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杰克·芬尼

就当那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行社走进去,我在酒吧间遇到的那个陌生人这样对我说。问几个普普通通的问题——你的旅游设想啦,假期啦,诸如此类。然后稍微暗示一下那本小册子,但是切记不可直接提起,等他拿出来。假如他不拿,你就尽可能把这事忘掉,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见到,你不合适,就这么回事。假如你直接问起,他就会望着你,仿佛根本就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这些话,可是晚上喝过啤酒后有可能记得的事到了早上就变得模模糊糊啦,况且这个清早还下着雨呢。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一家一家地去寻找那个记在脑子里的门牌号。这时正值中午,在凄风冷雨的纽约西42街,像周围半数的人一样,我一手扶住帽檐,身披军用防水短上衣,缩着脑袋在斜落的雨点中疾走,而世界却是那样灰暗而真实。这就是绝望。

反正我不知道去看那本小册子的我究竟是谁,甚至是否真有那么一个我?叫什么名字?我这样问自己,好像已经在被人讯问。我叫查理·艾威尔,是个小伙子,在银行工作,当出纳员。我不喜欢这个差事,挣不到几个钱,以后也永远挣不到。我在纽约已经待了三年多,没结识几个朋友。真他妈的活见鬼,没什么可说的——看的电影比想看的还要多,书也他妈的读得太多,一想到要一个人在餐馆里吃饭就心烦。我的长相、才能和头脑都属一般。这些合乎你们的要求吗?我够格吗?

我找到了这个地方,200栋的地址,是一座假装很现代的旧式建筑物,破破烂烂,早已过时,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却又无处躲藏。这类玩意儿在纽约多着哪,特别是在第5街西段。

我推开通向狭长走廊的铜框玻璃门,走廊上铺着刚刚擦洗过的肮脏的瓷砖;漆成绿色的墙壁因为修补过而显得凹凸不平;一个金属架上挂着一块指示牌——黑底镶着白色的赛璐珞字母。有大约20个名字,在第二栏我找到了“艾克米旅行社”,在“艾尔油印社”和“艾贾克斯供应社”之间。我摁了老式铁栏电梯旁的电铃,电铃在通道里发出尖声怪叫,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响起一阵哐当声,接着沉重的链条轰隆轰隆缓缓朝我降下来。我差点转身就想逃——简直就像疯人院。

不过楼上的艾克米办公室倒与整座建筑物的风格不大一样。我推开毛玻璃门走了进去,宽敞的房间明亮而整洁,亮着日光灯。双层玻璃窗旁的柜台后面,站着一位个头高高、神情严肃的灰发男人,耳朵上架着一只话筒。他瞟了我一眼,点头示意我进去。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他与描述中的那个人十分吻合。

“对,联合航空公司,”他对话筒说,“航班,”——他瞅了瞅玻璃面柜台上的一页纸——“七—呃一三,我建议你提前40分钟办理手续。”

我站在他面前等着,倚着柜台四下看了看。他就是那个人,没错,除此之外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行社:墙上贴着五幅色彩艳丽的招贴画,金属架上挂着各色小册子,柜台的玻璃板下压着印好的时刻表。它看起来就这么个破样子,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我心想。我再次感到自己像个傻瓜蛋。

“能为你效劳吗?”柜台后的那个高个子灰发男人朝我微微一笑,将话筒放回原位。我忽然感到极度紧张。

“是的。”为了拖时间,我开始解开雨衣的纽扣。我抬头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想——旅游。”你这个笨蛋,太急了,我告诫自己,要耐心!我慌忙抬头想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可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嗯,有许多地方可以去。”他彬彬有礼地回答,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本细长的小册子,放在玻璃台面上,将正面掉向我。“飞向布宜诺斯艾利斯——另一个世界!”封面上端用浅绿色的两行字母这样写道。

我有礼貌地看了一段时间。上面一架银色的巨型飞机在夜间飞临一座港口上空,水面泛着月光,远方群山逶迤。然后我摇了摇头。我不敢说话,生怕说错什么。

“更清静些的地方?”他又取出另一本小册子:古树参天,满目萧瑟,斜阳穿过树杈洒向草坪——“缅因州的处女森林,可经由波(士顿)—缅(因)线前往。或者,”——他拿出了第三本小册子搁在玻璃台面上——“去百慕大现在正是时候。”上面写道:“百慕大,新世纪的古典田园。”

