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康拉德·艾肯

它为什么会发生,它为什么偏偏会在它发生的那个时间发生,这点他根本就不可能说清楚;或许,甚至他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为什么,它就发生了。这个东西本身就是个奥秘,是一些被小心翼翼藏匿起来,不让父母知道的东西;而它所带来的绝大部分美妙的感受恰恰就来源于此。它就像是偷偷装在口袋里的某个特别漂亮的东西一样——一张罕见的邮票,一枚古钱,一些在公园小径发现的被踩变形的金链,一小块玛瑙,一个有着特别斑点或条纹的与众不同的贝壳——就好像这些东西一样,他随时随地都带着一种新鲜的,持久的并且与日俱增的拥有的美妙感受。它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拥有的感受——还有一种被保护的感受。就好像他的秘密给了他一个堡垒、一面墙,使他可以逃避现实,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这几乎是他关注到它的第一件事——不管那件事本身多奇怪——并且现在它又是这样,就在他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它第五十次发生了。这半个小时正好是地理课。布尔小姐正用一根指头慢慢地旋转摆在讲桌上的那个地球仪。那黄色的绿色的大陆转过去又转过来,学生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回答问题,现在坐在他前排的一个名叫狄德莉的小姑娘正在回答问题,她脖子上的痣长得极其有意思,它们几乎就跟北斗七星一个模样。她正站在那里跟布尔小姐讲赤道就是地球仪正中间的那条线。

布尔小姐的脸老老的灰灰的很和蔼,两颊边垂着几个硬硬的发卷,她的眼睛在那厚厚的玻璃镜片后来回地梭动,一闪一闪的,就跟小鱼游过一样,她的眉头极为有趣地皱着。

“啊!我明白了。地球系着腰带。或者是有人给它画了一道圈!”

“噢,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说——”

这时整个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不过,他却没有笑,或者说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他正在注意地球仪上大西洋和北冰洋的范围,当然了,它们都是白色的。布尔小姐现在正在给他们讲回归线、丛林、赤道附近湿热的沼泽,那些地方的鸟、蝴蝶,甚至还有蛇,那都是活的珠宝。就在他听这些东西的时候,随着一点努力,他早已将他的秘密放在了他自己和那些话语中间。真的是努力的结果吗?努力意味着有意去做,做的可能还是一些本身不太愿意干的事;而这却清清楚楚是一种快乐,并且几乎是自动出现的。他所要做的就是去想那个早晨,第一个早晨,接着再想其他的——但是它简单得可笑!它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念头——这也正是它变得如此精彩,如此持久的原因,而且也是它神秘的原因——一个愉悦的念头,这可以肯定,但同时,又很可笑地显现出了愚蠢。然而,耳朵里听着布尔小姐讲课(这时她已经开始讲北温带了)的同时,他从从容容地将思绪牵回了第一个早晨。

那只是在他醒来后的那么一小会——或许就是刚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但是那真的就是某个确切的瞬间吗?是有人一下子忽然醒过来?还是说它是逐渐来到的?但是不管怎么样,那是在他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赖在被窝里(在十二月份的早晨,这是最舒服不过的了)的时候发生的。突然之中,没有任何原因,他想起了邮差,他记得那个邮差。或许再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了。不过毕竟是他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听到邮差的脚步——当他还在那用鹅卵石铺的街道的顶头时,那沉重的靴子踩踏地面的脚步声就会远远地传来,接下来,那声音就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还有敲门声,每个门上的两下敲门声,和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穿过街道的声音,到最后他那笨重的脚步就会穿过那道门,然后传来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摇晃的沉重的敲门声。

(布尔小姐正在说“北美和西伯利亚广袤的小麦生产区。”狄德莉的左手有那么一会横在脖子后。)但是在这个特别的早晨,第一个早晨,就在他闭着眼躺在那里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等待那个邮差。他期待听到拐角处传来邮差的脚步声。这真是有意思——他从来没这么干过。邮差一直没有出现。他再也没有出现——再也没有在拐角出现。当他终于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早就走到了坡下,到了第一间屋子(这点他很肯定);虽然如此,那脚步声还是有点怪怪的,与以往不同——它们变得柔和多了,它们也变得模糊而难于分辨了;虽然节奏还跟以往一样,但是它表达了新的东西——它表达出了安宁、遥远、寒冷还有睡意。不过他立即就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晚上下雪了,就像在所有的冬季他所盼望的那样;就是雪让邮差的脚步声细不可闻,到最后也还是很模糊。就是如此!多么令人高兴啊!可能现在外头还在下着雪呢——今天将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雪花在大街上飞舞,在那些老房子前飞舞,轻轻的,静静的,拐角的圆石间开始出现了一片又一片三角形的积雪,一阵风吹来雪花就纷纷堆积在墙角;今天一整天都将会是这样,雪会积得越来越厚,外面也会越来越静。

