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C·B·吉尔弗德

保罗·桑丁今天特别快活。这座小城市里的医院和药店大量进货,他作为药品推销员,大大地赚了一笔。不过一天总有天黑的时候,此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桑丁驾车疾速行驶在偏僻的乡村公路上,想在午夜前赶回家。

他有点累,也有点困,在这剩下的半小时内,不停地跟倦意作斗争。但他并没有打瞌睡,完全控制着自己的车子。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超越了好几辆车,此时来到一条空旷的马路上,他选择走这条路,就是因为这条路车少,没有交通问题。然而就在这条空荡荡的路上,他看见了另一辆车。

起先,他看见的是两只前灯,出现在四分之一英里远的一个转角。那两盏灯亮得出奇,司机似乎没法将车灯减弱,桑丁骂了一句:

“什么东西。”

他把自己的车灯减弱下来,可是并没有看见对方做出相应的回答。他又骂了一句,拧亮了自己的车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多么危险。

这时候他忽然明白,那辆车正以高速朝他疾驰而来,车速要超过正常速度很多。他本能地踩了刹车,专心致志地行驶在马路上自己这一侧,尽量不去看直射过来的那些灯光。可是,这一切都晚了,他发现那辆车蹿到了马路中央。

他必须迅速做出决定,要么靠右行驶,拧响喇叭,希望那司机会避到另一侧;要么开到外边的碎石和泥巴里,图个侥幸。

他做出了第二种选择,但速度不够快,他看见那辆车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于是只好尽量往右偏,结果左侧的挡板和车轮遭到重击,车后座被撞飞起来,整辆车一阵翻滚,摔到马路边,又弹跳起来,将桑丁摔到前方。

他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汽车最后摔成了什么样,只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撞向山脚,就跟撞在一堵结实的墙壁上一样,随后滚落在碎石和泥土里。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周围的世界一片安静。

在最初的片刻,他并不觉得疼,完全因惊吓而变得麻木了,但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自己还有意识。他多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破碎了,而且开始流血。

炫目的灯光不见了,他躺在一片乱草堆中,眼前是星星和一轮明月。星星和月亮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或许是因为这种幻觉,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一点也不生气。他记得车祸发生前,自己是有点气愤的,但此时此刻,那种气愤似乎变得很遥远,很不真实,死亡的念头再一次从他脑海中闪过。

这时,他听见了声音,从世界的某个角落传来一阵很清晰的声音,那辆车里有人。他静静地想象着他们,既不怨恨,也不同情,只是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这里没人。”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辆车也受到了撞击,它要么是被撞停了下来,要么是被司机自己刹住了车。反正那辆车里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走到他的车跟前来寻找他。

要不要吭声呢?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叫喊,告诉他们他所在的位置。他们那么自私地蹿到马路中间,但此刻又想来帮忙。但是很快,第二个念头冒出来了,反驳着第一个念头,难道那些人真的很友善吗?他忽然对那些人感到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然,每个人都会帮助车祸的受害者,难道他们不会吗?

“他肯定被抛出去了。”一个姑娘的声音,战战兢兢的。

“我想也是。那我们怎么办?”还是那个男子的声音,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两个人。

“找找看吧。”那姑娘说。

“为什么?”声音犹犹豫豫的。

接下来的声音也很犹豫。

“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或者是她,究竟怎么了?”

“我不知道。”那男子的声音有点哆嗦,“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得把他找出来才是。”

“好吧……那么黑。”

“你不是有一把手电筒吗?”

“哦,对,我去拿。”

马路上传来脚步声,那小伙子转身回自己的汽车去拿手电筒,一切又变得安静下来了。

桑丁等待着,因为一种新的恐惧而全身汗湿。他不怎么喜欢那两个人的声音,那个小伙子和那个姑娘,听上去不是那种会关心别人的人。要是他快死了,他们是不会帮上什么忙的。

要是他快死了?他开始回味这个问题。

现在开始感觉到痛了,他感觉到有好几个部位都痛,脸,胸口,两条腿,还有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医生摸得到。正是那个地方的痛,让他想到了死。

要是他们借助手电筒找到了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好了,我拿到手电筒了。”小伙子的声音,“到哪里去找啊?”

