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爱德华·弗里德里希·本森

马克斯利村位于苏塞克斯郡的丘陵地区,这个地区石楠丛生、松树遍野。去年夏秋时节,那些奇怪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村子里。在全英格兰,你都找不出一块比这个村子更可爱、更健康的地方了。如果风从南方来,它就满载着大海的气息,吹向东部高地,使它免受三月的酷寒;如果风从西方和北方来,它吹过好几英里芬芳的森林和石楠丛,才吹到村子里。就人口来说,这个村子本身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它风景美丽,舒适宜人。村子里只有一条街,路面宽阔,两边都有大片的绿地,街的中段矗立着一座小小的诺曼底式教堂,还有一个久已废弃的古代墓地。至于其他的,村子还有十几所小小的、安静的乔治王时代的房子,红砖墙,长窗户,每所房子前面都有一方花园,后面还有一块更大的空地。还有二十来个商店,数十个茅草屋顶的小木屋,那是附近庄园里的工人住的,这就是这个安静的小村庄全部的建筑了。不过,令人悲哀的是,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时候,这个村子普遍的宁静被打破了。因为村子位于伦敦和布莱顿之间的主干路上,于是村子安静的街道成了飞驰的汽车和自行车的竞赛跑道。人们在村外竖了一块牌子,请他们慢一点,但这看来只是鼓励他们加速而已,因为这条路很开阔,而且是笔直的,他们确实没有理由不加速。马克斯利的女士们为了防尘,一见有汽车开过来,就用手帕捂住鼻子和嘴巴。不过,因为街道铺了柏油,他们实在不需要采取这样的防尘措施。但是,星期天深夜,这群飞车族过去之后,我们又能过上五天快乐而闲适的隐居生活了。铁路罢工使全国都如此大受震动,但我们却丝毫不受影响,因为马克斯利的大部分居民都从不离开这儿。

我幸运地在这个村子里拥有一幢小小的、乔治王时代的房子,更幸运的是,我还有一个非常有趣、非常令人精神振奋的邻居,他叫弗朗西斯·伍尔康伯,是最坚定的马克斯利居民,他的房子坐落在村子的街道边,正对着我的。将近两年,他从来不在外住宿。虽然他还在中年,但却辞去了他在剑桥大学的生理学教授职位,全身心投入到对于超自然的奇怪现象的研究之中,这些现象似乎不仅与人类的身体特征还与精神特征有关。的确,他的退隐与他对于科学版图边缘那些未知的、奇怪之处的强烈兴趣不无关系。一些更信奉唯物主义的人则坚定地否认它们的存在。伍尔康伯认为所有医科学生都应当通过某种催眠术方面的考试,剑桥的学士学位考试应当测验学生在某些科目方面的知识,比如死亡时的外貌、闹鬼的宅子、吸血鬼、自动书写和鬼魂附体现象之类。

“他们当然不听我的,”他叙说着这件事,“因为没有什么比在诸如此类的研究中所用的方法和获得的知识更可怕了。人类身体的功能,广义地说,是已知的。无论如何,它们是已经被研究过而且得出了结论的领域。但是,在它们以外,还有一个更广大的未被发现的领域,它确实存在。真正的知识先驱是那些不惜被人嘲笑为轻信与迷信的人,他们想进入那些不明确的而且可能有危险的地方,由此开拓人类的知识领域。我认为自己没有罗盘和背囊进入未知领域,比像个金丝雀似的待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地说着那些已知的知识对人类更有用一些。另外,对于一个知道自己只是个学者的人来说,教书这个职业非常非常糟糕;要教书你只消做一头自命不凡的笨驴就行。”