我决定冒冒险。“不,”我摇摇头说,“我要寻找的是个永恒的地方,一个可以定居和生活的崭新的地方。”我注视着他的双眼,“在我的余生。”说完后我感到极度紧张,又想找条退路。

可是他只是快活地一笑,说道:“真不知道该如何给您出主意。”他前倾身体,双肘支在柜台上,两手绞握在一起。我可以对他寄予希望,他的姿态表明了这一点。“你寻找什么?想要什么?”

我止住呼吸,脱口而出:“逃离。”

“逃离什么?”

“呃……”我略微犹豫:我以前从未用文字表达过。“逃离纽约,可以这样说吧。或者说城市。逃离烦躁。逃离恐惧。逃离在报纸上读到的一切。还有孤独。”

我知道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但是一时无法自制,话语如江水滔滔涌出。“逃离自己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事和过度的享乐。逃离仅仅为了活着而虚度的光阴。总之,逃离生活本身——它今天的模样。”我盯着他,又轻声补上一句:“逃离这个世界。”

他抬头看着我,两眼不带任何虚假审视我的脸,我心想他马上就会摇摇头说:“先生,你最好去找个医生看看。”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仍旧看着我,目光这回集中在我的额头上。他个儿很高,灰发拳曲,线条分明的脸孔显示出机智和温和,纯粹一副牧师的神态,慈父的神态。

他下移目光,直视我的双眼乃至眼底;审视我的嘴、下巴和下腭的轮廓,我忽然意识到,他毫不费力地在一刹那间了解到了我的许多东西,比我自己知道的还多。他忽然笑了,双肘支在柜台上,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攥成拳头的手,一边轻轻揉,一边说:“喜欢人吗?说老实话。我猜你不喜欢。”

“对。我很难放松自己,很难结交朋友。”我说。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你认为自己是个有理智的人吗?”

“我想是。我认为是。”我耸耸双肩。

“为什么?”

我无奈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回答。“怎么说呢——至少当我失去理智的时候,我总会感到歉意。”

他冷冷一笑,琢磨了一会儿,然后不以为然地面露笑容,好像准备说出一个不太文雅的笑话。“你瞧,”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这儿偶然会有一些像你这样的人来。为此我们准备了一本小册子……”

我大气不敢出。这正是我被告知如果他认为我合适就会说的话。

“……我们都已经把它印出来了,只为自己找乐子,明白吗?偶尔也提供给一些像你这样的顾客。因此我得提醒你,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就在这儿看。此事我们不愿声张。”

我诚惶诚恐地说:“我感兴趣。”

他伸手到柜台下面,摸出一本细长的小册子,开本和其他几本一样,放在玻璃台面上,朝向我。

我望着它,用手指尖把它拨近,生恐碰到它。封面深蓝色,像是夜空,上端印着一行白色的标题:“到迷人的凡纳(此处凡纳为一虚构地名,字母拼写与法国科幻作家凡尔纳(1828—1905)的名字仅一字之差。)旅游去!”蓝色的封面点缀着小白点——群星——左下角有一个圆球,大概是地球,缠绕着层层云絮。而在右上角,刚好在凡纳二字的下方,有一颗格外灿烂的星星,光芒四射,如同圣诞卡上的那种星。封面底端一行字横穿而过:“罗曼蒂克的凡纳,生活理应如此。”这行字旁边有一个小箭头,示意继续往下翻。

我继续往下翻,里面的内容与其他的旅游小册子极为相似——图片和说明,只不过这一本介绍的是“凡纳”,而不是巴黎、罗马或巴哈马(巴哈马群岛,位于加勒比海北部,为著名旅游度假胜地。)。小册子印制精美,图片逼真,我的意思是说,你看过彩色立体照片吗,就是那种效果,而且比那种照片更清晰。在其中的一幅画片上,可以看清草叶上闪亮的露珠,湿漉漉的。在另一幅上面,一段树干似乎凸出画面,是可以假乱真,用手摸上去方才相信那是光滑的纸页,而非粗糙的树皮。第三幅画片上那些缩小的面孔,则简直就随时可能张口说话,瞳孔明亮,朱唇湿润,肌肤柔嫩;在你凝视的时候,你感到那些人随时都可能活动起来。

