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先让她和儿子,见见面比较好吧——左思右想,我便决定,带着他们两个人,一起去看棒球比赛。明日香虽然一瞬间,掠过了胆怯的神情,但是,最后还是露出泫然的笑容同意了。她似乎明白了我邀请她的含意。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站在柜台的对面。那时,我们搬来已经有十多天,行李基本收拾妥当。我工作的书店那天放假,所以,我一上午都在忙活家务,打算下午借着买东西的机会,顺便到附近转转,亲身感受一下,这座尚未习惯的城镇。

那天,我这个渺小的中年男人,之所以会忽然间心血来潮,兴许便是受到了樱花季节的邀请所致。

从大阪的中心地区,乘坐着民营铁路,向北坐过几站,便是我所在的这座城镇。虽然车站前,是一条以百货店为中心的商店街,但是这条没有岔口的道路尽头,居然是一片闲静的住宅区。

顺着这条路,信步前行,我便来到了那家店的门前。用“突然”这个词来形容,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那是一家小书店,相比我工作的那家谈不上很大的书店,这里显然更为雅致。

橱窗上用红木色的文字,写着“樱花书店”——如果把我刚才走过的路线,描绘成头部的话,这家书店,则正好位于与车站前的主要大街,背靠背的位置上。距离虽然不远,但车站的喧嚣,并没有传到这里。

不是我吹牛,自打懂事时候起,只要看到书店,我从没有不进去的时候。工作之后,因为可以借着工作考察的正当理由,我逛书店的次数更加频繁。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插在右边柜台上,花瓶里的深蓝色的花,然后,是柜台里面的蓝色围裙,颜色与刚才的花很相配。我冲店员含含糊糊地点了下头,也算不上是打招呼,便径直向里面走去。

做书店生意的人,通过书架,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书店是什么样的店。我见过把爱丽丝·米勒的《灵魂的杀人》,摆在推理小说书架上的马大哈书店,也曾见过把有栖川有栖的书,摆在女性作家书架上的没有常识的书店。巧的是,这些书店全都把“Alice”的作品摆错了位置。

樱花书店的每个书架,都摆放得细致入微:书架的平台上,摆着立体卡片,上面用漂亮的手写体文字,写着书籍的介绍,言简意赅地指明了每本书的魅力。

我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张卡片上。那张卡片,立在我最近非常想读的书籍旁边,上面写着:“如果您对是否要买这本书,举棋不定的话,请试读本书的第105页。”在书店打出“请试读”的广告,着实是个出人意料的宣传手段。

我拿起书来,随便翻了几页,忍不住拍案称奇,暗想:如果要我推荐这本书的话,只怕亦会选择这一页,让读者试读的。我登时对那个怀着同样感觉,接受这本书并写下这则话语的人,有了浓厚的兴趣。

在店里转了大约十分钟,我在文库本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自己一直没有买到、在一些书店,一上架便销售一空的书,顿时如获至宝,随即拿着那本书,向收款台走去。

系着蓝色围裙的收银员小姐,是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皮肤白晳、身搬小的女子。虽然眼角透着寂寥的阴影,但她对我说“谢谢惠顾”,并找给我零钱时的微笑,让我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暖意。

走出书店,我发现正门旁边,有一扇齐腰高的小白门。里面是一条窄径,夹在书店和旁边,像是公寓的建筑物之间。看来这家书店的后面,是店主的住处,而这条小路,似乎通向那里。小路的前面,正好被立在那里的、樱花盛开的樱树树荫挡住,看不到那里的样子。

住在樱花树树荫下的,究竞是什么样的人家呢?那个系着蓝色围裙的女子,也是那个家庭中的一员吗?还是单纯的工作人员?……要是能够问一问她,那张立体卡片的事就好了,不过,还是等和她熟悉一些的时候再说吧。既然这里是书店,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再次前来考察的。我在回去的路上这样想着,终于对这座我不是很愿意来的城镇,有了一些亲切的感觉。

