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齐姆查找第四个受害者的身份时,杰瑞米·麦特森正在有轨电车的摇晃中前往吉泽遗址。

开罗城参差不齐的建筑轮廓已在身后,迎接他的是线条柔和的广袤沙漠。

杰瑞米到这片沙漠中已经小住过好几次,无止无尽的火红色沙丘与蓝得让人难以想象的深蓝色天空形成反差,几乎能把人的眼睛刺瞎。沙漠是凡夫俗子可以企及的无穷境界。寂静在此萦绕不散。

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几天之后,耳朵就会生出嗡嗡声,一直要等到耳朵和大脑适应了酷热造成的昏沉迟钝才会好些。

电车离吉泽高原越来越近,杰瑞米的一只手撑着车窗。

一座座三角形的金字塔气势雄伟地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是对他这个昙花一现的凡人的警告。仿佛不是金字塔从沙粒中拔地而起,相反,是整个沙漠恭敬地为它们铺开长得见不到头的地毯,每一颗沙粒都表达着对金字塔的敬意。

高居在开罗城上嘹望金字塔,好奇心油然而生;一旦来到它们的脚下,却让人既赞叹又敬畏,禁不住浑身发抖。

14路电车线在离开罗城中心八公里的美纳家饭店前到达终点,这里是全西方社会最为推崇的沙漠旅店。

旅游旺季接近尾声,可金字塔还是吸引着众多游客。太阳出来不过两个小时,已经有三十多张白人面孔,头戴奇形怪状的帽子攀登大金字塔的脊背,蓝天下只看得见吃力地弯着腰的一点点人影。

埃及是欧洲贵族、世界各大王室和他们的大批随从最热衷的旅游胜地。

美纳家饭店是位于沙漠起点的豪华绿洲,拥有无数个露天平台,让客人可以在高大陵墓的注视下休憩养神。

杰瑞米知道,他在这儿能找到她正面对着世界奇观享用早餐。

他一大早就打电话给她在埃里奥坡里斯的别墅,仆人告诉他“夫人不在家”。这么早就不在家,她只能是在这里过了夜。她非常喜欢这里的客房。

杰瑞米记得那张扇影掩隐下的面庞,充满欲望、闪闪发亮的眼睛。她和他在杰兹拉运动俱乐部共进午餐。他记得,那两瓣红唇透过扇子的叶片在窃窃私语,说她多么喜欢在金字塔的注视下和他享受床第之欢。

连在这种地方,她都敢说出大胆放肆的话。每每想起这些,杰瑞米总是觉得腹下隐隐作痛。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敢说敢做,敢在男人面前表现得如此自信。她的言行带着种既性感又迷人的优雅,因此从来没人敢对她说什么。如果她决定要挑逗或玩弄哪个人,那人就只能笑笑,或者低下眼睛,或者鼓起胸膛。她挑逗的手法那么轻巧,不会引起任何其他人的注意。

热气从地底下钻出来,从天上落下来。

杰瑞米艰难地咽着口水,他口渴得很。

为何而渴?为谁而渴?

他闭上眼睛,竭力忘记这些既无聊又无用的念头,踏进饭店。

她总是住同一个客房,房间在饭店的一个偏僻处。“就用不着小声了”,放荡的时候,她曾这么说过。

杰瑞米摘下墨镜,敲了敲门。

寂静中,他脑子重又清醒起来,他来这儿干什么?太险了。

他心里开始期望着没人应门。

门开了,是一个仆役打扮的男人,穿着白色和金色镶拼的衣服,头戴红土耳其帽。

“先生?”

“我找琳哈特小姐。”

仆人皱了一下眉头。

“你一定是弄错了,先生,这里没有琳……”

“让他进来。”在他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仆人闻言照办,杰瑞米走进套房。窗户宽大,高原的日光尽情洒进宽敞的客厅。