我仔细观看一幅大幅通栏图片。画面好像是从山顶拍摄的,地面自脚下向一条幽谷延伸,随后重又升高,消失于另外一侧。两座山的斜坡都被密林覆盖,色彩无比鲜艳;碧绿庄严的树木漫向地平线,你只要一看见这样的密林,就能确信它是处女森林,从未被谁染指过。远方的低凹处,淌着一汪清泉,跟天空一样澄澈而湛蓝;在水流撞击鹅卵石的地方,雪白的浪花四下飞溅,仿佛你只要再凑近些细看,就能看清溪水在阳光下缓缓流淌。水流旁的空地上,有几间茅草顶的小屋,有的是木质结构,有的用砖或粘土砌成。图片下面的说明文字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居民地”。

“是个玩乐的好去处,”柜台后面的那个男人朝我手上的小册子点点头说,“可以解解闷儿。景色不错,对吧?”

我默默地点头同意,又将目光移回那幅图片,因为图片里的内容比我头一眼看见的要丰富得多。我不知道是如何产生这种感觉的,在仔细观察之后,我觉得这幅画面与美洲大陆刚被发现时的景色极为相似。这只是整座未被摧残、未被蹂躏的大森林的一部分,所有的河流都流淌着清澈的水;你甚至可以见到那些土著——他们上个世纪就已被斩尽杀绝——曾经在肯塔基、威斯康星和古老的大西北见过的情景。假如你有幸将那种空气吸进肺部,你会感到它要比这150年来在任何地方吸到的空气都要清甜。

在那幅图片下面的另一幅图片里,有七八个人在沙滩上玩耍——可能是湖畔,也可能是上面那幅图片里的那条河的岸边。两个小孩蹲在水边戏水,近处一群大人围成一圈,各自以舒适的姿势坐着、跪着,或蹲在金黄的沙粒上。他们在说着什么,有几个人抽着烟,多数人手里都拿着喝掉一半咖啡的杯子。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可以看出适值清晨,刚刚用过早餐。他们都面露笑容,一个女人在说话,其余的人在聆听。有个男人半蹲着,朝水面打出一个水漂儿。

于是你明白:他们用过早餐后利用上班前的二十分钟在沙滩上修身养性;他们是朋友,每天都这样聚一聚;于是你明白——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全都热爱,不管是什么样的工作;没有任何压力。还有——行啦,够啦!每天早餐后人家就花半小时时间坐着聊天,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坐在美妙的沙滩上。

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脸。这些脸相貌平平,大同小异,可是都绽开笑容。有的年轻极啦,二十多岁吧;有的看来三十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大概五十的光景。最年轻的那一对脸蛋柔嫩光洁,让人以为他们就出生在那儿。那是一个没有忧伤也没有恐惧的地方。其他那几个,特别是年纪大些的,额头上皱纹密布,嘴角也已经凹陷,可是也让人感到那些皱纹将不会加深,它们已被治愈而成为往日的遗迹。而在年龄最大的那一对的脸上,呈现出来的则是——可以说是永久的欣慰。没有哪张脸流露出怨恨;这里人人都充满欢乐。更重要的是,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快乐的生活,过去如此,未来也将这样,更不用说现在了,而且人家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一种要上那儿去的强烈的渴望从我内心深处涌出——到沙滩上去,用过早餐后跟他们一道沐浴清晨的阳光——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己。我抬头瞧着柜台后面的那个男人,脸上堆出微笑:“这个——很有意思。”

“是啊,”他也笑了起来,很惊奇地摇了摇头,“客人们总是这么感兴趣,这么动心,一般都不再问什么,”他发出了笑声,“只想知道价钱和其他细节。”

我点点头表示已经明白。“我想你对整个计划都比较了解吧?”我又看了看手中的小册子。

“那当然。你想知道什么呢?”

