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卡尔·斯蒂芬森

“除非它们改道,否则最迟两天后,它们就会到达你的农场——不过,我实在是看不出会有什么能让它们改道。”

雷宁根平静地抽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盯着激动的地区长官沉吟了一会。然后,他从嘴里拿下雪茄,往前靠了靠。他那刚硬的灰色头发、大鼻头和那明亮的眼神使他看起来像一头羽毛零乱的成年大雕。

“多谢你的好心,”他咕哝道,“跑这么大老远来,就是来给我这么个秘密讯息,你说我必须逃走,这明显就是在骗我。为什么要逃?就算是来了一大群蜥蜴,我也不会扔下我的农场逃走。”

这位巴西官员举起那瘦长难看的胳膊,伸开五指在空中抓了一把。“雷宁根!”他喊道,“你疯了!它们不是你斗得过的那种动物——它们是精灵——是‘上帝的行动’!十英里长,两英里宽——蚂蚁,全都是蚂蚁!那都是地狱的恶魔;顶多也就你吐三口唾沫的时间,一头大水牛就会被吃得只剩个骨架。我跟你说,要是你不赶紧收拾,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能留下的也就是光光的农场和你的一副骨架。”

雷宁根咧开嘴笑了,“上帝的行动,我的乖乖!我可不是那些老太婆;我可不会因为路上有些‘精灵’就逃跑。我也不是那种只会用拳头的笨蛋,我用的是我的脑子,伙计。对我来说,大脑可不是什么摆设,我知道该怎么用我的脑子。三年前,我建这个农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现在什么东西来我都能对付——包括你的蚂蚁。”

巴西人“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该帮的我都帮了,”他喘了一口道,“你的固执危及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还有你那四百个工人。你根本就不了解那些蚂蚁!”

雷宁根陪着他走到了河边,那里泊着他的船。他一上船,船就开动了。就在船顺流而下的时候,那个巴西人走到船舷边,开始疯狂地冲他挥手。那船消失后许久,雷宁根的耳边似乎还在响着那模糊的恳求的声音,“你不了解它们,我告诉你!你不了解它们!”

但是那些被通报的敌人对他来说决不陌生。在开始农场工作之前,他就在乡下待了很长的时间,亲眼看到过那些贪婪的虫子在夺取食物时令人战栗的毁灭性的破坏。不过自那之后,他就对这些情况做了针对性的布置,现在,他坚信,这些布置足以应付这些正在迫近的危险。

此外,在管理农场的三年里,雷宁根遭遇并且击败过干旱、洪水、瘟疫以及其他各种各样“上帝的行动”——不像这个地区其他人那样,束手无策甚至是坐以待毙。这一系列的成功,他都归结于对一句人生格言的恪守:只要充分发挥大脑的潜能,人类就能征服自然。蠢人毫无目的呆傻地迈向深渊;狂热的人,虽然很聪明,但是当环境突然改变或者是快速变化时,他们就会失去头脑,撞上石墙;懒汉则随水流飘荡,直到被卷入漩涡,沉入水底。但是那些灾难,雷宁根坚信,只是在进一步证明,只要引导得当,人的才智必然能让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是的,雷宁根总是知道该如何打拼生活。就算是这里——在巴西的荒野,他的大脑总是能解决迄今为止所遇到的,一个又一个的困难和危险。首先,通过机智和团体力量,他征服了那些原始战士,其次,他还利用现代科技极大地提高了他农场的产品产量。现在,他深信,他很快就可以证明那些“不可抗拒”的蚂蚁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那天晚上,雷宁根还是将他的工人们都召集了起来。他不想拖到他们从别的渠道得知这个消息。绝大多数的工人都是本地人,“蚂蚁来了!”的叫喊声对他们来说就是个紧急的恐慌的信号,就是让他们赶快逃跑,这也是他们求生的本能。但是,这些印第安人十分信任雷宁根,信任他的话,信任他的智慧,他们接受了他简短而平静的通告以及对即将来临的战争冷静的命令。他们在等待,在警戒,他们无所畏惧,仿佛他刚才向他们描述的是一场狩猎。那些蚂蚁的确很强大,但是他比得过我们的老板吗?让它们尽管来吧!

第二天正午时分,它们到来了。马匹的疯狂不安是它们到来的前兆,远远的在闻到了一种本能上的恐惧气息后,所有的马,不管是在马厩里还是正在被人骑着的,现在都几乎无法控制。

动物们也在疯狂地乱窜,充满了恐惧和狂野,它们乱成一团,疾驰而去;美洲虎、美洲狮和那些潘帕斯草原上的鹿群拥在一起飞奔;那些大块头的貘,也不再是捕猎者了,现在它们自己也变成了猎物,它们飞快地逃跑,赶过了路上那一大群的蜜熊;疯狂的牛群,低着头,鼻孔里喷着粗气,超过了一大群蹦着跳着的猴子,在狂乱中发出一阵阵恐惧的叫声;在这些动物的后面,还跟着大量的在灌木和草地上活动的小型动物,大大小小的啮齿类动物,蛇,以及蜥蜴。

混乱的人群蜂拥着从小山上跑下来,来到了雷宁根的农场,他们首先遇到的就是农场外充水的壕沟,而后他们沿着壕沟一直前进到了河边,在这个新的障碍之前,沿着河堤四散逃去。

这些充水的壕沟就是一道防御工事,雷宁根老早就将它建起来,用以防范蚂蚁的侵扰。它围住了农场三面,就像一只巨大的u形马蹄铁一般,将农场包在里头。它有十二英尺宽,并不太深,要是没有水的话那根本就不能算是个障碍,不管是人还是野兽它都挡不住。这个“马蹄铁”的末端和一条河相连,而这条河就是农场北边的边界,第四面的防线。在靠近房子和农场中间外屋的一端,雷宁根建了一个水坝,通过这个水坝,河里的水就可以被放进壕沟。

