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亚瑟·柯南·道尔

浏览了过去八年来为了研究我好友福尔摩斯的探案方法所记录下的七十件奇特的案子,我发现其中有许多悲剧,有一些喜剧,更有一大堆难以分清楚是悲是喜的奇异案子,但其中没有一件是平凡的;因为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工作狂热而不是为了财富工作,因此他拒绝涉入任何平淡的不需要深入思考的侦查工作。但是,在所有这些不同的案子中,我想不出有哪一件比那个涉及有名的舍瑞郡史都克摩伦的罗列特家族的案子更奇特的了。

该事件发生在我与福尔摩斯初识之时,我们还都是单身,合住在贝克街。虽然我其实可以在较早之前就记述并公开此案,但当时,我们曾做了保密的承诺,而这承诺一直到上个月,由于作为承诺对象的那位女士已逝,我才得到解禁。同时,我也想或许该是让真相大白的时候了,因为我知道有一些关于甘士比·罗列特医生死亡的谣言逐渐流传开来,保密变得比揭示真相更危险。

那是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的某个早晨,我醒来,发现福尔摩斯衣着整齐地站在我床边。通常,他是一个晚起的人,架上的钟告诉我才七点一刻,因此,我眨着眼略带惊讶地望着他,也许还带点不高兴,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习惯颇有规律。

“很抱歉叫醒了你,华生,”他说,“但这在今天早上颇顺理成章。赫森太太被敲门声叫醒,她报复到我身上,我就转嫁到你身上。”

“那,什么事——失火啦?”

“不,一个委托人。看起来好像是一位年轻女士,非常激动地来到这里,她坚持要见我。此刻她就等在起居室。你想,如果年轻的女士早晨这个时间在城里徘徊,敲门把别人由床上叫起,我相信必定有迫在眉睫的事需要传达。如果这是一个精彩的案子,我相信你会希望从开始就参与。我想,无论如何,我应该叫醒你,给你这个机会。”

“我亲爱的老友,无论如何我都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没有比跟随着福尔摩斯做他的专业调查更令我快乐的事了,同时,欣赏他面对谜题时那种直觉般快速却事事有严密逻辑作为支撑的神妙推理,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愉悦的享受。我很快穿好衣服,几分钟之内就准备就绪,伴着我的好友下楼到起居室去。一位穿着黑衣、戴着紧密面罩的女士坐在窗边,我们进去时,她站了起来。

“早安,女士,”福尔摩斯愉悦地说,“我的名字是福尔摩斯。这是我的好友及伙伴华生医生,在他面前你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放心说话。哈!我很高兴赫森太太颇有见地地生了火。请坐到火边,我替你要杯热咖啡,我看到你直发抖。”

“不是因为冷使我发抖。”这位女士低声说,一面照着福尔摩斯的话移动了座位。

“那是为什么?”

“是害怕,福尔摩斯先生。实在太可怕了。”说话的同时,她撩起了面罩,我们可以见到她确实焦虑到令人怜悯的地步,她脸上没一丝血色,眼神像是被追猎的野兽般不安而恐惧。她的身形像三十岁的妇人,但她的头发已提前灰白,表情疲惫而憔悴。福尔摩斯以他快速而详尽的眼光审视了她一遍。

“你不要害怕,”他以安慰的口吻说,一面弯身向前轻拍了她的手臂,“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把事情解决。我想你是今早坐火车来的。”

“你认识我?”

“不,但我看到握在你左手套里的回程车票。你一定一大清早就起程了,而你抵达车站前曾坐了双轮小马车在泥泞的路上走了颇长一段路。”

这位女士大感惊奇,她以迷惑的眼光注视着我的同伴。

“亲爱的女士,这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他笑着说,“你外套的左手臂至少有七处溅了泥浆,这些泥浆是新的。除了双轮小马车外,没有其他种类的车辆会让泥浆如此溅起,而且只有你坐车夫左手边时才会这样。”

“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你是完全说对了,”她说,“我六点不到就由家里出发了,六点二十分到达赖德汉,然后坐第一班火车来到滑铁卢。先生,我已经无法再忍受这个压力了,如果再继续下去,我会疯掉。我无人可求助——完全没有,除了一个人,他在乎我,可是他,可怜的家伙,根本帮不上忙。我听说过你,福尔摩斯先生,我由费英泰西太太那里听到过你,你在她最需要时帮助过她。我从她那里要到了你的地址。噢,先生,你不觉得你也可以帮助我吗?至少在包围我的层层黑暗中投入一线光明。目前我没有能力支付酬劳,但一个月到六个礼拜之内我会结婚,同时也能自由支配我的收入,到那时我不会赖账的。”

福尔摩斯转向他的书桌,打开锁,拿出一本他参考用的案件笔记本。

“费英泰西,”他说,“噢,是的,我记起那案子了;那是一个关于猫眼石头饰的案件。我想那是在你住到贝克街之前,华生。我只能说,女士,我会像对你朋友那样对你提供同样的服务。至于报酬,我的职业本身就是报酬;但是你有义务在你有能力时支付我为这件案子所付出的费用。现在,请你将有助于我们作出判断的有关这件案子的种种情况告诉我们。”

“唉——!”我们的访客回答,“最糟糕的是,我的麻烦是我无法说清楚我的恐惧,同时我的怀疑也只是起自于一些小事,而这些小事对其他人而言全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我最有权利取得其帮助和指点的人,也把我所告诉他的事情当成一个神经质女人的无谓想象。他并没有那样说,但从他安慰我的回答及避开的目光中,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但是我听说,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深深看出人心的各种邪恶,你必能指点我如何在包围我的危险中行走。”

