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穗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说的这番话,不啻是往栂野浩介心头的伤口上撒盐。自从前几天的晚上,看见犹如在黑暗中,飞舞的蝴蝶的相田史香以来,栂野浩介的心中,一直疙疙瘩瘩,饱受着悔恨的折磨。

说是过几天来拜访,可是,相田史香自那之后,便一直没有再露面,这让栂野浩介有些挂念。这几天里,他时常回想起过去的片段。在栂野浩介的心中,史香并不是前天看见的,那个面露诱人微笑的美丽女人,而是六年前,那个犹如拉紧的琴弦般颤抖的少女。

然而,那份担忧,终于在某一天来临了,而且,让栂野浩介感到心如刀绞。浩介大学时代的好友,要去国外长期出差,于是,那天栂野浩介和暌违已久的朋友,为他开了一场壮行会。

“再到另一家喝吧。”

“这么晚还不回家,你就不怕媳妇儿吗?”

“别让我想起这种事来嘛。”

栂野浩介一边和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酒醉男人间必会说的话,一边微醉地行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虽然出门之前,妻子志穗再三提醒他说“你的腰还没完全好,可别太逞能啊”,但难得有机会,和昔日的好友相聚,栂野浩介实在不忍,让这段时间早早结束。

就在这时候,栂野浩介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团鲜艳的色彩。那是一件犹如火焰燃烧般,明亮的火红色连衣裙。裙子短得可以看见一半的大腿,细细的绦带从肩上垂下,设计十分大胆。而这个站在出租车站旁、好像挽着旁边男人的胳膊、不停地发出夸张笑声的女人竟然是。

“相田史香?……”

不用走到触手可及的位置,栂野浩介就能确定那个姑娘,一定就是相田史香。六年前的少女形象,再次在他的脑海里快进,形象的变化,比实际要快许多。浓妆艳抹的脸庞,让她看起来不像处在学生的年龄段,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她的美貌,显得妩媚撩人。

她眨了眨涂着粉色眼影的眼睛,似乎也认出了栂野浩介。虽然在零点一秒之间,她的表情僵住了,但随即浮现出艳媚的笑容。

“啊,是老师呀!……”犹如一只随风飞舞的蝴蝶,相田史香轻轻碰了碰栂野浩介的上臂。

栂野浩介心中不禁发麻,为了驱走这种感觉,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对方又发出了夸张的笑声:“讨厌啦。人家已经是成人了好吧?……和老师一样,我也在享受夜晚的时光。”

“这倒也是啊……”

不能再把她当学生看了,浩介困惑地把视线,移到了相田史香旁边的男人身上。只见对方染着茶色的头发,戴着耳钉,对于现代的年轻人而言,没有任何个性;换句话来说,就是平凡至极,在任何一条繁华的街上,都随处可见的青年。

他对栂野浩介和相田史香的对话毫不在意,百无聊赖地把视线投到空中。与其说是不友善,倒不如说是对眼前的事物,感到漠不关心罢了。相田史香也没有对栂野浩介介绍他的意思。

一辆出租车驶入了车站,停了下来。相田史香催促青年先上车,然后把手支在车门上,对栂野浩介丢来一句话:“这人是我刚认识的。我完全不认识他,以后也不会再跟他见面了。”

“喂,等等,那不就是……”

“那个东西的用途,终归还是只有一种啊。”相田史香再次发出夸张的笑声,只是这笑声里,掺杂了一些空虚。留下这阵笑声后,她关上车门,出租车开走了。

“刚才那人是谁呀?”朋友们纳闷地询问栂野浩介,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是他无法回答的。

“啊,就是那场事故呀。”孜往浩介的杯子里倒着啤酒,“嗯,我还记得。摩托车飞出去,车上的人翻倒在地。看来那个人,平日里就喜欢野蛮行驶吧。”

哦,启介都这么大啦……说着,孜把靠在桌旁的外甥,抱到了膝盖上。

栂野浩介观察着他,会不会因为抱起外甥闪了腰,而发出痛苦的呻吟,可是,体格健壮的孜,似乎并没有闪到腰。怀着毫无道理的失落心情,浩介作为回敬,也给小舅子的杯子满上了啤酒。