因此,对一个像我自己这样的人而言,弗朗西斯·伍尔康伯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邻居,因为我对于他所谓的“不明确而且危险的地方”有一种激动而强烈的好奇心。去年春天,我们这个小团体又增加了一个最受欢迎的人,那就是阿姆沃斯太太,她是个寡妇,丈夫在印度当过文职官员,曾做过西北部省区的法官,他在白沙瓦去世后,她回了英格兰,在伦敦待了一年,她发现自己受不了城里的雾气和污秽,渴求乡村更充足的空气与阳光。她在马克斯利定居下来,还有一个更特殊的原因,因为她的祖先一百年前还一直是这个地方的居民,在现在已经废弃的古老的教堂墓地里,有很多墓碑上刻着她娘家的姓氏:查斯顿。她身材高大,充满活力,生气勃勃而又亲切和蔼,她的这种性格很快就使马克斯利活跃起来,社交活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频繁。我们这儿大多数人是单身汉或是老姑娘,要不就是年纪大的,都不太倾向于花费金钱并付出努力来显示我们的殷勤好客。迄今为止,举办一个小小的乐融融的茶会,茶会之后玩桥牌,然后穿着橡胶套鞋(如果地是湿的)回家再去吃一顿孤独的正餐,这大概就是我们节日欢宴的顶峰了。但是阿姆沃斯太太给我们展示了一种更热闹的做法,她率先举办午餐会和小型晚宴,为大家树立了榜样,我们就起而效仿。其他晚上,当没有这样的招待活动需要出门时,我若是给阿姆沃斯太太的宅子打电话——她的宅子离我的不到一百码,问她我是否可以在晚餐后过去玩扑克牌,以消磨就寝之前的时间,得到的回答大约总是主人的欢迎,一个像我这样的独身男人发现这很令人愉快。她总在家里,以一种伙伴式的热切态度希望有别人的陪伴,总有一杯香浓的波尔多红葡萄酒,一杯咖啡,一支雪茄招待客人,当然还有扑克牌戏。她也弹钢琴,她的弹法自由自在,活力充沛,她的嗓音很迷人,会自弹自唱。当白天变长,开灯的时间延迟时,我们在她的花园里玩牌戏,几个月之间,她就把这个花园从蜒蚰和蜗牛的活动场变成了一个花朵茂盛绽放的地方。她总是欢乐快活,对什么都感兴趣,她对音乐感兴趣,对园艺感兴趣,更是玩各种游戏的全能高手。每个人(只有一个例外)都喜欢她,每个人都觉得她带来了阳光。那一个例外是弗朗西斯·伍尔康伯。他,虽然他坦言不喜欢她,但又承认对她极感兴趣。这对我来说总是显得有些奇怪,因为像她那样愉快而欢乐,我看不出她有什么能引来猜测或是激起旁人的猜疑。她的形象是如此健康而坦率,并无神秘莫测之感。但是伍尔康伯对她的兴趣确实是毫无疑问的,人们能看见他观察她、审视她。就年龄而言,她坦率地主动提供了信息,说是四十五岁。但是她行动敏捷,积极活跃,皮肤也没有受到皱纹的侵害,头发乌黑,这都使人难以相信她不是采取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策略,加了十岁年纪而不是减了十岁。

当我们这种并不浪漫的友谊臻于稳固,阿姆沃斯太太常常会给我打电话,说她打算过来。如果我正忙于写作,我得给她(为此我们自然讨价还价过)一个坦率的否定回答,回答的时候我能听见她欢乐的笑声,并且祝我晚上工作顺利。有时,在她打算来到之前,伍尔康伯已经从对面他的宅子里走进来吸支烟、聊聊天,他听见她打算来我这儿,总是催我让她来。她和我玩扑克牌,他自己呢,如果我们不反对的话,他看着,并且学着点儿。但是我怀疑他并没有把很多心思放在牌戏上,因为再清楚不过的是,在他的前额和浓浓的眉毛下,他的双眼注意的不是牌,而是那个玩牌的人。但是他似乎喜欢让一个小时这么过去,而且常常用一种面对某种深奥问题的态度观察着她,她则兴致勃勃地玩着牌,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审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七月一个特别的晚上。

那天晚上,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看,是第一次在我的眼前揭开恐怖秘密的面纱。我当时并不知道,虽然我从那以后注意到了,如果她打电话说打算来,她总是不仅问我是不是有空,还要问伍尔康伯先生是否和我在一起。如果是的话,她就说,她不破坏两个老单身汉的闲聊了,并且笑着祝我晚安。伍尔康伯这次在阿姆沃斯太太露面之前已经和我一起待了半个小时左右,一直和我谈着中世纪有关吸血鬼的信仰,他宣称这个问题在医学界把它作为一个打破了的迷信而扔进垃圾堆之前,尚未得到充分研究,正是那些边缘问题之一。他坐在那儿,表情阴郁而热切,追溯着那种神秘灾难的历史,把它讲得透彻易懂,他在剑桥的时候,曾就此发表过一个令人敬佩的演讲。所有那些灾难都有同样的普遍特征:一个那样的吸血幽灵附上一个活人的身体,将超自然的力量即蝙蝠似的飞翔能力给予这个活人,晚上它享受着血的盛宴。当它的宿主死了之后,它继续附在尸体上,尸体因此不腐烂。白天它休息,晚上它离开坟墓,开始进行它那可怕的勾当。中世纪似乎没有一个欧洲国家逃过了它们的危害,更早一些年头,类似的事在罗马、希腊和犹太历史中发现过。