所以现在,打开水坝,他们的周围就有了一大圈水,一大圈以河为基础的水,它将农场整个包在里头,就像是护城河围住中世纪的城堡一样。除非蚂蚁聪明得能建造木筏船只,否则它们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农场,雷宁根寻思。

那十二尺宽的水沟看起来已经为他们提供了可靠的安全保证。但是在等待蚂蚁到来的过程中,雷宁根又对它做了一些改进。那水沟西边有一段挨着一片罗望子树树林,其中有一些大树的树枝伸过了水沟。现在雷宁根将这些伸过来的树枝全部砍掉,以免蚂蚁从那些树枝上穿过水沟。

先是女人和孩子,然后是牛群,在工人们的护送下坐着筏子过了河,停在河对岸,等那些“劫掠者”离去再回来,以确保安全。这是雷宁根的指示,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这些“非战斗人员”有什么危险,而是为了避免对“战斗人员”的干扰。“当牛群或者女人们慌乱时,”他向他的伙计们解释道,“本来紧急的情况就会变成危机。”

最后,他又小心地检查了一遍“内层壕沟”——一条水泥铺的小沟,它保护着那个小山,小山上有房屋、谷仓、马厩和其他的建筑。有三只大油箱通过管道和这个小水沟相连。如果发生奇迹,那些蚂蚁突破了水沟进入农场,这道“油沟”绝对会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足以抵御它们的进攻,保护房屋和各种储备。——至少,雷宁根是这样想的。

他把他的人员沿着外堤——第一道防线驻好。然后躺在吊床上,懒洋洋地抽烟,直到有人进来报告说:远远地看到了蚂蚁从南边过来。

雷宁根翻身上了马,那匹马似乎是主人一骑上就忘了恐惧,雷宁根骑着它,慢悠悠地朝着蚂蚁来犯的方向过去了。南边那段水沟——就是四周水沟上方的那一段——有将近三英里长;在它中间就可以看清整个乡下的情况。在雷宁根脑海里,这一段壕沟就已经被认定是即将到来的与那两平方英里蚂蚁作战的战场。

那是一个看过就无法忘记的景象。在这边小山范围之外远远的,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有一条黑带正在涌来,不断地变长变宽,直到自东至西完全覆盖整个斜坡,它们不断地前进,前进,超乎想象地快,眼见着它们经过路上所有的绿色的牧草有如被一只巨大的镰刀刈割一样,迅速地被这移动着的阴影覆盖,这阴影不断地变宽,变黑,飞快地逼近。

雷宁根的那些驻在水障后的伙计们,在看到这些他们一直等待的敌人逼近时,一个个都开始了尖叫和诅咒。但是当这些“地狱恶魔”越来越迫近水沟时,他们再次沉寂了下来。在这些飞速逼近的张牙舞爪的蚁群面前,他们对老板力量的信心开始迅速地消失。

就是雷宁根自己,虽然及时地出现,用他毫不动摇的冷静让众人重拾对他的信心,但是在内心他也无法释解那分紧张与不适。在那边,几十亿只贪婪的硬颚正在向他袭来,而在他、他的伙计和“吐三口痰的时间”就被咬成一堆白骨之间,只有一条微不足道的,窄窄的水沟。

他的脑子不也是有考虑不到的时候吗?要是那些家伙决定冲过水沟,虽然会淹死许多,但是还是会有很多能从那些填满水沟的同类尸体上冲过来,过来的这部分还足以将他毁灭。农场主紧紧地咬着下巴;现在它们不是还没有抓住他吗?他可以保证它们永远也不会抓到他。只要他能够彻底缜密地考虑,他就可以嘲笑死亡和恶魔。

那贪婪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以一种完美的队形逼了过来;这种精密的队形没有哪个人类的部队能与之相比,就算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也别指望能达到这种程度。蚁群的前沿整齐划一地以一条直线前进,它们离水沟越来越近了。接下来,在通过它们的侦察兵了解到前方的障碍后,队伍中外侧两翼的蚂蚁就从主体队伍中分了出来,冲着水沟的东边和西边前进。

它们的包围调遣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毫无疑问,那些蚂蚁是想在某个方向上找到通路。

就在这两翼蚂蚁的包围行动过程中,中路的蚂蚁停下来没有动。这样一来,这些被包围的人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注视这些指头大小,黑红色的长腿虫子;有些印第安人则相信它们能看得见,它们那聪明的冷酷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们,它们那有如剃刀一般锋利的双颚,也正瞄准了他们。

对普通人来说,要说一只大动物会思考,简直都是不可思议,更别说虫子了。但是现在,不管是雷宁根这个欧洲人还是这些土著印第安人的头脑中都有一种不快的预感,那就是,这些虫子每一只都会思考。并且它们都在想:不管有没有水沟,我们都要吃你们的肉!

不到四点,那两翼的蚂蚁就到了“马蹄铁”尽头的一端,结果却发现它和一条大河相连。这个讯息一定通过某种形式的秘密“电报”,迅捷无比地传遍了整个蚁群。雷宁根骑着马——不再漫不经心——沿着壕沟走着,从蚁群那种不知原因的,积极的大范围的活动之中,他注意到那个讯息对南边的主力“部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或许因为找不到越过壕沟的路,蚂蚁只好决定从农场撤退,去寻找容易获取的战利品。

犹如洪水一般的蚂蚁,在一百多码的宽度上,像黑瀑布一样从斜坡上泄入了沟中。虽然有成千上万只被那缓缓流动的水流淹死,但是它们还是一队接一队往下爬,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然后,它们后面的同伴又会踩着它们前进,就这样它们用尸体为同伴搭起了一座座的“桥”。