(布尔小姐正在讲“常年积雪的土地”。)

每次这种时候,当然了(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都是闭着眼睛,听那个邮差逐步走近,听着他脚下打着滑重重地踩在被雪覆盖着的圆石上的模糊的脚步声;并且所有其他的声音——两下敲门声,一两声从远处传来的冷冷的声音,一只钟轻柔地响着,那声音就好像来自冰层之下——都好像有一种淡淡的抽象的意味,好像是从现实中抽象出来的——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被雪隔离了一样。但是最后,当他很高兴地睁开双眼往窗外看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他所期待的景象,他看到的是屋顶上灿烂的阳光;惊讶之中,他跳下床,往街道上看,结果看到的也不是期待中的景象,他看到的就是一些光亮的鹅卵石。

奇怪的是,这个怪异的事情所带来的效应——此后每天早晨,他都会感觉到雪在他周围飞舞,在他和现实世界之间,有一道神秘的雪幕。如果他没有梦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又怎么可能在醒着的时候梦到它呢?——还有什么其他理由能够解释它呢?不管怎么样,他的幻想已经真实得影响到他整个的行为了。现在他也不记得,到底是在哪一次他妈妈开始注意到他古怪的举止,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抑或是第三次?

“可是亲爱的,”——她在早餐桌上说道——“你到底怎么啦?你好像就没有听……”

从那以后,这种事情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布尔小姐现在正在问有谁知道地理北极和地磁北极的区别。狄德莉举起了她那闪着棕色光芒的手,他能看到她手指根部四个微微下凹的小坑。)或许既不是第二次也不是第三次——甚至也不是第四次和第五次。他怎么能肯定呢?他怎么能肯定那种愉悦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真正开始的呢?那时间间隔也不是很清楚……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那就是在某一次——或许是第二天,或许是第六天——他注意到那雪出现得更明显,声音也更清晰;而与此同时,邮差的脚步声则愈发的模糊。他不仅不能听到拐角处的脚步,甚至邮差到了第一间屋子他也听不见。在第一间房子之后,他才听见邮差的脚步声;然后,几天后,到过了第二间屋子之后才能听见;再过几天后,就要等到过了第三间。慢慢地,慢慢地,雪越来越大,飞舞之声也越来越大,街上那些圆石也越来越模糊了。然而每天早上,在他细细地聆听之后,走到窗口前,他就会发现屋顶和街道依旧是光光如也,没有任何改变。然而这却恰恰是他所期望的。它就是那让他高兴的东西,是对他进行报答的东西:那是他一个人独有的,不属于别的任何人。没有谁知道,就算是他的父母也都不了解。窗外依旧是光光的鹅卵石,而在这里,在他的心里,全都是雪。雪一天比一天大起来,整个世界也一天比一天模糊,所有丑陋的东西全部都被遮掩起来了,另外邮差的脚步也一天一天地变得细微。

“可是亲爱的,”——她在午餐桌上说道——“你怎么啦?人家跟你说话你好像根本就不听。我这是第三次让你给我递盘子了。”

他该如何跟他母亲或者父亲解释呢?当然了,他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他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装作有一点不好意思,一点歉意,然后突然装作对某件事或某句话恍然大悟,甚至还表示出一丝兴趣。猫整晚都待在外面。他左边的脸颊很奇怪地肿了起来——或许有谁打了他一拳,或许是被石子打中了。肯普顿夫人可能来了,也可能没有来喝茶。房子将被清扫,日期是在星期三而不是通常的星期天。他父母将会为他装一盏新灯——或许就是因为眼睛太疲劳,他才会经常发呆——说这话的时候,他妈妈一边笑眯眯地盯着他,手上还一边在干着活。一盏新灯?一盏新灯。是,妈妈,不,妈妈,是,妈妈。学习还是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几何太简单,历史太乏味。地理则很有趣——特别是它能带你去北极。为什么是北极?噢,嗯,当探险家很有意思。那将是另一个皮尔里或者斯科特或者沙克尔顿(这几个人均是极地探险家。)。他突然发现他不再对闲聊有兴趣,盯着桌上盘子里的布丁,他细细地听着,等着,然后再一次开始了——啊!它的开始也是那么的迷人——去听,去感觉——他真的能听到它吗?——那寂静的雪,神秘的雪。