“可能在沟里,我想。”

零零落落的脚步声,踏着碎石,绊着乱草和低矮的灌木,若隐若现的灯光,前前后后地照着。灯光和脚步都越来越近了。毫无疑问,他们最终会找到他。他本想朝他们喊一声,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等待着。

“在这里!”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想避开那灯光,但是没有力气。随后脚步声匆匆赶过来,两个人影站在他面前,在天空的映照下像两堵墙。手电筒在他眼前晃动,他眨了眨眼,但他们并不明白这是因为他不喜欢灯光的照射。

“他还活着,”那姑娘说,“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是呀,我看见了……”

“可他受伤了。”那姑娘的影子跪下来,跪在他身边,借着手电筒的光,很怜悯地看着他。在明亮的月色中,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姑娘的脸。

她很年轻,真是太年轻了,可能只有十六岁。她也很漂亮,头发黑黑的,皮肤很白,白得有点异样,涂过的嘴唇特别醒目,可是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能被吓坏了吧。等到她的眼睛盯着他的伤口时,他发现那眼神里并没有同情的光泽。

“你伤得好厉害呀,是吧?”问话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是的。”他发现自己说话并不特别费劲。

“伤在哪儿了,你自己知道吗?”

“全身都伤,里面伤得更厉害。”

那姑娘听他这么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接下来的问题听上去有点冷漠。

“要是我们抬你,你受得了吗?”

他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回答。尽管他想了想,他还是犯了个错误。“我想我可能快死了。”他说。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说错了。

那姑娘的脸忽然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变化,桑丁不明白那变化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知道确实有变化。她站起身走到那小伙子跟前。

“他快死了。”她说,好像她跟桑丁一样明白这个事实。

“那就是说现在去找医生也没用了?”小伙子的声音听起来松了一口气,似乎他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我觉得也是。”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做不了什么,就等在这儿呗。这儿偶尔会有车子路过。”

“那么说我们可以开车回城里了?”

小伙子似乎完全为姑娘的态度所左右。

“当然,我们可以去找个医生来,不过这家伙可能到时候已经死了。那我们就得向警察局报告。”

“警察局?”

“是啊,我们得去报告,你撞死了一个人。”

接下来一阵沉寂。桑丁躺在他们的脚边,望着那两个人影。他们就那样谈论着他,好像他已经死了。但他并没有生气,也许是因为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阿丽娜……他们会把我怎么着?”

“谁,警察?”

“是啊,你说我撞死了一个人。”

“你是撞死了一个人,不是吗?”

小伙子不知所措。

“可这只是一起事故啊,你知道的,这只是一起事故,阿丽娜。我是说……”

“当然。”

他们悄悄地说着话,可是桑丁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每起事故,都是因为,有人犯了错误。”他对他俩说。

他俩吓了一跳。他看见那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又蹲了下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过了一阵,那小伙子问。

“这起事故是你的责任,我就想说明这一点。”他依然没有生气,他并不想就这个问题进行争吵,只是想说明是谁的过失。

“怎么是我的过失呢?”

“首先你没有减弱你的灯光……”

“那倒是,但你也没有减弱呀。”

“我开始时减弱了。”

“可你后来又把灯拧得很亮。”

“那是因为你不减弱你的灯。”

小伙子又沉默了一阵子,随后说:

“可是我们相撞时,你的灯是很亮的。”

桑丁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

“我的脑子是有点乱。”他说,“可这并不重要,是你把车,开到了马路上的我这一侧来。”

小伙子将脸转向那姑娘。

“阿丽娜,我把车开到他那一侧了吗?”

姑娘偷偷笑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呀?我们正在……”

她没有说完那句话,可是桑丁猜到了她接下去想要说什么。他们肯定是在搂搂抱抱,或者抚摸,或者做些如今的年轻人喜欢做的那些事。正是因为这样,小伙子没能打暗车灯,他也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车子,而他,桑丁,却为了他们的好时光付出了代价。

想到这里,他终于开始生气了。不过这种气愤很快又消失了,因为毕竟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件事对他已经无足轻重了,他快要死了。

不过,桑丁对自己能够说出下面这席话,还是感到很宽慰。

“你瞧,你把车子开到了不该去的那一侧,所以这是你的过失。”

小伙子耳朵听着他说话,眼睛却望着那姑娘。

“他们会拿我怎么着?”他问她,“我是说那些警察。他们会拿我怎么着?”