“我很专注地听着,女士。”

“我的名字叫海伦·史东纳,我现在与我的继父住在一起,他是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之一,是舍瑞郡史都克摩伦的罗列特家族现存的最后一个后裔。”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这名字我知道。”他说。

“这个家族有一个时期是全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产业北面延伸过界直达波克郡,西面到罕普郡。但上一世纪,四个继承人都是放荡荒淫的个性,终于在乔治三世最后那几年将家产败光了。除了几英亩地和一幢有两百年历史还几乎被抵押殆尽的老房子外,没有剩下任何东西。最后一个贵族尽其所有,过着状似贵族实则贫民的可怕生活;但是他的独子,也就是我的继父,看出他必须另寻新生活,于是向一位亲戚借了一笔钱,用这笔钱念了一个医学学位,然后去了加尔各答,在那里,以他的专业技术及坚强的意志力,他建立起很大的事业。但由于小偷侵入了他的住宅,他一怒之下打死了一名当地土生的男仆,差一点被处死刑。总而言之,他因此被关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回到英国,变成了一个脾气阴郁而意志消沉的人。

“罗列特医生在印度时娶了我母亲,班吉阿提纳瑞的史东纳少将的年轻寡妇。我姐姐茱丽亚跟我是双胞胎,我母亲再婚时,我们才两岁。她有一大笔钱——一年不少于一千英镑——她留下这笔钱,在我们仍与罗列特医生住在一起时完全归他,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们结婚之后,每年可以得到一笔金钱。回到英国不久,我母亲死了——她死于八年前槐卫发生的那场火车意外。罗列特医生于是放弃了在伦敦重新开业的企图,带我们住到了位于史都克摩伦的祖传老房子里。我母亲留下来的那笔钱足够我们所有的开销,似乎在我们的快乐生活之中没有什么障碍。

“但是就在这时候,我继父有了极可怕的改变。他不再与那些看到史都克摩伦的罗列特家族有人回到老家来居住而十分兴奋的邻人交往,反之,他将自己牢牢关闭在屋中,除了对路过他小径的人凶猛地吼叫之外,他很少出来。暴烈且接近疯狂的脾气似乎是这个家族男性的遗传,而我的继父,我相信,由于长期居住于热带,更变本加厉,于是一连串不名誉的争吵打架事情发生了,有两次还得到警察局解决。一直到最后,他终于成了村中的恐怖之人,只要他一走近,人们马上跑开,因为他力气极大,又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

“上个礼拜他把当地一个铁匠抓起来,掷过矮栏杆丢进小溪,我只能用我身边所能找到的所有金钱,才避免事情再次宣扬出去。除了一些游荡的吉卜赛人外,他没任何朋友,他允许这些流浪者在他家传的数亩荆棘地上扎营,所得到的回报是到他们的帐篷中接受招待,有时还跟着他们出去流浪几个礼拜。他对印度的动物也非常热爱,他在那边的往来生意人会送一些动物给他,他目前养了一只印度豹及一只狒狒,它们可以自由地在他的土地上奔跑,村人对这些动物和对它们主人的害怕不相上下。

“你可由我所说的这些情形想象出,我可怜的姐姐茱丽亚与我在这样的生活中根本毫无乐趣可言。没有一个仆人愿意留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得做家里所有的事情。我姐姐死时才三十岁,但她的头发就像我一样已经开始白了。”

“你姐姐已经死了?”

“她才去世两年,我就是希望跟你谈谈她的死亡。你可以了解,过着像我所说的这种生活,我们不太可能碰到与我们同样年纪和地位的人。但我们有一个阿姨,她是我母亲娘家的妹妹,韩诺瑞亚·魏斯费小姐,她住在靠近哈诺那里,偶尔我们会准许到她家做短期的拜访。茱丽亚在两年前的圣诞节去了那里,遇到了一位半退役的海军少校,后来他们订婚了。我姐姐回家后,我继父得知了订婚之事,他对这件婚事并没有反对;但就在婚礼前两个礼拜,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它夺走了我唯一的生活伴侣。”

福尔摩斯一直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他的头埋在一个椅垫之中,但这一刻他半睁开了眼,对着他的访客投过一瞥。

“请将细节部分尽量仔细说明。”他说。

“对我来说,这很容易,因为那段可怕的时间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那庄园,就像我前面说过的,十分老旧,现在只有一侧有人居住。这边的卧室设在一楼,起居间则在整幢建筑物的中间。卧室的第一间是罗列特医生的,第二间是我姐姐的,第三间是我的。卧室间没有房门相通,但它们的门全都开向同一条走廊。我解释得够清楚吗?”

“够清楚了。”

“这间房的窗子是对着草地开的。那个不幸的晚上,罗列特医生提早回房,但我们知道他并没睡,因为我姐姐被他习惯抽的那种印度雪茄的强烈烟味熏得受不了,因此她离开她房间到我房间来,她在我那里坐了好长一段时间,聊着她即将到来的婚礼。十一点钟时她站起来离去,但是在房门口她站住了,回身看着我。

“‘告诉我,海伦,’她说,‘你有没有听到过谁在寂静的晚上吹口哨?’

“‘从来没有。’我说。

“‘我想你也绝不可能在睡梦中吹口哨吧?’

“‘当然不可能。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过去几个晚上,我总是在清晨三点左右听到低沉而清晰的口哨声。我很容易惊醒,这口哨声吵醒了我。我说不出声音来自何处——可能是隔壁房间传来的,也可能来自草坪那里。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听到过?’

“‘没有,我没听到过。一定是草原上那些讨厌的吉卜赛人吧。’

“‘很可能。但如果来自草坪那里,为什么你没听见?’