“等一下,孩子他爸,医生不是嘱咐过,你少吃刺激性食物吗?孜你也真是的,还是少让他喝酒吧。”

志穗嘴上虽然抱怨,却把自己的杯子,也往前推了推,让弟弟满上。

志穗的弟弟,在星期天晚上闲来无事,便来串门。不爱喝酒的岳父岳母在客厅里,和外孙女小梓一起,边吃孜带来的饼干,边看电视剧。虽然岳母宣称“休息日的晚上,我可不会照顾醉鬼的哟”,但栂野浩介三人经常在这种时候,坐在饭桌旁,一边吃着下酒小菜,一边尽情地推杯换盏。这比在酒馆里喝酒,简直快乐多了,实在是一件美事。

尚未脱去体育系学生的淳朴之气的孜,现在正从事报刊记者的职业。说是报刊,不过是发行量很小的、对开版的地方报纸而已,不过,因为职业的关系,孜也知晓周边地区,发生的事件和事故信息。

于是,前几天刚刚得知的滨冈崇出事的消息,自然而然地成了三人谈论的话题。晚上在繁华街遇到相田史香的事,栂野浩介还没有告诉志穗。那是一场很难解释的邂逅。

“滨冈上初中那会儿,没有这么野蛮冲动吧?……他干什么工作了?”

“自由职业者……应该说基本上是游手好闲。虽然已经大学毕业,但他似乎一直靠着父母,留下的遗产度日。”

“感觉真不像他的行事风格啊。”志穗把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说道。最近明明很在意自己的腰围,却还这么猛喝啤酒。

“经历了那样的悲剧,人生观也能刹那间改变吧。”

“但他也不是那种,前途暗淡的孩子呀。”志穗似乎对此难以理解。

孜略作深思,说道:“是啊,他上高中的时候,可是表现出了连警察都惊叹不已的洞察力呢。居然连同时死亡的推定都能理解。”

孜说出了不明其意的词。

“那是什么意思?”

看着双目圆睁的姐姐和姐夫,孜挠了挠头说:“啊……那种事情,没有写在报道里啦,因为还无法证明呢。”

“什么,是不能见诸报端的秘密吗?”

“也没那么夸张啦。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追究,任何人的罪责了。这件事会给相关人带来麻烦,希望你们别说出去呀。”

“知道啦。别卖关子啦,赶快说吧。”

怀着好奇心,以及想要知道自己学生,深深隐藏的事情的双重心情,志穂催促着弟弟。浩介也怀着同样的心理,再次给孜满上了杯。

“好的好的……他们的父母,就是刚刚登记的新婚夫妇,死亡那件事,你们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听孜这样一问,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回答道:“是食物中毒吧?”

“错啦!……”说完,孜好像觉得自己有些冒失,表情严肃地,把玻璃杯放在了桌上,“的确是中毒,但不是食物中毒。”

“这则传言我听听说过!……”

听到志穂的话,孜瞪大眼珠看着她。

“真是的,这件事可是登在报上的呀。一不小心,就会发生食物中毒这种事,这篇报道旨在引起人们,对食物中毒的关注。不过,很多人都没好好看吧。”

“对了,葬礼的事情,也说得不具体呀。”面对记者的采访,两家的亲戚说的无非都是“这起意外,真是晴天霹雳啊”、“到头来还是无力回天啊”这些老掉牙的话。

孜对栂野浩介的话表示赞同。

“因为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谁的责任。而且,遗属之间的感情,往往很是复杂,所以,才会故意说得那么模棱两可吧。”

志穂有些气恼地说:“别兜圈子啦,赶紧说是什么中毒吧。”

启介待得烦了,开始撒起娇来。孜把外甥抱下膝盖。看着启介步履轻快地,跑向客厅的姥姥姥爷,孜说道:“是夹竹桃呀,那种植物有毒。这你们知道吧?”