“我怎么知道?”她对他说,她一直保持缄默,也许此时此刻,开始时的那份惊吓已经消失了,她现在只是感到有点神经质。

“哪怕我就是开到了不该去的那一侧,”小伙子说,“这也只是一起事故呀。我并没有想去撞这家伙的车,更没有想过去撞死他。”

“是的,是的……”

“你瞧瞧报纸上关于这类事情的报道吧,一般来说司机不承担什么责任,但是可能会被索赔。我老爹可以拿钱出来的,哪怕我就是得去蹲监狱,在里面待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是吧,阿丽娜?你觉得是这样吗,三十天?”

“也可能是六十天。要是那样,就太糟糕了。”

桑丁听着他们说话,心里感到越来越气愤。有可能是九十天,他心里想。保险公司倒是会赔付,凶手本人不会赔那么多的钱。凶手会在牢里蹲上九十天。

“不过有一点……”小伙子忽然说。

“有一点什么?”

“这件事可以被称作一起事故,或许也可以说是我的过失,但有一点,除非是这个家伙去跟别人瞎说。”

“瞎说什么?”

“瞎说是谁关掉了灯,谁又没有关灯,谁开到了马路的另一侧,等等。可是如果他死了,他就没办法瞎说了。”

“那是啊。”那姑娘的声音忽然有点异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那就是说,他非得死不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阿丽娜?”

“他说他快死了……”

“是的,可是他只是快死了,我们也觉得他快死了,可他并没有死,我们得确信他已经死了才行。”小伙子的声音变得很急促,有点歇斯底里的意味。

桑丁看见姑娘一把抓住小伙子的胳膊,盯着小伙子的脸。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

“还有一点,”小伙子说,声音有点激动,“我老爹说过,关于赔付金的事,一个家伙如果只是被撞跛了,那么他得到的赔偿要比被撞死的人多得多。他们给被撞跛的人赔一大笔钱,我还不知道我们家的赔偿金有没有那么多呢。要是这家伙没死,只是受了重伤,那把我们家所有的钱赔进去都还不够。你瞧,要真是这样的话,我老爹还不把我揍死呀?”

姑娘现在很害怕,她悄悄地说:“可他只是快要死了呀。”

“我们怎么能知道?”

桑丁此时不觉得痛了,只是觉得愤怒。他们一点都不想帮他,却想要他死。他们真是自私,自私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们真是残忍,残忍到可以当着他的面谈论他的死。

小伙子忽然跪了下来,用手电筒直射桑丁的脸。桑丁虽然眨巴着眼睛,却也头一次看清楚了那小伙子,年轻啊,跟那姑娘一样年轻,可是没有那姑娘那么沉着,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冲动。他也被撞伤了,脑袋的左侧有一道难看的伤痕,头发上还沾着血污。

“你感觉怎么样了,先生?”小伙子问。

桑丁没有回答,他不想再说出让他们满意的那个答案,他不想告诉他们,滚烫的鲜血正在他的体内流动,疼痛一阵比一阵厉害;他不想告诉他们,他已经听见了他们偷偷摸摸地谈论他的死。

他看见小伙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绝望,小伙子举着手电筒在他的身体周围寻找着什么,随后站了起来。

“他看上去伤得并不厉害哎,不像会死的样子。”他对姑娘说。

其实不是这样的,桑丁暗想。损伤是在身体的内部,非常致命,但我不会告诉他们的,让他们害怕吧。也许我可以坚持到有人路过。

一阵剧痛忽然冲乱了他的思路,让他感到神志格外清醒。

姑娘尖叫起来,好像是冲着他在尖叫。小伙子显然想用什么方式攻击他。

“你这是干什么?”姑娘问道。

小伙子的答复同样尖声尖气的:“他得死!我得帮他死!”

或许是出于女性的本能,姑娘冲着小伙子喊了起来。

“你不能杀了他!”

