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无常的并不一定是精神分裂症病人,热爱做梦的并不一定是妄想症患者。”(把眼镜摘下来,显出很疲惫的样子)“你的那些小伎俩——不论我是观众也好,或者演员也罢——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见识得太多了。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因果?究其原因,首先必须选择一个合适的体系。然而,一项人所共见的现实却是:你处在主观唯心主义混杂强硬决定论观念的那端,我则站在客观、温和、自由意志的彼岸:不妨想想看,这项事实,对于一幕滑稽、冗长又可笑的独幕话剧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略停顿)“位于我所选择且坚定的体系当中,答案实在很简单,那就是——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因此,不妨放弃掉那些事关意识形态的无谓感叹,将精力集中在具体的内容之上。”(再次停顿。因为那男人没有言语,于是不得不作出一些补充)“这个观点,自审讯开始时起,就一直在被我反复暗示和强调——你没能在意,只能说明,你深陷到自己的轮回世界观当中,不能自拔。”

“你讨厌沉默,痛恨孤独,不甘心被置于孤岛之上。即使一切体系实际上都是个人主观,也不妨碍你去把它理解为整个世界,并且相信所有其他人也居住在同一个世界当中。”(喃喃自语)“谁也不了解这世界真实的样子,人类的眼睛本身,即是局限。不过,单是在人类的视野当中进行讨论,单是以你我的观念来甄别问题——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大错特错的那个,是你而不是我。”

“那么,我也还给你同样的话好了。”(样子有些气恼,但还是强忍了下来,只是扶了扶眼镜)“啧,算了……这样的争辩毫无意义。你会说的,继续吧,故事讲到一半,最忌讳的就是长篇大论的说教。”(无力地示意了一下记录人员,做好继续的准备)“在你的理念里,我当然大错特错——你不过是把想法说出来而已。”

“我提到那头黑猪,它大块大块地卸下自己的皮肉,血液也喷洒到房间里,弄得四处都是。这对逾越种族界限的情侣——尽管活着的样子已经足够丑陋——他们仍是不愿让自己死后的丑态被别人看见。之前也已经说过,厚窗帘重新挂好,无数的布条填塞了屋子里所有的缝隙: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也就是说,自杀的小个子和胖子,也不情愿被人看见的……”(那表情,好像是突然之间领悟到了什么。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没什么。继续说下去吧。”

“然而,尸体本身也有自己的生命。更何况黑猪选择了如此血腥惊悚的方式来调整那个原始定滑轮结构的平衡关系——即使是封闭再严实的房间,也无法阻止潮气、霉菌和那些细小食腐幼虫的侵蚀:大自然需要收回已经无效的聚集形态,转而营造其他类型的聚集形态。职责所在。”(感叹的样子)“空气里藏着无形的恶魔,看似虚无之处,并不是虚无——白色的蛆虫,会从虚无中爬出。尸体上一切疲软潮湿的角落、一切的孔隙,那些阴暗的角落,都是这些蠕动的、尽职的大自然使者们拼尽全力工作、表演的舞台。令人难受又吵闹的个体,生命短暂,只区区两周多的时间,在良好的环境里,却能够留下将近一千只卵。在这个封闭房间里,没有鸟类,没有蜻蜓、螳螂、青蛙这样的天敌。我对它们敬而远之,并且,因为宅子安在这处屋中的缘故,我还吃掉了七八只蜘蛛,把这个种群——连带蜥蜴和壁虎的小家庭——都统统赶出了这个生态圈。”(醉心于叙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请原谅我的唠叨。你应该知道,这些背景知识的解释,对我稍后所做出行为的动机分析,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如果有用的话,就没有关系。”(点头)“不过,关于苍蝇的部分,可以打住了。”

“正和我所希望的一样。其实,我想说的意思,相当简单——这处港口小屋,不止是那位葡萄牙暴君与他的香猪爱宠的家,这里也是我的家。原来的屋主上吊身亡之后,我,这只玄鼠,更是变成了这整个领地的独裁者。我可不想让这里变成苍蝇农场!当然,其实那一人一猪本身,也不愿意被虫类和腐菌吞噬,因此,他们使用了我所供应的棉绳灯芯,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定时自焚装置——具体的设置,因为关于机械结构的繁复讨论很难让人听得明白的缘故,这里就略去不说了。不过,解释起来倒也简单:就是一个类似煤油灯原理的架构,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在灯火燃尽时,会自发点燃预先准备好的燃料……他们之前实验过一次,为的是确保整个计划能够顺利进行。哈,活着的时候,当然能够排除意外、控制局面。不过,死掉之后,即使眼睁睁地看着计划偏离轨道,也是无能为力的了吧。”

“你灭掉了灯芯?”