水流将大量的蚂蚁带到了水沟中央,在那里它们逐渐地分散开,不断地挣扎,然后精疲力竭地沉入水底。虽然如此,那起伏的一百多码宽的蚁群还是不断挣扎着朝对岸被它们围困的人冲过去,虽然速度很慢,但是却义无反顾。雷宁根原来的想法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本来他以为它们首先会用身体将水沟填满然后再从上面过来;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当它们在水中挣扎下沉的时候,它们扮演的就是踏脚石的角色,后面的蚁群从它们身上就可以往前渡。

雷宁根的身旁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在等待他的命令。他派了一个人去水坝——水坝应开大一点,以便增加流过壕沟的水的速度和威力。

第二个人则被派去外屋取锹和喷油器。还有个人骑着马去召集除了水沟旁那个还没受到威胁的观察哨之外的所有人到被攻击区来。

蚂蚁正以远远超过雷宁根想象的速度渡沟。在后面巨大“蚁瀑”的推动下,它们挣扎着一步一步接近内岸。它们前进的势头是如此的猛烈,以至于那缓慢的水流和它向下的拉力都不能发挥多大的威力;一只蚂蚁沉下去,它留下的空当马上就会被更多的蚂蚁填上。

当雷宁根的援军到来时,那些入侵者已经过了河中央。

雷宁根不得不承认,这些蚂蚁只从现在这相对狭窄的“前线”渡河,对他来说真是幸运:要是它们同时沿着整个壕沟进攻,他们就不妙了。

就算是现在这样,形势也不能说是乐观,虽然雷宁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那种可怕的死亡正在一步步地逼近。随着大脑中与“上帝的行动”的斗争达到白热化,他眼前战斗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现在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位获胜者,一位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冠军,在一场宏大的令人战栗的角逐中,他最终赢得了优胜。这,就是他自信的“气息”,它让那些印第安人忘却了

恐惧,不再害怕面前一两码之外的危险;在雷宁根的指挥下,他们士气高涨地从沟堤上挖土,然后将泥块、土块、整锹的沙子向那蚁群中砸去。

迄今为止也只是农场用来灭虫治疗枯萎病的喷油器,也派上了用场。那一股股散发着怪味的油全部都洒落在那些遭受土块轰击的而秩序大乱的蚁群身上。

蚁群很快就对这有力的,卓有成效的防御手段有了应对措施,它们迅速地对它们的攻击进行了调整。整团整团紧紧抱在一起的蚂蚁开始从对面的沟堤往下滚。与此同时,雷宁根注意到蚂蚁开始从四面八方以前所未有的宽度进攻。然而,他的人手,他的喷油器都极其有限,这迅速拉长的战线开始成为无法克服的危险。

更让他们感到困难的是,他们冲着黑压压的蚁群扔过去的土块常常会碎裂在靠近他们的这一边。现在好多地方那黑黑的蚁带已经登上了内岸。如果在人们能照料过来的地方,他们还可以用土和油将它们赶回水里,但是防御的人手太少而且太分散,人们挡得了这里,挡不了那里,虽然这些人都快要忙疯了,但是形势还是在片刻之内变得极其危险。

这时有一个人用锹去拍蚂蚁,从水里抽回来时慢了一点;结果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就有一大排蚂蚁沿着锹杆爬了上来。随着嘴里一声咒骂,他将锹扔进了壕沟;还是晚了,已经有不少爬上了他的身体。它们一挨上他的身体就开始狠狠地咬了起来;其中有几只个头特别大的尾巴上带着毒刺,将那火烧火燎的让人麻痹的毒汁注入了他的体内。喊着叫着蹦着跳着,这个工人犹如疯了一般在那里狂喊狂舞。

意识到如果再有一个人出现这种情况,或许仅仅这一个人就会让其他的人陷入混乱失去斗志,雷宁根开始高声地吼了起来,声音盖过了那个工人的喊叫声:“放到油里面,白痴!将你的爪子浸到油里!”那个疯狂喊叫的工人停止了跳动,好像浑身都僵了一样,然后扯下衬衣,将胳膊连同上头的蚂蚁一起浸入了一大桶油里。即便是这样,那些凶狠的虫子还是不肯松口;只能由另一个人帮着将它们一只一只地弄下来。

出了这么个事情,许多工人都分神转过脸来看。结果现在到处都是愤怒的喊叫声,锹的拍击声,起伏的踩踏声,虽然很幸运,过来的蚂蚁并不是太多,但是很明显,蚂蚁充分地利用了刚才那段间隙。这些重新投入战斗的人拼命地向蚁群投掷土块。与此同时,一个担当农场医务工作的印第安老人给那个被咬的人喝了一些他几个小时前配的药水,据他自己说,这些药水能够治疗、削弱蚂蚁毒液的毒性。

雷宁根看了看四周。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可能会估计出他的机会只有千分之一,但是在这种时候,这样的旁观者可能只是依据他的所见来做出的估计——寥寥数人徒劳地忙活着,他们的对手是无数的蚂蚁——而不是依据那些看不见的深入大脑的活动。

决定要和这些一个又一个的精灵战斗的时候,雷宁根并没有错。壕沟里的水开始上涨;堤坝对河水强有力的控制显而易见。

水位上升的速度和威力十分的明显,它越转越快地将那表面黑色的蚂蚁层卷人漩涡,让蚂蚁一块一块地分散开,那越来越快的水流也将越来越多的蚂蚁冲走。

胜利的砝码被他们从蚂蚁的嘴里抢了过来。在人们近于歇斯底里的欢快的喊叫中,工人们开始加紧了土块轰击。

现在那些宽广的向水中倾泻而下的“蚁瀑”开始变小,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似乎那些蚂蚁开始意识到如此行动它们无法达到目标。它们急急忙忙地从斜坡上撤退,退到了安全地带。