“这些人,”我轻声说,用手碰了碰一群人在沙滩上玩闹的那张图片。“他们做些什么呢?”

“人家工作,个个都一样。”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斗。“一般做自己乐意做的事。有的读书。根据我们的规划,有一个……”他又笑了笑,“……挺不错的图书馆。有的人干农活,有的人写作,还有一些人做手工活。大多数人都生儿育女,哎,这么说吧,他们做的事都是自己真心愿意去做的事。”

“假如没有任何事情真心愿

意去做呢?”

他摇头不以为然。“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总会有些什么事情是自己真心愿意去做的,只是在我们这种地方,没那么多时间去发现罢了。”

他取出一只烟叶袋,靠着柜台开始往烟斗里装填烟叶末,两眼看着我,一副很严肃很深沉的样子。“生活就摆在那儿,宁静而淡泊。有点像早期的拓荒公社,只是没那么些让人短命的苦役而已。有电,有洗衣机、吸尘器、自来水、现代化的浴室和现代医药,现代得很。但是没有收音机、彩电、电话和汽车。地方也不算大,人人都在小社团里生活工作,大多数生活用品都由自己动手制作。房子靠自己盖,当然有邻居帮忙。产品归自己所有,东西多极啦,但不得出售,也无法出售,根本就没有票券。他们跳舞、打牌、结婚,举行命名仪式、祝寿仪式和丰收聚会。还有游泳和各种体育活动。举办演讲表演,谈吐幽默,妙语连珠。走亲访友和相互宴请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任何压力,经济的或社会的都没有,不用为生活担惊受怕。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快乐的天使。”他又笑了笑,“我在背诵解说词呢,当然,开个小小的玩笑。”——他朝小册子点了点头。

“当然。”我低声说,又低头去翻看小册子,拨拉了一页。“居民地家庭”一条说明这样写道,下面果然有十几张小屋内部陈设的图片,而且很可能就是我在第一张图片上看见的那些小屋。其中有起居室、厨房、书房和院落,许多家庭按早期美洲的风格进行了装饰,只是看上去那些家具,比如石椅、碗柜、桌子和卷角的地毯的确是自己动手做成的,做得还算美观。另外一些家庭的摆设则具有现代味道,有一家甚至还显示出了明显的东方情调。

所有的屋子显然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一眼看上去就会感到,对于住在里面的人们来说,这些屋子是家,是真正的家。在一间起居室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缝制的题词:“没有比自己的窝更好的地方。”这句话看起来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不像是从哪本破书上抄来的。它显得异常自然,与环境极为吻合。

“你是谁?”我抬头直视那个男人。

他点燃烟斗,不慌不忙地将火苗吸进去,瞟了我一眼。“书上有,”他说,“在封底。我们——也就是说,凡纳人,最早的定居者——是跟你一样的人。凡纳是一颗有空气、阳光、土地和海洋的行星,像这颗行星一样,气温也相似。因此那儿的生活当然也就跟这儿的差不了多少。我们跟你一样,只是去得早了点而已。有些细微的结构差异,但无碍大局。我们读你们的詹姆斯·瑟伯尔、约翰·克雷顿、拉伯雷、艾伦·马普尔、海明威、格林、马克·吐温、艾兰·尼尔森;吃你们的巧克力——我们不生产;听你们的音乐;当然你们也会喜欢上我们的一些东西,尽管我们的思想、目标和历史发展的方向与你们的截然不同。”他微微一笑,喷出一口烟。“稀奇古怪,是不是?”

“是。”我清楚自己的回答有点荒唐,但忍不住一笑,脱口问道:“那凡纳在哪里呢?”