“没错。我已经说过,必须要保护我和蝴蝶共有的家园。”(又显出得意之情)“可以给你猜猜——嗐,你当然很清楚:那只蝴蝶是什么样子的,能够想象得出来吗?”

“大概是色彩艳丽,有美丽斑纹的那一类型。”(想了一想,回答道)“我对蝴蝶简直是一窍不通。但即使这样,也可以给出一些推想:如果是那种不怎么漂亮的蝴蝶,大概很容易就会被人类当作是飞蛾,一击扑杀掉了吧。葡萄牙人又怎么可能收它作为宠物,还特地为它准备蔫掉的花朵,让它在战乱年代里,能够有一处宁静的栖身之所呢?……啊,我明白了:这些前世的‘花朵’,在现世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当中,正好对应小个子为了让女孩做掩护,而向她付出的少许金钱。这样想来,果然是极为严密的对应关系呢。”

“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并没怎么说错。关于蝴蝶种类的推断,也极度地具有说服力。”(点了点头)“虽然不能说‘一只玄鼠的眼光,与人类这个物种相比较,竟会如此一致’这样的话语——你可以看到,在这种对应关系之中,尽管不太愿意承认吧,最关键的倒是葡萄牙人的行为。”(略停顿)“我的那位小个子室友,他雇用女孩的理由,是要给他跟胖子的相恋行为寻求掩护;在战时的加亚新城,葡萄牙人挽留蝴蝶的理由,却是要向窗口外的世人——甚至他自己——证实,他仍旧具有能够被社会、被普罗大众所承认的审美。而这只每日停留在蔫掉花束之间的蝴蝶,以及今世生活在大屋中的、受了金钱支配的女孩,使用同一个词,便能够完全概括他们在这整起事件当中所起的作用:‘证明’。”

“这样依赖,就都是向世人给出的证明了,嗯……算是完全的对应。”(连连点头)“现在,我倒是对那只蝴蝶的样子,感到进一步的好奇了。”

“你不说,我也清楚:你对东宝的摩斯拉怪兽电影没有任何兴趣。”(说话时的表情,显得颇具挫败感似的)“虽然你肯定知道哥斯拉,却又不见得了解卡美拉——恐龙和喷火的巨龟,而后者是很多电视游戏中可爱怪兽的原型。”

“虽然没有兴趣吧,但‘摩斯拉(Mothra)’这个名词的发音,听起来却和‘蛾子(Moth)’有些相似。因此,即使对你所说的、除哥斯拉外的另外两种怪兽全无了解,也能够通过推理和联想估计到,你所说的,应该是一种巨大的蝴蝶。”

“正是。你要注意,我为什么会提到‘摩斯拉’,而不直接去谈论孔雀蛱蝶——要知道,孔雀蛱蝶正是怪兽摩斯拉的原型。”(略停顿)“有两点最为关键。其一,恰恰是你从怪兽名字出发,结合你所知的、与之齐名的怪兽特点给出的联想——确实,‘蛾子’的发音和‘摩斯拉’相似,但其中另外一半却是‘母亲(Mother)’。这个巨大化的想象,具有‘母性伟大’的象征意义。”

“或者你对蝴蝶的爱恋,本身具有一定程度的恋母情结。不过这也不算奇怪——因为即使一般的恋爱关系,也经常会被如此解释一番的。”

