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乔万尼·帕皮尼

我曾有幸结识许多上了年岁但依旧容貌姣好的公爵夫人;然而,她们大抵都是些家道中落的贵夫人,身边只有一名身着黑衣的小女仆,住在托斯卡纳(意大利中部地区,以悠久的文化艺术传统著称,首府为佛罗伦萨。)式的衰颓的别墅中;栅栏做成的围墙,两株布满灰尘,像哨兵一样守卫着栅栏墙的杉树,遮掩了整座别墅。

倘若您在某位孤孀寡居的伯爵夫人的沙龙里遇见她们,您尽可以不合时宜地称她们为“高贵的夫人”,并且用那种国际流行的、古典式的、毫无生气的法语——马尔蒙台(让·弗朗梭·马尔蒙台(jeanfranarmontel,1723—1799),法国启蒙主义者,文学家,《百科全书》编辑。)修道院长的《道德箴言录》足以帮助您通晓此种上流社会使用的语言——跟她们攀谈。我的那些公爵夫人几乎总是愿意彬彬有礼而又喋喋不休地回答您。当您已经深入到她们的可怜的心灵——褊狭的、被尘埃和细枝末节封闭的、犹如十七世纪演说家的心灵——您将会发现,生命仍然是值得留恋的,我们的母亲也并不愚蠢糊涂,诚然当我们从娘胎里来到人世间的时候,会以为母亲做了一件蠢事。

那些上了年岁的、容貌姣好的公爵夫人向我絮絮私语了多少异乎寻常的隐私啊!她们非常喜爱香粉,兴许更加热衷于闲谈,因为她们都是德国女人——出于偶然的原因,只有一个是俄国女人——她们所操的娓娓动听的古老的法语,有时竟会激起我的汹涌奔腾的感情波澜;这时,我的心狂乱地跳动,坦白地说,我恰如一个痴心的恋人,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欲望。

一天下午,夜幕尚未降临,在一座托斯卡纳式别墅的客厅里,我坐在一张帝国时代的老式沙发上,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仆人递给我的一杯清茶。我默默无声地陪伴着我的公爵夫人中年岁最大,最美丽温雅的一位。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罩着一块黑色的面纱,我所熟悉的总是微微鬈曲的萧萧白发,遮掩在一顶绛黑色的帽子里。我恍惚觉得,一轮黑色光圈笼罩在她的周围。这使我很满意。我力图使自己相信,那女人仅仅是根据我的愿望所显现的形象。要相信这一点是不困难的。整个屋子几乎都沉浸在黝暗的昏黑之中,只有一支发出微弱光亮的蜡烛照着她那搽了香粉的脸庞;一切东西都被黑暗吞噬了,以致使我觉得,在我面前的仅仅是一颗悬在空中的脑袋,一张离地面大约一米高的、与身体脱离的脸庞。

可是,公爵夫人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这时我的任何幻觉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了。

“那么,请听我细细说,先生,”她对我叙述道,“这件事发生在四十年以前,那时,我正当青春年华,因此完全可以说天真未泯。”

她用那纤细的声音,继续向我叙述她的丰富的罗曼蒂克经历中的一段历史:一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法国将军,受到她的爱情的熏陶,一举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后来,在一个夜晚,他却不幸遭到了一个醉汉的杀害。

然而,对于她的诸如此类的风流韵事,我早已了如指掌;我直率地告诉她,我乐意听她叙述比这更曲折、更遥远、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公爵夫人落落大方,欣然表示,愿意完全满足我提出的要求。

“看来,您要迫使我揭开我所保守的最后一个秘密,”她说道,“它之所以永远是一个秘密,就因为它在我所经历的全部罗曼蒂克事件中是最难以令人置信的。但我晓得,要不了几个月的时间,兴许在春天来临之前,我就要与世长辞了,也许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像您这样饶有兴趣地对待荒唐可笑的事情的男人了……

“这个秘密发生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那时,我是维也纳最艳丽动人的公爵夫人,我也还没有杀害我的第一个丈夫——那是发生在更晚些时候的事,两年以后,当我爱上了……不过你已经很了解这件风流韵事,恕我不再谈它了!

“事情发生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快完结的时候,一个上了年岁,但没有胡须,曾经获得过勋章的老人来登门拜访。我接待了他。他要求秘密地跟我谈两分钟话。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对我说:

“‘我有一个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她现在身患重病。我必须赋予她生命和力量,因此,我正在到处奔波,以购买或借取的方式,寻求青春的年龄。如果您能慷慨允诺,借给我一年的青春,我将在您生命结束以前,逐步地,一天一天地,归还给您。比方说,在您满了二十二周岁的时候,您不是进入二十三岁,而是跳过一年,直接进入二十四岁。您仍然是风华正茂,您丝毫不会察觉这一年龄上的跳跃而带来的影响。我以后将把这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次两天或三天,全部如数归还给您,直到最后一天。这样,当您年纪衰老的时候,您可以根据自己的愿望,体验到再度获得真正的青春年华,突然重新享有失去的健康和美貌的幸福。

“‘请您不要以为您是在跟一个爱说瞎话的骗子手或者是在跟一个魔鬼谈话。我是一个普通的不幸的父亲,我向上帝祈祷了许久,上帝慈悲地准许我做别人所不能做的事情。我费了很大的周折,总算筹借到了三年,但是,我还需要许多年。请把您的青春借给我一年吧,您将永远不会因为这一慷慨的行为而追悔!’