客厅外是长长的木阳台。茉莉花熏人的香气从饭店花园飘来,一直飘进打开的窗户。

杰瑞米走出客厅来到阳台上。遮阳伞下支着一张桌子,绣花台布上摆放着几罐果酱和极其精美的瓷器。

藤椅上,一个女子用餐巾擦了一下嘴角,直起身。

尽管他早就熟悉她的美貌,可仍然不由惊叹。

长长的黑发衬着雪白的皮肤。

一排长得惊人的睫毛下,一双绿色的大眼睛。

深陷的面颊上,一粒黑痣更为她平添魅力。她的手臂是那么纤细,那么修长。

她穿着件两侧开衩的绿色长裙,祖开的前胸上系着一只大蝴蝶结。这条裙子,杰瑞米从来没有看见她穿过,他从来没抚摸过它,解开过它。这个念头让他的心中一紧。

她的嘴唇是羞涩的粉红色,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你忘了?我现在是凯奥拉兹太太。”

“请别……”

她低下头,一缕乌黑的头发落在前额上。她有时优雅美丽;有时冷漠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一个瞬间,她可以像是换了个人。

“如果你来是为了打搅我的话,那就要尊重我是谁。”她打断他道,脸上顿时笑容全消。

她拿起一片面包,涂上一层玫瑰酱。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这样称呼你,”他说道,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她对面,“我需要你。”

“这是你一厢情愿。你要什么呢?”

还是这样伶牙俐齿,宁愿拿自己天鹅绒般的舌头去换毒蛇信子,杰瑞米心中想道。这一番联想,顿时两人缠绵的往事如潮水般涌起,刺痛他的胸口。

“你说呀?”她追问道。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开口道:

“我需要你的帮助。有关你的基金会。”

“你是说,弗朗西斯的基金会。”

杰瑞米咬紧牙关,原本就消瘦的面颊陷得更深了。

“你管理的那个基金会。”他从牙齿缝里吐出这句话,“你别跟我玩这套,杰萨贝尔。”

“哪一套?”

“你自己很清楚!你这套忽冷忽热的游戏,别跟我玩,我太了解你了。”

她放下面包片,打量着他。

“那又怎样?难道在你身上就行不通吗?你敢跟我说,它真的对你不起作用。我知道怎么伤害男人,在这项艺术上,你不要小瞧了我。在我眼里,你们都是透明的。以前,我好奇心太重,我爱过你们,把你们当作我的收藏品,我把你们彻头彻尾地观察透了,后来,我厌倦了。在我眼里,你们都是透明的。我把你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我把所有其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你不要既要到这儿来求我,又说我对你没有吸引力,否则,你为什么是这副脸色?”

杰瑞米把身子挺直了些,他意识到自己的头垂得太低。她把他与其他人混为一谈,根本就不在意他,把他当作许多名字中的一个,许多次床第欢爱中的一次,却不想一想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对,她说的不错,她知道怎样伤害他,就是这样,藐视他,把他们的故事只当做她游戏中的一块多米诺骨牌。

“杰萨……”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

他说不下去。她一边吃,一边观察他,也不帮他,看他能找出什么词儿来摆脱困境。

杰瑞米犯了一个连他自己都知道的可怕错误:他垂下了眼睛。

他避开那双像铁钳一样牢牢盯着他的祖母绿瞳仁,看着套房的大玻璃窗。在她身后,玻璃门开着,正对着卧室,一张极大极软的床,床单凌乱,拖到地上。杰瑞米咽了一下口水,他心中的那条裂痕已经变成了一道深渊。

“他……他在吗?”他终于问道。

“谁?给我快活的那个人吗?”

杰瑞米真想痛恨她,憎恶她,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没有说“凯奥拉兹先生”?或者“我的丈夫”?这本身已经够痛苦的了,不,她还把他当做她获得快感的工具,让杰瑞米更加不可忍受。而且,她知道,杰瑞米对她的爱已经超越了精神与感情,他把他们之间的肉体欢爱看做是强烈爱情的证明,是爱的物质化,肉体之爱曾经是他们的一切。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停止游戏,只有在这时,她才休息,那是她成为自己的唯一瞬间,赤裸裸,把自己暴露无遗。谁能在高潮中拥有她,谁就能欣赏到她的真实灵魂。

此时,杰瑞米的妒嫉比起往日有过之无不及,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是在嘲弄他。

“他陪伦敦来的朋友参观,”她透露道,“有什么事?你是不是希望和他谈谈?”

“别说了,我需要你帮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孩子们。”

从她脸上不易察觉的变化来看,杰瑞米知道她上钩了。

“你的基金会中有几个孩子遭人杀害了。”

她把那块咬过的面包直接放在桌布上,眼睛眯成两条深色的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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