“把所有这些例证放在一起,那可是极为可观的一大串,但它们都被认为是胡说八道,”他说,“在很多不同的年代,有几百个完全独立的证人证明这种现象出现过,我还不知道一种能说明所有事实的解释。如果你说‘噢,那么,如果这些是事实,我们现在还会遇到吗?’我可以给你两个答案。一种情况是:那些已知是中世纪的疾病,比如说黑死病,那时确实存在,而自那之后就绝迹了,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断言这种疾病从未存在过。在黑死病侵袭英格兰,夺去了诺福克大量人口的时候,就在这个地区,大约二百年前,确实爆发过吸血事件,马克斯利正是它的中心。我的第二个回答是更为肯定的,因为我告诉你吸血事件现在绝没有消失。一两年前它确实在印度爆发了。”

这时,我听见我的门环以一种愉快的、急切的方式响着,正是阿姆沃斯太太习惯宣告她到来的方式。我走过去开门。

“快进来,”我说,“免得我的血被吓得凝固了。伍尔康伯先生正在试图吓唬我。”

她那生机勃勃的、丰腴的身躯似乎立刻使屋子变满了。

“啊,可是多么有趣!”她说,“我喜欢使我的血被吓得凝固。继续说你的鬼故事,伍尔康伯先生。我喜欢鬼故事。”

我看见,正如他习惯的那样,他在专心观察着她。

“准确地说它不是鬼故事,”他说,“我只是告诉我们的主人吸血事件还没有绝迹。我在说仅仅几年之前印度有过一次爆发。”

这时谈话明显出现了一个停顿,我看见伍尔康伯正观察着她,她也注视着他,眼睛一动不动,双唇张开。然后,她那快乐的笑声驱散了这颇为紧张的沉默。

“噢,真可惜!”她说,“你一点儿都不能使我的血凝固。你从哪儿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伍尔康伯先生?我在印度住了很多年,从来没听见过一件这样的传闻。一定是集市里的一些讲故事的人瞎编的,他们干这种事很有名。”

我看见伍尔康伯正要进一步说一些事,但他止住了自己。

“啊!很可能是这样。”他说。

但是那天晚上某种东西扰乱了我们通常平静的社交活动,某种东西扫了阿姆沃斯太太素常的好兴致。她对扑克牌失去了热情,玩了几圈就走了。伍尔康伯也沉默着,事实上,他直到她离开才又开口说话。

“很不幸,”他说,“因为这次爆发,让我们姑且称它为一种很神秘的疾病吧,正是在白沙瓦,她和她丈夫所在的地方,而且……”

“什么?”我问。

“他就是一个受害者。”他说,“自然,我刚才说话的时候差不多忘了。”

这个夏天热得出奇,而且没有雨水。马克斯利受着干旱之苦,而且受着一种巨大的、黑色的夜飞昆虫的烦扰。它咬伤的地方十分恼人而且有毒。它们晚上飞进来,落在人的皮肤上,悄无声息,人们什么也察觉不到,直到尖锐的刺痛宣告人被它咬了。它们不咬手脸,而总是选择脖子和喉头作为它们的就食处。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这种病毒扩散的时候,都认为那是暂时的甲状腺肿。然后,大约八月中旬,出现了第一起神秘的病案,我们本地的医生认为那是由于持续发热加上这种有毒昆虫叮咬所致。病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阿姆沃斯太太园丁的儿子,症状是贫血苍白,没精打采,虚弱无力,还伴有极度嗜睡,胃口反常。他的喉头也有两个小孔,罗斯大夫猜测一只那种巨大的昆虫咬了他。但是奇怪的是被咬的伤口周围既不肿也没有发炎。发热这时已经减退,但是凉爽的天气没能使他恢复,男孩虽然狼吞虎咽下去了那么多食物,可是却渐渐瘦成了皮包骨头。