“在那以前,我对各种离奇古怪的冒险行为早已司空见惯,在我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上流社会里,没有任何事情会被认为不可能做到的。于是,我欣然同意了他的特殊要求。

“几天以后,我比正常的情况下多长了一岁,但几乎谁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一直到我四十岁,我都异常快活地生活着,根本不需要索回我储蓄着的、有朝一日应该归还给我的一年。

“那位老人给我留下了一份合同,还有他的地址。他对我说,如果我希望得到一天或一个星期的青春的话,我必须至少提前一个月通知他。他向我许下了诺言,我会在我希望的日子获得我希望的青春。

“年过四十以后,我的花容月貌逐渐消逝,我便回到我的家庭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一个城堡中去隐居,一年只前往维也纳两三次。我事先向我的负债人写信,然后,既年轻又漂亮,好像只有二十三岁妙龄的我,便去参加宫廷舞会,光临首都的沙龙,这使得那些知道我的美丽的风姿正在衰落的人们大吃一惊。

“青春再现的前夕,是多么激动人心啊!前一天晚上,我犹如一朵凋谢的花儿,像往常那样疲倦地熟睡了。翌日清晨,我苏醒以后,却仿佛一只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轻松愉快地奔到穿衣镜跟前,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消失殆尽了,我的身躯轻盈灵巧而又柔软丰腴,头发全都重新闪现出金黄色的熠熠光彩,嘴唇如此娇艳红润,以致我自己都恨不得发狂似的吻它。

“在维也纳,崇拜者们把我团团围住,发出惊奇的赞叹,责备我玩弄了魔法。总而言之,他们什么也没有明白。当归还给我的青春期限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便登上马车,急匆匆地返回城堡;在那里,我谢绝一切登门拜访的客人。

“一次,一个来自波希米亚的年轻的伯爵,在我某次重返维也纳参加社交活动的时候,认识了我,如醉如痴地爱上了我,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闯进了我的城堡中的宅邸。当他看到我跟他在维也纳大街上倾心相爱的女人是如此相像,但又如此难看和衰老的时候,顿时惊愕失色,几乎昏厥了过去。

“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闯入我心甘情愿地选择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我的生命之花不断枯萎的郁郁寡欢的岁月里,唯独偶尔再现的青春所激起的奇特的喜悦和深深的忧伤,才足以使这种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暂时中断。您能够想象得出我那漫长的、孤独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中,每每由于少许几天的美貌和激情突然迸发出火焰而产生的奇妙情景吗?

“开头的时候,我满以为那三百六十五天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只觉得它们是永远不会完结的。因此我过于恣意挥霍,经常给那位神秘的生命负债者写信。然而,他是一个惊人地恪守诺言的人。有一次,我上他那儿去了,瞧见了他的一堆账单。我发现,我并不是跟他签订这类合同的唯一的人,看得出来,他非常精确地记载着他不断偿还的债务。我还瞧见了她的女儿,一个脸色异常苍白的女人,正坐在鲜花盛开的阳台上。

“我压根儿不晓得,他从哪里得到生命的年月,从而使他能够如此准确无误地按日子分批偿还他的债务,但我有某种理由相信,他为此又积欠了新的债务。他从哪些女人那里借得日子来偿还给我呢?我多么想认识她们当中的一位,可是,尽管我常常善于巧妙地提出问题,但我却从来未曾有幸揭开这个秘密。但是,很可能,她们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陌生人……

“总而言之,这老头儿是一个异乎寻常地饶有兴味的人物,他极其出色地执行着他的计划。您简直难以想象,当他以一个银行家才有的冷静向我宣布,现在,他欠我的日子只剩下十一天了,我的生活突然变得多么凄惨可怕。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我曾经一度萌发过这样的念头,把这留着的十一天馈赠给他算了,免得再痛苦地折磨我自己。您当然能够明白为什么,是吗?每一次,当青春昙花一现之后,理智苏醒的时刻便愈发令我黯然神伤,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眼下的情况跟我二十三岁时的距离是愈来愈大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又无法抗拒它的诱惑。您可以设想一下,一个可怜的孤独的老婆子怎能够拒绝哪怕只有一天或两天、三天的美貌、爱情和欢乐呢?她需要被人宠爱,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她需要被人追求,哪怕只有一个钟点;她需要幸福,尽管只有片刻的时光!

