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比尔·柯里德

伦敦的十二月,永远都是一年中最沉闷的一个月。黄色潮湿的大雾弥漫在街上,渗透到石头墙壁的裂缝里。但是有一年十二月,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分享着的贝克街212b号宅子却是异常暖和。在我品尝哈德逊太太准备的早餐时,火炉里已经生好了火。早餐是特地为了驱赶户外的寒气而准备的:英式鸡蛋葱豆饭,和我曾经在印度吃到的那种不一样;烤面包和鸡蛋;黄油麦片;新鲜烤饼;还有装在镀银的壶里的咖啡,那个壶擦得很亮,能从它圆滑的表面看到我脸庞变形的镜像。

福尔摩斯不是一个早起的人,没有和我分享食物,事实上,他在用前天剩下来的烟草准备他早餐前要抽的那管烟斗。他对自己非常满意,立即就点亮了那根气味混杂的烟斗。吸了几口之后,他在沙发上坐下,开始翻阅《泰晤士报》。他一般先是翻到私事广告栏(报刊上登载的寻人、寻物、离婚等启事的栏目),但今天他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我注视着他越来越激动地读着那东西。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道,在一块餐巾上擦了擦手指,“你似乎有些烦躁不安。让我来猜猜原因。”

福尔摩斯把烟斗放到附近的桌子上。然后,他抬起头,敏锐地注视着我。“你说吧,华生。你运用我的探案方法的能力已经吓倒我好几次了。也许,这又是一次。你认为是什么事情让我烦躁不安的?”

“明眼人都知道,是你在读的《泰晤士报》。”

报纸在福尔摩斯的手中飒飒作响,报纸上有某种化学药品留下的污迹,报纸经常是这样子的。

“是的,”他说道,“谁都知道,华生。你能够再具体点吗?”

“我当然能,”我马上振奋地回答道,因为我已经开始享受这种游戏的乐趣了,“你在读一篇关于圣玛丽乐博食尸鬼故事的文章。”

“华生,很好。你一次就击中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懒洋洋地坐在椅子里,开始解释:“我知道你认为理性是最重要的,所以只有不理性的东西才能让你这么不安。因此你肯定在读一些和灵异事件有关的东西。而报纸上最灵异的东西就只可能是声名狼藉的食尸鬼。”

“那些并非完全不理性的东西有时候也让我不安,”福尔摩斯说道。

我微笑了。“但是这个不同,我相信。”

福尔摩斯又摸了摸报纸。“你必须承认这张报纸上还有其他不理性的内容。”

“那毕竟是《泰晤士报》嘛,”我承认道。

“那么你也必须承认,你是以间接的方式才下定这个结论?”

“我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的意思是你通过阅读今天早些时候的报纸才下这样的结论。你看到我在读的报纸的页面,你知道什么样的文章会引起我的注意。”

“如果我真的是那么做的,那不正是推理吗?”

“绝对不是。你只是看到了报纸的页面,看到了文章。”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抗议道,“我的确是读过那篇文章,但我是根据你的不安和我对你思考问题的了解得出的结论。”

福尔摩斯对我浅浅地笑了笑。“好吧,华生。我相信你的推理能力是真的提高不少了,快和我一样强了。”

“你在开玩笑吧,福尔摩斯。但是,我想你是不会开圣玛丽乐博食尸鬼的玩笑的。”

“你猜对了。”

“推理。”我说。

“推理,不管怎么样,我承认那篇文章的确让我很恼火。我们的那些国人会这么愚笨,居然相信世界上真有灵异生物的存在,而且还是在我们的街区。”

“你不相信食尸鬼?”我问道。

“邪恶的不一定是超自然的东西,”福尔摩斯说道,“血肉之躯同样可以很邪恶。事实上,他们做得更恶毒。”

“我在印度和阿富汗待过一些时间,也许比你更加了解这种动物,”我回答道。

“是超自然生物吗?我不怀疑。”福尔摩斯折好报纸,拿起烟斗。他吸了好几口,烟斗才重新冒烟,然后他说,“关于食尸鬼,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都不需要仔细回想。我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当兵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

“首先,”我说,“‘食尸鬼’这个单词来自阿拉伯语‘阿尔枯尔’。这个词的意思就像是‘抓住’。”

“华生,你对这个神秘的单词的了解让我很吃惊。”福尔摩斯说道,“我是不是可以假设,食尸鬼习惯于抓住他们的受害者?”