“‘噢,我比你睡得沉。’

“‘那,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对我笑笑,带上了我的门,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锁门的声音。”

“是吗,”福尔摩斯说,“你们习惯晚上睡觉锁门吗?”

“总是锁的。”

“为什么?”

“我记得我对你提过,医生有一只印度豹和一只狒狒。除非锁了房门,否则我们没有安全感。”

“的确不错。请继续。”

“那晚我睡不着,一种会有不幸事情发生的模糊感觉困扰着我。你晓得,我姐姐跟我是双胞胎,你知道如此紧密相连的两个灵魂微妙地联系着。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外面狂风大作,暴雨溅打着窗户。突然,在暴风雨的嘈杂声中,爆出一声受惊吓女人的疯狂喊声,我知道那是我姐姐的声音。我由床上弹起,抓起披肩围上,冲到走廊。我打开我的房门时,似乎听到一声低沉的口哨声,就像我姐姐说的那样,没一会儿又有一声哐嘟的声音,像一块沉重的金属掉下。我由走廊跑去,看到我姐姐的房门没锁,挂在铰链上缓慢地晃动着。我惊恐地注视着,不知道房间里会出什么样的事。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看到我姐姐出现在门口,她的脸色因恐惧而惨白得不成人样,她的双手摸索着求助,整个身体像醉酒般来回晃着。我跑过去抱住她,但就在这时她的双膝似乎支撑不住了,整个人摔在地上。她好像痛苦到极点似的打着滚,四肢可怕地抽搐着。起先我以为她已不认识我了,但当我

弯身向她时,她突然蹦出了我永远忘不了的尖锐叫声,‘噢,上帝!海伦!是那带子!那花斑带!’另外还有一些话她急着想说出,她伸手指向医生房间,但又一阵抽搐攫住了她并止住了她的话。我冲出去,大叫我的继父,他穿着晨袍匆匆由房间出来。等他跑到我姐姐身边时,她已不省人事了,虽然他将白兰地灌入她的喉咙并找了村中的救护,但所有的努力完全白费,她沉寂地缓缓死去,没再醒来。这就是我亲爱的姐姐的可怕结局。”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关于那口哨声及金属声你能确定吗?你发誓听到它吗?”

“检察官询问我时也问了我这问题。我是觉得我很清楚地听到了它,但是,在暴风雨的猛袭及旧屋子的咯吱声中,也可能是我自己听错了。”

“你姐姐穿着整齐吗?”

“不,她穿着睡衣,右手有一截烧过的火柴,左手则是一盒火柴。”

“这表示当事情发生时,她划了火柴察看她的四周。这点很重要。那么检察官的结论是什么?”

“他很仔细地调查这个案子,因为罗列特医生的行径在郡中早已是恶名昭彰,但他找不出任何令人满意的死亡原因。我的证词显示门是从里面反锁,窗子是用老式窗板遮住,窗板上还有铁条,每晚都关得紧紧的。四周的墙壁仔细敲打过,都非常坚实,地板也彻底检查过,结果仍是一样。壁炉烟囱很宽,但被四个大‘u’形钉钉住了。因此,可以确定我姐姐是一个人在房内。除此之外,她身上找不到任何暴力的迹象。”

“可不可能是中毒?”

“医生查验过,但没发现。”

“那么,你自己认为这不幸的女士是怎么死的呢?”

“我相信她是死于纯粹的惊吓和神经休克,但我想不出是什么东西吓了她。”

“那时草原上的吉卜赛人在吗?”

“有的,随时都有几个在那里。”

“哦,你由你姐姐临终所说的带子——一条有斑点的带子得到什么线索?”

“有时我想那仅仅是临终前的呓语,有时又想可能是指一群人(英文中band有多种意思,可以指“一群人”,也可指“带子”。),或许就是草原上的那些吉卜赛人。我不知道是否因为他们有许多人头上绑着有斑点的头巾,她无意识中用了这么个怪字眼。”

福尔摩斯似乎对这解释完全不能满意地摇了摇头。

“这很难令人理解,”他说,“请继续你的叙述。”

“从那之后两年过去了,这段时间我的生活比以前更加孤寂。但一个月前,一个我认识多年的好友很诚恳地向我求婚,他的名字是阿米特基,波西·阿米特基——是瑞丁附近昆水镇的阿米特基先生的次子。我的继父对婚事没提出反对,我们将在春天结婚。两天以前我们房子的西侧开始进行一些整修工作,我卧房的墙被打穿了,因此我必须搬到我姐姐去世时的房间住,而且就睡在她睡过的同一张床。你可以想象,昨天晚上我醒着躺在床上,想到她可怕的遭遇,突然,在寂静的深夜听到一声她死前听到的那种口哨声,我吓得不得了。我跳起来扭亮台灯,但房中什么也没有。尽管这样,我还是因为太害怕了而无法再睡,于是我穿衣起床,等到天一亮我就悄悄出来,在对面的皇冠酒店弄到一辆小马车坐到赖德汉。从那时起这一个早上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见到你并求你帮助。”

“你做得很聪明,”我朋友说,“但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吗?”

“是的,全部。”

“罗列特小姐,你没有。你替你的继父隐瞒。”

“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福尔摩斯看着我们的访客放在膝上的手臂,将黑色蕾丝纱质衣袖向后上方推了推。五个小青点,也就是四个手指和一个拇指的印痕出现在白嫩的手腕之处。

“他虐待你。”福尔摩斯说。

女士羞红了脸,将她受伤的手腕遮起来。“他是一个狂暴的人,”她说,“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力气有多大。”

然后,很长一段沉默的时间,福尔摩斯下巴靠在双掌上注视着暴烈的炉火。

“这是一件十分严重的案子,”他终于开口,“在我决定调查步骤之前,我想知道许多细节,而且我们不能浪费一分一秒。如果我们今天就到史都克摩伦,有没有可能让我们检查那些房间而不让你的继父知道?”

