋友时,他是有点嫉妒,不过当他也有女朋友后,这种感情立即烟消云散,现在还跟那个朋友很要好。

八月十日

昨天正彦精神抖擞地出院。照理说,我们两人又可以生活在一起,可是事与愿达,因为有外人介入。

我俩又开始打网球,不,应该说我们三人,因为冢本由美也来加入。

冢本由美年轻貌美,家世也显赫,所以周围的人都认为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也是那么认为。先生打电话来询问此事时,我也说他俩是很理想的一对。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看到他俩在一起,就感到闷闷不乐。

八月十一日

一大早冢本由美开车来接正彦去兜风。

他的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多半在求我诸解吧?可是我却无动于衷,为什么我不能祝福他俩呢?不能看开点呢?我已变得没有心肝了。

八月十二日

晚上,正彦突然向我说他掉进爱的旋涡里。我们都是年轻人,他跟女人谈恋爱并不奇怪,可是,我却大为吃惊。

他一再问我喜欢哪种女人?有没有女朋友?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的心情非常乱,竞然向他大吼不要来烦我。

八月十三日

情绪仍然一片低潮,感到自我厌恶。

八月十四日

正彦找我去打网球,被我以头痛拒绝,此时我不知道要以什么眼光看他。

八月十五日

我又以头疼为由睡了一天。

我不知道他和冢本由美去哪里,他俩回来时,由美带了一束喇叭花束探望我。我好讨厌喇叭花,不,是喇叭花突然变得惹人嫌。

八月十六日

我被堀江先生叫回东京。

八月十七日

我人在东京,心却挂念着在箱根的他。

八月十八日

一看报纸,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报纸刊登冢本由美昨晚出车祸死亡的消息。我不知道要以何种心情面对这件事情。

晚上,我打电话给他,极力安慰他。

八月十九日

电视也报导冢本由美车祸身亡的新闻,根据新闻报导,当地的警察好像认为有他杀的嫌疑。

电视新闻也提到正彦,但没有指名道姓,只说冢本由美跟保守党龙头老大的独子有来往,最近就要订婚。

堀江先生也有点担心,叫我明天去箱根帮忙照顾他儿子。

八月二十日

上午抵达箱根,下午二点,冢本先生的别墅举行丧礼。

有很多她的大学朋友前来参加她的丧礼,我也跟正彦一起去参加。政治家和财经界人士致赠很多花圈,场面显得很隆重。

举行丧礼时,我一直看着正彦,我很清楚这么做,不完全是为了要向堀江先生报告。我不希望他过于悲伤,如果要哭,也希望他假哭几声就可以。

冢本由美只是资产家的女儿,空有美丽的外貌而已,并无内涵可言。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喜欢谈论影剧圈的事情,念法国文学系却不会讲法语。

因此,不值得为这种女人悲伤、掉泪。

在举行丧礼时,他自始至终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大概很悲伤吧?

在举行丧礼时,神奈川县警局的刑警也来祭拜。我想刑警祭拜完后就会回去,没想到竟向我走过来,掏出警察证给我看过后,向我询问正彦跟由美的事情。

刑警问我由美的父亲为了让正彦跟由美结婚,才让他俩交往是不是真的?

我回答说他俩并没有交往得那么亲密。老实说,我也不希望他俩有亲密的感情。

刑警听我这么回答,大吃一惊地说,难道传闻错了吗?

八月二十一日

我前往当地警署查问车祸的详情。

一说出堀江先生的名字,署长立即很亲切地招呼我,可见先生的影响力有多大。署长说冢本由美死于车祸的可能性占八成,死于被杀的可能性占两成。

根据警方的调查,冢本由美好像是在八月十六日晚上十点半出门,因为那天冢本先生在东京,别墅只有她和五十六岁的女佣两人而已。

十七日早上,女佣发现她不在房间内,就到处寻找。由于打电话回东京家和朋友家,都没有她的下落,才向警方报案。

结果在傍晚发现冢本由美连人带车摔死在谷底。

我问被杀可能性占两成的理由,署长说有两点,一是因为她开车,一定是想去跟什么人见面;二是尸体有多处伤痕。不过,目前还不知道这种伤痕是摔下来造成的,或是被人打伤的。

警方怀疑正彦,一定是居于第一个理由,也就是说警方怀疑十六日晚冢本由美是要去跟正彦见面。

我向署长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她跟正彦在一起,是她的父亲一手促成的,正彦没有理由杀害她,一定是被她甩掉的男朋友下的毒手。我这么说罢,署长也点头同意我的看法。

八月二十二日

警方最后认定冢本由美是死于车祸,报纸也这么报导。

我跟正彦又回到以前那般一起打网球、游泳、谈话的生活。由美的死,好像没有给正彦造成任何打击,因为他没有什么改变。

我放下心来,因为我知道他跟那个事件没有关系,也不爱冢本由美。

我这么自问,如果正彦真是杀害冢本由美的凶手,我会不会受到打击呢?如果他真的爱冢本由美,我又会怎么样呢?

此刻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也非常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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