“我也不是很确定,”我承认说,“食尸鬼可能真的有那种习惯,或者食尸鬼有可能和鬼魂不同,有肉体之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抓住一个。”

“我不想那么做?”

“真的不要吗?他们的脸很恐怖,皮肤已经腐烂,黄色的尖牙散发出肮脏、腐烂的尸体的味道,因为他们就是以尸体为食物的。”

“的确是次不愉快的就餐,”福尔摩斯看着餐桌说道,“根本不像你面前的美食。”

“我面前的美食,”我说道,注视着他的眼神,“我想自己已经把大部分吃掉了。”

“你相信一个食尸鬼宁可吃腐烂的尸体,也不愿意吃上这么美味的早餐?”

我犹豫了。“我也知道食尸鬼似乎是种不太可能存在的生物。在我和你认识的这段时间里,我知道,我们所遇到的所有一切东西,不管是吸血鬼,还是看似灵异的猎犬,都有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但我也知道,那些告诉我食尸鬼的人完全相信它的存在。其中有一个人甚至发誓说,他与其中一个斗过。在他看到它之前,它在吃一个刚刚下葬的小孩子的尸体,它用长钉似的爪子把孩子从地下挖出来。”

“爪子,啊?”福尔摩斯说,“我相信爪子挖东西很方便啊。但是,为什么这个食尸鬼会袭击圣玛丽乐博公墓呢,请告诉我。”

我想了想我在《泰晤士报》上读到的一些东西。事实上,那里并没有解释食尸鬼的出现,而只是一种夸张、生动的盗墓行为的描述。

“我不知道,”我说。

“我相信这种夜行动物已经来到了伦敦,找到了那个特殊的公墓,开始经常出没于那个公墓。”

“‘出没’似乎不适合用在这里。鬼神才出没。食尸鬼似乎有其他令人不悦的习惯。他也不一定是‘到’伦敦来,他可能一直都在这里。”

“当然,”福尔摩斯说道,“即使是食尸鬼,也一定是从某个地方来的,有个起源。那么这个到底来自哪里呢?”

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坦白地说,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食尸鬼的故乡。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为了抵挡早晨的寒气和大雾,窗是关着的,他把窗户打开。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听到街上沉闷的脚步声,而福尔摩斯敏锐的耳朵早已经察觉那个声音。然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一定有人需要你的帮助,要不然他才不会这么早就跑到你这里来呢。”为了训练我的推理能力,我这样说道。

“也许吧,”福尔摩斯说道,“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睡觉,我们马上就知道了。”

他说对了。一会儿之后,哈德逊太太把客人带到了我们的房间。他是个身材不高、棕色的皮肤、但却很壮实的年轻人。他开始环视这个房间,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似乎是被放大了。他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后就开始盯着福尔摩斯。

“你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吧?”他说道,嗓音柔和,但却很响亮。

“我就是。”福尔摩斯回应道。然后,他指着我说,“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我很荣幸,”我们的客人说,“我的名字是——”

福尔摩斯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本杰明·斯瓦拉。”

那个年轻人愣了愣。我并不奇怪。我已经看到福尔摩斯许多次这样推理了。

“你是圣玛丽乐博公墓的守夜人。”福尔摩斯继续道,“你是直接从工作岗位上跑到这里的。”

“太让人吃惊了。”

我并不像我们的客人那么吃惊。这个时候,我也想起了《泰晤士报》上提到他的名字。但我也得坦白,我的确不知道福尔摩斯是怎么推断出我们的客人就是那个守夜人。

“一点也不吃惊,”福尔摩斯解释说,“我看到你手上的老茧,那可能是经常使用铁铲的缘故。而且,我注意到你食指上的老茧,你左脚鞋子上的泥土是圣玛丽乐博公墓的泥土,而今天的《泰晤士报》说你刚刚被雇用。”

福尔摩斯经常告诉我,从一个人的手和鞋子可以推断出很多东西。他再一次证明了他的理论。

“而且,”福尔摩斯继续道,“你很明显是印度人的后裔。《泰晤士报》上提到的名字,你手上的老茧,鞋子上的泥土——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你就是文章所指的那个人。而且,你是直接从你工作的地方跑过来的。”说到这里的时候,福尔摩斯得意地看了看我,但我假装没有注意到,“因为你为所谓的圣玛丽乐博食尸鬼而苦恼,那些都是基本知识。”