那些所有冲入水沟的“队伍”全都无谓地“牺牲”了。就在印第安人冲到岸边来消灭那些快到岸边的蚂蚁时,成千上万的被淹死了的以及还在挣扎的蚂蚁都在水中打着漩涡被冲走了。

水流还没拐到东边,水中那些被分散开的蚂蚁就又整齐地集合了起来。现在,那些筋疲力尽的半死的蚂蚁根本就没有力量再从水中冲上岸来。岸上工人们连续的“土炮”轰击将它们赶到了水沟入河口,然后它们都流入了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所有的瞭望哨,过了一会儿,就见一群欢笑的人沿着水沟跑了过来,来观看这胜利的景象。

这时每个人好像都放下了矜持,开始尽情地欢庆胜利——好像对岸那亿万只残酷无情、冰冷饥饿、等待的眼睛都已经不存在了。

太阳下山了,消失在那片罗望子树树林的尽头,沉沉的暮色开始笼罩着大地。人们不光是希望而且是期待着那些蚂蚁能安安静静地待着直到天明。不过为了不让它们有任何的机会渡河,他们再次将坝上的水闸开大,让壕沟里的水势进一步加强。

尽管这个工事牢不可摧,雷宁根还是不能完全将心放下,谁知道那些蚂蚁会不会发动另一种让人惊讶的攻击呢?他命令他的人沿着壕沟宿营。同时还明确地安排人员驾着他的那两辆摩托车沿着沟堤巡逻,并且要不间断地用车灯和手电照着水面。

在安排完他认为必需的一切防范措施之后,雷宁根胃口极好地吃下了晚餐,然后上床休息。他的睡梦一点也没有受到白天那些记忆的干扰,在梦中根本就没有出现那些等待的、二十多平方英里的蚂蚁。

黎明时分,一个精神饱满的雷宁根又出现了,他骑着马,沿着沟堤视察了一圈。在他的面前,他看到的还是一群静静的围攻者。他仔细地看了看在它们和农场间的这条水沟,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感到了一丝遗憾,在他的心里,他似乎觉得这场战斗结束得太快也太简单。在那让人舒适的,平淡无奇的晨光中,那些蚂蚁看起来根本就不可能渡过这条壕沟。就算它们现在马上不顾一切地从三面下水,那急速的水流也会在瞬间将它们冲走。那场战斗着实让他心惊——那一丝遗憾早就无影无踪了。

东岸和南岸,一切都很安静,很正常。到了西段,面对着那片罗望子树树林时,他发现这里的情形跟东边和南边两面完全不一样,这里的蚁群正忙忙碌碌地在行动。岸边那些树的树干和树枝上,还有那藤蔓上全都爬满了蚂蚁。但是它们并不是在吃叶子,事实上它们是在咬那些叶茎和藤茎,这一来,半天里有如下起了一阵绿雨,那些树叶藤叶不断地掉到地上。

毫无疑问,它们应该是“后勤部队”,它们到这里是来为其他的蚂蚁筹集“粮草”的。这个发现并没有让雷宁根感到惊讶。用不着你去跟他解释蚂蚁有多聪明,事实上,有的种类的蚂蚁甚至还会将别的虫子养做“奶牛”、“看家狗”,或者是奴隶。对蚂蚁的适应能力、纪律性和它们超凡的组织能力,他非常地了解。

当他看到那些蚂蚁将叶子拖到树林外交给在外面等候的队伍时,他更加相信它们是在筹集“粮草”。不过突然间,他意识到了那阵绿雨的真正用途。

每一片叶子,由几十只蚂蚁或拖着或推着,径直朝着壕沟过来了。甚至就像麦克白看到他敌人控制的伯南森林向他靠近一样,雷宁根也看到了罗望子树树林在蚂蚁的嘴中不断地靠近。不过雷宁根不像着了魔的斯科特那样,他并没有失去勇气;没有哪个巫婆预言过他的劫数,并且就算她们有这种预言,他还是一样能睡得安稳。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形势要远远比昨日险恶。

他曾经认为蚂蚁自己不可能建造木筏——那好,它们来了,成千上万,足以在水面上搭起一座浮桥。叶子一片一片“沙沙”地沿着斜坡进入了水中,水流立即就将它们从岸边带到了水沟中央。每一片叶子上都蹲着好几只蚂蚁。这样一来,雷宁根也无法完全信任送信的人了。他骑着马亲自跑了出去,斜着身子坐在马鞍上一个哨位一个哨位地高声地喊叫发布命令:“带上油泵去西南边!将锹全部交给对着树林那边的人!”当他到达东线和南线时,他将那里除了哨兵以外的所有的人全都派去受到威胁的西线。

接着,他来到了昨天蚂蚁渡河失败的区域,在这里,他又目击了一幕难忘的景象。在远远的山脚斜坡上过来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与其说它在跑不如说它是在挣扎,在扭动,它的外形像是一只什么动物,不过浑身都是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它的头到底是什么形状,四条颤抖的腿则不停地跪倒在地上。

当这个东西快跑到壕沟的岸边时,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这时雷宁根看出来了,那原来是一只鹿,浑身都爬满了蚂蚁。

它一定是不小心跑到了这些蚁群附近区域,然后,那些蚂蚁则像它们通常所做的那样,首先攻击了它的眼睛。瞎了之后、这只鹿在慌乱之中径直就冲入了大队的蚁群,现在这只牲畜在死亡的痛苦之下浑身抽搐。

一声枪响,雷宁根帮助它结束了痛苦。然后他掏出了表。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但是他无法抑制他那与生俱来的好奇之心,他就想知道那些蚂蚁要花多长的时间——可以说是为了个人的原因。六分钟之后,那里就只剩下了一堆光光的白骨。这或许就是在你“吐第三口唾沫之前”他自己的模样——雷宁根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夹了一下胯下的马。

