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后一天,蒙特里斯镇迎来了这个月的第二场雨,淅沥的小雨伴随着美妙的爵士音乐来到这片土地,滋润着这里的一切。音乐出自一间服装店,那是一间很小的店铺,镇里的老人声称他们的祖辈还健在的时候,服装店就在存在了。然而这家店的老板并没有把生意做大,店里甚至连一台可以连接外界的电脑都没有。

亨利·莫科伦撑着黑色的单柄伞路过服装店,每周他都会经过这里三次。年近半百的莫科伦先生有一头稀松而又蓬乱的头发,以及干柴一样的身躯,他又瘦又高,凹陷的脸颊给人一种苦命汉的感觉。

八年前亨利搬到这个小镇,他为人处事特别低调,很少和别人说话,几乎没人知道他从事什么行业。他住在小镇南边的一栋老房子里,没有车库没有泳池甚至没有宠物和邻居,终日过着无妻无子的日子。

对镇上的人来说,亨利·莫科伦就是个性格内敛的单身汉,当他出现在街头的时候,没人会和他打招呼,一些热情的人曾经做过尝试,甚至有人友善地想和他握手,却被亨利的无动于衷落得个自讨没趣。大家对他的了解几乎为零,只有萨菲顿教堂的神父和亨利自己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没人比莫科伦先生更了解自己了,他曾是个大恶棍,是的,一个无恶不作的恶魔。八年前,他一直生活在芝加哥,比现在的蒙特里斯要繁华得多,芝加哥是个众所周知的犯罪天堂,地痞、混混、街区的地头蛇、镶嵌金牙的龙头老大集中在这里,那里有些娃娃八岁就学会偷拐抢骗了,而亨利就出生在这片肥沃的犯罪土地上,他在芝加哥整整待了四十个年头,所做恶事不计其数。他抢过银行、贩过毒、拉过皮条、窃过各式名车,甚至还枪击过追捕他的警察。

这种生活维持了四十年,直到亨利·莫科伦患上了一种怪病才得以结束,那段时间他终日做噩梦,梦境里那些曾经被他杀害的人要么将他碎尸万段,要么联手将他抛下万丈深渊,而在深渊之下,又是一群可怜的受害者张开獠牙,准备吸食他身体里滚烫的血液。偶尔,亨利也会出现幻觉,衣橱里突然伸出的手、浴室的花洒喷出殷红的鲜血、麦片粥里出现婴儿的脸等等等等,这种怪病害得他终日不能安心就寝。

最终,可怜又可恨的莫科伦依然决定放下手里的屠刀,他带着通过坑蒙拐骗得来的钱来到蒙特里斯镇,过起了隐世的独居生活。在这儿,他每季都会采购一大批食物,然后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他平时唯一光顾的地方就是萨菲顿教堂,每周都向那里的神父忏悔自己的罪恶,忏悔可以使他得到精神上的宽慰,也的确让他的怪病得到有效的控制,为此,他一直坚持了八年。

今天,他再度来到萨菲顿教堂。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他的脸色比天气还要阴沉,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呼吸也变得毫无规律,过去的幻觉仿佛又在一瞬之间统统回来了,那些无辜受害者的影像再度找上门,每往前迈出一步,地上都会伸出不同的手想要抓他的脚,他甚至感觉前方有一处地面出现塌陷的状态,塌陷处冒着通红的火焰,那是来自地狱的赤焰,那些无辜的亡魂争先恐后想要把他拽进塌陷的地方。他绕过塌陷的地方,嘴里默默地念着基督神号,这一举动被服装店老板看在眼里,老板并不认为路面出现了什么问题,亨利带着苍白的脸和沉重的呼吸,从老板身边一闪而过。

终于,莫科伦先生来到了萨菲顿教堂,他踏上通往教堂的台阶,最后几层台阶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的赤焰,从炼狱里冒出的赤焰。亨利知道那是幻觉,他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往前冲去,直到看见教堂里的耶稣像,刚才出现的幻觉才彻底消失。

前方,几位妇女正在耶稣像下方闭着眼睛,虔诚地做着礼拜。亨利快步来到忏悔室,他在门前站住了,里面有一位正在忏悔的少女,他在门口焦急地等待。那位少女忏悔的时间并不长,但却让门外的亨利受尽了煎熬,他一会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周围来回踱步。在外人看来,这样的行为和产房前的丈夫别无二样,可谁也不知道亨利的这种焦急等待里充斥了恐惧。

终于,那名少女推开门走出忏悔室,亨利两眼发光,他像闪电一样钻进了忏悔室。

“神父,是我。”亨利的声音很急促。

神父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侧坐在小窗旁,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他说:“说吧,我的孩子。”

“神父,您曾说过只要诚心忏悔,上帝就会原谅我,您说过的!”亨利显得很激动。

“的确如此。”

“可你的上帝撒谎了!他没原谅我,他抛弃了我!”亨利·莫科伦懊恼地捂着额头,小声哭了起来,“我来这儿八年了,在这八年的时间里我终日为那些死去的亡魂祈祷,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忏悔。神父,我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过失忏悔,您帮了我很大的忙,神父,我不再被噩梦萦绕,这对一个有罪之人来说是种多么奢侈的要求啊,可我做到了,我发誓我真的做到了。为了改过自新,我按照您的要求拿出了最最实际的行动,我出资为穷人提供过冬的暖被、食物还有大把的钞票,镇上的学校甚至也收到了我匿名汇出的巨款!我所做的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神父?”