几天后,我们第二次遇见时,两人之间也是隔着柜台,只是内外的位置掉换了一下。

在客人较多的时候,我和在书店打工的丽美一起,站在收款台里。这个女孩今年春天,刚刚高中毕业,便来到书店打工。虽然当时仍然适值春分时节,天气尚寒,她却在工作的第一天,就穿着俗称的“露脐装”出现在眼前。而且,她那露出肚子的短上衣,居然是荧光粉色的。

我那时刚刚当上主任,录用她是前任主任决定的。也不知道是她在面试时,穿的衣服稍微朴实些呢,还是前任主任在树木发芽的时节,脑筋会变得迟钝的原因,总之,她被录用了。

“请你不要再穿这件衣服了。”书店开门前,我这样对她说。

丽美却脑嘴道:“啊?……为什么我不能穿呀?大家不都这么穿嘛?……”

“私下这么穿的话,那是你的自由,但在职场上,就要穿合适一些的衣服。”

“真是死脑筋!……简直跟生活指导的老古董一样。”

“这不是观念新旧的问题。任何时代,都不应该在工作的时候,穿这种不雅观的衣服。”

就在我内心不悦地,把目光移到她的上衣衣摆时,丽美可能误会了什么,煞有介事地把双手捂在肚脐上,娇声嗲气地说:“你的视线好色呀,大叔。主任!……难道您欲求不满吗?……该不会是从夫人那里,得不到关爱吧?”

“混蛋,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少见地发出了怒吼。

我之所以发怒,是因为我作为一个走上社会的人,不容许她的这种态度,而非因为她提到了我的妻子——我真想这样认为。

丽美鼓起了脸颊:“现在马上回家去换,否则就不要来了!……”丢下这句话,我退进了里面的仓库。心想:不想干趁早走人,反正也管不了你!……

然而,结果竟出乎我的意料,虽然开门后,迟到了一小时,但她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着装比之前稳重多了。她似乎真的回家去换衣服了。丽美从老店员手里,接过工作用的围裙,开始老老实实地工作起来。

更让我意外的事,则发生在午休的时候。就在我掩饰内心的不快,要叫在里面重新摆放书籍的丽美吃午饭时,她却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仓库大门的后面。

虽然我并不以为,她会吃了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摆好了战斗姿势。然而,丽美泫然欲泣地,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染成茶色的头发,“刷”地垂了下来,又猛地弹了上去。

“对不起,主任。我不知道您夫人的事。”

“啊……没关系。”我的回答显得十分愚蠢。

大概是哪个店员告诉丽美的吧。就这样,丽美作为打工者,在书店里落了户。虽然用词和态度还不娴熟,但只要有这份世间少见的率直,和对自己伤害过的对方心情的想象力,我觉得还是可以,把她当做朋友看待的——尽管在那之后,每当我看到她,日新月异地创造新的失败时,便忍不住暗暗怀疑,先前的判断是否错了。

而且,我曾那样对她怒吼,她却不知为何,好像跟我亲近了起来。每次提醒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她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

“我觉得主任特像万寿夫先生,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父亲。”她曾经这样说过。她说的貌似是漫画《蝾螺太太》里的万寿夫。当时在场的所有店员,全都大笑着附和“是呀是呀”,弄得我十分难堪。

话扯得有些远了,因为是和丽美搭档,一起做收银台的工作,我的负担,自然要比平时沉重许多,否则早就该发现那女子了。前一位顾客,也许是要给钱包减负,哗啦哗啦地把一把零钱放到柜台上。就在我站在柜台边,把拢在手掌里的这些零钱,放进小盘子时,有人把一本封面上,大大地印着一个男子,在帐篷前摆弄姿势的户外信息季刊,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麻利地把零钱分别放进收银机的抽屉里,对那位顾客说道:“八百五十日元。”

就在我右手敲击按键、左手同时在柜台下,寻找纸袋要交给对方时……

“袋子不用拿了。”

“啊,谢谢惠顾!……”