“夹竹桃,是咱家院子里种的那个吗?”志穗不怎么惊讶,浩介从来不知道,夹竹桃还会有毒。

“孩子他爸,用不着这么害怕。就是普通的庭园树,又不是风一吹,就会散发毒性。”

“我没有害怕好吧?”栂野浩介不由得端坐起身子,向窗外看去,显得很失望。

志穗淡然说道:“可是,他们怎么会中,夹竹桃的毒呢?我倒是听说过,用夹竹桃的树枝点篝火,或是烤肉的时候,用它做肉串的扦子而致人于死的事情,可滨冈先生一家人,并没在户外吃饭呀。”

“问题就在这里。既然不是单纯的食物中毒,当然也对食物做过了检查。那天他们吃的是咖喱饭。虽然做法很简单,但史香的母亲,似乎对烹饪很不在行。”

志穗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咖喱饭,她轻蔑地盯着弟弟,什么话也没有说。

“于是,从咖喱饭里,检测出了夹竹桃的毒素……不,应该说是剩余的咖種饭里,有几片夹竹桃的叶子。根据孩子们的证词,那天厨房里,并没有其他人帮忙,都是母亲苗子在忙活。可苗子为何会在饭里,放入这种东西呢?自杀或集体自杀,可以首先排除在外,因为没有动机。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她丈夫丧失行动能力,或者因为意外身亡之后,还可以认为是自杀……不,她很要强,而且意志也非常坚定,即使身处逆境,也绝不气馁。而且,她自己也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丈夫去世的时候,也丝毫看不出来,她显得失落的样子,由此可以看出,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更何况,她有了新的伴侣,即将开始新的生活,这个时候,更是没有理由自杀呀。最重要的是,用植物毒素自杀,是非常靠不住的手段,因为致死量取决于服毒者的体重。这起事件中的两人,碰巧都属于身材矮小型,所以才会酿成惨剧的。”

与两位亡者有过数面之交的栂野浩介和志穗夫妻点了点头。滨冈繁道虽然性格刚强,但身材在男人当中,算是比较瘦小的。若是单按体格而言,早先去世的芳枝夫人,倒是看起来还比较魁梧。

“所以,人们就往事故方向推测了。那家的庭院里,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除了夹竹桃,还有月桂树。”

“啊!……”志穂似乎想到了什么,趁着孜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的功夫,对浩介解释道,“月桂树的叶子,常常用做汤和煨炖菜的调味料。在食品市场也有卖的,名叫‘laurier’(月桂叶〉。可能是把两种植物的叶子搞错了吧?”

“可是,月桂树和夹竹桃的叶子,真就那么相像吗?”

“姐夫,你真的知道,两种植物的叶子什么样吗?”

栂野浩介无言以对。夹竹桃的花,以前曾听岳母幸世,讲过相关的逸事,所以记得很清楚,但对叶子——虽然自家的院子里就有——的印象则很模糊。至于月桂树,栂野浩介就更是见都没见过了。

孜那张残留着粉刺痕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对浩介说道:“不……我也一样,对这些也不懂。如果是和枫叶,这种有名的叶子,摆在一起的话,我还能看出不同,但月桂树和夹竹桃就不行了。虽然对花草在行的人来说,能一目了然地看出区别,但那位夫人在植物学上的造诣,就不是很深了,刚才我也说过,她连烹饪都不在行。或许是她误把庭院里的夹竹桃叶,当成了月桂树叶摘了下来,放进了咖喱饭里。也有人持这种看法。”

“可是,对植物不甚了解的人,居然会把自己都不清楚的叶子,随随便便地用于烹饪,这一点怎么也说不通吧?……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把月桂叶,放进过咖喱饭里呢。”

志穗挑着柿子子儿,断言道,她这话实在够不上自夸。

“没错,警察也立即提出了反驳。这时,厨房里的一个小空瓶,突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那个小瓶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用手写着‘月桂叶’三个字。”

“用手写的?……那是苗子的字迹吗?”