昨天的那场独特角逐所带来的兴奋,在他心里激起的冒险的热情,如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酷的强烈的决心,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一定会将这些害虫赶回地狱,让它们在该待的地方待着。没错,但是问题是用什么方法呢?现在,眼前的情况看起来倒是这些恶魔要让他和他的手下从这个世上消失。他低估了对手的能力;要是想用智慧战胜它们的话,现在他必须振作起来。

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他琢磨,应该是壕沟西段向南拐的那个地方。当他到达那里时发现,事实就是如此,他的担心一点都没错。水流将树叶和上面的蚂蚁都汇集到了一起,那些树叶都紧紧地挨在一起,一座浮桥马上就要搭成了。

虽然油和土块仍然还能阻止它们登陆。但是那些飘浮的叶子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增加。时间不会太久,浮桥就会覆盖一英里长的水面,亿万只蚂蚁就会从上面冲过来。

雷宁根跑上水坝。河水的控制是由河岸上的一个轮轴完成的。雷宁根命令控制轮轴的人先降低壕沟中的水位,一直降到几乎见着沟底,然后等上一小会儿,再突然让河水重新注入进去。这种水位升降的方法反反复复用了许多次,直到事态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一开始这种策略十分奏效。沟里的水降下去的同时,上头飘着的叶子也降了下去。那些叶子一直降到几乎要挨到沟底,这时候,远远地在岸上的队伍就沿着斜坡蜂拥而下,全都挤上了树叶。然后,突然之间,一股强烈的水流沿着壕沟冲了过来,一下子就淹没了树叶和蚂蚁,将它们冲刷得干干净净。

这种间歇快速的水流冲洗及时地阻止了蚁群渡沟。但是它同时也在许多地方将一小堆一小堆的蚂蚁先锋冲上了内岸。这些家伙似乎对它们的任务无比的清楚,几乎没有多花一秒的时间就爬了上来。这一来,岸上到处都是被咬的印第安人的咒骂。他们纷纷脱下衬衣和裤子来拍打那些飞快地往上爬的虫子;一旦看到一只,他们就用力将它压扁;所幸的是,这只是一种小规模的冲击。

一次又一次,水面下去又上来,随之还带走了树叶和溺水的蚂蚁。水面又一次降到了最低;但是这次这些精疲力竭的守卫者没有等来那猛烈的水流。雷宁根感觉到了灾难;一定是水坝上的机械装置出了故障。这时一个汗流浃背的工人冲着他喊了起来——“它们过来了!”

就在这些被围困的人集中力量在树林对面的战线上防御时,这个树林边看似没有受到多大影响的防线上上演了决定性的一幕。这边,防御的人手本来不多却又很分散;于是其他地方能抽出来的每一个都急急地赶到了南线来增援。

水坝上那个人刚刚将水位降到最低,整条宽阔战线上的蚂蚁就开始了另一次渡沟的企图,它们试图像前一天一样直接就冲过来。大群无法阻止的攻击者瞬间就倾泻进了壕沟。在那些迟钝的印第安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之前,那些蚂蚁就快速地通过壕沟,纷纷上了内岸。

底下人疯狂的喊叫,让那个在水坝上的人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让河水重新注入防护沟,就发现自己已经被狂怒的蚂蚁包围了。像其他人一样,他撒腿便跑,自顾自逃命去了。

当雷宁根听到这些时,他知道,他的农场完了。他没有浪费一丁点的时间来惋惜。本来,只要还有一丝获胜的机会,他就会坚持,到现在再做任何的坚持都没有必要,而且还相当的危险。他拔出左轮枪,冲天开了三枪——这是预先定好的信号,让他的手下迅速撤退进“内层壕沟”。然后,他就骑着马冲着农场里的屋子跑了过去。

那屋子离这个蚂蚁入侵点有两英里的距离。这样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准备,准备第二层防御工事。房子旁边的三个储油池有一个已经空了一半了,这些油在第一道防线大战时就被用掉了。现

在,这个池子里剩下的油正在源源不断地通过一条地下管道涌入那条环绕农场房屋和它外屋的水泥沟道。

三三两两,雷宁根的手下人逐渐都汇集了过来。他们大多数的人很明显是在尽力维持着一种平静的、无足轻重的气氛,然而从他们焦虑的目光和蹙着的眉头上可以看出,这只是一种掩饰。可以看出,他们对这场战争取胜的信心已经动摇了。

雷宁根把他的人都召集到了身边。

“嗯,弟兄们,”他说道,“虽然我们输了第一个回合,但是我们还是能将它们消灭,大家别担心。要是有谁有什么想法的话,现在就可以到我这里来领工钱,领完工钱就可以离开。筏子足够,可以为你们腾出来,而且,现在要走时间也还来得及。”

没有人响应。

不用话语,一丝随意的笑就表达出了雷宁根的信心。“这才叫勇敢,弟兄们。要是错过了接下来的演出,那不是太糟了吗,啊?嗯,最有意思的一幕上午才会开演。一旦这些讨厌的家伙调转屁股走了,这里将有很多的工作需要我们大家去做,我会为大家每个人加工资的。现在,休息一会,弄点东西吃;这可是你们赢下来的。”

在大半天的时间的紧张战斗之中,没有谁停下来吃过一口东西。现在,蚂蚁不在跟前,而且那“油障”又给了大家一种安全的保障,大家的肚子纷纷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

水泥壕沟上的桥都被撤掉了。壕沟边许多地方开始零星地出现了一些蚂蚁;它们盯着那些油看了一会,然后纷纷急匆匆地转身回去了。显然,此刻它们对这些散发着怪味的油障后面的人没有多大的兴趣;农场里那丰富的物品才是它们主要的目标。很快,树上,灌木丛里,四周几英里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蚂蚁,它们疯狂地吞噬那些人们经过几个月辛苦劳动才获得的成果。