“正巧,他提过今天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进城一趟,他很可能一整天都不在,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妨碍你们了。我们有一名管家,但她又老又蠢,我可以很容易地把她调开。”

“好极了。你不反对走一趟吧?华生。”

“完全赞成。”

“那么我们两个都去。你自己怎么打算?”

“趁我人在城里我随便办一两件事。我会坐十二点的火车回去,这样正好可以比你们先到家,等你们来。”

“那我们这就说好,我们午后不久到。我自己也有一些小事得处理。你不留下来一起吃早餐吗?”

“不,我得走了。我把我的麻烦告诉你之后,我的心情轻松了很多。今天下午我会等着你们来。”她将她的黑色面罩拉下遮住脸,轻步滑出房去。

“有关这件案子你怎么想?华生。”福尔摩斯靠回椅背问道。

“依我看这极其邪恶极其凶险。”

“是够邪恶也够凶险了。”

“如果这位女士所言属实,地板和墙壁也都敲击检查过,而且房门、窗子和烟囱都无法通过,那么她姐姐在面对她最终的神秘遭遇那一刻,无疑是一个人独处。”

“那么,那些夜间的口哨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位濒死女士所说的那些奇怪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出。”

“当你把晚上的口哨声和那群与老医生交往亲密的吉卜赛人联系起来的话,事实上我们有理由相信,老医生有意阻止他继女的婚事。那有关某条带子的临终吃语,以及最后,海伦·史东纳小姐所听到的一声金属声,可能是把用来扣门板的铁条放回去所造成的声响。我想这两个线索极可能就是这件神秘案子的破案关键。”

“那么,那些吉卜赛人扮演什么角色?”

“我想象不出。”

“我看这样的推论还有很多方面不能自圆其说。”

“我也一样。正因如此,我们今天才要到史都克摩伦去。我要看看这些反证是驳斥不了的,还是可能被推翻。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有感而发的感叹被猛地打断了,因为我们的门突然被冲开,一个身形巨大的男子出现在门边。他的装束很奇怪,是半专业人士半农人的混合,一顶黑色高帽,一件很长的双排扣大衣,及一双高绑腿靴子,手中摇晃着一支狩猎棒。他非常非常高,以至于他的帽子都要碰到门楣,同时他的宽度似乎也由门的一边顶到另一边。一张大脸布满了皱纹而显得憔悴,已被太阳烤成焦黄。他带着可怕的神情转身轮流看着我们,同时他那深陷而发出愤怒目光的双眼,以及他高薄而无肉的鼻子,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凶猛的老食肉鸟。“你们哪个是福尔摩斯?”这妖怪问道。

“是我,先生;但是我不认识你。”我的同伴平静地说。

“我是史都克摩伦的甘士比·罗列特医生。”

“是的,医生,”福尔摩斯温和地说,“请坐。”

“我不要坐。我的继女来过了,我跟踪了她。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这样的天气对这个季节来说是稍冷了一些。”福尔摩斯说。

“她跟你说了什么?”这老人狂怒地叫道。

“但我听说番红花会开得很好。”我的同伴沉静地继续说他的。

“哈!你想敷衍我,是吗?”我们的新访客说道,跨前一步,挥动着他的狩猎棒,“我知道你,你这无赖!我以前就听说过你。你是福尔摩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

我朋友笑了笑。

“福尔摩斯,爱管闲事、多嘴的人!”

他笑得更厉害了。

“福尔摩斯,苏格兰场跳出来的小玩偶!”

福尔摩斯痛快地哈哈大笑。“你说的真逗。”他说,“你出去时请记得带上门,因为会有很强烈的过堂风吹进来。”

“我说完了我的话自然会走,你来干涉我的事试试看。我知道史东纳小姐来过这里,我跟踪了她!我是一个危险的人,试试看谁敢挑衅,试试看!”他快步跨前,抓起拨火的铁钳,棕色的大手使劲一扭。

“听着,别犯到我头上来。”他咆哮着,将被他扭弯了的火钳用力丢入火炉,大步走出房间。

“他似乎是一个十分友善的人,”福尔摩斯笑着说,“我个子没他高,但假如他留下来,我会让他看看我的臂力并不比他差。”他说着,捡起了火钳,同样一用力,把火钳又给拉直了。

“把我当正式警察来侮辱我,这亏他想得出来!但是,这样让我们的调查更有味道了,我相信这回我们这位小朋友,不会再因为自己的不慎,让这个粗暴的家伙跟踪上她。现在,华生,我们先吃早餐,吃完之后,我要到法院公证处去一趟,我希望在那里能找到一些有助于我们调查此案的资料。”

福尔摩斯再回来时,已将近一点了。他手上拿着一张蓝纸,上面潦草地写了一些笔记和数字。

“我看到了那个医生妻子的遗嘱,”他说,“为了确定它真实的意义,我必须算出它的真正价值。他妻子去世时,总价接近一千一百英镑,现在,由于农产品价格跌落,已经变成不到七百五十英镑了。每个女儿结婚时可得二百五十英镑。因此很显然,如果两个女儿都结婚,那么这家伙就只剩了很小一份了,甚至就算只有一个女儿结婚,都会让他损失不少。我今早的工作并没有白费,证明了老家伙有很强烈的动机来阻挠这类事的发生。听着,华生,浪费时间太危险,尤其是这老家伙已知道我们对这件事有了兴趣。如果你已准备妥当,我们就叫一辆街车到滑铁卢。如果你能顺便将你的左轮枪藏进你的衣袋里,我会十分感激。一支爱利二号是对付一个能将铁钳扭弯的人的最佳武器。一把左轮和一支牙刷,我想,这是我们需要的全部东西了。”