(布尔小姐正在讲西南通道的搜寻以及亨得里克·哈德森,还有“半月湾”)不过实际上他的这份新经历也有一个让人苦恼的地方:这种感觉日益严重,让他和父母间有了一种误解,甚至于冲突。事实上这对他来讲,就好像他在过着双重的生活。一方面,他不得不当保罗·哈索曼,他必须以他的外表出现——穿着、打扮、在别人跟他说话时回答要机灵;另一方面,他还要不断去探索那已经向他敞开的全新的世界。毫无疑问,那个全新的世界更有意思、更精彩,并且是不可抗拒的。它比一切都美丽——超过了言语和想象——无法表达,无法形容。但是,在这两个世界中,在选择处于哪一个的问题上,他该怎么去处理呢?一个他必须起床,必须吃饭,必须跟妈妈说话,必须上学,必须做作业——并且,在所有的这些事情里,他必须尽力不让自己显得很傻。但是如果同时还要尽力获取另一个不易表述(如果不是根本无法表述的话)世界的欢愉——他该怎么办呢?他该怎么解释呢?如果要解释是不是很妥当呢?那会不会显得很荒唐?是不是这样就意味着他会惹上一些说不清的麻烦?

这些念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反复复,就像那雪一样的轻柔和神秘;它们并不完全是一种困扰,或许它们还是一种兴奋;他很高兴能拥有它们;它们的出现是可以感觉到的,甚至可以不用闭上眼睛,在看着布尔小姐,看着全班的同学,看着地球仪,看着狄德莉脖子上的痣的情况下,就可以用手去感知;尽管如此,他还是带着一种感觉用眼睛去看,去看那明显的内部世界,但是他看到的是雪,听到的是雪的声音,还有那慢慢的,细不可闻的邮差靠近的脚步。昨天,直到第六间屋子他才听见邮差的脚步声;现在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地上的积雪也越来越深,雪花飞舞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长久,让他感觉越来越舒畅。今天早晨,到他能够听清的时候,邮差已经到了第七间屋子——可能都已经上了几级台阶了:在听到两三声脚步声之后,他就听到了敲门声……随着邮差脚步声出现的地点越来越近,他每天白天的幻觉也越来越多。每天早晨起床对他来说也变得越来越困难,每次当他走到窗前,向外看——外头始终都是空荡荡,光光的街道。每天早餐时对父母象征性的问候,对他们询问的回答,以及收拾书包上学对他来说也越来越艰难。而且在学校里,要同时应对集体生活和那神秘的生活也让他越来越感觉到困难。有许多次他渴望——渴望告诉别人——渴望大声喊出来——渴望这一切立即停止,因为有一种遥远的感觉告诉他,这件事根本就有那么一丝荒唐——但是它真的荒唐吗?——他这个秘密中,神秘的力量使得它本身更加非同寻常。是的:必须保密。事情越来越清楚了。不管他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不管会给别人带来什么痛苦——(布尔小姐直直地盯着他,微笑着说道:“或许我们可以问问保罗。保罗一定会从他的白日梦中醒来回答我们的问题。是吧,保罗?”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扶在桌子上,眼光从容不迫地穿过大雪看到了黑板上。这要费点劲,但是却极为有趣。“是的,”他慢慢地说道,“那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哈德森河。他原本以为那是西南通道。不过他失望了。”他坐了下来,狄德莉回过头冲着他害羞地一笑,笑意中透露出了赞许和钦佩。)不管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痛苦。

这让人极为不解,极为不解。妈妈对他很好,爸爸也是。是的,他们就是如此。他想要对他们好一点,告诉他们一切——然而,对他来讲,有自己一片秘密的天空真的就不对吗?