大概就在这个时期,有一天下午我在街上遇见罗斯大夫,我问他的病人情况如何,他说恐怕那个男孩要死了。他坦白承认,这个病例让他迷惑不解,束手无策。他能想得到的病因只是某种无名的致命的贫血症。但是他想知道伍尔康伯先生是否会同意看看那个男孩,期望他能对这个病例有一些新见解。因为伍尔康伯先生那天晚上要与我一起用餐,我提议罗斯大夫和我们一起吃饭。他不能来吃饭,但是他说晚一点他会顺道来拜访。他来的时候,伍尔康伯先生立即同意运用自己的专业技术帮助他处置病人,他们马上一起走了。我这个晚上的社交聚会也就泡了汤。我打电话给阿姆沃斯太太,想知道我是否可以打扰她一个小时。她的回答是肯定的,且极表欢迎。玩着扑克牌,又有音乐,一个小时因此延长成了两个小时。她说到那个男孩,

他正绝望地躺着,他的病很神秘,她告诉我她常去看他,给他带去营养丰富的美味食品。但是今天——她说着,那双善良的眼睛湿润了,恐怕那是她最后一次看他了。我知道她和伍尔康伯互有恶感,于是没有告诉她医生请他去会诊了。我回家的时候,她陪我走到门口,因为她想呼吸晚上的空气,还想向我借一本杂志,上面有一篇她想读的园艺方面的文章。

“啊,晚上的空气多清新!”她说着,尽情地吸着清凉的空气。“晚上的空气和园艺最是强身健体。与丰厚的地球母亲赤裸相亲,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了。挖了地之后,你会觉得从没有过的清爽——黑色的手,黑色的指甲,靴子上满是泥土。”她欢快地大声笑起来。

“我酷爱空气和土地,”她说,“我确实期待着死亡,因为那时我就会被埋葬,周围全是可爱的泥土。不要把我装在沉重的棺木里——对此,我已经做了清楚的指示。但是空气怎么办呢?噢,我想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要。杂志?多谢。我一定会还的。晚安!侍弄你的园子,把你的窗子一直开着,你就不会得贫血症。”

“我睡觉总是开着窗。”我说。

我直接走向卧室,卧室里有一扇窗子俯临着街道。脱衣服时,我仿佛听见外面不远处有说话的声音。但是我没有特别注意,关了灯,睡着了,陷入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噩梦的深渊。毫无疑问,这是由于我和阿姆沃斯太太说的最后一句话引起的,不过变形扭曲了。我梦见自己醒着,发现我卧室的两扇窗子都关着。简直半窒息了,于是我从床上跳起来,走过去把它们打开。第一扇窗子的窗帘拉下来了,我把它推上去,这时,我看见阿姆沃斯太太的脸在外面的黑暗之中悬浮着,靠近窗格玻璃。这是刚开始的噩梦,有着无法形容的恐怖。她朝我点头微笑。我把窗帘又拉下来,把这可怕的景象挡在外面,冲向屋子另一边的第二扇窗子,阿姆沃斯太太的脸又在那儿出现。这时恐惧向我全面袭来:我待在没有空气的房子里,闷得要死,不论我打开哪扇窗子,阿姆沃斯太太的脸都会漂进来,就像那些悄无声息的黑色大昆虫,它们趁人们还没意识到就把人咬了。这个噩梦的恐怖程度达到了使人尖叫的地步。我窒息住了,大叫着,这时我醒过来,发现我的房间凉爽而安静,两扇窗子都开着,窗帘都拉上去了,半圆的月亮高挂天空,在地板上洒下一片椭圆形的宁静的光辉。但是即使我醒来了,恐怖感也依然持续着,我躺着,辗转反侧。在噩梦攫住我之前,我一定已经睡着很长时间了,因为现在已经快天亮了,不久,东方沉寂的天际就开始露出第一缕晨光。