“你忘啦?……事件发生在滨冈家呀。”

嚼柿子子儿的声音戛然而止。栂野浩介也倏然停下了,要往自己杯中倒酒的手。

孜似乎听到了二人无声的问题,点点头说:“没错。如此一来,先抛开目的不谈,往瓶中掺入夹竹桃叶子的人,只可能是厨房的旧主人——早先去世的滨冈芳枝夫人。事情过去两周后,搜査本部也得出了这个推测。那个叫崇的少年找到警察,并不是和谁商量后来的,而是他一个人思考后,作出的无奈决定。”

其实,那天父亲繁道,在痛苦挣扎的时候,曾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滨冈崇对接待他的调査人员这样说道。

“当时父亲和阿姨,几乎是同时出现痛苦反应的……”即使已经登记结婚,滨冈崇也不想把之前,从未与自己一起生活过的她叫做“妈妈”。

少年停

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可当我打急救电话时,父亲呻吟着对我说……‘你跟他们说,苗子不行了’。当时我非常害怕,就在电话里,重复了父亲那句话。但事后想想,在争分夺秒的时刻,刻意说出那样的话,确实有些奇怪。而且,当时我觉得,相田阿姨还没有死……”

“为什么这么说?”年轻警官糊里糊涂地反问道。

滨冈崇只好答道:“因为……我看到她的手,还在轻轻地抽动……”

滨冈崇的话只说了半截,警官这才惊觉适才的失言,赶忙补救道:“啊……我知道了,没关系。虽然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但也不必特别在意。或许,在你父亲看来,当时她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呢。”

或许是因为警察的脸上,露出了“此事与真相无关”的表情,滨冈崇焦急地抬髙了声音:“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但我父亲也有可能,明明知道阿姨还活着,却仍说她不行了,因为有同时死亡推定的制度存在。”

“同时死亡……这是什么意思?”即使是警察,也未必通晓民事法律知识。

听到对方的反问,滨冈崇那张因为没有睡好,而显得僬悴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我父亲是律师……经常像闲聊似的,给我讲解法律知识。这种制度,就是我在那时听说的。当有继承关系的人,一同卷人灾害事故而死亡时,会被判为同时死亡,这是遗产继承上的定则。”

年轻警官是个不善摆架子的人,他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必须这么规定呢?”

滨冈崇咯作思索,开始了认真的讲解:“简单解释一下吧。比方说: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妇,在雪山遇难了,几天以后,二人的遗体都被发现。按照一般的继承案例,如果是丈夫先死,遗产便在这一瞬间,将由妻子继承。若妻子在这之后死亡,这笔财产,当由妻子一方的亲属继承。如果妻子先死则情况相反,所有财产,将由丈夫一方的亲属继承。可是,如果遇到难以断定谁先死亡的情况,夫妻双方的亲属,有可能会围绕死亡的顺序,爆发激烈的争端。这种情况下,法律将判定二人为同时死亡。也就是说,二人之间,不存在继承关系。遗属会继承各自的那份财产,从而没有必要相互怨恨。就是这么回事。”

或许是觉得这件事非常有趣,负责此事的警官,终于理解了少年的微妙立场……

于是,少年趁热打铁,不再顾虑地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件意外发生后,父亲是怎么想的。但是直到最近,他们被判为同时死亡,我才想起了我父亲以前告诉过我的话。正因为无法断定死亡顺序,所以,警方才推定为同时死亡,但是,如果知道顺序——比如遇难的时候,一方留下遗书,表明另一方已经死亡时,此时的继承关系,通常都是成立的,以前也有过这种判例。我爸爸和相田阿姨,已经登记结婚了,如果中毒而死的二人,被判为同时死亡,他们的财产,就会由各自的亲属继承。但是,如果二人的死亡顺序,在某种程度上清晰易见,这种制度,恐怕就不再适用。可能是我爸爸突然想到了这些,才骗我说,当时还活着的阿姨,已经死了。为了留下证据,他便通过我,把此事传达给了急救中心的话务员。如此一来,父亲就能继承相田阿姨的一半财产。父亲一死,我就能继承这些财产了。虽然他不知道,警方是否真的会这么判断,但他还是认为,这样值得一试吧。”

警官顿时对这个,思维缜密到如此程度的少年,感到惊叹不已。

“也就是说,你父亲这样做,有可能是为了让你尽量能够多得些财产?”