“按你们的计算方式,离这儿有好几光年。”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点恼火。

“那就是说很难去那里,是吧?”我问。

有那么好几分钟,他看着我;后来朝身旁的窗户转过身。

“你过来,”他说。我绕过柜台站到他的身边。“那儿,靠左边的地方——”他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烟斗柄指点着说——“是两栋大楼,背靠背盖起来。一栋的人口在第5街,另一栋的人口在第6街,看见了吗?就在大街中央,可以瞧见屋顶。”

我点点头。他又说:“在其中一栋的第14层住着一个男人和他的太太。他们家的起居室的墙壁是另一栋大楼的后墙,在另一栋大楼的第14层,住着他们的朋友。那家人的起居室的墙壁正好是这家人的大楼的后墙,也就是说,这两对夫妻彼此相距不到两英尺,因为两幢大楼的墙壁是连在一起的。”

这个个头高大的男人笑了起来。“可是如果罗宾逊夫妇要去拜访布莱登夫妇的话,他们就要从起居室走到前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电梯,乘电梯落下14层楼,然后来到大街上,走过一个街区。大城市的街区可长啦,碰上下雨天恐怕还得叫辆出租车。他们走进另一栋大楼,又穿过大厅,坐电梯爬上第14层,再穿过走廊,摁响门铃,最后才来到朋友家的起居室——而这地方离他们自己家的房间不过咫尺之遥。”

高个男人回到柜台前,我绕过柜台又站回另一侧。“我想告诉你的是,”他接下去继续说,“罗宾逊夫妇出游的方式就像是空间旅行,跨越遥远的距离。”他耸耸肩,又说,“如果他们能在不损害自己或墙壁的情况下穿越这两英尺距离——嗯,那就是我们旅行的方式了。我们不用跨越空间,免了。”他又笑笑,“在这儿吸口气——呼出去时就到了凡纳。”

我轻声问:“那他们就是这样去成的吗?图片里的那些人?你让他们去那儿。”

他点头。

“为什么呢?”我再问。

他耸耸双肩。“假如你看见一家邻居着火了,能救的话,你救不救呢?尽自己的能力,至少?”

“是的。”

“那就对了——我们也一样。”

“你认为我们有这么糟糕?”

“那你自己怎么看呢?”

我想到了早晨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标题,每天早晨都是如此,千篇一律。

“是不怎么样。”我说。

他颔首同意。“我们不可能让你们全去,甚至也不可能让很多人去,因此一直在挑选。”

“有多久了?”

“很久啦,”他笑笑,“我们有个人是林肯(亚伯拉罕·林肯(1809—1865),美国第十六任总统,被蓄奴派分子刺杀身亡。)内阁的阁员。不过直到你们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不久,才有了一点眉目。在那之前我们还一直只是旁观。1913年我们在墨西哥城开了第一家公司,现在在每个大城市都有分公司。”

“1913年,”我喃喃自语,记忆中仿佛忽然闪过什么。“墨西哥。对!是不是……”

“正是。”他笑了,接过了我的问题,“安布罗斯·比尔斯(安布罗斯·比尔斯(1842—1914),美国讽刺作家,著有《魔鬼辞典》等。1914年因愤世嫉俗远走战乱频仍的墨西哥,从此下落不明。据信被比乔亚的军队所害。)那年或是第二年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他活到1931年,一个老头儿,又写了四本书,我们都有。”他翻了一页小册子,指着第一幅大照片上的一间小屋说:“这就是他的家。”

“是不是克雷特法官?”

“克雷特?”

“另外一桩轰动一时的失踪案;他是一位纽约大法官,几年前忽然不见了。”

“这我不清楚。记得我们倒是有过一位法官,从纽约来的,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不记得他的名字。”

我隔着柜台朝他探过身子,凑近他的脸,点点头说:“我喜欢你的玩笑。非常喜欢。无法用言语表达。”随后又轻声补上一句:“什么时候不再是玩笑?”