“然而,我赊给那老头儿的日子快用完了,那笔债务即将永远结束了。请您想想,我能够支配的青春的日子仅仅剩下一天的时间了!这一天一旦消逝,我将最终成为垂暮的老婆子,眼睁睁地坐待死神的召唤。仅有的光明灿烂的一天,然后将是永世的黑暗!我请求您设身处地想想我生活中这一始料未及的悲剧。在要求归还这一天以前……

“可是,我什么时候应该要求归还这一天呢?我将用这一天来做些什么呢?三年多来,我没有再恢复过青春,在维也纳,兴许已经没有任何人再记得我,我的美妙风姿似乎已化为鬼怪的幻影。然而,我仍然感到需要一个恋人,一个全心全意地,以火一般的激情爱慕我的恋人。我的整个身躯需要再次享受爱抚。我的皱纹密布的脸容将再次透露出青春的红润,我的嘴唇将最后一次给人以陶醉的欢乐。我这可怜的干裂而失去血色的嘴唇!它们多么渴望有朝一日还能变得鲜红、炽热,哪怕仅仅只有一天,为了最后一个情人,最后一个亲吻!

“可是,我不晓得如何作出我的抉择。我没有勇气去花掉真正的生命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天,仅有的一笔微不足道的财富;我也不晓得应该如何耗费这笔财富。但我发狂似的渴望把它挥霍殆尽……”

这位可爱的公爵夫人深深激起了我的恻隐之心!她揭开黑面纱已经有好几分钟了,泪珠在她涂抹着香粉的脸上犁下了两条细细的沟痕。这时,她以贵夫人的矜持态度强行抑制的啜泣,使她无法继续自己的叙述。

于是,我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惜一切代价去安慰这位仪态优雅的老婆子的愿望。我跪倒在她的脚下,跪倒在一位满脸皱纹的、身穿黑衣服的公爵夫人的脚下。我对她说,我要以远远胜过任何一个疯狂的绅士的热情来爱她;我用最甜蜜的话语请求她允许我,仅仅允许我一个人享受她的美妙青春的最后一天。

我已无法准确地回忆起我对她所说的一切,但我的言语肯定使她大为感动,因为她用类似舞台上演员惯用的几句台词对我许诺说,我将是她最后的一个情人,但仅仅只有一天的缘分,而且是过一个月以后。我们约定某一天就在这座别墅里会面,随后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吻了吻她那干瘦的、苍白的手,便告辞了。

晚上,我返回城里。一弯银色的眉月当空高照,仿佛以讥讽的、怜悯的神情执拗地盯着我。但公爵夫人的形象在我的脑际萦绕,愈发坚定了我对这件事采取的严肃态度。

那个月显得异常的漫长,兴许是我一生中时光流逝得最缓慢的一个月。我答应我的未来的情人,在约定的那天以前,我一定约束自己,不再去见她。我忠实地信守了诺言。

翘首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这真是那最漫长的一个月当中的最漫长的一天。夜幕也终于降临了。我尽可能地穿戴打扮了一番,便怀着一颗激动不安的心,迈着迟疑不决的步子,朝那座别墅走去。

我远远地瞧见,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别墅的窗户,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情景。走近别墅,我发现栅栏门敞开,阳台上一朵朵硕大的花儿开得十分艳丽。我走进别墅,来到客厅,大厅里两只奇异的烛台上

点燃着明灿灿的蜡烛。

仆人告诉我稍候片刻工夫。我等待着。没有任何人出来。整座别墅都静悄悄的。摇曳的烛光在闪烁着,鲜花吐出缕缕的清香,氤氲在寂静的空气里。我焦躁不安地等待了约摸一个小时;我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便走进了餐厅。

餐桌上摆着两副餐具,几簇鲜花和丰盛的水果。我走进了一间小客厅。灯光柔和地照耀着,但空无一人。我最终在一扇房门前站住,我晓得,这里该是公爵夫人的卧室。我在门上敲了两下或者三下,但是没有人应声。我寻思,情人行事可以不顾礼节,于是我鼓起勇气,推开了门,在门槛上止住脚步。

房间里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似的,到处是随意乱扔的豪华服饰。四只烛台环绕着一只投射出明亮的光辉的大烛台。公爵夫人身穿一件我从来不曾看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仰面坐在面对穿衣镜的一张安乐椅上。

我轻声叫唤她,但她没有回答。

我走上前去,用手轻轻碰了碰她,但她毫无反应。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庞像我往常看见的那样,干瘦而又苍白,但脸上的表情显得比平素更加忧伤,似乎受了惊吓的样子。我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竟丝毫没有感到呼吸的气息,我又把手按在她的胸口,也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心脏的跳动。

可怜的公爵夫人已经死去了。她是坐在穿衣镜前面,欣喜地期待青春的再临时,愉快地猝然去世的。

我在靠近她的安乐椅的地板上捡起一封书信。这封信向我揭开了她突然离开人世间的秘密。

信中只有几行字,字体工整,像出自军人的手笔,内容是这样的:

尊敬的公爵夫人:

请原谅我不能立即把我积欠您的最后一天青春归还给您,为此我实在内疚于心。

我没有能够物色到一位通情达理,并且对我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诺言表示信赖的女人;而我的女儿已处于生命垂危之中。

我仍将不遗余力地继续寻找合适的对象,一俟获得结果,当即向您禀告,因为让您善始善终地享受最后一天的青春的快乐,是我的真挚的意愿。

尊贵的公爵夫人,请您相信我……

您的最忠实的……

书信末尾的签名,字迹难以辨认。

蔡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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