“有可能是。”斯瓦拉说道,眼睛睁得很大,“但是,我怀疑伦敦肯定没有人能够依据这些现象得出你推断出的结论。”

“哦,也许还有另外一个人。”福尔摩斯说,“或者两个吧。不管怎么样,你跑来不是为了和我讨论我的推理能力吧。华生,让我们帮客人脱下外套,坐下来听听他的故事。”

我按他说的做了,还帮客人放好了帽子和围巾,当我们舒适地坐下来后,福尔摩斯就让斯瓦拉先生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个帕西(帕西(parsee),指那些因为宗教迫害而逃到印度次大陆的波斯人。)印度人,基督教的皈依者,福音牧师,”他说道,“我母亲是英国人。你肯定可以想象这种不寻常的家庭组合——至少在一些人眼里看来是这样的——成了惊恐的根源。不是我们自己惊恐,而是其他人。”

福尔摩斯对他点了点头。我以为他现在有些不耐烦了。也许,他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故事的关键。

“我说了,我的父亲是位牧师,”斯瓦拉继续说,“但是他的教区里”——这里他提到了一个在谢菲尔德郊区的住宅区——“有些事情变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什么事。我们教区的花园里到处盛开着玫瑰,蜀葵长得比我还高。蜀葵里有蜜蜂,但是我们不在乎。”他摇了摇头,“但是,你可能不想听那些东西。我们在那个地方度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时光。之后,形势越来越困难。不幸的是,我们离开乡下的家,来到了伦敦,事情就起了变化。”

福尔摩斯现在似乎更加感兴趣了。“什么东西变得困难了?”他问道。

斯瓦拉没有看他的眼睛,“发生了……意外。”

“什么意外?”

“让人不高兴的意外。”

“请说得再具体一些,”福尔摩斯说道,斯瓦拉转身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任何你可以和我说的事,都可以和华生医生说,”福尔摩斯说道,“他是一个正直的人。”

斯瓦拉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教区的一些房子上出现一些污言秽语。小动物和宠物开始丢失,后来我们发现它们都被恶毒的人杀害了。一些人……一些东西……吃掉了它们,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子的。那都是我的错。”

“你跟这些事情有关吗?”

“不,我永远都不会做这么可怕的事情。我从孩提时就皈依了父亲的基督教,但是有些人认为我是罪恶的,真难以忍受这样的指责。”

“有人埋怨你和你的家人的过错,是确有其事还是凭空想象?”

“我向你保证,那都是臆想的。我父亲是个坚定的基督教徒,他的信仰也感染了我和我母亲。我们家唯一的错误就是他们的婚姻以及我的出生,所以我们才搬走的。”

“那么,现在这样的意外没有了吗?”

“我原来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我想他们又开始了。”

“食尸鬼?”福尔摩斯问道。

“是的,食尸鬼。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会激怒这么恐怖的恶魔。他跟我到了这里,现在,连我自己争取到的这个卑微的职位——挖墓人和墓地的看守人——都没有办法保住了。”

“这些传说中的灵异怪物的罪行,不应该怪你。”

“有人把我的过去告诉了那个公墓的主人,我的假想罪恶就像那个食尸鬼一样,再次跟上了我。”

“而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想要让你身负如此奇怪的罪恶?”

他耸了耸肩膀。“谢菲尔德有很多人不喜欢这样的异族通婚,他们更加不喜欢异族通婚诞生的孩子。”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

说道,“这种人到处都是,有没有特别值得留意的人?”

“斯坦利·福布斯是其中之一,他在学校的时候以折磨我为乐。他和他的朋友使我的生活……非常不愉快。”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知道他说的意思,他和其他人一样深知学校暴力。“我可以相信,我想你没有看到食尸鬼。”

“我看到了,福尔摩斯先生。”

“你看到了?”

“是的,但只有一次。”

“那么,他看起来像福布斯吗?”

