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点半,霍姆斯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受伤的胳膊上缠绕着纱布,他想伸手去抓床头的水杯,却被床头的录音机吸引了。一只手出现在他的视野,希金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警官刚想说话,副手就摁动了开关。

录音机传出晚间新闻的广播:

现在播送一条特别报道,今天下午从堪萨斯城开往芝加哥的列车发生重大枪击事件,下午5点15分左右,一名列车销售员打扮的男子开枪袭击一位男性乘客,导致此人当场死亡。据调查受害人正是失踪的通缉犯亨利·莫科伦,多名警员与凶手在列车上交火,造成七名乘客的死亡,两名警察受伤。交锋过程中,凶手被当场击毙,目前凶手的身份还在调查中。据目击者称,下午3点多钟这趟列车上就发生了枪击……

霍姆斯关掉录音机,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芝加哥的警察开车送你回来的。”

“皮埃尔怎么样?”

“被我干掉了。”希金斯的声音有点儿沙哑,“我们在他的行李中发现了毒品。”

“威廉去了哪儿?”

“下车后他就在芝加哥警察局录口供,跟着去参加了父亲的葬礼,再过几天他还会出席弟弟的葬礼。”希金斯哽咽道,“头儿,我们不该做这件蠢事。理查德死了,两个弟兄受了重伤,现在上头还要革你的职,我早说过不该管亨利的死活!”

“突发的状况太多了。”

“我不是在和你谈什么突发状况!”希金斯暴跳如雷地说,“重点是我们失败了,我们输得很惨!”

“你说得对。”霍姆斯无奈地说,“我会承担全部的责任。”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把亨利锁进洗手间,找几个弟兄看着他?”

“我们穿便衣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身份。”

“说得直白点儿,你就是想用他做诱饵。”

“你这么理解也没错。”霍姆斯说,“退一步来说,把亨利跟几个警察关在空间狭小的厕所,要真出个什么事儿,弟兄们连个逃生的地方都没有。”

“多说无益,反正结果没什么两样。”希金斯背对着警官坐下。

霍姆斯长叹了一声,问道:“凶手和那女人的身份查到了吗?”

副手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了。“他们是对小夫妻,住在芝加哥南部。丈夫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在列车上贩卖报纸。我们在屋子里发现了那女人和亨利的合影,它被藏在阁楼的一个不起眼的罐子里。”

“偷情?她是亨利的情妇?”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希金斯提了提帽檐,“我得走了,还得写一堆狗屁报告!”

“慢着,凶手是如何干掉亨利的?”

“火车进入隧道之前,凶手开了枪。”

“不对,刚进山洞的时候亨利还没死,当时我正要压住他的身体,凶手是在下一秒钟开的枪。”

“那你准是记错了。”副手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

“我决不会记错。”

“那又怎样?凶手是那个卖报的,他推着小车在车厢里来回那么多次,早就记住你和亨利的位置了。”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不在火车第一次进山洞的时候开枪?为什么非得照着恐吓信上的时间下手?”

“我怎么知道?”希金斯不耐烦地说。

“有件事非常不合逻辑。这个凶手明知道最终的结局是和警察硬拼,干吗不在看见亨利的第一时间杀了他?凶手选择在黑暗中下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想被警察看见,但他又有足够的自信在黑暗的世界干掉亨利。”

“我不想讨论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

“不,等一下,如果……”警官没把话说完,他眼神呆滞地看着地板。

“又怎么了?”希金斯双手叉腰问道。

警官没理副手,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被有条理地分成了几块,他努力回忆所有细节,它们就像一块块拼图似的,逐步组建成一幅图案。

“头儿,我真得走了。”

“别急,希金斯,我知道这其中的名堂了。”霍姆斯两眼发亮,“上帝啊,我知道了。”

“那就说出来吧。”希金斯催促道。

“整件事都是威廉干的!”

“什么?”希金斯吃惊地看着警官,“这是我听过的最最荒谬的事情!”

“一点儿也不。”霍姆斯认真地说,“亨利中了两枪,位置都在脑门上。这么小的目标,要想在黑暗的世界准确击中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射击的目标并不黑!一个人的脑门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发光?答案就是发蜡,因为发蜡里有荧光剂的成分,该死!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

“头儿,我不想泼你冷水,可我必须纠正一下,涂发蜡的是威廉不是亨利!”

“对,是这样没错,但你漏了一处细节。那个漂亮妞离开车厢时,亨利撞了她一下,接着也把威廉拽倒在地。亨利这么做是为了上演苦肉计,当时威廉做了一个动作,他用脑袋顶住了亨利的脑门,发蜡就是在那时候通过这样的方式涂抹在亨利脑袋上的。”

“噢,我的天啦。”希金斯想了想,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因此一口咬定主谋是威廉?”