在头天晚上睡觉的

时候,妈妈说,“如果继续下去,我的孩子,我们就得去看医生,我们得去!我们可不能让孩子——”她说啥来着?“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在一个遥远的世界”?反正他敢肯定他妈妈一定说了那个“远”字,然后他妈妈又拿起了一本杂志,看得很开心,不时地发出笑声,但是笑声中还是有一点不愉快的东西表达了出来。他感到了一丝歉意……放学铃声响了。那声音穿过大雪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看到狄德莉站了起来,几乎同时他自己也站了起来——但是没有她快。

在回家的路上,无时无刻,透过那伴随他的雪,他很开心地看着路上那些纯粹的外部的事物。两边人行道上的砖多种多样,并且排列成各种各样的花样。花园的围栏也是如此,一部分是木的,一部分是灰泥的,一部分是石头的。小矮树的树枝都搭在围栏之上;丁香树灰色的树枝上长着许多小小的硬硬的绿色的冬芽,鼓鼓的,外头还包着一层硬鞘;其他的树枝则黑黑的,瘦小干枯。一些脏乎乎的麻雀挤在灌木从中,黑乎乎的就像那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的枯死的果实一样。一只椋鸟站在风向标上喳喳地叫着。在下水道旁的水沟一角,有一张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报纸:上头是大写的eczema,往下是一封信,是住在德克萨斯福特沃斯松树大街2100号的阿米莉亚·d·克拉瓦斯写的,说使用卡利的膏药治好了她的顽疾。在水沟的另一角扇形的棕色烂泥滩旁边有一些树枝,一些从树上掉下来的死树枝,腐烂的刺蒺藜,在下水道入水口的地方,有一小堆亮闪闪的碎石,一些鸡蛋壳,一摊黄黄的锯屑,这些锯屑原本是湿的,不过现在都干了,而且结成了块,一块棕色的卵石,还有一些碎羽毛。再往远一点的地方看,是一条水泥人行道,在路一头有一个铜牌镶在地上,纪念建路之人。而在路的中段,有许多杂乱的狗的脚印,不朽地印在这水泥路面之上。这些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而且他还经常在上面走;用脚去踩那些狗的脚印,这对他来讲是一种奇怪的乐趣;今天他仍旧这么做了,不过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直想着别的东西。那是很久以前,铺路的水泥还没有干的时候,有一条狗踩了上来。或许它还摇了尾巴,不过这倒没有给印下来。现在,十二岁的保罗·哈索曼,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了同一条“河”,不过现在这条“河”已经结成坚硬地面了。在大雪中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而雪还在阳光中不断地下着。回家?

接下来就是一个有两根门柱的大门,那门柱上有两个卵石尖端朝下奇怪地立着,就像是哥伦布将它们立在那里,然后再用灰泥将它们固定住一样:一个永久的奇迹之源。就在它们旁边的砖墙上,印着一个字母h,大概是有什么用意。h?h。

绿色的消防栓上有一条绿色的链子拴在铜螺帽上。

那榆树,身上有一块腰子形的灰色伤口,他经常将手伸到这个口子里——去感觉那冷冰冰却是活着的木头。那个伤口,他一直认为那是被拴在上面的一匹马给咬的。但是现在,他只是随意地摸了一下,给了它一个宽容的眼神。还有更重要的事呢。奇迹。在他脑海里树木的念头之上,全部都是榆树。他脑海里人行道的念头之上,全是石块、砖头和水泥。甚至在他脑海里那鞋子,那顺从他意志踩在这个人行道上的鞋子的念头之上,还负担着一个重量——一个远远超过复杂秘密重量的重量。他看了看鞋子,它们并不干净;他疏忽了它们,因为他有一个很好的理由:那是日复一日不断增长的困难的一部分,是他早晨斗争的一部分。睁开双眼,起床,走到窗前,然后发现没有雪,再洗漱,穿衣,坐到椅子里吃早餐——不管会给别人带来什么痛苦,不过,他还是必须努力坚持与人隔绝,因为他那无法表述的经历要求他这么干。当然,对父母好一点是必须的,特别是当他们看起来很担心的时候,但是同样果敢坚决也是必须的。如果他们真的决定——像看起来的那样——去咨询医生,咨询豪威尔医生,让他对保罗进行检查,用听诊器检查他的心脏,还有他的肺,他的胃——嗯,这样应该够了。他将会接受这一切的检查。他还会回答他们的问题——或许他可能会得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答案?不会。那根本不可能。因为那个神秘的世界必须用一切代价去维护。