“不,一点都不像,比他更加恐怖。不像我见过的任何死人或是活人。”

“根据我从《泰晤士报》上读到的报道,那个食尸鬼打开了墓地,毁掉了你负责的墓地的尸体。”

“是的,的确如此!”斯瓦拉大声说道,越来越激动,“我看到不仅一次,非常可怕。尸体被撕烂了,扔得到处都是。他们的寿衣被撕成碎片,脸被撕破。再勇敢的人也会被吓倒。”

“我并不怀疑,”福尔摩斯说道,“但是我想亲眼看看。”

斯瓦拉摇了摇头说:“我非常想得到你的帮助,但是我不赞成你去与食尸鬼面对面。它太——”

“恐怖,”福尔摩斯说道,“可怕。我知道。但是,华生和我见过很多和食尸鬼一样可怕的东西。有没有办法知道,它一般在什么时候来袭?”

“什么时候都可能来。但是,一般情况是在新的葬礼之后。”

“下一次葬礼是什么时候?”福尔摩斯问道。

“明天,”斯瓦拉说道,“如果这次我没有办法阻止食尸鬼侮辱尸体的话,我肯定就要失业了。如果我的父母都做得很好,那也不会怎么样。但是,自从我父亲来伦敦之后,一直找不到一所要他的教堂。他现在为蔬菜水果商工作,收入很微薄。我挣的钱也才够家里糊口。”

“华生医生和我明天晚上会和你一起站岗,”福尔摩斯说,“我们倒要看看这个食尸鬼能做什么,但是别告诉任何人我们也会在那里。”

尽管斯瓦拉要求我们不要去,但是显然他很高兴,下一次他遇见食尸鬼的时候可以有伴了。他离开的时候,和我们俩都握了手。在他走了之后,我问福尔摩斯:

“你确信自己真想会会那个可恶的怪物?”

福尔摩斯两眼放光。“最近日子有点闷,华生。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可做。你会和我一起去的吧?”

我坦白说自己不能去。福尔摩斯走向煤斗,那里藏着他的雪茄烟。他选了一根,我等他点着后,才开口说:“你不相信食尸鬼是超自然生物,但如果你错了呢?”

他吐了两口气,烟雾萦绕在脸庞的周围。然后他说:“华生,你知道的。我之前也错过的。”

“我承认,你很少犯错。”

福尔摩斯微笑着,微微地点了点头。“我不想这次也错。超自然生物?他们是不存在的,亲爱的华生,你是知道的啊。”然后,他又吐了好几口烟雾,继续说道,“你对公墓了解多少,华生?你对人类中的食尸鬼又了解多少呢?”

在我明白他的意思前,得先思虑一番,然后我说,“你是在说像布柯和哈尔(1828年,威廉·布柯和威廉·哈尔谋杀案曝光,他们总共将17具受害者的尸体卖给爱丁堡医科大学,最主要的主顾是罗伯特·诺克斯医生。)一类的人吗?”

“布柯是个屠夫,哈尔是个小偷,诺克斯是那个买牛肉的男孩,”福尔摩斯说道。他不喜欢诗歌,但是当我们谈到那些关于可恶的罪犯活动的打油诗时,他和任何英国人一样熟悉。

“一些容易熟记的调子,”他继续说道,“但是,我并非那个意思。华生,如果你仔细想想,他们与这个食尸鬼毫不相干。布柯和哈尔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食尸鬼。作为一个医生,你应该记得,他们把受害者尸体卖给解剖学校,实际上就是卖给诺克斯医生。但是,他们不是直接从坟墓里盗窃尸体。现在,我倒是想起了那些罪孽深重的盗尸男孩,比如说声名狼藉的罗伯特·克劳奇。”

“当然,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些盗尸人。但是,自从议会通过议案,规定让救济院和太平间之类的地方向医生们提供医用尸体后,现在已经没有克劳奇那种人了。”

“当然,华生。我记得,那个议案是在一八三二年通过的。你在医学训练中得到的尸体是合法的。那么,公墓的呢?我现在说的是伦敦的这个公墓。”