“那又有什么区别?”小伙子的声音显得歇斯底里,“我已经撞死了他,不是吗?他马上就要死了,你还不明白吗,阿丽娜?”

她揪住他,把他往回拖。

“谁也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区别,”他对她说,“他已经受伤了,别人会以为他是被撞死的。”

有那么一阵子,世界似乎显得很安静,桑丁蜷曲着脑袋,可以看见那两个人,他们是天空下的两个影子,紧紧地挨在一起。桑丁可以感觉到,他们在拥抱,在绝望中拥抱。姑娘出于女性的本能表现出怜悯,小伙子则像是一头野兽,狂怒着想施行自我保护。可以看得出来,姑娘很爱他,也正因为很爱他,所以跟他站到了一起。

“那好吧,温斯。”他听见姑娘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但桑丁无能为力,只能依旧躺在那里。他可能会被打死,或者被踢死,随便哪种方法都可以将这个虚弱的人置于死地。他倒并不害怕再死一次,只是害怕这种死法,这种死法本身带有恐惧的意味。

“不!”他拼尽全力朝他们喊道,“不!”

他的喊叫吓坏了那两个人,他们松开了。小伙子手中的手电筒又射向了他的脸。桑丁没有动,让那柱灯光一直照在自己脸上,让他们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恐惧。

“你能行吗,温斯?”姑娘问道,她的声音很镇定。看得出来,此刻她是两人当中更坚定的那个。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得试试。”

桑丁看见他走过来,闭上了双眼。

“等等。”他听见那姑娘说。那姑娘的声音好像是从哪个角落里传过来的。

“怎么了?”

“你这样做身上会沾血的,是吧?”

“我不知道。”

“你小心点。”

“知道。我会小心的。可这又有什么区别?”

“温斯,温斯,你怎么那么傻?他们会查出血迹的,总会有人怀疑的,他们会去验血,会查出那是谁的血。”

桑丁脑中闪过一线希望,他睁开了眼睛。小伙子站在他跟前,似乎有些犹豫。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终于说。

他忽然走开了,从桑丁的视野里消失,但桑丁能听见他在乱草堆中翻找着什么。过了一阵子,就听见他叫:

“阿丽娜,过来帮帮我,帮我把它搬起来。”

乱草堆中响起更剧烈的声音,只见姑娘跑过去帮那小伙子。

又听那小伙子激动地说:“那家伙不是被抛出汽车的吗?那就好了,他一头撞在了石头上,不是吗?我们可以把他的尸体挪一挪。来,一起搬起来。”

一阵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过来了。桑丁看见了他们,他们一起朝他走来,弓着身子。在他们两人中间,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这次他没有叫喊,他叫不动了,他的脑袋已经麻木,但他可以看见他们,看见他们慢慢走过来,气喘吁吁。

他们停了下来,一人站在他的身体一边,那块沉重的巨石悬在他的脸上。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掠过一丝欣慰。我要死了,他想,当然,这样死更快,也更利索。不过,这依然是谋杀。

他心中默默地祈祷着,祈祷会有一位精明的警官。

负责管理高速公路的巡警万尼克中尉,正是这样一位精明的警官,在灰暗的黎明中,他查看着马路上轮胎的印记。那些印记很模糊,看不出什么结果。

但他对站在面前的这一对情侣有一种感觉,他们注视着他,看他怎么调查这件事。小伙子名叫温斯,姑娘名叫阿丽娜,他们像所有卷入交通事故的年轻人一样平常,但又有点异常。因此,随着曙光越来越明亮,中尉的调查工作也越来越细致。

他找到的线索比他想象得还要多。尸体被挪动过了,周围有一片杂乱的脚印,但最重要的证据却不是这些。证据是确凿的,毫无疑问。

他从沟里爬上来,走到姑娘和小伙子跟前。小伙子脸上充满了恐惧,颤抖着问:

“怎么了,中尉?”

万尼克中尉说:“一块石头分为两部分,顶端被雨水冲刷,是很干净的,底部埋在泥巴里,自然粘着泥土。现在你跟我说说,小子,桑丁先生怎么会从汽车里抛出来,一头撞在那块石头的底部?”

佚名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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