苹果树上的鸟巢空了——这季节鹪鹩早就飞走了。那小小的圆圆的黑黑的巢穴也不再有意思。鹪鹩们这会都待在别的屋子里,别的巢穴里,享受遥远地方的大树。但是这也只是一个念头,一个让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丝趣味的念头——就好像现在他触摸到了它的边缘;不过还有更深的东西,那早已被假定为更重要的东西;一些早已在他视线角落里逗弄他,同时还在他心灵的角落里逗弄他的东西。想着他是那么迫切地想得到它,那么焦急地等待它,(不过他自己还在享受这短暂的与鸟巢的嬉戏),就好像是对即将到来的欢乐有意的推延和美化一样,真的让人感觉很有趣。在他的微笑和那盯着鸟巢的原本超然而现在几乎不可理解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拖延;他知道他接下来要看什么:那是他家门前窄窄的铺着鹅卵石的小坡上的街道,他自己家的房子,坡脚下的小河,橱窗里站着一个纸人的杂货店——现在,想到这些,他转过了头,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透过大雪遮挡的阳光很快地看了看左右。

那朦胧的大雪,就像他先前看到的那样,还在不停地下着——在耀眼的阳光中,这白色的精灵还在不停地往下落,轻轻地平稳地漂着翻转着踌躇着,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那些光光的闪亮的鹅卵石则就像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一样。他喜欢它——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爱抚着它。它的美丽让人目瞪口呆——它无法用言语形容,超出了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梦。他读过的神话故事也没有一个能和它相比——那些神话故事没有一个讲到过这种特别的结合体,这种犹如仙境和别的什么结合而成的结合体,它无法形容,那就是一种模模糊糊和带着一丝愉悦恐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想着这个问题,他抬头看着他卧室的窗户,那窗户是开着的——他似乎看到了屋子内部,看到自己正半醒着躺在床上。他就在那里——就在这一瞬,或许他真的就在那里——比那个站在街边,一只手抬在眼上遮挡阳光的他更真实。他真的离开过房间吗,在这一段时间?自从那第一个早晨?是不是那所有发生的一切还都在那里继续上演?是不是那还是同一个早晨,而且他自己还没有完全醒来?甚至现在,那个邮差也还没在拐角出现?……这个念头让他感到高兴,并且自动地,在他想它的时候,他转过头朝那坡顶上看去。那里当然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人。街道空荡荡的很安静,并且因为它空荡荡,所以就显得更加的安静,突然一个念头出现了:数房子——很奇怪,他以前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干这件事。当然了,他知道那没有多少——那一间,在街道靠他这边就是邮差开始出现的地方——但是他仍然还是很震惊地发现,在他家房子前正好有六间房子——他家是第七家。

六家!

在惊讶中,他看了看自己家的房子——门上的号码是十三——这一来,他意识到那整个的事情正好并且应当而且还很荒唐地是他本当知道的事情。同样,他的发现让他意外,甚至有一点恐惧,一点仓促的感觉。他被催促——被逼迫。他不可能弄错——他皱着眉——今天早晨邮差的脚步声就出现在第七间房子,他家房子前。但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明天他将什么都听不到?今天听到的敲门声一定就是他自己家的门。那是不是还意味着——这是一个真正让他惊讶的念头——他再也听不到邮差的脚步了?——明天早上,当他意识到邮差的时候,邮差早已走过他家的房子,而大雪使得他的脚步完全不可闻?他将静悄悄地,秘密地到来,走过这大雪覆盖的街道,而他——保罗·哈索曼,将还在床上熟睡,或者是醒过来却什么也听不到?

但是那到底会如何?除非连敲门声也被大雪湮没——被它紧紧地冻住,或许吧?……但是那件事——一种模模糊糊失望的感觉慢慢地侵入了他的心头;一种淡淡的忧伤,就好像那些盼望已久的东西,一些特别有价值的东西被人拿走了一样。在这一切,一切美丽的进展之后,在那寂静的雪、神秘的雪中,邮差出现事件那慢慢的让人愉快的进展之后,随着大雪不断地落下、堆积,一天一天接近的敲门声之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之后,外面能听到的世界,也一天一天地缩小,缩小,缩小之后,在这一切之后,他还能占有那早已盼望的东西——还能在它们最后到他家大门前,像先前那样去数那最后几步神圣的脚步吗?它会不会在最后突然发生呢?或者还是它早已发生过了?没有那慢慢的,微妙的有威胁的变化,他还能沉迷于此吗?