我确信,福尔摩斯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通常都会自己领悟到。我自己也碰巧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情。这都是我在医学院的时候,大家讨论过的事情。所以,我也很高兴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有一段时间,”我说,“那也不是很久远的事情。那个时候,坟场大多就是教堂的墓地。这对公众的健康带来了极大的危害。教堂的墓地很拥挤,有时候,你甚至可以看到死人的骨头从地下钻出来。孩子们在尸体上行走,这些尸体刚刚被埋葬在浅浅的墓穴里,上面就是教会学校和礼拜堂的地板。上面的活人呼吸着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有毒气体。这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不健康的。所以政府就通过了法律,允许私人建造公墓,比如说圣玛丽乐博就是其中的一个。”

“华生,你没有让我失望啊。”福尔摩斯漫不经心地从烟斗上挑去烟灰,“你就是有很有用的情报。你在讲这些的时候,似乎都不怕那些尸体和腐尸。”

“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我说,“死是没什么可怕的。死是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很多人害怕自己生命不可避免的结束。就像有些人害怕那些和我们肤色不一样的人。其实,死亡和不同人种的肤色一样都是非常自然的。”

“无知才是他们恐惧的根源,”我说,“这也是人类恐惧的根源。”

“华生,说得很好。那么,我们都不是无知的人。所以我们就不该害怕食尸鬼。如果他们是超自然生物,他们也只可能存在于那些无知的人的心里。如果他们是人类,我们就可以打败他们。”

“我想也是。那么,你是说斯瓦拉无知?”

“不完全是。但是,在他父亲的教诲下,他肯定耳濡目染了一些民间传说。一个父亲告诉他的孩子关于自己本土的文化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孩子也喜欢听妖魔鬼怪的故事。而在他们讨论本杰明遇到的这些意外时,他父亲肯定和他提过食尸鬼的故事。”

“那么我呢?”

福尔摩斯对着我微微地笑了笑。“华生,你和我一样不相信食尸鬼。你可能假装相信,至少有那么一点,你可以回想自己在印度的那段时光和听说的那些事情。但是,我知道,在你的心灵深处,你是最坚定、最理智的人。”

“谢谢你,福尔摩斯,谢谢你对我的理智的肯定。但是,有的时候我必须说,我比你想的更容易受骗。”

“那么,我们明天去公墓的时候,看个明白就好。”他说道,手中转动着烟斗,略有所思地看着,“华生,你最好把手枪带上。”

“我肯定要带的。”我说道。

尽管天气还是很糟糕,但那天余下的时间和第二天的大部分时间里,福尔摩斯还是待在外面。他没有讨论他的去处,也没有向我解释。我也没有问他。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他那偶尔没有解释的离开。

我俩去公墓的那个晚上和前几天晚上一样天气糟糕。浓重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十分寒冷,在我们去公墓的路上,汽油灯上都起了晕环。我和福尔摩斯似乎是这条幽暗的大街上仅有的行人。当然,我俩偶尔也会看到由于石子路崎岖不平而咔哒作响地驶过的马车。

当我们到达公墓门口,福尔摩斯示意他会走在我的前面,那条路蜿蜒地在墓碑和坟墓之间延伸。

“你要做的就是跟着我。”他说道,“我会带你到刚刚下葬的乔纳森·何尔登的墓前。”

“何尔登?这个名字不熟悉啊。”

“本来就不是你熟悉的人嘛。他只是最近下葬的家伙。就是这个原因,我们的食尸鬼很有可能来光顾他。快点,华生。我们不想错过与这个有趣的鬼怪的约会。”

我跟着他。路越走越黑,我们离大街也就更远。公墓的路上没有汽油灯,似乎那些灯会打扰在这里安睡的死者。福尔摩斯伸手到自己带护肩的斗篷里拿出一个黑色的提灯,他点上灯,在幽暗的灯光下,我们向前走。我们走过低低的墓石和花岗石墓碑,上面装饰有白色十字架、祈祷的双手、飞翔的老鹰和升天的年轻人,轮廓隐约可见。大雾环绕着较高处的几块墓碑,遮蔽了它们的地基。我感觉自己能够闻到新翻动的墓地的气息。我停下来,抹去脸上的雾水,安慰自己这只是大雾的缘故,而不是出于内心的焦虑。

“我们到了。”福尔摩斯说。我必须承认,自己有一阵非常惊恐。

黑色提灯的幽暗灯光照在一堆黑土上,站在边上的是一个男人的身影,我猜想那应该是斯瓦拉。那个男人朝我走来,我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紧握住藏在那里的手枪。