随着黄昏的降临,一队蚂蚁沿着壕沟转了一圈,但是却没有接近沟沿。雷宁根安排好哨位,让他们都带上照明灯和电筒,在这之后,他回到了办公室,开始估算自己的损失。他估计这次损失很大,但是跟他的结余比起来,绝不是不堪忍受。他设计出了一套精耕细作的详细方案,这样,现在的损失在不久之后就足以得到弥补。带着一丝满足,最后他上了床,一觉就睡到了天亮,一点也没有考虑到第二天自己就有可能成为一副闪烁的骨架。

在阳光中他起了床,走上了屋顶。四周的情形让他感觉犹如置身但丁的诗歌里一般;四面八方全是几里长的、黑黑的、闪闪发光的蚁群,心满意足、一动不动地休息着的蚁群,但是,这里头没有哪一只不贪婪:没错,外面全都是沙沙作响、黑压压的蚁群,一眼望去,无边无际。不过,这得除了北边,因为北边是一条大河——这个界限,它们根本就不可能跨越。河边有一条依河而建的高高的石堤,上头长满了小树和灌木,这条堤是雷宁根建来抵御洪水的,不过,就是在这条用来抵御洪水的小径一样的石堤上,同样也堆满了黑压压的蚁群。

掠过这么大一个农场,还不能满足它们的贪婪吗?不能,差得多着呢;现在它们只是饥渴地盯着那些更加可口美味的战利品——四百个人,大量的马匹,还有那些满满的粮仓。

一开始,这条油沟似乎还能起到很大的作用。那些侵袭者似乎也感受到了它的危险,没有一只盲目往下冲。它们全都聚集在那里谋划更好的策略;它们开始采集树皮碎片,小树枝和干树叶,然后将它全部扔进油里——所有的能有此用途的树叶、绿色的东西,已经全部被它们吃光了。虽然如此,过了一会儿,还是能见到一支长长的队伍从西边来了,它们都拖着罗望子树叶,像头天一样,它们还想用这些叶子来当木筏。

不像外层壕沟里面是水,这层壕沟里面全都是油,而且这些油都是完全静止的,所以那些被扔进去的东西都静静地待在被扔下去的地方。直到花了好几个小时,那些蚂蚁拖下来的东西才成功地覆盖了很可观的一部分油面。不过,最后它们还是准备进行一个直接的攻击。

那些犹如骤雨一般的蚁群呼啦一下挤到了沟边,纷纷爬上了那些枯叶断枝,在宽阔油面上,有一些为数不多的残留飘浮物所形成的飘浮带,于是,这些蚂蚁就在这些飘浮带上将这些枯叶断枝向前拖,直到抵达对岸。然后,它们就开始爬上这铺设好的浮桥,径直冲向对岸那些无助的守卫者。

在这整个进攻的过程中,雷宁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们,连一根肌肉都没有动。而且,他还命令他的手下人无论如何,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去干扰那些蚁群。所以他们也都沿着沟岸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老板的信号。

现在整个油面上都覆盖了一层蚂蚁。有一些更是已经爬上了内层水泥墙,开始急匆匆地朝着那些守卫者冲去。

“都退后,不要待在沟边!”雷宁根高声喊道。于是他手下的人全部都往后撤,没有人对他的命令有异议。雷宁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向沟里扔了一块石子,石子下去后,油面上飘浮的杂物和上面的“活物”都向两边分了开去,露出了一小块油面。一根火柴被划着了,扔向那块油面——雷宁根纵身后退;一阵闪光,一面闪耀的火墙围在了守卫者周围。

这壮观的景象,这有效快速的攻击,顿时就让这群印第安人陷入狂喜。他们拍着手,喊着,蹦着,就像是一群孩子在表演哑剧一般。要不是他们对老板心存敬畏,他们早就将老板高高地扛在肩上。

过了好大一会,沟里的油渐渐烧光了,烟和火的“防护墙”渐渐低了下来。人们可以看到,蚁群已经远远地呈弧形退开了,沿着沟外岸那些烧焦了的蚂蚁尸体则表明,大火不光是在沟里屠杀这些害虫,它的威力一直覆盖到了沟外很远的地方。

然而,蚁群坚持的劲头一点都没有松懈;事实上,每一次挫折,对它们来说只是一次刺激。那闪烁的火苗渐渐地熄灭了,水泥也凉了下来,第二个油池的油被注入了壕沟——蚂蚁们又重新聚过来准备下一波攻击。

眼前的景象又在重复先前的每一个细节,只是这一次它们架桥的时间更短,因为这次油面上飘着一层灰烬。它们再一次败退;那些油也再一次被注进了壕沟。难道这些虫子就不明白,它们像这样牺牲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吗?难道它们真的是很愚蠢吗?是的,它们的确很愚蠢——假如这些抵抗者的汽油储备无限的话。

当雷宁根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感觉到信心在离他而去——这是自蚂蚁开始进攻以来的第一次。他感到浑身似乎都有小虫子在爬;他松开了衣领。一旦这些魔鬼冲过了壕沟,他和他手下的人就一丝机会都没有了。天哪,被它们像那样活活地吃掉,是个什么景象呀!