他再次抬起头来,他自己的窗户在阳光下闪耀着,这时候他几乎有一种感觉:要是他还在屋子里,在床上就好了;因为那样的话就仍然是第一个早晨,还有六个早晨在等着他——或者,还有七个,八个,或者是九个——他怎么能肯定呢?——可能还有更多。

晚饭后,检查开始了。在灯光下,他站在医生的面前,静静地接受拍打和敲击。

“现在,张开嘴巴,说‘啊!”’

“啊!”

“再来一次,好吗?”

“啊。”

“慢一点,尽可能长一点——”

“啊——”

“好的。”

这一切多傻呀。就好像是“它”给他嗓子带来了什么问题一样!或者是心脏或者是肺有什么问题一样!

他动了动嘴巴,让它放松放松,在这么可笑地张了半天之后,嘴角都有点不舒服了。他避开了医生的眼睛,开始朝火炉走过去,从他妈妈那从绿色椅子上伸出的脚(穿着灰色的拖鞋)边经过,从他爸爸整齐地站在地毯上的脚(穿着棕色的拖鞋)边经过。

“嗯。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他感到医生正在盯着他,而出于纯粹的礼貌原因,他也回应着看了医生一眼,但是心中却是一种清晰的逃避的感觉。

“现在,年轻人,告诉我,——你感觉还好吧?”

“好,先生,相当好。”

“头不痛?眼睛也不花?”

“是,没有这些感觉。”

“让我想想。我们来拿本书,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好的,谢谢,那很有效果——嗯,现在,保罗,像平常一样拿着它,读一读——”

他拿起书开始读了起来:

“我还要赞美我们的城市,伟大上帝的智慧,这片土地的荣耀;马的力量,年轻力壮的马的力量,大海的力量……为你,克隆纳斯(泰坦神族人物。)之子,我们的波塞冬(指海神。),在荣耀中即位,在这些路上你驯服了那些骏马。那完美的桨,适合人的手,给人带来了不可思议的速度,跟着那些海中的仙女……噢,土地,那得到最多赞美的土地,现在是你将那些闪光的赞美在你的行动中体现出来的时候了。”

他停住了,将那沉重的书放了下来。

“不——在我看来——并没有眼睛紧张的迹象。”

屋子里一片沉静,不过他意识到了他面前三个人都在盯着他……“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他的眼睛——不过我相信那是别的什么问题。”

“那它会是什么?”这是他父亲的声音。

“就仅仅是这奇怪的心不在焉——”这是他妈妈的声音。

在医生看来,他们俩看起来似乎在很愤怒地与他争辩。

“我相信那是别的什么问题。现在,保罗——我很想问你几个问题。你会回答的,是吧——你知道我是你的老朋友,呃?好极了!……”

医生用他那胖胖的拳头在保罗的背上敲了两下——然后,他露出牙齿冲他笑了笑,不过那并不和蔼,也不亲切,而且同时他还在不停地用指甲刮他马甲上的扣子。在医生的肩膀后是火,那火焰犹如变戏法一样在黑黑的炉壁前闪个不停,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木柴爆裂的轻响。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让你感到紧张?”

医生又笑了笑,他的眼皮垂着,垂在他那小小的黑眼珠上,那黑眼珠中有一小点亮亮的光芒。为什么要回答?为什么要回答他?“不管会给别人带来什么痛苦”——但是那彻底就是麻烦,这需要抵抗,需要费神:就好像自己站在一个光亮的舞台上,在聚光灯下;就好像自己是一只受过训练的海豹,或者一只作表演的狗,或者是一条鱼,被人抓着尾巴拎出了鱼缸。要是他只是单纯地吠叫或吼叫那倒正好。与此同时,他在回味这最近宝贵的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的每一分钟都比以往更美丽,更惊险——?他还在看着医生眼里的那一点亮亮的光芒,医生脸上的笑容,还有妈妈的拖鞋,爸爸的拖鞋,还有那轻轻跳动的火苗,仿佛这一切都很遥远。甚至在这里,在这些有敌意的人的面前,在这灯光下,他还能看到雪,他能