我抬起头,眼前是一张温和的笑脸。对方似乎也记起了我,略显低垂的温柔双眼,微微睁大了些。这样一来,笼罩在眼角的寂寥阴影,便不太明显了。

她好像要想说什么,但只是嘴唇在动,结果并没发出声来。她冲我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就离开了柜台。她的后面,还排着四个人等待交款。

我一边心有不甘地,斜眼目送着她走出书店的背影,一边把顾客递来的一摞书,立在柜台上,抽出夹在书中的订购单。

这个时候,如果搭档能麻利地帮我,操作收银机的话,工作将轻松不少,但丽美正在旁边,接待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不好意思,我孙子非要让我,给他买本恐龙图鉴,我就在贵店买了这本。结果我孙子却说他不喜欢这本。”

“啊?……为什么不喜欢呀?”

“这上面只有恐龙的图画吧?我孙子说,要是上面有真恐龙的照片就好了。”

“哎呀,您孙子要的是真恐龙呀?这本书上只有插图。我给您找找有照片的吧。主任,主任,请您过来一下!……”

我的确对她说过,要尽量满足顾客的要求。可是,如果恐龙能拍进照片的话,那始祖鸟也能在录像里,四处飞翔了吧。

下个休息日是两天以后。洗完衣服,我便出门买东西。如果听说,附近盛开了很多漂亮鲜花,很多人都会在散步时,选择能看到这些花的路吧,哪怕多少有些绕远。

我选樱花书店门前的道路,正是出于这种心理。就算她刚好不在收银台,我也不认为那时的自己,会比看到本应盛开的鲜花凋谢时,还要沮丧。

虽然樱花书店的甬道,深处的樱花正在飘散,但她的确还在收银台。

然而,当我步入书店中时,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柜台这边,一个黑糊糊的矮小背影。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虽然现在很暖和,却披着一条披肩,样子比房东太太和我母亲大十岁。

柜台那边的女子,今天系的是鲜亮的柠檬色围裙,她笑容满面地,把书递给了这个老太太。

看到那本书,我顿时有些不解——封面是一个在帐篷前,摆弄姿势的男子。这一定是前几天,她去我们书店买的那本杂志。

“这本杂志,是昨天到的,我觉得,应该就是您要的那本。”她把身子向老太太这边弯去,略略大声地告诉她说。

“是的,是的,非常感谢。”

老太太把杂志,放进她带来的黑色手提袋中。A4开本的杂志,对那个袋子来说,似乎有些大了,可以清楚地看到,用片假名标示的杂志名。

目送着老太太蹒跚地走出书店,她这才向我这边看来。本以为她会像前几天那样,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

“哎呀……”这是关西女性在害羞时,经常使用的语言。只见她白皙的脸颊,一瞬间涌上了红晕,“非常抱歉,请您原谅。”她用温柔的关西腔款款地说道。

“那本杂志,是刚才那位客人订购的吧?”

“是的。因为那种杂志,我们书店一直都没进过。”

店员到别的书店买书,再卖给顾客一一乍一看这种做法很稀奇,实际上,却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要是书商,立即就能看出其中的原委。

人们总以为,任何书都能马上在书店买到,殊不知一些业绩不佳的书店,就算想进什么书,出版社也不会给他们发货。

虽然我们有时会被顾客斥责“你们书店的书太不全了”,但我也希望,这些顾客能够明白,书籍品种齐全与否,不光取决于我们书店的意愿,也和出版社有关……不,这只是牢骚罢了。出版社毕竟是做生意的,当然不能容忍,辛辛苦苦出版的书,在销路很差的书店里吃灰,这一点我能理解。

总之,即便是书店的店员,也不一定能够马上买到想要的书。

至于杂志,就更困难了。杂志由于自身的性质,一齐发到全国的书店之后,即使在发售之后订购,也会出现连出版方,也没有存货的情况。一段时间——如果是月刊杂志,则是下个月一之后,卖剩下的杂志,会统一从书店送回。如果订单下晚了的话,这个时候才能送到。