亲子间的情缘,还真是执著啊,警官心中暗想,却看到少年的表情,因为充满悲痛的笑容而扭曲了。

“我觉得这也不无可能,可是……我觉得爸爸是想夺走,本应该属于史香的那部分财产。”

“不会吧。你父亲会做这种让初中的孩子,都感到讨厌的事吗?”

虽然警官觉得,这种说法荒谬至极,但是,接下来说出的话,则让他不能一笑付之了。

“因为史香是相田阿姨的女儿呀,不是有句话叫‘为恨和尚,累及袈裟’吗?我父亲痛恨相田叔叔,因为相田叔叔,和我死去的母亲……”

栂野浩介一时失语。因为孜并不是一字不差地,转述滨冈崇和警官之间的对话,因此,浩介在脑子里,把滨冈崇的话,转成了他刚来补习班上课时,自己听到的沉着冷静的男高音,并在大脑中播放,但大脑拒绝播放,崇最后说的那句话。然而,那句话的内容,则令人厌恶地传达了出来——滨冈崇的母亲芳枝,与相田史香的父亲治雄彼此相爱。

“真令人厌恶啊,居然会让孩子这么想。”志穗冷静地喝了口啤酒,栂野浩介却仍然惊诧未定。

“等一等!……真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吗?”

“什么叫荒唐呀?……”志穗好像有些生气了。

“他们两家,不是关系挺好的吗?孩子也跟亲兄妹一样,双方的父母,不可能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吧。”

“掩人耳目的办法,可是要多少有多少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说,从人类的心理上讲,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这种事是没法用常理解的。因为是禁忌话题,所以才会感到刺激呀。”

“别说了,这又不是绯闻杂志的报道。”栂野浩介因为生气,语言不知不觉间,变得粗暴起来;妻子志穗却显得比他更加气愤。她猛地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是些许醉意引起的吧。

“我才要让你住嘴呢。你就是这毛病不好,总是以为那些肮脏的东西,只要不去看,就不存在。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要是有一天,真正的悲剧,发生在你的眼前时,你又该如何呢?……打算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吗?”

栂野志穗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说的这番话,不啻是往栂野浩介心头的伤口上撒盐。自从前几天的晚上,看见犹如在黑暗中,飞舞的蝴蝶的相田史香以来,栂野浩介的心中,一直疙疙瘩瘩,饱受着悔恨的折磨。

如果相田史香的话是真的,那她现在的生活,一定在哪里出现了大问题。栂野浩介不想站在卫道者的立场上,对她进行评论,只是若按充实而幸福的人生标准来看,相田史香绝对不该选择,现在这种生活。

相田史香所说的“那个”——她也记得那件事。如果她现在放浪的生活,处于六年前的那晚,在便利店拿包装盒的延长线上的话,那灭亡当时,没有追究那件事的栂野浩介,应该也有责任。

六年前,相田史香因为幼稚、拙劣的偷窃,被店员抓住后,对栂野浩介提出了一个问题。那或许只是幼小的孩子,对性的好奇心而已。但最后,栂野浩介不也只是,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吗?……

之所以不想背叛学生对自己的信任,只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因背叛,而背上恶人的骂名。不正是因为自己当时的逃避,相田史香的这个问题,才会发生扭曲,从而让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吗?……如果当时的自己,不惜背上恶人的骂名,也要将行窃之事彻査到底的话……

然而,心中的痛楚,让栂野浩介条件反射般地选择了防御,他不由得像说即兴台词一样说道:“如果一个人,满脑子都是肮脏观点的话,那任何东西在他眼里,都要比实际显得肮脏。”

“你少他妈的跟我这儿自以为是了!……”

妻子志穗的话音突然一变,变得极度冷漠,对浩介的称呼也从刚才的“孩子他爸”,变成了“你”,可见她的心里有多气愤。

“就因为你总是徒有其表地活着,周围人为了取得平衡,才要看清楚现实,你连这个都意识不到?”