听到它——它在墙的角落里,那里阴影最暗,它在沙发底下,在那通向餐厅的半开着的门后面。它轻轻地,柔柔地下着,它在空中飘荡、翻滚,在轻轻地跟他耳语,就好像它也注意到这是在客厅里,它要顺从客厅的气氛,它“小心谨慎”,“彬彬有礼”;它始终让自己不被人看见,消除它自身的一切痕迹,但是它清楚地发出了声音:“啊,等着!等到我们单独在一起!那时候我就会告诉你一些新东西!一些白色的东西!一些冰冷的东西!一些充满睡意的东西!一些停止的东西,还有宁静,还有那长长的闪亮的空间!让他们走开。把他们撵走。不要回答。让他们去,上楼回你的房间来,关掉灯,躺到床上——我会和你一起走,我会等着你,我会跟你讲精彩的故事,比《冰刀上的小凯伊》或《雪精灵》都要有趣——我会围绕在你床边,我会关上窗户,在门后边堆上一大堆雪,这样就没人能够进来。跟他们说!……”这嘶嘶的声音就好像是前面窗户下角落里慢慢飘下的雪发出的——但是他不敢肯定。他笑了,接下来他冲着医生开始说话了,不过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他,他的眼光仍旧盯在医生的后面——“哦,没有,我想没有——”

“但是你肯定吗,小伙子?”

他父亲的声音轻轻地,冷冷地传到了他的耳边——那轻轻的熟悉的训诫……“你不用马上就回答,保罗——记住,我们正在设法帮助你——仔细想一想,肯定之后再回答,好吗?”

在十分肯定的念头下,他又笑了。真是开玩笑!好像他根本就不肯定,连再次确认的必要都没有似的。这个严密的询问就是一个荒唐的闹剧,一个可笑的拙劣的模仿!对它,他们能了解些什么呢?就这些智力低下,这些脑子连普通人都不如的人?不能跟他们讲!现在,甚至现在,随着证据大量地出现,令人惊叹地出现,恐怖地出现在这个小屋之中,他们怎么才能相信“它”呢?——他妈妈会不会相信呢?不会——这再明白不过了,不管说出点什么关于“它”的事,哪怕就是一点暗示,他们都不会相信——他们会哈哈大笑——他们会说“荒唐!”——会认为那些关于他的事根本就不真实……“怎么啦?没有,我没有紧张过——我为什么要紧张?”

接着他直直地盯着医生那低垂的眼睛,从一只眼睛看到另一只眼睛,从一点闪耀的光芒看到另一点闪耀的光芒,并且冲他笑了笑。

医生似乎有点不安起来了。他坐回到椅子上,将两只胖胖的白手搭在了膝盖上。脸上的笑意也渐渐退了下去。

“好的,保罗!”他说道,很严肃地停顿了一下,“好像你对此并不太严肃。我想你可能不是十分清楚——并不是十分清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副很无助的样子。但是保罗的父母都没有说话——没有人帮他。

“你必须很清楚地认识到,意识到你并不完全是你自己?你不知道吗?……”

看着医生在这种窘境下,试图再次微笑,慌慌张张地很奇怪地看着他,真是有意思极了。

“我感觉很好,先生。”他说,再次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们正在试着帮你。”医生的口气严厉起来了。

“是的,我知道,先生,但是为什么呢?我很好,我只不过是在思考,就是这样。”

他妈妈很快地走上前来。一只手放在医生的座椅靠背上。

“思考?”他问,“但是亲爱的,你在思考什么呢?”

这是个很直接的质疑——并且本可以直接得到答案。但是在他解答它之前,他再次往门边的墙角看了看,好像是要再次确认一下一样。对于此次的所见,所闻,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微笑。它们还在那里,轻柔地转着,就像一只白猫的幽灵正在追一只白色的尾巴,而且还像先前一样轻轻地对他耳语。好极了!只要他能保持坚决,一切都很好。

“哦,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你们应该知道,你们有时也会这么做的!”

“你是说——白日梦?”

“哦,不是——是思考!”

“但是到底是想什么呢?”

“什么都想。”

他第三次笑了起来——但是这次,他正好抬眼看到了他妈妈的脸,看他妈妈脸上对他笑的反应,他吓坏了。由于恐惧,她的嘴大大地张着……这可太不好了!太不幸了!他知道这会带来痛苦,肯定的——但是他并没有意料到事情会这么糟。或许——或许如果他给他们一点模糊的暗示——?