“我工作的书店,有时候也会接到这期杂志的订购申请,这时我会叮嘱顾客说,这本杂志很久以后才会进货。如果着急要的话,最好到平时卖这本杂志的书店找找。”

“对,我们书店也经常这么做。可您也看到了,那位婆婆腿脚不好,到远处的书店很费劲吧。”

她的声音恢复了恬静,微微

地低着头说道。

今天,店里的柜台上,摆着一个像面包圏的花瓶,里面插着我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花种之一——一枝剪短的蒲公英。颜色与她的围裙十分相称。

“所以,你就去其他有卖这本杂志的书店,买了一本。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就装出预订的书,已经到货的样子,把杂志交给顾客。你为人真是亲善啊。”

“哪里哪里,这只是一家小书店应有的服务,何足挂齿。”我是发自内心地夸奖她,但她可能觉得,我在嘲讽,遂抬起头,正容说道,“而且,据说这期杂志里面,登有那位婆婆的孙子的照片。去国外做植树志愿者、一年没见的孙子,给奶奶打国际长途,告诉她自己上了那本杂志的报道,让她赶快看看。于是,那位婆婆用大大的平假名,把书名认认真真记在了便笺上,来到这里。这不恰恰说明,她想尽早地看到孙子的照片吗?”

说到这儿,她好像回过了神,又低下了头。寂寥的阴影,再次回到了她的眼角上。

“所以我才到您的书店去的……对不起。”

当然,她没道理向我道歉。不过,作为同行,我能理解她在自己的职业领域,向别人求助时的歉疾心理。这让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畅快。

为了赶走她眼角上的阴影,我对她说:“家人才是最最宝贵的呀。”

“是啊。”

然而,寂寥的阴影,非但没有按照我的预想消散,反而变得越发浓重起来。

她像是要岔开这话题似的,继续说道:“不过,杂志上面的照片很小,又是和好多朋友一起照的,我担心那位婆婆,能否找出自己的孙子。”

“放心吧,我想婆婆一定能找到的。”虽然这句话毫无情调,但我还是这样断言道。

可能是觉得,我的热情劲有些奇怪,她“扑哧”一下乐了,暂时告别了阴影。

结果,那天我也在这家书店,买了几本文库本。她得知了我的职业,有些惶恐地,为我把书装进了纸袋。

虽然我也像她上次那样,几次拒绝纸袋,但考虑到过后,还要去买东西做晚饭,还是把书装进袋里方便,这次便破天荒地,接受了这项服务。袋子上面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粉色的花瓣,还印着“樱花书店”的店名。

“樱花指的是?……”

“是我家的名字。本来应该和佐仓宗吾的名字同字,但用樱花来表示好了。”她用左手按着袋子上的一片花瓣,如是说道。修剪整齐的指甲,被染成了朦胧的樱色,手指上没有戒指。

“是这样啊……我叫水岛高志,写作高远的志向。”

“我叫佐仓明日香。明天很香的意思。”

哇……好美的名字。

“既然您是佐仓先生,那您是这家书店的……”

就在我不知该叫她夫人,还是小姐的时候,她似乎对这个问题,早已习惯了,迅速补充说道:“对……这家书店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我是既当店长又做店员,每天都在拼命工作。”

“这么说,那些立体卡片,全是你想出来的啦?……‘请试读第105页’的那张也是吧?”

“是的。”

虽然我惊讶地眨着眼睛,但还是为自己这么快,就找到了答案而心满意足。

“太好啦,这主意真的很不错。如果想推荐这本书,我也会对顾客说‘请您阅读第105页’的。”

“谢谢夸奖。这些卡片,一直没有人在意,得到这样的夸奖,我还是头一次呢。”

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犹如花苞绽放。

觉得男人提着超市的袋子回家,是件很不体面的事情,这早已是老皇历了。今天我买到了不少特价货。我一边盘算着,用特价猪肉、甘蓝和菠菜,能做什么晚饭,一边用手推开了房门。

“你回来啦。”

听到身后有人对我打招呼,我回头一看,只见房东太太走了回来,胳膊上抱着几个黄颜色的果实,好像是附近的住户分给她的。

“您回来了。”真是一场奇怪的对话。

房东太太催我把房门再开大些,道过谢后,向前走去。

“分你两个吧。这是对面人家给我的八朔柑橘,新鲜着呢。”说着,房东把怀里的柑橘,向上摇了摇。

我说了声谢谢,便不客气地拿了两个。

“哎呀,你去樱花书店了呀?”