火焰第三次将进攻的队伍焚毁。然后,那些蚂蚁又再一次扑了上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同时,一个发现让雷宁根吓了个半死——油不再往沟里淌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第三个油池,也就是最后一个油池的管道——是条蛇还是个死老鼠?不管它是什么,要挡住这些蚂蚁的话,必须尽快想办法让这些油池里的油流人壕沟。

雷宁根突然想起来,在附近的一间外屋里,有两辆废弃不用的救火车。那些工人以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速度,将它们从屋子里拖了出来,把它们上面的水泵接上了油池,解开了胶管,并且将它铺好。这时已经有一大群蚂蚁渡过了壕沟,他们及时地将快速喷出的油柱对着这一大群蚂蚁喷了过去,顿时这些蚂蚁就全部被冲下了斜坡掉进了沟里。油带再一次环绕住这群防御者,将他们保护了起来,他们有机会再一次控制住局势——至少眼下是这样。

然而,很明显,这些最后的资源也只是意味着可以推迟失败和死亡的到来。一些工人跪倒在地,开始了祷告;另外的人,则疯狂地叫喊着,掏出左轮手枪,冲着那黑压压的不断逼近的蚁群射击,仿佛他们觉得他们的绝望会让上苍觉得可怜,从而改变他们的命运,宽恕他们。

终于,有两个人的神经崩溃了:雷宁根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印第安人从北边跳过了油沟,很快又有一个人跟了过去。他们拼尽全力全速地往河边跑。但是这也无法挽救他们;在距河边的木筏还有很长距离的时候,他们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就都爬满了蚂蚁。

在身体剧烈的疼痛之下,俩人冲着大河就跳了下去,在水里等待的敌人一点也不比岸上的仁慈。他们极度痛苦的尖叫,告诉了那些油沟内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的观众:水中的鳄鱼和水虎鱼跟岸上这些蚂蚁一般的凶残和贪婪,并且能更快地吞噬猎物。

虽然面前已有这血淋淋的警示,但是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起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冲过封锁。不管干什么也比在这里等死,等着蚂蚁将自己一口一口地吃掉要好,就算是在河中跟短吻鳄搏斗也比这要好得多。

雷宁根尽力地使自己混乱的大脑恢复正常运转。难道就没什么办法能将这些恶魔赶回地狱,赶回它们出现的地方吗?

突然之间,在他慌乱的大脑里冒出了一个让人兴奋的骇人的念头。没错,还有希望,还有最后一丝希望。那大河里的水可以完全引过来,这样那些水就不仅仅能充满壕沟,而且还能溢过农场所在的这整个的碟形盆地。

河岸太高,从那里水过不来。只有那河道和农场之间石砌的防洪堤:它上面唯一的一个缺口就在“马蹄铁”形壕沟尽头的入河口。所以防洪堤里的水不仅可以放入整个农场,还可以蓄在那里。在半个小时之内,还有可能更快,整个农场和上头占领它的敌军就会被大水淹没。

农场的房子和其他的外屋都建在坡上,屋基的高度甚至还要高过防洪堤的高度,这样的话,这些地方就不用惧怕大水。而且就算还有幸存的蚂蚁想爬上斜坡的话,还可以用油将它们冲下去。

这完全可行——没错,只要有人能登上水坝!不过,从这里到水坝有两英里——两英里的蚂蚁。刚才那两个人只跑了不到这段路程的五分之一就送了命。现在还有哪个印第安人有足够的胆量跑完这五倍的距离呢?好像没有人敢;而且就算有,他回来的可能性也近乎为零。

不,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必须他亲自出马;反正是逃不脱蚂蚁的毒手,与其静静地坐在这里等死,还不如跑出去一试。这样,好歹还有一丝机会。或许,这些蚂蚁并不是不可战胜的;或许只是被那些邪恶的黑色蚁群带来的暗示给迷惑住了,就像是蛇给人的迷幻和压力一般。

那些蚂蚁还在搭桥。雷宁根站了起来。“嗨,伙计们,听我说!”他高声喊道。慢慢地,人们无精打采地从四方聚集了过来,他们的脸上早已印着一种死亡的冷漠。

“听着,伙计们!”他喊道,“那些家伙吓倒了你们,但是更让我害怕的是你们脸上那该死的表情,我为你们感到骄傲,我们还有机会——我们可以把大河里的水引进来,让它漫过整个农场。现在你们必须出来个人想法子跑上水坝——不过这个人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嗯,不过我不会让你们去;否则,我不是比那些蚂蚁还糟糕吗?不,先前我一直在指挥,现在这件事我亲自来干。”

“我一跳过壕沟,你们就将这油点着。那样的话,就有足够的时间让洪水来完成我们的计划。然后,你们要做的事就是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直到我回来。没错,我会回来,相信我,”——他咧开嘴笑了——“等我完成我的减肥治疗。”

他穿上了高筒皮靴,带上了长长的手套,然后用油浸过的布片将腿、胳膊和脖子全部包了起来。再戴上一副紧紧的防蚊护目镜保护眼睛,因为他知道,蚂蚁首先攻击的就是对手的眼睛。最后,他又拿了一些棉花,堵上了鼻孔和耳朵孔,让他的手下在他身上浇上汽油。

就在他马上要出发时,那个老印第安医生过来了。他有一种极好的药膏,他说,是用一种甲虫配制的,蚂蚁最害怕这种甲虫的气味。是的,就是这种气味保护了那些甲虫,让它们免受蚂蚁——甚至是最凶残的蚂蚁的攻击。老印第安医生将这药膏涂上了老板的靴子,手套和脸,涂了一遍又一遍。

雷宁根突然想起了蚂蚁那毒汁的麻醉作用,于是印第安老医生递给了他一个装满了药的葫芦,那里头装的药就是上次他给那个被蚂蚁咬的人用的。虽然很苦,雷宁根还是一口将它喝了个底朝天;他的心早就飞到了水坝。

他朝着西南角冲了过去。他一纵身跳过了油沟——跳进了蚁群。

那些被围困的人也没有机会去看雷宁根和死神的角逐。那些蚂蚁已经再次爬上了壕沟内壁——汽油燃烧的火光高高地闪耀。这是那天火焰的亮光第四次在那些被禁锢的人满是汗水的脸上闪耀,火焰第四次在他们敌手的黑红色的硬壳上燃烧。那红色的蓝色的冒着浓烟的火焰在不停地跳动,它在宣告什么呢?这葬礼的火焰又是为谁在燃烧?是为四百个人,还是那些疯狂肆虐的蚂蚁?