栂野浩介蓦然语塞,说不上话了。志穗以前就是个极富正义感,而又单纯的女人。如果能够和坚强、可靠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在他的守护下,也许满眼都是美丽和正确的事物吧。然而,在现实中,和她一起生活的栂野浩介,是个软弱的男人,所以,她才会经常一马当先地冲在前线。浩介对此也有充分的认识。

正当栂野浩介要对妻子道歉时,暂时被忘到一边的孜,却笨嘴拙舌地出来调解了。

“哈哈,不用这么较真嘛,姐姐你尽管放心,姐夫这种人,是绝对不会在外面乱摘的。”

“他也得有这个贼胆儿呀。”

志穗用鼻子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言语了。孜这才意识到,自己帮了倒忙,沮丧地耸了耸肩。

栂野浩介听到妻子这么说,顿时怒火冲顶。藐视丈夫也要有个限度。想向妻子道歉的想法,瞬间抛到了九筲云外,他愤然地往自己杯子里倒啤酒。变得有些温暾的啤酒,泛起泡沫溢出杯子,流到了桌子上。

幸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拿起抹布,麻利地擦干了流到桌上的啤酒。

“喝醉了就少说几句吧。”

听到有如大刀师傅,发出的沉静声音,喝醉的三人,立即显得惶恐不安。

“你的毛病,也好不到哪儿去,志穗。既然想让人明白,就拿出证据来说清楚呀。”

不知道我们的谈话,被她听到了多少,贤明的岳母回到了客厅。志穗则像小孩子似的,露出执拗的表情,开始用较快的语速解释道:“我打小就住在这儿,自然比孩子他爸爸,更加了解附近的情况。滨冈和相田两家的夫妻,从高中时候起,就是关系非常要好的四个人,当时别人都以为,芳枝会跟治雄、繁道会跟苗子结合。治雄是那家小酒馆的继承人。滨冈家以前就是,附近小有名气的地主,芳枝是这家地主的独生女,所以双方的家人,都极力反对二人的婚事。芳枝和治雄都是顺从的人,他们没有坚持自己的意志。之后,也许是缘分吧,和芳枝关系很要好、体格比治雄瘦小的繁道,以入赘的形式和芳枝结了婚,而苗子则嫁给了治雄。因为有过去这样一层关系,芳枝和治雄之间的情感火苗,因此并未熄灭,如果再因为某种原因,而旧情复燃的话,也不足为奇吧。”

志穂一口气解释完,又扭过了脸。

因为家庭原因,而生生拆散一对恋人——这个时代还有这种事吗?但仔细想想,这毕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时候“家”的意识,可比现在要强烈得多,也有很多思想顽固的父母,性情温顺孝敬的孩子,不敢对他们有所反抗的事例,也不在少数。

但是,即使悄悄埋藏在心底的思恋,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发芽。栂野浩介也无法对这件事,抱以简单的非难责备。但这件事让孩子的心中,留下了阴影,则是浩介无法原谅的。

思索到这里,栂野浩介想起了崇的话题:“对了,刚才的话题,还没有说完吧……饭呢?”

“哎呀,我都把这茬给忘了,抱歉。”孜不好意思地,缩了缩人高马大的身体,继续聊起了刚才的话题:“嗯,刚才说到崇找警察,讨论了继承问题是吧?因为警察奉行,不介入民事的原则,所以,对于滨冈崇提出的问题,没有阐述自己的意见,只给了他去找信得过的亲戚,或是父亲的律师、朋友,商谈一下的建议。警方更在意的是,月桂叶的瓶子里,放入夹竹桃叶子的事实,也对此提出了几点解释。如果夹竹桃的叶子,是在芳枝的情人相田死后,被放入瓶子中的话,那这些夹竹桃的叶子,很可能是芳枝为了自杀,而悄悄给自己准备的毒药。坏啦,我怎么给说出来了。”

孜慌忙捂住了嘴。

“没关系,这个传言我大致上也知道。”

“哈哈,看来还真不能小瞧,附近这些情报网啊。”

“这么说,芳枝是想用这些毒药自杀,追随治雄而去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

“可是,她自己也有小孩,怎么会在婚外情人死后,追随他而去呢?”