“很高兴你们能来,”斯瓦拉说道,那么说来的确是他。在他走近的时候,我认出了他。“如果食尸鬼出现的话,我还是很担心你们的安全。”

“他以前在这里出现过,而你却没有受伤。”福尔摩斯问道,拉下提灯的外罩。

周围一下子变成了怪诞的半黑状态。天空朦胧,没有月光的影子。倒是大雾在这个时候似乎发出了磷光。我还能够看清楚周围的东西,只是模糊不清,像是在梦里。

斯瓦拉看着这块新墓地,走到我们边上。“我没有告诉你们整个故事。”

“我很想知道。”福尔摩斯说道,“如果食尸鬼如此凶险,你怎么可能幸免于难呢?”

“我逃跑了,”斯瓦拉说道,他的眼睛还是望着地面,“我无法面对。实在是太恐怖了。”

“今晚,你得面对他,”福尔摩斯说道,“我和华生医生会和你在一起。”

福尔摩斯看了看周围怪异的墓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这个位置不错,华生,既不是太远,也不是太近,食尸鬼肯定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我望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大坟墓,前面是纪念逝者的一块墓碑,要是在白天阳光的照耀下,肯定是白晃晃的,而现在只是泛着怪异的灰色亮光。坟墓上装饰的雕像显然代表了一具正在复活的肉体,穿破泥土的桎梏,从冰冷的地下升起。

“我俩应该在那块大墓碑后面等待,”福尔摩斯继续说,“假如食尸鬼出现,我们就与他正面对抗。”

“那么我呢?”斯瓦拉问道,这个时候他终于抬起了头。

“按你平常的办,”福尔摩斯说道,“就像什么都没有变化。”

“自从食尸鬼侵犯墓地以来,我就一直坐在附近看着坟墓。”

“很好。就那么做吧,我们要走开了。”

说完那句话,福尔摩斯带我来到那座坟墓的背后,虽然身处那种阴森森的环境下,我俩还是尽可能地放松。福尔摩斯从来都不在乎寒冷和潮湿。但是,我得承认,寒冷和潮湿似乎都已经渗透到我的关节里。在寂静的黑暗里,我浑身僵硬。坚硬的土地和我靠着的更为坚硬的墓碑都没有丝毫缓解的作用。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福尔摩斯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想自己那个时候正在打盹呢,因为我神经反射般地从坟墓后面跳出来,手伸进裤袋里掏枪。

“还没呢,华生,”福尔摩斯小声说,“但是应该快了啊,过来。”

他站起来,爬到坟墓的角落凝视一番之后,示意让我跟上。我跟了上去,自己的关节抱怨似的吱嘎作响。我在坟墓的边上看到的一切,马上让我惊醒,不再在意抱怨的关节了。

斯瓦拉惊恐万分地站在坟墓边上,坟墓上空飘浮着一张像圆球一样、牙齿不齐的食尸鬼的脸,他的嘴巴扭曲变形。他突然向斯瓦拉袭来,斯瓦拉抡起藏在边上的一把铁锹向他打去。他没有打中,那个可怕的食尸鬼头颅飞走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然后又飞扑过来。斯瓦拉再次用铁锹打他,还是没有打中,于是将铁锹向头颅扔去,头颅很轻松地避开了。斯瓦拉想站稳,但是他的膝盖一弯,人倒在了地上。

“华生,动手!”福尔摩斯大叫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取出枪,向那个可怕的、向我们袭来的头颅开枪。第一枪没有打中,而福尔摩斯已经离开,朝坟墓方向跑去。我又开了一枪,这次算是命中了,但是结果却让人出乎意料。那个食尸鬼的头颅炸成了碎片,飘走并消失在大雾中。

福尔摩斯已经跑过坟墓,穿过边上的一块方尖石碑。开枪的声响还在我的耳边萦绕,我听到有人在叫喊、挣扎。

我向前跑去。斯瓦拉已经从惊恐中苏醒过来,加入了福尔摩斯与食尸鬼的搏斗。当我赶

到的时候,我看到他们面对的并不是午夜的妖怪,而是个普通人。当然,这个人看上去比任何食尸鬼都要恶毒。他举着刀在自己面前挥舞,逼福尔摩斯和斯瓦拉不敢靠近。

“华生,这个就是你所谓的食尸鬼,”在我靠近的时候,福尔摩斯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我敢肯定他的名字就叫斯坦利·福布斯。”

“我想你是对的,”斯瓦拉说道,靠上前去想要看个清楚,“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怪物怎么了?”