他审视我的脸。“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得当机立断,列克星顿大街酒吧的那个中年汉子对我说过,因为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我清楚;我试过。我伫立沉思。一群不愿再看第二眼的人,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妞,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我又想到离开那间小屋去上班,下班后又得摸黑赶回去。最后我想到了图片上浓绿的峡谷和清晨阳光下奶黄色的沙滩。

“我去,”我低声说,“如果你允许的话。”

他依旧审视我的脸。“想清楚,”他严肃地说,“想明白。我们可不希望有谁在那儿不快活,哪怕你还有一丁点疑虑,我们都宁可——”

“我想清楚了。”我说。

过了一会儿,这个灰发的男人打开柜台下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块黄色的长方形小卡片。其中一面印了字。中间是一杠浅绿色,看上去像是一张去白色平原或其他什么地方的火车票。上面写着:“你好,去凡纳有效。不得转让。单程。”

“呃……多少钱?”说着我把手伸向荷包,心想不知他要不要我付钱。

他看着我的手在臀部的裤袋里摸索。

“你兜里的全部,包括零钱。”他笑笑,“你不必带钱了,我们可以用你的钱支付活动费用、电费、房租等等。”

“我没有多少。”

“没关系,”他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只挺重的印戳机器,就是在车站剪票口常见的那种。“我们卖过3700美元一张,也卖过6美分一张。”他将票放进机器里,一压把手,然后把票还给我。背面新印上去一行紫色的字:“当日有效。”下面是日期。我把两张伍元的钞票、一张一元的和17枚硬币放在柜台上。“拿上票去艾克米货栈。”灰发男人说,隔着柜台向我讲解去那儿该怎么走。

艾克米货栈一点也不起眼,你可能见过它——就是百老汇西边一条小巷里的一家小店。橱窗上很随意地漆着“艾克米”三个字。里面堆着在破旧房间里常见的坛坛罐罐,有一只破损的木质柜台和几只破椅子。像艾克米货栈这样的小店在那一带比比皆是——小里小气的剧院售票处、贼头贼脑的巴士售票处,还有就业办事处等等。你可以从它旁边经过一千次而没注意到它;而假如你住在纽约,说不定你也会开上一家。

我来到的时候,柜台后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嘴上叼着烟,正站得笔直在写什么东西;四五个人一声不吭坐在椅子里等待。我走进去时,那男人瞅了我一眼,注意到了我手里握着的那张票,等我将票出示给他看时,他朝最后一只空着的椅子点点头,于是我便坐了下来。

身边是一位姑娘,两手护住她的钱包。她的长相还算不错,甚至可以说挺好看;我想她可能当过速记员。小办公室对面坐着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年轻黑人,他太太膝上抱着一个小姑娘,坐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年约半百的男人,扭头看着屋外落在过往行人身上的雨点。他衣冠楚楚,头戴一顶灰色洪堡帽,很可能是一家大银行的副总裁之类,我暗忖,同时心想不知他那张票价值多少。

大约20分钟过去了,柜台后的那个人仍在写着什么。这时一辆破旧的小巴士驶到门外的马路边,我听见刹车的声音。巴士破破烂烂的,大概已被转了三四次手,旧漆上又新涂了红、白油漆,挡泥板上布满凹痕,车胎的胎面几乎已经光滑,不见一丝胎纹。车身上印着三个红字“艾克米”,司机穿一件皮夹克,戴一顶出租车司机头上常见的破布帽。这种车你常常可以在周围见到,满载衣衫褴褛、疲困无言的乘客,谁也不知道驶向什么鬼地方。

这辆车花了将近两小时才好不容易穿过交通拥挤区,朝前驶向曼哈顿的尖角。我们都一言不发,默默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透过雨点淅沥的车窗眺望外界。小姑娘睡着了。我透过车窗玻璃,看着淋得透湿的人们在巴士站旁挤成一团,看着人们气呼呼地砸着紧闭的车门,看着司机们的烦躁扭曲的脸。在14街我看见一辆汽车驰过一摊肮脏的积水,脏水溅了路旁一个男人一身;我看见那男人吐出脏话时嘴巴在动。前方红灯亮起,我们的车顿时动弹不得,这时人群纷纷从路边拥上马路,在我们的车和其他的车之间寻找出路。我看见成千上万张脸孔,其中没有一张是笑的。

我打了一会儿盹。接着在驶上长岛什么地方的一条灯光闪烁的高速公路时,我又沉入梦乡。醒来时车子正颠簸着离开高速公路,拐进一条泥泞的小路。我瞥见一座农舍,窗户漆黑。这时车子减速,颠了一下后停住了。随着一声刹车,马达声消失,我们停在了一座仓库模样的建筑旁边。