第二天上午我还没下楼—因为黎明之后我睡得很迟,伍尔康伯就打电话来,想知道他是否可以立刻见我。他走进来,脸色阴沉,全神贯注,我注意到他拿出了还没装满的烟斗。

“我需要你的帮助,”他说,“所以我得首先告诉你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我和那个大夫过去看他的小病人,发现他还活着,但是活不多久了。我心里立即做出诊断,这种贫血,任何其他解释都无法说明它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男孩是吸血鬼的受害者。”

他把空烟斗放在早餐桌上,我刚在桌边坐下没多久。他抱着胳臂,双眼从他那突出的眉毛下定定地看着我。

“还说昨晚的事,”他说,“我坚持他应当从他父亲的小木屋里移到我的宅子里。我们把他抬上担架的时候,你猜遇到了谁?除了阿姆沃斯太太没有别人。她对我们把他移走表示极为震惊:现在,你想想,她为什么这样?”

我突然觉得很恐怖,因为我记起了头天晚上做的梦,我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如此荒谬而不可思议,我立即把它从头脑中挥出去了。

“我一点也想不出。”我说。

“那么,听着,我告诉你后来发生的事。我把男孩躺着的那间屋子里的灯全部关掉,监视着。一扇窗子开了一点儿,因为我忘了关它。大约午夜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什么东西,显然想把窗子推得更开一些。我猜得到那是谁——是的,它离地面足有二十英尺。我从窗帘缝隙里往外看,就在窗子外面,是阿姆沃斯太太的脸,她的手在窗框上。我蹑手蹑脚走过去,砰的一声把窗子拉下来,我想我恰好压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尖。”

“但这不可能。”我喊道,“她怎么能像那样在空中飘浮着呢?她来做什么?不要告诉我这么……”

噩梦的记忆再一次更紧地抓住了我。

“我在告诉你我看到的,”他说,“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时,她都在外面飘动着,就像某种可怕的蝙蝠,想要进到人家去。现在把我告诉你的各种情况放到一起想想。”

他开始扳着指头数起来。

“第一,”他说,“在白沙瓦曾爆发过类似这个男孩得的这种病,她丈夫就死于这种病。第二,阿姆沃斯太太反对我把男孩移到我宅子里。第三,她,或者附在她身体上的那个魔鬼,是一个强有力而致命的动物,想进到人家去。除此之外还有,中世纪的时候,就在马克斯利这儿,吸血事件蔓延过。那个吸血鬼,根据记载,就是伊丽莎白·查斯顿……我看出你记起了阿姆沃斯太太娘家的姓氏。最后,那个男孩今天早晨强壮了一些。如果吸血鬼昨天又吸过他的血的话,他现在肯定不会还活着。你对此怎么解释?”

长时间的沉默,我发现这难以置信的恐怖竟然是真的。

“我还有一些事要补充,”我说,“这可能与它有关,也可能与它无关。你说那个——那个幽灵在黎明之前会短暂地出来。”

“是的。”

我告诉他我的梦,他阴郁地微笑了。

“是的,你确实醒着,”他说,“那个警示来自你的潜意识,它从不完全沉睡,在有致命危险时就向你大声报警。那么,为了两个理由,你必须帮助我:第一是挽救他人,第二是挽救你自己。”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

“首先,我要你帮我看守那个男孩,保证她不靠近他。最后,我要你帮我把那个东西找出来,暴露它,摧毁它。它不是人:它是一个人形化的恶魔。我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要采取一些什么步骤。”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不久,我就过街到他的宅子去,他睡觉,我看守十二个钟头,那天晚上再去守夜。因此,接下去的二十四小时不是我就是伍尔康伯总是待在屋子里,屋子里躺着那个男孩,他现在一小时比一小时更强壮。第二天是星期六,早晨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当我过街去他的宅子值班时,去往布莱顿的车流已经开始呼啸不停。我看见伍尔康伯从宅子里走出来,他脸色愉快,那预示着他的病人有好消息,同时,我看见阿姆沃斯太太从路边宽宽的草地上走过来,她朝我致意,手里提着个篮子。我们三个碰面了。我注意到(我看见伍尔康伯也注意到了)她左手的一根手指上缠着绷带。

“你们两个早上好,”她说,“我听说你的病人情况不错,伍尔康伯先生。我给他带来了一碗果冻,想和他一起坐一个小时。他和我是好朋友。我对他的康复感到十分高兴。”

伍尔康伯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下决心,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