“那怪物只不过是个气球,”福尔摩斯说道,“上面画了一张可怕的脸。你的前校友用了一种老套灵媒的骗人手段,把气球挂在钓鱼竿上,我想我们肯定能在附近发现那根钓鱼竿。”

“你什么也找不到。”福布斯说道——看来的确就是他——他向前迫近,挥舞着手中的刀。

“有时候,刀可不是什么好武器,”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我们的美国朋友有一句谚语叫:拿鸡蛋碰石头。”

我伸出手中的枪。福布斯看了很久,什么都没有说,翻动着手中的刀,用手拿着刀锋,刀柄对着我们。突然他把刀扔向斯瓦拉,斯瓦拉刚好来得及避开,刀呼啸着与他擦肩而过。福布斯没来得及看刀是否打中,就转身逃跑了。

“华生,该你了。”福尔摩斯说道,我就开了枪。子弹打中福布斯的右小腿,他卧倒在地,在地上滑了好几尺远。

“那么,”福尔摩斯说,“圣玛丽乐博食尸鬼的日子就到此为止了。”

第二天早上,早餐吃得很晚,我问福尔摩斯,他怎么知道我们要遇到这些事情。

“我当然也不确定,”他一边说,一边给松饼抹黄油,“但是在我看来,斯瓦拉很容易受骗,特别是在黑暗中。你肯定注意到他有多么近视吧?”

我说,我注意到了。福尔摩斯继续说:“即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他要看清楚东西也得需要很多帮助。晚上,他几乎就是盲人。再加上食尸鬼的那种吓人势头,还有他的那点迷信思想,人们很容易利用这种情况来恐吓他。”

“比方说斯坦利·福布斯。”我说着,喝了一口哈德逊太太美味的咖啡。

“当然,”福尔摩斯说道,“他对斯瓦拉家族的仇恨,特别是对本杰明的仇恨,让他在学校里欺凌他。之后,他觉得那还不足以满足他,就想到其他一些恶毒的事情。当斯瓦拉家搬到伦敦之后,福布斯没有了乐趣,于是就尾随而至。这是我坐火车去谢菲尔德的途中获知的。我想要在伦敦找到福布斯。但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我没有办法。我并没有为此而气馁,因为我知道我们会在何尔登的坟墓碰到他的。”

“但是,你怎么能够这么确信呢?”

“何尔登是个富裕的人,我和他的家人说过几句话。他们告诉我,他的一些私人物品将会和他一起下葬,其中包括一枚贵重的金戒指和一块怀表。福布斯毁掉尸体,让他们看起来似乎是被吃掉的,实际上他是为了抢劫。”

“啊,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那是个人扮的食尸鬼了。”

“是的,盗尸者不仅仅是为了把尸体卖给解剖学家,他们还会顺手牵羊。他们会取走他们在尸体上找到的任何东西。福布斯做的和他们是一样的。”

“福布斯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我说。

“是啊,”福尔摩斯说道,“无知、仇恨和迷信,并不会像那个画过的气球那样爆炸、消失,这真的不妙啊。”

我放下杯子,说:“福尔摩斯,那让我想起了一些其他事情。那个所谓的食尸鬼在攻击斯瓦拉时的笑声……那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当然是福布斯了。”福尔摩斯说。

“但是,那个笑声的方向不对啊?”我又问道。

“华生,那还不容易啊。有些人会混淆声音的方向,特别是在晚上,而且还是大雾天气。”

“然而,福布斯却坚决否认他的毁尸行为。”

“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说,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你是不是想说公墓里还有其他什么人?”

“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我说,“你必须承认,那个笑声有点食尸鬼的味道。”

“我相信这是你说过的最不好笑的笑话。”福尔摩斯说道。他把椅子推回,站起来。“我想我现在要用小提琴拉几首曲子,这个烦闷的十二月天里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不一会儿,他已经把乐弓搭在琴弦上,而我又再一次听到了圣玛丽乐博食尸鬼的笑声。

倪诗锋译

姚人杰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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