“这得从那个女人谈起。你认为她是亨利的情妇?算了吧,亨利躲在镇上的理由就是要避世,他这种货色从不缺女人。如果他真的把自己的藏身之处告诉一个情妇,那么迟早有一天她的男人会找上门的,他不会蠢到连这种情况都想不出。另外我们必须承认,他藏在小镇的这八年当中,没有一个妇女遭到他的调戏,如果这个情妇经常来满足他的私欲,也会被镇上的人看见才对。还有,她在车厢看见亨利,表现出了一种无奈。如果她真的是亨利的情妇,那么当她在列车上出现的时候,亨利在第一时间就会知道,想要杀他的人正是情妇的丈夫。”

希金斯点点头。“照这么看,她是错把亨利当成了威廉。”

“说得对,她错把弟弟当成了哥哥。现在去想想她为什么要对亨利表现出无奈?答案就像普通的四则运算一样简单,因为她不希望在车上看见威廉。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她怎么会知道威廉会在火车上?”

副手回答:“因为她听说了威廉要参加父亲葬礼的事。”

“那么她干吗要表现得很无奈呢?”霍姆斯说,“理由已经非常明显了,她知道这趟旅行会给威廉带来麻烦,由此我们可以更深入地去推断,那封恐吓信是她寄给威廉的!”

希金斯傻了眼:“你是说,威廉把这封信又转投到了弟弟亨利的信箱里?”

“的确是这样,不过先听我说完。男人的老婆被人偷了,凶手想要干掉奸夫是个很普遍的犯罪动机。根据实际情况来看,通过发蜡这一点,我们至少可以相信凶手和威廉是相互认识的,他可以确定威廉有涂抹发蜡的习惯。不过就算有犯罪动机,他又怎么会把具体的犯罪时间告诉妻子?很可能他的计划里出现了破绽,这个破绽被妻子发现了。”

“我认为那位丈夫不太会有什么破绽。”

“希金斯,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女人。既然他有一个犯罪计划,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他是个有心事的丈夫。男人要是有心事——尤其是发现老婆偷情这种事——对妻子的兴趣就会降低,这个时期的女人是非常敏感的,她们会发现丈夫和过去不太一样了,这种不一样会增强女性的好奇心。她会去关注丈夫每天所做的每件事,甚至找借口去他上班的地方看看也说不定。很快,她就获得了一条信息,丈夫通过某个途径得到了一把手枪,此外发蜡也是个必需品,想要确保计划真的可以执行就得亲自购买试用。这次的发现足以让她确信,丈夫这回要动真格的了。接着就是在哪儿下手的问题了,他是个列车售报员,长年穿梭于那条干线。他不知道威廉的住址——如果知道的话也不会在列车上动手——但他为什么还是把谋杀地点选在了车上?”

“我猜既然凶手和威廉相互认识,就会从别的地方听说威廉的行程,比如奔丧。”

霍姆斯看了希金斯一眼。“你说得很对。这对小夫妻都知道威廉要参加葬礼,也都知道他只能乘坐这趟火车。现在把焦点重新放在妻子身上,她是怎么获知犯罪时间的?有些女人会选择直接和丈夫提问,这是种愚蠢的做法,因为搞不好她也会丧命于枪下。是的,她得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揣摩,丈夫买枪想要杀人,这点不难理解,不过发蜡是干吗用的?她是威廉的情妇,自然清楚威廉的所有习惯。她拿起发蜡的包装盒,上面清楚地在配料里标注了荧光剂的成分,这么一来问题就变得简单多了,她马上想到丈夫既想杀人又不想暴露,所以在谋杀计划里出现了发蜡。那趟列车每两天才在蒙特里斯停靠一次,晚上才到芝加哥,中途会穿过两个山洞……”

“明白了!”希金斯兴奋地说,“她知道穿过山洞的大概时间,只是不确定丈夫具体在哪个山洞下手,所以她才在上面写了‘下午3点30至5点15分’!”

“没错。”

希金斯再次发问:“那么她既然知道地址,为什么不选择打电话?”