这是一座仓库——司机走过去将巨大的滑动木门推开,滑轮轧着生锈的铁槽发出咯咯响声。待我们拥进去后,司机松开木门,木门又隆隆作响地在我们身后关闭。仓库破旧潮湿,墙壁歪斜,一股牲口的味儿。脏兮兮的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未油漆过的木凳。司机用手电筒照着木凳,不慌不忙地说:“请坐在这儿。把票拿出来。”接着他依次在我们的票卡上扎了洞。就着移动的手电光,我瞅见地上撒着无数票卡,像是黄色的碎纸。他又走到了木门旁边,打开一条刚好可以挤身出去的缝,然后在夜空的映衬下挤出门外。

“祝你们好运,”他说,“在原地等着。”他松开木门,木门滑动着关上了,切断了他的手电筒的光。又过了一阵,马达轰隆作响,车子不紧不慢地开向远方。

漆黑的仓库悄无声息,只听见我们自己的轻微呼吸。时间在流逝,我感觉到一种冲动,非常想与身边的不管哪个人说说话。但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感到自己很不自在,很傻,

意识到自己只是坐在一个荒废破旧的仓库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消失,我烦躁不安地动了动脚,开始感到有点儿冷。忽然我似乎若有所悟——脸孔顿时因为气愤和羞辱变得通红。我们被耍了!骗了我们的钱不算,还把我们扔在这儿。我简直就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我站起来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走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想摸到电话或者叫警察。仓库的大门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但我推开一道缝挤了出去,然后掉头大声呼叫其他人出来。

你也许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手电筒一刹那的照耀下,每一个局部的映像都印入了你的脑海,并且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依旧存在。在我掉头的一瞬间,仓库里忽然一片明亮。从墙壁和天花板的裂缝以及布满灰尘的窗户中,射进来灼目的光,我张嘴惊叫时空气直灌肺部。我一辈子都没吸进过这么清甜的空气。我透过仓库一只脏兮兮的窗户,瞥见——比一眨眼还要短暂——下面有一座密林覆盖的非常壮观的v形谷,密林中流淌着一条蓝色的小溪,小溪边上两排低矮的房屋之间,一片阳光般金黄的沙滩。就在这一瞬间,这幅图画永远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沉重的大门缓缓合上,我夹烂了指甲也没能阻止住它——于是我自一人站在冷雨翻飞的暗夜中。

我花了四五秒钟——就四五秒钟——又把那门扳开。可是四五秒已经太久太久。仓库里空空荡荡,一片昏黑。除了一张破旧的松木凳,什么也没有,在我手中的火柴照亮下,只见地面上有一堆五彩纸。在用双手胡乱扳弄那扇木门时,我就已明白里面不再会有人;我知道他们在哪儿——知道他们正在意外的狂喜中,在那个绿意盎然的深谷里,大笑着朝家里走去。

我在一家银行干活,干一份我讨厌的活。每天乘地铁,在地铁里看报,读报上的新闻。我住在一间租来的小屋里。在一件破衣服的兜里,压在一堆皱巴巴手绢下面有一张黄色的长方形票证。票证上面写着:“你好,一次有效,单程赴凡纳。”背面印着日期。可是日期早已过期,票证已经作废,上面钻了一排小孔。

我又去过艾克米旅行社。刚一进去,那个灰发的高个子男人就走来,把两张五元的钞票、一张一元的,还有17枚硬币放在我面前。

“上次你来时把这些忘在了柜台上,”他沉重地说,直视我的眼睛,然后又冷冷补上一句:“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时又进来了一批顾客,他转过身去招呼他们。我极为无奈,只离开。

你就当那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行社走进去——在任何城市的哪个角落你都能找到它!问几个普普通通的问题——你的旅行计划啦,假期啦,随便问什么。然后稍稍提到那本小册子,但不要直接问起。让对方有时间审查自己。如果他认为行,如果你符合条件,如果你信——那就当机立断!因此你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我清楚,因为我试过。试试。试试。

沈东子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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