神父认真地说:“你为这些劳苦之众付出了很多,是的,你做得够多了。”

“可上帝觉得不够!”亨利的眼神里露出了绝望,“我的付出并没因此感天动地,上帝用他那无动于衷的态度把我这个子民抛弃了,他不再爱我了!”

神父摇摇头,他更正道:“上帝热爱我们每一个人。”

“遗憾的是,这些人里并不包括我!就在今天早上,我收到了这个!”亨利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大信封,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白纸,白纸上布满了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的字母。那是一封预告的信件,亨利念出了上面的内容,“‘4月2日,下午3点30分至5点15分,你将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神父,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说到这里他再次哭泣,这回哭出了声。

“这是恐吓信?”神父警觉起来。

“对我来说这不是恐吓,而是实实在在地预告,这封信预告着我的生命将在4月2日那天终结,我活不过5点15分!”

“你报警了吗?”神父关切地问。

“报警?不!”亨利使劲摇头,“我不能那么做,我不和警察打交道!”

“亨利。”神父破例地叫出忏悔者的名字,在神父看来这已经不属于忏悔的范畴了,他用浑厚地嗓音问道,“4月2日那天你有什么安排?”

“我要出一趟远门,并且动身的日子就在4月2号。”

“你要离开蒙特里斯?”神父的口吻听上去很惊讶,“可你在这儿待了八年,你从没离开过这个小镇半步。亨利,是什么力量驱使你这么做的?”

一阵抽泣声之后,莫科伦先生擦了擦滑落眼角的泪水。“是我的父亲,”他说道,“他过世了。今天上午,我哥哥威廉往我的住所打了通急电,——我和他已经很久没联系了,接到他的电话我很意外。——威廉就在六英里之外的小城,他在电话那头儿为我带来了这个噩耗,当时我就懵了。在我来蒙特里斯之前,我的父亲就一直重病在床,由哥哥出钱找专人照顾,这些年来我一直没为父亲做过什么,一次也没有。”

“上帝保佑他。”神父说着,用手指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亨利·莫科伦接着说道:“跟着我就询问葬礼的时间。哥哥告诉我,葬礼在4月3号上午10点开始,在那之前父亲的后事统统由他一人打理。他还问我届时是否会参加父亲的葬礼?我没吭声,那是因为我在接到这通电话的几小时前,刚刚收到这封预告死亡的信件。我知道从这里到芝加哥的列车每两天才有一班,并且是头天中午发车,当天晚上才能到。在我和威廉通话时,那辆列车已经出发了,如果要去参加父亲的葬礼,我只有乘坐4月2号那班列车。”

“你把恐吓信的事情告诉哥哥了?”神父问道。

“不,我还没说。在电话里他见我半天都没表态,就冲我发了一通脾气,然后电话那头儿就出现了忙音,我知道他很生气。”亨利痛苦地抹去残留在眼角的泪水,“我不是个孝子,但那个断气的老头子却是我的父亲,他的葬礼我必须参加,可……”他哽咽了,跟着又发出一通惨痛的哭泣声,“神父,我很害怕,我怕极了。我杀了不计其数的人,做了数不尽的坏事,我躲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旮旯角落,为那些死去的冤魂祷告,但最终我还是被人找上了门。父亲的葬礼我不能不去,可眼前这份预告函让我万分担忧。我真的很怕,真的!恐惧已经把我包围了,这种感觉你能理解吗,神父?天哪,我该怎么办?”他叹了口气,看着头顶再度补充了一句,“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必须去报警。”神父果断地说,“这事必须让警察知道。”

“我不能那么做,这种事我再清楚不过了,那是徒劳的。警察才不会管一个恶棍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我这种人死得越多越好。”

“去警察局吧,我陪你一起过去把事情说个清楚。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警方与你同行,他们会保护你的,亨利。”神父紧握捶在胸前的银色十字架,“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即使你不去见父亲最后一面,问题依旧得不到解决。”

忏悔室那头儿沉默了,莫科伦先生似乎在做一种精神上的挣扎。

片刻后,亨利苦恼地挤出一句话。“神父,你真的愿意帮我吗?”

神父默默地看着窗口前亨利憔悴而又模糊的身影,说道:“随时恭候,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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