到了滑铁卢,我们很幸运地赶上了开往赖德汉的火车,到了那边,我们就在车站的小旅店雇了一辆轻便的小马车,穿过舍瑞可爱的街道,一共走了四五英里路。这一天天气好极了,阳光普照,天上飘着几丝白云,树木及道路两边的灌木丛刚冒出了第一批嫩芽,空气中飘荡着潮湿泥土的美好气息。至少对我而一言,这春日美好的景致与我们要去从事的险恶探查是一个奇异的对比。我的同伴坐在马车前面,双臂互叠着,帽子一直拉到盖住眼睛,他的下巴垂至胸前,沉浸在深思之中。但是,他突然直起身来,轻拍我的肩头,指着远处的草原。

“看那里!”他说。

一片浓密的林地向着不太陡的坡地延伸上去,在最高处形成了一个小森林,在枝叶之间露出了一座十分老旧的大庄院的屋顶及尖顶两面的墙。

“史都克摩伦?”他说。

“是的,先生,那就是甘士比·罗列特医生的房子。”车夫说。

“那边还有一些建筑物,”福尔摩斯说,“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那是村里,”车夫指着较远处的一堆屋顶说道,“如果你们要去那幢房子,从这边的台阶上去,再走上穿过树篱的小路会近一点。看,就是那里,那位女士走着的地方。”

“你指的那位女士,我猜正是史东纳小姐。”福尔摩斯用手遮着阳光看着,“是的,我想我们最好照你的建议做。”

我们下了车,付了车费,小马车就嘎嘎地走上往赖德汉去的回程路了。

“我想到,”我们爬上台阶时,福尔摩斯说,“这个人会以为我们是建筑师或为诸如此类的正事而来,这可以防止他四处乱说。午安,史东纳小姐,你看我们很守信用。”

我们早晨的访客快步走上前来迎接我们,可以看出她脸上欣慰的神色。“我一直焦急地等着你们,”她叫道,热烈地与我们握手。“所有事情都顺利得不得了,罗列特医生去了城里,他不可能在傍晚之前回家。”

“我们很荣幸见到了医生。”福尔摩斯说,很简单地描述了早上发生的事情。史东纳小姐听了,整张脸变得惨白。

“天哪!”她叫道,“他跟踪了我。”

“看起来是这样。”

“他太奸诈了,我永远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安然避开他。那他回来后会怎么说呢?”

“他得防卫,因为他会发现碰到了比他更狡猾的人。今天晚上你得将自己锁在房里避开他,如果他用暴力,我们会把你送到海诺你阿姨家去。现在,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请立刻带我们去检查房间。”

该建筑物是盖满大片青苔的灰色石头建筑,中央部分耸起,两侧向外曲折延伸,就像螃蟹的两只鳌各向两边伸出一样。其中一侧的窗户已破损,用木板封住,同时屋顶也有一部分下陷,一幅残破的景象。中央部分维修得较好,右手边这一侧则看起来最新,窗上装有窗帘,烟囱中有蓝烟袅袅升起,显示出这家人就住这部分。有一些鹰架靠着顶端的墙架起,石墙已被敲破,但我们造访时没有看到任何工人。福尔摩斯在剪得很糟的草地上来回走着,并很仔细地察看了窗户外边。

“这,我想是属于你本来睡的房间,中间的窗子是你姐姐的,而最靠中间的这扇是属于罗列特医生房间的?”

“没错。但我现在睡中间这间。”

“我知道,是因为房子维修的缘故。对了,那顶端的墙看起来并没有必要修理啊。”

“是没必要。我相信那只是要我搬离房间的借口。”

“嗯!极有意思。那,这右厢房的另一面就是三间卧室房门所向的走廊。那边当然也有窗子是吗?”

“有,但很小,小到没有人能穿越。”

“你们晚上将房门锁上之后,从那一面没有人能进得了房间。现在,请你到你房间去将窗板扣牢好吗?”

史东纳小姐照着做了。仔细地检查了敞开的窗户后,福尔摩斯用尽办法想弄开窗板,但没成功,那里没有一丝缝隙能让小刀插入好顶开窗板的门扣。福尔摩斯拿起他的放大镜来,他仔细察看并试了试铰链,但它们是钝铁的,而且紧紧砌在大块石砖之中。“唔!”他迷惑地搔着下巴说道,“我的理论显然有错。如果窗板扣住,就没人能穿过这里。嗯,让我们看看里面能不能给我们一点线索。”

我们由一扇小侧门进到那三间房门开向的一条刷成粉白的走廊。福尔摩斯没要察看第三个房间,因此我们直接到第二间房,那就是史东纳小姐现在睡的房间,也就是她姐姐临终的房间。那是一间十分平常的小房间,天花板很低,有一个很深的壁炉,是模仿旧式乡村式房间的样子。一个咖啡色带抽屉的柜子放在房间一角,一张罩着白色床罩的窄床在另一角,另外有一张梳妆台在窗子左边。这些东西,加上两张小藤椅,就是这房间所有的家具了。除此而外,地板中央还有一小块威尔顿绒毡。四周墙上的嵌板是被虫蛀了的棕色橡木,十分老旧而且颜色已经褪落,极可能是最初跟屋子一起造的。福尔摩斯拖过一把椅子到角落里沉默地坐着,同时他的眼睛不断地来回巡视,想将房中每一处细节记下。

“那个拉铃接到什么地方?”最后他问,一边指着挂在床边的一条粗铃绳,绳端的穗须实际上已垂至枕头上了。

“它通到管家的房间。”

“它看起来比房间里其他的东西要新?”