孜看着志穗,但她似乎在自己,负责解说的部分结束后,便闹起了罢工,一直沉默不语。

“姐夫说得对呀,姐姐。”

大概是出于对芳枝的关心吧,听了孜的话,志穗摆了摆手。

“我怎么知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或许别人只是随便管这叫婚外恋,只有本人才知道,彼此间有多么认真吧。”

说完这些话,志穗似乎陷入了沉思,只见她表情异常严肃地,用手指摩挲着空空如也的玻璃杯的杯沿。

“无论是谁,失去了如此重要的人,都会痛不欲生吧。这个时候,一般都需要什么东西,来劝自己打消寻死的念头,比如孩子、梦想、工作……或是日常生活里的小事。可是,如果碰巧,诸事都是最糟糕的情况,就会让人恨不得,从斜坡上滚落下去,一死了之吧。”

“芳枝夫人本来就是一个神经纤细的人吧?”

没有回音,可恶!……

“平日里她就喜欢,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纠结不清,附近也有人说,她是不是得了神经症或抑郁症呢。”孜像记者一样,

插进了自己的评论。

“所以,她就选择了结束生命?”

“是啊。不过,用的工具好像不是毒药,而是厨房里的刀……”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到了桌上放着的,用来切香肠的小型菜刀,不悦地面面相觑。

“听说她还亲笔写下了遗书,内容很简单,这一点没什么可疑之处。当时房间门窗紧闭,不太可能是命案。考虑到遗属的心情,这件事情就没有登出来。”

“你说的‘这一点’,究竟指的是什么?”志穗仿佛对这个词很在意,向孜问道。

孜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嗯,就是自杀这一点,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啦。刚才我也说过,夹竹桃的叶子,可能还有其他的用途,如果是滨冈芳枝,在相田治雄死前准备的,那就有可能,是用来杀害丈夫滨冈繁道用的。但是既然相田已死,杀夫也就失去了意义。于是,滨冈芳枝绝望至极,便追随情人而去。”

说到这里,志穂也一瞬间,失去了话语,但她立即恢复了之前的气势,还陡增了一倍。不过,她怕被客厅里的父母和孩子听到,便低声细语地说:“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你是说:芳枝打算谋害亲夫,和婚外情人在一起吗?……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虽然我对芳枝,并不是特别了解,但是我知道,她是那种宁可自己去死,也不会杀人的人,所以,那些夹竹桃的叶子,是她为了自杀而准备的想法,才是正确的。”

志穗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是恐怖,她无意间注意到了栂野浩介的视线。

“做什么啊?你有话想说是吗?……我可没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天真。我只是根据人类的性格,作出了客观的思考判断而已。”

虽然栂野浩介的确有话想说,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好啦,你们别较劲啦。”孜垂下了八字形的眉毛。

“总之,我的意思只是,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啦。反正滨冈夫人已经死了,她准备夹竹桃的叶子,究竟是什么目的,谁也不知道了。而这些叶子,居然真的被用了,只能说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吧。警方也是这么定案的,我们报社的报纸,也只是写出了夹竹桃的危险性,之后就再也没有追究了。”

栂野浩介顿时陷入了沉思。因为接二连三发生的悲剧,以及不可能怀有恶意(虽说在滨冈芳枝最初的意图上,还多少有些疑问)的不幸命运,两个家庭的人数接连减少。

正值光辉青春之年的滨冈崇,也没能逃出不幸的魔爪,而离开了这个世界。唯一留在世上的相田史香,会怀着怎样的心情生活呢?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绝不可能是光明美好的,但她的心灵,也绝不可能靠和擦肩而过的男人,发生关系得到慰藉。

温暾的啤酒,只有枯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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