“其二,从小小蝴蝶进化为可以推倒东京铁塔的温和怪兽,它的体型增大了数万倍,产生了各种不同的能力,但本质上却仍是一只孔雀蛱蝶。对于前世的蝴蝶和今世的她来说,这恰恰也是一种对应关系:她的身体变大了很多,因为成为人类的缘故,拥有足够的智商,可以说话、写字、思考复杂的问题,甚至可以进入T大的法学院学习。这一切事实,意味着在轮回转世过程之中,因为前后种族本身存在巨大差异的缘故,转世者的行为模式将会发生巨大变化。与之相对的,一切行为的本质,却无甚变化——这一点,可以从我们之前讨论的诸多对应之中,应证出来。”(见听众没有想回应什么的欲望,便接着说了下去)“虽然整个欧洲,孔雀蛱蝶四处都有分布繁衍,但在葡萄牙的港口城市,这种蝶类却是十分少见的,颜色、样子好看的就更罕有了。一则是温度不太适宜,二则是天敌太多。说到天敌,倒也可以顺带解释蝴蝶的样子: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样一种常识,即‘鲜艳动植物的外观,是保护它们隐私和生命的伪装用迷彩’。”(听众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于是也继续)“有时候,比如恫吓,也是一种保护行为——虚张声势、装神弄鬼,以此来吓走天敌,保护自身的安全。”(看了一眼正在用心听他讲话的审讯者戴着的眼镜)“孔雀蛱蝶,正是那些在翅膀上长出不具备窥视功能的巨大眼睛,配合前翅的形状,给天敌们错觉——当然也给自己一种安慰、催眠——让它们迷失在彩斑和脉相所组成的纹路之中,把它错认成是一只狐狸,或者角鸮,在大部分展翅拍动的时间里,不敢贸然靠近。然后,蝴蝶的复眼、触角、口器,才可以尽到它们的功用,采集花蜜,维持身体的给养。”

“嗯,山雀啄食蝴蝶的场景,着实残忍。你所说的那种,带眼睛形状斑纹的蝴蝶,年少的时候,我也常常见到。”(随口接话的样子,果然,不像是审讯,倒像是在聊天了)“我不喜欢蝴蝶,它们的身体和翅膀,连接得太突兀,好像两种动物。”

“你没办法不喜欢它。”(说话的声音像在嘲笑)“你觉得不美的事物,别人倒可能为之着魔——就好比我,无论在哪一世轮回当中,都会受她的迷惑一样。否则,我为什么要做这许多事呢?已经很累了,已经很累了,按照那些传说,就好比过奈何桥之前,不去喝上那一碗孟婆汤……”

“承载无穷轮回的记忆,就和永生的负累一样,肯定不是容易的事情。”

“现在说的是‘蝴蝶’这一灵魂载体上、最为重要特征的对应。”(并不理会审讯者的安慰)“就像我们现在正说着的——蝴蝶美丽与否,这是件很主观的事情。好比我说‘你很美丽’,而你自己却说‘我很丑陋’一般。”(看着记录人员说)“但是,对于孔雀蛱蝶而言,从我们现世作为人类的观察角度来看,有一处特征却是一目了然,那就是——它翅膀上的眼状斑纹。”(略停顿)“据说有来自北欧的学者对些‘眼睛’的功用进行了调查,肯定了它们的伪装作用。不管怎样,在蝴蝶的那一世轮回当中,这些‘眼睛’的存在——就如黑猪的肥胖,葡萄牙球员的平庸一般——是可以从表象之中抽离,作为灵魂的一部分来看待的普遍特征:因此今世,皮肤黝黑的卷发胖子会和不起眼的小个子吊死在一起,恰如我所保护起来的那个姑娘——她戴了黑框的眼镜。”

“而你——作为上世的玄鼠——你穿了一身的黑色!”(条件反射似的扶了一下眼镜)“黑猪那一条轮回路线,是将体型抽象成了主要特征;葡萄牙人的路线,则是以‘平凡不起眼’为标志;蝴蝶方向需要强调关于‘眼睛’的伪装;你自己,则是努力在维护颜色上的统一。”

“喂,你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吗?”(显得情绪激动)“既然如此在意对称性,那么大的漏洞,你居然视而不见?选择性忽视、蔑视、逃避……”(互相对视着,大约半分钟的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很好,很好。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把蝴蝶请入到我的宅邸,而我的宅邸恰恰位于葡萄牙人和黑猪的小屋之中。之前已经说过,我把他们精心准备的尸体焚烧装置毁掉了,在这几近封死的阴暗房间里,四处都是凝固了的血块和碎肉。我该怎么办?你想想看,我会怎么做?”