“是的,它是两年前才装的。”

“我想是你姐姐要求的?”

“不,我从来没听过她用。我们总是习惯自己去拿自己要的东西。”

“是吗,看起来好像没必要装一条这么好的铃绳在那里。抱歉,我得查查地板。”他说着伏在地板上,手中拿着放大镜,快速地来回爬着,仔细地检查地板缝隙,然后他用同样的方法察看了四周的嵌板。接着,他走到床边注视良久,眼睛对着墙壁上下巡视。最后他抓住铃绳用力一拉。

“啊,是假的。”他说。

“铃不会响是吗?”

“不会,它根本没接上电线。这颇有意思。你可以看到它就系在那个小通气口上面的钩子上。”

“这多荒谬!我从没看过人家这样。”

“太古怪了!”福尔摩斯一边扯着绳子,一边喃喃道,“这房间有一两处地方十分怪异。譬如,建筑师怎么会笨到把通气口接到另一个房间,再经由那房间接通户外,干吗这样麻烦!”

“那通气口也蛮新的。”女士说。

“与铃绳在差不多的时候装的是吗?”福尔摩斯问。

“是的,那时候一起装修的。”

“它们似乎有同样奇怪的特性——假的铃绳,不能通气的通气孔。如果可以的话,史东纳小姐,我们现在去检查最里面那间房间。”

甘士比·罗列特医生的房间要比他继女的大一些,但家具也同样简陋。一张行军床,一个排满书籍的小书架,大部分是技术性书籍,一张扶手椅摆在床边,一张普通的木椅靠在墙边,一个圆桌,以及一个大保险铁柜,我们看见的差不多就是这几样了。福尔摩斯绕着房间慢步踱着,对每一件东西都带着极大的兴趣检视着。

“这里面是什么?”他轻敲着保险柜问。

“我继父的文件。”

“哦!那你见过里面的东西了?”

“只有一次,是几年前。我记得里面装满了纸张文件。”

“不会有只猫在里面吧?譬如说。”

“不,多怪的想法!”

“哼,看这个!”他拿起保险柜顶上放着的一小盘牛奶。

“不,我们没有养猫,但有一只印度豹和一只狒狒。”

“噢,是的,当然!印度豹就是大猫,但是我敢说,一盘牛奶对于它的需要而言差得太远了。还有一个地方,我希望弄清楚。”他蹲到木椅子前面十分专注地检查起来。

“谢谢你,这样就差不多了。”他说着,站起身来,将放大镜放进口袋,“哈!这里有件有趣的东西!”

吸引他目光的东西是挂在床角上的一条小狗链,但是这条链子末端绕回来打了个结,像用鞭绳做的一个圈套。

“你想那是干什么的?华生。”

“这是一条十分普通的链子,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这样子打结。”

“这就诡异了,不是吗?噢,上帝!这真是个邪恶的世界,尤其当一个聪明人想犯罪,那就更糟糕了。我想我现在观察够了,史东纳小姐,如果你同意,我们到外面草地上去走走吧。”

我从没见过我朋友的脸色像这回我们离开调查现场时那么严峻,那么眉头深锁。我们在草地上来回走了几趟,在他从沉思中苏醒之前,史东纳小姐与我都不愿打断他的思绪。

“这十分重要,史东纳小姐,”他说,“你必须绝对按照我的每一样吩咐去做。”

“我一定会。”

“这件事太严重了,绝不能有一丝迟疑。你的性命可能取决于你听话与否。”

“我向你保证,我把我自己完全交到你手上。”

“首先,我的朋友和我今晚必须待在你的房间。”

史东纳小姐和我一起惊诧地望着他。

“是的,必须这么做。让我解释一下。我相信那边就是村里的小旅店?”

“是的,那就是皇冠酒店。”

“很好。从那边可以望到你的窗口吗?”

“绝对没问题。”

“你继父回来时,你必须假装头痛,把你自己关在房内。然后,当你听到他进房睡觉时,你就打开你的窗板,解开铁扣,把台灯放在那里作为信号,然后带着你需要的东西偷偷回你原先的房间去。我相信,不管房间整修得如何,你在那里待一晚应该还可以。”

“噢,是的,没问题。”

“剩下的,你就交给我们了。”

“但你们会怎么做?”

“我们会在你房间度过一晚,并且找出打扰你的那个怪声音的来源。”

“我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有了结论了。”史东纳小姐伸手到我同伴的衣袖上说。

“也许我是有了结论。”

“那么,可怜可怜我,请告诉我我姐姐的真正死因。”

“我希望在我说出来之前能有更明确的证据。”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我的想法是不是对的,她是否死于惊吓?”

“不,我不认为如此,我想很可能是某些更具体的原因。现在,史东纳小姐,我们必须离开你了,因为如果罗列特医生回来看到我们,那么我们这趟工夫就全白费了。再见,勇敢点,如果你能照着我告诉你的去做,你就放心好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将威胁你的危险解除。”

福尔摩斯和我毫无困难地在皇冠酒店要到了一间卧房和一间起居室。它们在楼上,从这里的窗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通往小径的门和史都克摩伦大庄院有人居住的西厢。黄昏时分,我们见到甘士比·罗列特医生的马车经过,他巨大的身形坐在驾车的小男孩旁边隐约可见。小男孩打开厚重的铁门时有些困难,我们可以听到医生粗哑的吼声并看到他愤怒地挥动着拳头。小马车继续向前,几分钟后,当一间起居室的台灯点亮时,我们看到树丛中有灯光亮起。

“你知道吗,华生,”当我们在渐暗的房内坐下,福尔摩斯说,“今晚带你去真使我有些犹疑。那里很明显会有危险。”

“我帮得上忙吗?”