“这就很难说了,我分析这里头有两个原因。第一,威廉是个有主的男人,直接打他家里的电话不太方便;第二,如果她直接用钢笔写信或者致电的话,威廉未必会当回事,因此,她想到了一个足以让威廉提高警觉的方法——给他一封匿名恐吓信。这种方式给威廉的冲击来得很大,效果也更好。”

“然后威廉就把这封信转投给了自己的弟弟。”

“就是这样。其实威廉的目的很简单,如果他选择跑路,那么仇家就会不断想办法要他的命,再也没有比上演一场诈死更合适的戏了。他想到了弟弟亨利,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个恶棍,亨利早就该下地狱了。为了陷害弟弟,他就必须让亨利心甘情愿与他交换身份。他知道弟弟住哪儿,只需稍稍费点儿心,他就能轻易地知道这几年亨利唯一的朋友就是神父,如果亨利去找神父帮忙,神父自然会把事情推到我们这边儿。”警官闭上眼睛,“他和亨利同时出现的时候,别说是我,换了别的警察也会想办法把他们区分开。假如警察不提供围巾,他也会在车站想办法买点儿别的配饰。我记得非常清楚,当威廉坐在我身边的时候,他故意向我暗示他是个左撇子。目的就在于,让我及时把亨利调回我旁边。”

“我的直觉告诉我,威廉好像对凶手具体下手的时间很有把握。至少他把火车第一次进山洞的机会,花在了和亨利互换身份上。”

“你说得没错。作为当事人,威廉的分析自然比他的情妇要更加深入,下午3点30分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那个时间离抵达下一个车站还有两小时的路程。亨利要是死在这个时间里,警察就有足够的时间在车上调查。5点15分就不同了,火车靠站时会有新的乘客上车,这会给调查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凶手选择在黑暗的空间下手,就是不想让警察发现,而现实却是,在他动手的一瞬间,你看到他拔出那把枪。”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理论与实践的差异。火车进山洞的速度极快,没有谁能计算得那么准确,另外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态,这个凶手巴不得早点儿送威廉归西,我想这也是他提前一秒钟拔枪的原因。”

“说说皮埃尔吧,他是怎么回事?”

“毒品就是真相。皮埃尔不过是个贩毒的过路客,当理查德以警察特有的姿态控制住那个女人时,皮埃尔这种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会表现得不自在。这种细节可爱的理查德不会错过,他会询问皮埃尔,然后就出现了第一次枪击事件。当时我纳闷的是,那个情妇怎么会死在洗手间?现在想来非常合理,当计划杀人的丈夫发现妻子在火车上向情人通风报信时,在愤怒之余把她干掉也就不足为怪了。皮埃尔在外面和警察交火发出的枪声,正好可以帮丈夫掩盖洗手间里的枪声。”

希金斯先是点点头,跟着又愁起了脸。“头儿,你的分析很合理,不过我们好像没证据拘捕威廉。”

“威廉犯了两个错误,这使得他暴露了。”霍姆斯自信地说,“记得那个卢克吗?他表示打匿名电话的家伙可能是法国人,这让我想到了法语的卷舌音,而威廉的吐字时就有卷舌现象。还有就是,情妇不知道艾米丽要和威廉离婚,如果知道的话可能还会选择致电的方式,那封信件只有内容没有名字,为了能让威廉看到内容,她就必须在信封上标注名字,这样威廉才能确认信是寄给他的。再看看倒霉的亨利,他收到的是一封内容和信封都没名字的东西,过去的所作所为令亨利毫不犹豫地相信,有个仇家想干掉他。那封信这直接告诉我们,把信投入信箱的人肯定知道亨利一个人住。”

“头儿,我是说

证据,我们该怎么办?”

“为了让威廉尽快看到信,情妇寄出的一定是封急件,这么一来邮局里就会有相关的备案。我们只需要调查那份备案,就可以找到那封信是从哪个地区的邮局寄出,以及寄往哪个地址。寄信的时间就是最好的证据,威廉没法胡编乱造出一个寄件人,因为在那个时间寄信给他的人,只有那么一个。”霍姆斯缓了缓,随后说道,“威廉这次借刀杀人、金蝉脱壳的双重伎俩做得非常漂亮,但往往越漂亮的东西越会引起人们挑其瑕疵的兴趣。”

警官话音刚落,希金斯就拔腿往邮政局的方向跑去。

屋子里只剩下警官一人了,他的余光落在了床头柜,那里有一个借助灯光而闪光的物体,那是神父交给亨利的十字架。霍姆斯盯着它看了好久,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从亨利之前的表现来看,应当是真的在为过去的罪行忏悔,为什么八年的忏悔没能让亨利洗心革面?或许,是亨利过去的污点太多了;或许,这是人类的本能反应,当求生的机会出现时,谁都不愿错过;或许,这个问题威廉看得更为透彻。

最后警官关上了卧室的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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