“我禁止你那么做。”他说,“你不能和他一起坐,也不能看他。你像我一样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脸上发生如此令人恐怖的变化,好似她的脸一下子失去血色,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颜色。她举起手,好像要挡开那根指着她的手指,手指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反对的标记。她畏缩地向后退向路上。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尖厉的叫声,急刹车声和喊叫声——这是一辆路过的汽车。太晚了,一声长长的尖叫被半路卡断。她的身体在第一个轮子碾过之后从路面上弹起来,接着又是第二只轮子碾过。她的身体躺在那儿,颤抖着,抽搐着,然后静止不动了。

三天之后,她被埋在马克斯利村外的墓地里,遵照的是她自己设计好的埋葬方式,这是她告诉过我的。她那突然而可怕的死亡,在我们这个小团体里引起的震惊渐渐平息。只有两个人,那就是伍尔康伯和我,由于她的死亡所带来的解脱,从一开始就觉得恐怖心情减轻了。不过,我们当然只是两个人私下讨论,一点也没有暗示旁人,由于她的死亡,避免了更大的恐怖事件发生。可是,很奇怪的是,我的情况似乎如此,而伍尔康伯对有关她的某些事并未满意,并且也不回答我对于此事的疑问。平静而温暖的九月还有接下来的十月一天天过去,树开始变黄,树叶落了,他的不安也放松了。但是,还没到十一月,表面上的宁静又骤然变为飓风袭来。

一天晚上,我在村子远远的另一头吃饭,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我走回家。月光异乎寻常地明亮,照得一切都如同蚀刻画一般清晰。我正走到阿姆沃斯太太曾住过的房子对面,上面有一块牌子写着出租,忽然,我听到她的前门“咔嗒”响了一声,接着我看见她就站在那儿,我一下子不寒而栗,全身发抖。她的侧影在月光下栩栩如生,正转向我,我不会认错她。她似乎没看见我(她花园前面紫杉篱笆的阴影确实罩住了我),她迅速穿过马路,进入正对面屋子的大门里。她在那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的呼吸变成了急促的喘息,好像我刚跑过——而且我现在的确在跑,还恐惧地回顾着,我跑过那把我的房子和伍尔康伯的房子隔开的一百码距离,我如飞的脚步把我带到的是他的宅子,下一分钟我就已经在他的宅子里。

“你来告诉我什么事?”他问,“或者我来猜一猜。”

“你猜不到。”我说。

“不,不用猜。她回来了,你看见了她。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那是珀尔索少校的宅子,”他说,“立刻跟我去那儿。”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那正是我们得弄清楚的。”

一分钟之后,我们就在宅子对面。我刚才经过时,里面全是黑的,现在楼上有几个房间亮着灯。我们到宅子跟前的时候,前门开了,珀索尔少校从大门里走出来。他看见我们,停住了脚步。

“我正要去找罗斯大夫,”他急急地说,“我妻子突然病了。我上楼的时候,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我发现她脸色白得像幽灵,筋疲力尽。那之前她似乎在睡觉——对不起,我得走了。”

“等一下,少校,”伍尔康伯说,“她喉咙上有什么痕迹吗?”

“你怎么猜到了?”他说,“有,有一只那种可恶的昆虫似乎咬了她两次。她在不断流血。”

“有人和她在一起吗?”伍尔康伯问。

“有,我把她的女仆叫起来了。”

他走了,伍尔康伯转向我。“我现在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他说,“把你的衣服换了,我到你宅子去和你会面。”

“怎么回事?”我问。

“我在路上告诉你。我们要到墓地去。”

他来和我会面的时候带来了一把镐、一把铲子和一把螺丝起子,肩膀上还绕着一长卷绳子。我们一边走,他一边告诉我,我们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可怕时刻。

“我必须告诉你的事,”他说,“现在对你来说太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但是在黎明之前我们就会看到这是否是不合事实。非常意外,也非常幸运的是,你看见了那个鬼怪,它那超现实的形体,不管你愿意怎么称呼它吧,是阿姆沃斯太太的样子,正在进行它那恐怖的勾当,因此,毫无疑问,她活着的时候附在她身上的吸血鬼,在她死后还活在她身体上。这是没有例外的——确实,她死后的这几个星期我一直在等待着。如果我是对的,我们就会发现她的尸体没有腐烂,不受侵蚀。”