“你在场可能是无价的。”

“那我非去不可。”

“不胜感激。”

“你提到危险。很显然你由那些房间看到的比我多。”

“不,但我想我可能推论得比你多。我认为你看到了所有我看到的。”

“除了铃绳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东西特别,那东西的目的何在,我承认我想象不出来。”

“你也看到通气口了?”

“是的,但是我不觉得在两个房间中间通个小孔有什么不寻常。那东西小到连老鼠都很难通过。”

“在我们来到史都克摩伦之前,我就晓得我们会找到一个通气口。”

“福尔摩斯!”

“噢,是的,我是这么想的。你记得吗,在她的叙述中,她说她姐姐可以闻到罗列特医生的雪茄味道。那,当然我马上会联想到两间房间中一定有相通的管道,而且那管道可能非常小,否则检查官侦查时一定会注意到。因此我推论出是个通气口。”

“但那东西会有什么可怕之处?”

“呃,至少在时间上有很奇特的巧合。一个通气口做好了,一条绳子挂上了,一个睡在那床上的女士死了。这不能使你想到什么吗?”

“我还是看不出它们有何关联。”

“你看出那张床有哪里特别奇怪吗?”

“没有。”

“它钉死在地上。你以前看过这样钉住的床吗?”

“我想我没看过。”

“那位女士无法移动她的床,它得一直与通气口和绳子保持在相同的位置。我们称它绳子,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一条铃绳。”

“福尔摩斯,”我叫道,“我似乎能模糊地看到你所指的东西了。我们刚好赶上,来得及阻止一个暧昧而可怕的罪案。”

“够暧昧也够可怕。一个医生走上邪路时通常是顶尖的罪犯,他有胆子也有知识。帕麦尔及布契德就是他们这一行中的顶尖人物。这家伙心机更深,但是我想,华生,我们比他还深。但由于今晚结束之前我们一定得饱受惊吓,现在务必让我们安静地抽上一斗烟吧,也好让我们能有几小时的时间想些比较愉快的事情。”

大约九点钟时,树丛中的灯灭了,大庄院的那个方向完全沉入黑暗之中。两小时的时间慢慢过去,然后,突然地,钟敲十一点时,一道单一的灯光呈现于我们眼前。

“我们的信号来了,”福尔摩斯跳起身来说道,“那是中间那扇窗子。”

我们出去时,顺便与房东说了几句,跟他解释我们夜访一位老朋友,很可能会在他那儿过夜。几分钟之后我们已在外面漆黑的路上了,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一盏昏黄的灯穿透黑暗,在我们眼前闪烁,引导我们完成危险的任务。

进到庄院里并没有什么困难,因为老围墙有一些没修补的缺口。我们穿过树丛到达草坪,再穿过草坪,正准备越窗而入时,由一堆月桂树丛中突然窜出一个看起来可怕而变形的小孩,他四肢扭曲地摔倒在草地上,再快速穿过草地,消失于黑暗之中。

“上帝!”我轻声地说,“你看到了吗?”

福尔摩斯也像我一样惊吓了一下,他的手像老虎钳般紧张地抓住我的手腕,然后他发出一声低笑,嘴唇凑到我耳边。

“那是一个不错的家庭成员,”他喃喃道,“是只狒狒。”

我完全忘了医生钟爱的那些奇怪宠物,还有一只印度豹呢;也许我们随时会发现它爬上我们的肩头。我得坦白承认,我学着福尔摩斯的样子,脱掉鞋子进入卧室以后,心里才放松下来。我的同伴无声无息地关上了窗板,将台灯移回桌上,接着他仔细巡视了房间,一切都跟我们白天看过的一样。然后他才无声的向我移来,手圈成喇叭状,然后极轻地再次对着我的耳朵说话,他的声音轻到刚够我分辨出他所说的话:

“一点点声音都会使我们的计划失败。”

我点点头表示我听到了。

“我们必须坐在黑暗之中,他从通气口中可以看到灯光。”

我又点了点头。

“别睡着了,我们是生是死可能取决于此。把你的手枪准备好,我们也许得用到它。我坐床边,你坐那椅子上。”

我将左轮枪取出,放在桌角。

福尔摩斯带来了一根细长的手杖,放在床上伸手可及之处。手杖旁边他还放了一盒火柴及一截蜡烛。然后他熄了台灯,我们当下就被沉沉的黑暗包围了。

我要怎样才会忘掉如此恐怖的守夜呢?我听不见一丝声响,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但我知道我的同伴就睁着眼睛坐在我身旁几英尺之内,跟我同样紧绷着神经。窗板遮去了任何一丝光线,我们在黑暗中等待着。外面偶尔传来夜鸟的低鸣,有一次,一声猫叫似的长嗥就在我们窗边响起,这让我们了解,那只印度豹确实放养着可以自由活动。远处,我们可以听到教堂低沉的钟声每隔一刻钟响一次。每一刻钟似乎都显得好长!十二响,然后一响,两响,三响,我们仍然肃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可能降临的状况。

突然一丝短暂的微光由通气口的方向传来,很快消失了,继之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燃油和热金属的气味,显然有人在隔壁房间燃起了遮光的油灯。我听到轻微的移动声,然后又变成寂静,但是气味越来越怪。有半小时之久,我竖着耳朵坐着,然后,突然另外一种声音响起了——一种非常低柔平滑、如一缕小水气由水壶口冒出的声音。就在我们听到那声音的刹那,福尔摩斯由床上弹起,划亮了火柴,然后用他的手杖猛烈抽打着铃绳。

“看到了吗?华生,”他叫道,“你看到了吗?”