“你……”(脸上浮现出惊恐的样子来)“你吃掉了他们的尸体,你这只老鼠,化身成了食尸鬼——就跟那些阿拉伯传说中提到的一样!”

“没错。有意思的是,食尸鬼差不多都是食腐的。”(露出一个相当难看的微笑)“它们的原型是鬣狗——你可以去想象,很少有食尸者会去吃活物,这个现象中间,大概也有些道德方面的因素在。一般都是等待——你肯定见过那张极其有名的摄影作品,1994年的苏丹,凯文·卡特所拍的秃鹫,正在等待一个女孩死去,好供它食用。它不用利爪杀她,只是耐心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他后来自杀了——迫于照片和生活的压力,那个南非人,为了远离世界,选择了利用汽车尾气自杀的方式。不过,这件事并不奇怪,他原本就自杀过多次:在曾经严重种族隔离的国度,任何异见者都会有轻生念头——不是个

体有病,就是社会有病。”

“你很了解这些:自杀,就是自杀——我们自始至终都在讨论这个主题,不是吗?”(开始显露出狰狞的表情来)“按照对称关系——我讲完你就知道——其实应该四人同死,一道自杀。一件事只完成一半,是很不好的行为:当然,连自杀都要讲求先后次序,这再清楚不过……”

(无人言语,又是大约半分钟的沉默)

“啧。”(想点烟。掏出烟盒,发现里面仅有的一根烟,在最开始时就已经用掉了)“这太奇怪了——只有最后一根烟,点完就已经是空盒了,我却完全没有发现。”

“前一世的对应关系里,最残酷的现实——黑猪、蝴蝶、玄鼠,统统都作为了葡萄牙人的所有物。这种从属关系中所暗藏的象征意义,内蕴深远。”(面色阴沉,兀自喃喃自语)“我吞食黑猪的死肉,让我爱的蝴蝶靠尸气给养,这又是一种极端远离、隔离、孤立的生活——与这一世的行为相对应:为了壮胆,我喝到大醉将眠的程度——如此这般,一直支撑到尸臭来临时,我的身体富足,她的身躯消瘦,仍旧活着,但处境却变得艰难了——没有打算离开那所屋子,这本就是命运和轮回的安排。如果你想听,我要告诉你:我们最终没有挣扎,那间港口的屋子,其实就是整个人间界的象征。葡萄牙人和黑猪,分别意指败坏了的精神和物质——你可以看到,在这一立场之中,是由精神域来统领物质域的——这些从一开始,便自根部烂掉:那种反常规伦理的恋情,考验了我们作为普通生命的道德洁癖——这不是贬义词,因为此种洁癖的底限,已经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步了。你如果认真去思考‘幻视力’这一能力本身的象征,便可以了解到,一切非人类的轮回,全都是处在一个广大的人间:而时间,当真并不存在。所有的不道德、所有的反智极恶,比兽行兽性还要难以忍受得多的怪诞荒谬,全在人间。最终,这个已经腐败变质了的世界,使我们无处容身,除了仍旧相爱之外,根本就无法再生存下去了。”

“陈腐的说教。”(样子有些恍惚)“不妨直说,是你最后无法忍耐,又找不到逃脱那个糟糕世界的办法,最后只好杀死了她——逃避的不知道是谁?逃避的明明是你。人的世界观,可以把世界局限在小屋中,但还有焚烧殆尽的可能,同时也有打开门出去的可能……听起来是那么聪明的玄鼠。”

“我吃掉了蝴蝶。”(神经质般地摇头)“我吃掉了蝴蝶……先是翅膀,然后是触手,最后是身体——我们最终融为了一体。我爱她,她允许我这么做的。我爱她,所以最后我也死去了:我选择最痛苦的死法,跳进了重新燃烧起来了的煤油桶里。”

“你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找寻自我救赎的方法!”(有些失控了,身体向前,抓住了男人黑色衬衣的衣领,但却并没有用太大力气去拉扯)“完全的自私,无论在哪一世里,也都一样!”

“察觉了吗?一旦冲破了现世的幻象,你就能进入到另一次轮回:可实际上,每一次轮回都是虚幻。我已经说过,时间并不存在:而这一次轮回,也马上要崩溃掉了呢。”(露出古怪的微笑)“我的蝴蝶小姐,就是你啊——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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