“但是她死了将近两个月了。”我说。

“她就是死了两年也会是这样,如果吸血鬼附在她身体上的话。因此记着:不管你看见我做了什么,那都不是针对她做的,按照自然进程,她的尸体现在应该为她墓上的青草提供养料了。我要做的事是针对那极其邪恶的鬼怪的,它给她的身体一种生命的幻象。”

“我会看见你做什么呢?”我说。

“我会告诉你。我们知道,现在,就在这个时刻,那个伪装成她的面貌的吸血鬼正在外面;在吸血。但是它在黎明之前必须回来,它要进入躺在墓中的那个物质形体中去。我们必须等着,然后,在你的帮助下,我会把她的尸体挖出来。如果我是对的,你会看到她就和活着的时候一样,由于吸收了邪恶的养料,她血管中的血充满生机地流动着。黎明到来以后,吸血鬼不能离开她的身体,我就会用这个猛击她,”他指着他的镐,“穿透她的心脏,由于有恶魔给予她的生机,她会短暂复活。然后她和附着她的恶魔就会真的死去。我们就得把她再埋进去,她也终于解脱了。”

我们到了墓地,月光明亮

,找到她的坟墓一点不难。它离小教堂大约有二十码,我们躲在小教堂门廊的阴影里。从那儿,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墓地,视野开阔。现在我们必须等待墓地的恶魔住客回来。这个夜晚天气温暖,没有一丝风,但是即使有一阵冷风刮来我也不会觉得什么,因为我的心思全放在这个夜晚和黎明将要发生的事情上。小教堂塔楼上的钟一刻一刻地报着时,我吃惊地发现时间过得飞快。

早晨五点的钟声从塔楼上传来,这时,月亮已经落下去很久了,晴朗的天空中星光闪烁。又过了几分钟,我觉得伍尔康伯的手轻轻碰了碰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形,身材高大,正从右边过来。她悄无声息,那动作不是在走,而是在滑行和漂浮。她穿过墓地走到我们全神贯注观察着的那个坟墓。她绕着它转动,好像要确认一下,然后面向我们笔直地站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现在在灰暗中已经适应了,很容易就能看清她的脸,分辨出她的相貌。

她把手在嘴上划拉了一下,好像在擦它,突然爆发出咯咯的笑声,这笑声让我不由得毛发直竖。然后她跳上坟墓,双手高举在头上,一寸寸地消失在泥土中。伍尔康伯的手一直放在我胳臂上,示意我保持安静,但是现在他把胳臂移开了。

“来,”他说。

我们拿着镐、铲和绳子走向坟墓。土很轻,有很多沙,挖了六下之后,不久我们就挖到了棺材盖。他用镐把周围的土弄松,把绳子穿在棺材的把手上,我们试图把它抬起来。这是件辛苦活儿,费了很长时间,东方已露出曙光,预示着白天的到来,我们终于把棺材弄出来,放在墓边上。伍尔康伯用螺丝起子将棺材盖上的拴扣旋松,将盖放在一边。我们站在那儿看着阿姆沃斯太太的脸。那双眼睛,一度因为死亡而闭上了,现在大睁着,双颊红润,那张鲜红而丰满的嘴似乎在微笑。

“敲一下,它就全完了。”伍尔康伯说,“你别看。”

他说话的时候又拿起了镐,将镐头放在她左胸上,估量好距离。虽然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还是不能把眼光移开。

他用双手抓住镐,把它举起一两英寸,胳臂好使劲,然后他用尽全力把镐朝她的胸部猛击下去。虽然她已经死了这么久,但是一股鲜血还是高高地喷向空中,“哗啦”一声重重地落在裹尸布上,与此同时,从那鲜红的双唇中发出一声长长的、骇人的喊叫,那叫声像汽笛一样升高,又渐渐消失。随之快如闪电似的,她脸上出现了腐烂的迹象,红润的肤色也消退了,成了死灰色,丰满的双颊陷了下去,嘴也垂了下来。

“感谢上帝,终于完结了。”伍尔康伯说着,一刻不停地把棺材盖推回原位。

白天很快到来了,我们就像着了魔似地干着,把棺材又放进坟墓中去,铲土把它盖上……当我们走回马克斯利的时候,鸟儿正发出第一阵啁啾的鸣叫。

赞扬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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