但我什么也没看到。就在福尔摩斯划亮火柴的时候,我听到一声低沉但清晰的口哨,但是突然亮起的火光照进我疲弱的眼睛,使我无法看清我朋友凶狠抽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我能看到他的脸色惨白,并布满了惊恐与作呕的神色。

就在他停止了抽打并瞪视着通气口时,突然一声我从未听过的最惨烈的叫声划破了死寂的夜,声音越来越大,是一种混合了痛苦、恐惧、愤怒的尖锐狂喊。后来他们说,远方的村落,甚至相当一段距离外的牧师住宅里的人,全被这个叫声惊醒。叫声令我们心底直发冷,我站直瞪着福尔摩斯,他也瞪着我,直到最后的回声渐渐地趋于沉寂。

“这会是什么?”我喘息地问道。

“这表示一切都结束了,”福尔摩斯回答,“而且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拿起你的手枪,我们进罗列特医生的房间。”

带着沉重的神色,他点亮了台灯,领先由走廊走过去。他敲了两次房门,但里面没任何回音,于是他转开门把走进去,我紧跟着他,手中握着上膛的手枪。

我们目光所及是一幅奇异的景象。桌上有一盏遮光的油灯,遮光板开了一半,一束强烈的灯光照在铁保险柜上,柜门是开的。桌旁的木椅上坐着甘士比·罗列特医生,穿着一件灰色长睡袍,他赤着的足踝由下头伸出,双脚插在一双红色无跟的土耳其拖鞋里。他腿上放了一根带着长链的短棒,就是我们白天看到的那根。他的下巴朝上翘起,双眼恐怖而僵直地瞪着天花板一角。绕着他额头的是一条奇怪的黄带子,上面有咖啡色的斑点,似乎是紧紧绑在他头上。我们进去时,他既没出声也没动静。

“那条带子!那条花斑带!”福尔摩斯轻声地说。

我向前跨了一步。一瞬间,他头上所绑的奇怪东西开始移动了,它自己竖了起来,由他的发际出现了一个蹲踞着的膨胀着颈子的菱形脑袋,一条令人作呕的蛇!

“这是沼泽地小毒蛇!”福尔摩斯叫道,“全印度最毒的蛇。他在被咬之后十秒内死了。实际上,天网恢恢,图谋者最终会掉进他替别人所掘的陷阱里。让我们将这东西打回它的窝里,然后将史东纳小姐移到安全的地方,再让郡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话时,迅速由死者的腿上拿过狗鞭,然后将绳套圈过去套住毒蛇的颈子,将它由那个恐怖的栖息地拖开,福尔摩斯伸直着手臂拉它,将它丢进保险柜里,并迅速将门关上。

这就是史都克摩伦的甘士比·罗列特医生死亡的真实经过,我没有必要再延长这已经过长的叙述,来说明我们如何把这事告诉那吓坏了的女孩,如何将她送上早班火车到她海诺的好阿姨那儿去,以及警察的侦讯是多么的缓慢,最后的结论是医生因不慎戏玩他危险的宠物致死。剩下一点有关这案子的疑点,福尔摩斯在我们次日回家的途中为我解答。

“我曾经,”他说,“有一个完全错误的推论,这告诉我们,华生,借由不完整的资料来推理是多么危险的事。吉卜赛人的存在,以及那可怜的女孩所用的‘带子’那两个字,毫无疑问是她匆忙中由火柴的闪光中看见的,足以让我走入彻彻底底的歧路。我唯一可取的一点是,当我清楚地意识到,威胁房间居住人的危险不可能来自窗子和房门时,我立刻重新检查我的想法。我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我跟你提过的通气口和那条垂到床上的铃绳上。等发现铃绳是假的,而且床又被钉死在地上时,立刻使我怀疑那绳子是用来让某样东西由孔中通到床上的桥梁。蛇的想法当下进入了我的脑中,尤其我已知医生从印度运来了一批动物,更让我觉得我可能走对了路。用毒而不被化学试验检出的想法,这只有受过东方的训练而且聪明又残忍的人才想得出来。由他的观点来看,这种急速致命的毒杀对他极其有利。事实上,只有极其利眼的法医才能分辨出两个毒牙所留下的小黑点。然后我想到了口哨声。当然他必须在天亮被害人看到蛇之前将它召回。他曾训练过它,可能是用我们所看到的牛奶,召唤时它就会回来。他将它在最适当的时间放入通气口,可以确知它会沿着绳子爬下落到床上。它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咬房间里的人,也许她可能整个礼拜都安然逃过,但迟早她会成为受害者。

“我进入他房间前,我已差不多完成了这个推论。我察看了他的椅子,发现他常站在上面,这当然是他为了够到通气口而必须做的。看到保险柜、那盘牛奶,以及那鞭绳的圈套,更扫除了我剩下的所有疑点。史东纳小姐听到的金属碰撞声,很明显就是她继父匆忙将那可怕的凶手关回保险箱的声音。一旦结论确定,我找出证据的做法和步骤你就很清楚了。我听到那玩意儿发出的嘶嘶声,毫无疑问,你也听到了,我马上点亮烛火并狠狠抽打它。”

“这使它由通气口爬回去了。”

“也使它转回去攻击它的主人。它挨的几下非常重,因此激发出它的野性,见人就咬。这样说来,毫无疑问,甘士比·罗列特医生的死亡,我有间接的责任,只是这并没有使我的良心受到严重的谴责。”

王知一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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