“关于雪,”他说道。

“哦,老天,太奇怪了!”这是他父亲的声音。那棕色的拖鞋走上来了一步。

“但是亲爱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这是他妈妈的声音。

医生只是直直地盯着他。

“只是雪,就这么回事,我喜欢想它。”

“跟我们说说,孩子。”

“但是那只是雪。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都知道雪是什么东西。”

他几乎是带着愤怒说完了这番话,因为他觉得他们正在逼他。他转到一旁,这样他就可以不对着医生,而且可以更好地看着窗台和低垂的窗帘之间那片黑黑的角落,——那诱人的,令人心动的黑夜之中冷冷的角落。就在一瞬间,他感觉舒服多了,自信多了。

“妈妈——现在我能去睡觉了吗?我有点头痛。”

“但是我认为你说的——”

“就是那样。那就是所有的这些问题——可以吗,妈妈?”

“医生一结束你就可以走。”

“你难道不认为现在应该将这彻底进行下去吗?”这是他父亲的声音。那棕色的拖鞋又走近了一步,那嗓音是那种众所周知的“惩罚”的嗓音,响亮并且让人觉得很残酷。

“哦,没什么用,诺曼——”

突然之间,每个人都沉默了。虽然并没有直接面对大家,他还是可以感觉到大家都在极其紧张地看着他——死死地盯着他——就好像他干了些什么恐怖的事情,好像是个魔鬼一样。他能听到火焰正在轻轻地跳动;钟在滴答滴答响着;远远的轻轻的,从厨房里突然传来的两声笑声,刚刚开始就迅速地抑制住了;水管里水汩汩地流着;而沉默则在加剧,在蔓延,无边无际地笼罩在周围,时间也仿佛凝固住了,随着一切力量慢慢地充满倦意然而却很剧烈地集中,在一个新的声音出现后,沉默不可避免地“收缩”了。这个新的声音是什么,他很清楚。它有可能以嘶嘶声开始,但是却会以咆哮结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他必须逃走。它不能在这里发生——没有一句话,他转身就朝楼上跑去。

没多久,整个黑暗都被白色的“波涛”笼罩住了。夜色中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嘶嘶声——一个剧烈的骚动突然出现其中——一个冷冷的低低的嗡嗡声震得窗户直晃。他关上门,脱下衣服随手就扔了出去。那光光的黑地板就像一只木筏在雪浪中飘摇,几乎就要沉没,一会在浪尖,一会在谷底,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那雪在笑,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在他兴高采烈地跳上床时它不停地向他接近。

“听我们的!”它说,“听!我们马上就跟你讲先前所说的那个故事。你还记得吗?躺下来吧。闭上眼睛,现在——你不会再看到那么多东西——在这白色的黑暗中你能看到的那些东西,或许你是不是还很想看?我们会取代一切……听——”

美丽的不停变幻的雪跳着舞出现在了屋子里,一会前进一会后退,平平地展在地上,然后又像喷泉一样喷向天花板,摇摆着,不停地从那嗡嗡震动的窗户里飘进来的雪中补充自己,它再次前进,举起那长长的白白的胳膊。它说出了安宁,它说出了遥远,它说出了寒冷——它说——但是接下来一道可怕的亮光突然从开着的门外照了进来——雪不再嘶嘶地欢叫——一个异类的东西,一个带有敌意的东西走进了房间。这个东西向他直冲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用力地摇晃他——他不仅仅是感到了害怕,同时还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憎恶。这是什么?这个残暴的侵犯是什么?这个恼怒和憎恨行为是什么?这对他来说就好像他不得不向另一个世界伸出手去够它的答案——这也是他能够做的不太可能的努力。但是对那个另外的世界中那些驱赶的词语他还有足够的记忆。它们突然从他的另一个世界中蹦了出来——“妈妈!妈妈!走开!我恨你!”

随着这个努力,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一切都变得正常了:无边无际的嘶嘶声再次出现了,那白色的雪浪一起一伏就像是喃喃细语的海浪一样,细语声越来越大,笑声也越来越大。

“听着!”它说,“我们将给你讲最后一个,最精彩最神秘的故事——闭上眼睛——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故事——它会越来越小,它不像花开那样往外扩大——它是一朵花然后变成了种子——一粒小小的冷冷的种子——你听见了吗?我们正在靠近你——”

嘶嘶声这时变成了咆哮——整个世界都是一副巨大的移动的雪幕——但是就是现在它还在说着安宁,说着遥远,说着寒冷,说着睡意。

詹颂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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