雷宁根在飞奔,步子跨得大大的。这时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感觉,一个念头——他必须穿过去。他绕开了所有的树和灌木;这样只有在他的脚着地时,那些蚂蚁才有机会往他身上爬。虽然他身上抹了药膏,衣服上淋了汽油,它们还是有可能很快就会爬满他全身,对此他非常清楚,但是他更清楚,他必须,而且他也能跑上水坝。

很明显,那药膏还是有一定的作用;一直到他跑了将近一半的路,他才感觉到衣服底下和脸上出现了蚂蚁。他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踩着它们前进,完全顾不上理会它们的叮咬。水坝越来越近了——五百米——三百米——两百米——百米。

他登上了水坝,然后伸手去抓那爬满蚂蚁的轮轴。这时一大群蚂蚁爬上了他的手,他的胳膊,他们肩膀,费了好大劲,他才抓住那轮轴。然后,他开始转动那轮轴——还没转到一圈,大群的蚂蚁就爬上了他的脸。雷宁根紧张得像个疯子,他的双唇紧紧地咬着;要是他张开嘴吸气的话……他不停地转动那轮轴,一圈又一圈;慢慢地,那水闸沉了下去,直到降至沟底。这会儿,水早就涌进了壕沟,过了一分钟之后,河水就从防洪堤上的缺口汹涌而入。冲刷农场的行动开始了。

雷宁根放下了轮轴,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浑身上下全都爬满了蚂蚁。虽然衣服上淋了油,但是它们还是钻了进去,有几只已经贴上了他的身体,还有几只则死死地叮在他脸上。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任务,他感觉到了身上剧烈的疼痛,这些虫子咬人有如刀割针扎一般。

在剧烈疼痛的狂乱之下,他差一点就纵身跳进了大河。跳下去被那些水虎鱼咬成碎片?这时雷宁根已经开始在往回跑了,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拍打衣服上的蚂蚁,捋去那些叮在他血淋淋的脸上的蚂蚁,拍死那些钻进衣服的蚂蚁。

这时,一只蚂蚁在他的护目镜下缘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伸手将这只虫子揪了下来,但是,叮咬的疼痛和它们释放的酸性毒汁已经侵害了他的视神经;透过火圈,他现在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接下来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是瞎着双眼在跑,他知道,一旦他绊到什么摔倒在地……那个老印第安医生的药好像并不是太好;它能减轻一点毒性,但是不能将它彻底清除。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像要爆裂一般;他的耳朵也开始在轰鸣;胸口则有如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不过接下来,他又恢复了视力,但是那汽油燃烧带却显得无比的遥远;他无法再坚持了,哪怕是这一半的路程。过去经历的事开始在他眼前一幕幕飞快地闪现,而就在此时,他脑海中一个冷静清醒的声音在告诉他,告诉这浑身爬满了蚂蚁、喘作一团、精疲力竭的人——人只有在临死之时,眼前才会闪现这些过去的场景。

路上有个石头……避不开了……这个农场主绊着了,跌倒了。他试图站起来……他一定是被石头别住了……根本站不起来……哪怕就是想动一下也不可能了……突然间,他看见,清晰无比地看到,就在他的眼前,那只鹿,那只浑身爬满了蚂蚁,在死亡的痛苦下抽搐、挣扎的鹿,六分钟后——就只剩下了一堆白骨。老天,他可不能就这么死去!这时,好像身外有个东西拉了他一把,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他又开始往前跑。

突然,一个怪物冲着火圈跳了过来,他一踏上里面的地面就倒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雷宁根,在跳过了火焰之后,生平第一次失去知觉晕倒了。呆滞的眼神,血淋淋的脸,他趴在那里,看起来就像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样。他的手下人飞快地冲了过来,扒下他的衣服,从他那像是被割开的身体上揪下了那些蚂蚁,他身上有些地方骨头已经露出来了……他们将他背进了屋子。

随着火幕渐渐降低,人们看到,那本来爬满了蚂蚁的地面上现在是一片汪洋泽国。大河里的水已经席漫进了农场,卷走了所有的虫子。在大水漫进了这碟形的盆地之时,那些虫子还妄想着要爬上建着房屋的山坡,不过那火圈彻底断绝了它们的希望。

这样一来,在水火两面夹击之下,它们全军覆没,一齐去见了造物主。远远的在水沟的出水口旁边,防洪堤上有一个出口,大水卷着蚁群从这里涌入了河道,永远地消失了。

随着大水漫上油沟,沟里的火焰彻底地熄灭了。大水还在不断地上涨:因为出水口被漂在水上的木头和其他一些碎枝给堵住了,而水面高度要超过高高的石砌防洪堤还需要一段时间,水面漫过防洪堤之后,那些残余的零星的蚁群就会全部被冲进大河。

大水还在上涨,很快就淹没了那些爬满了蚂蚁的矮树和灌木,直到开始冲刷那些受困者所在小山的山脚。有一段时间,在水中漂浮到山脚下的蚂蚁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登上这片干地,然而守卫者们的油柱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送回了无情的大水之中。

雷宁根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绷带。又是敷又是抹,他们终于帮他止住了血,清洗了伤口。现在他们都聚集在他的床边,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同样的,他们在问一个同样的问题:“他能好吗?”

“他死不了,”正在给他缠绷带的那个老医生说道,“只要他不想死。”

雷宁根睁开了双眼。“一切都还好吧?”他问道。

“它们走了,”医生说道,“都进了地狱。”他递给主人一只葫芦,里面装满了强效的安眠药水。雷宁根张开嘴将它喝了下去。

“我跟你们说过我能回来,”他咕哝着,“就算掉点肉,苗条一点。”他咧开嘴笑了笑,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詹颂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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