在我拿柑橘时,房东太太似乎眼尖地,看到了我把装书的袋子,夹在了腋下。

“是呀!……”

“一直不顺路,也没看见她,明日香还好吧?”

“很好。您认识她吗?”

“认识呀。我女儿的参考书,以前常在那家书店买。这么说,明日香是在我女儿上初中那年出生的呀。女儿上中学的时候,明日香会晃晃悠悠地走路了,会说话了,还会在书店里面看书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虽然平时房东太太,一旦进入叙旧状态时,我都会以有事为由躲开,但今天我恭恭敬敬地侧耳倾听了起来。

房东太太的女儿,现在已经四十二岁了,所以,第一次见到明日香时,她应该年近三十了吧。因为我一直认为,美女应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所以,明日香的外表,与年龄相称,让我觉斯艮是新鲜。

“一个人在店里忙里忙外,真能干啊。”我尽量显出安然自若的样子,想继续和房东太太聊一会儿。

就在这时候……

“哎呀,髙志,你回来啦。夫人你好啊。”一阵快人快语的声音,从头上传了下来。

藤村美佐江——我的岳母——从楼道的扶手上,探出身子看着我们。她住的地方,从这栋公寓,骑车五分钟就能到。这里就是她介绍的,所以,她和房东太太两个人,也算老交情了。

房东太太回应了一句“哎呀,欢迎欢迎”。扶手上的东西,瞅着有些眼熟,原来是我家的暖桌被。

“妈妈,您怎么来了?……”就在我抬头的当儿,书袋掉到了地上。

“我来帮你归置归置屋子。”

我弯下腰,想要把书捡起来时,这句话落到了我的后背上。待我站起身,岳母则拿着暖桌被,回到了房里。

可能刚才和房东太太说话的时候,刚好赶上岳母出来,收回被风吹干的布罩吧。我急忙向房东太太点头示意一下,上了楼梯。

“明日香啊,她总是让庭院里,开满漂亮的花。”

听到这个像唱歌般,或是像念咒一样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只见房东太太笑嘻嘻地,说了―句奇怪的话:“你可要牢牢拿定主意呀。”

玄关的房门大敞,从里面传来马达的声音。岳母正在起居室,用吸尘器吸地。

“妈妈……对不起啊。”

“你说什么?”她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关掉了吸尘器。

“老是让您这么费心,真是过意不去。”伴随着一句像是“这有什么”的雜,马达撒轰鸣了起来。就在我打开冰箱,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去时,吸尘器的轰鸣又停了下来。

“对了,今天和太郎一起,到家里吃饭吧。我做了好多他爱吃的咖哩饭呢。”

“好的,谢谢您啊!……”

我决定把猪肉移到冷冻室。毕竟是特价商品,还是要小心保存的。就在我把猪肉放进冷冻室时,吸尘器的轰鸣声,再次停了下来。

“天气这么暖和了,怎么还用暖桌呀?……可以收起来了吧?”

“是啊,那就收起来吧。”

刚刚搬来这里的时候,由于受不了当时的花季天寒,就准备了一张暖桌,之后一直没有时间收,所以,我对岳母的提议,并没有什么异议。

岳母是个特别直爽、乐于助人的人。她不仅在我上夜班的时候,把太郎接到家里去,还隔三差五地,叫我们到家里吃饭,或是把饭送来,也会像今天这样,为我们打扫卫生。我把房间钥匙给了她一把,所以,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也能够进来。虽然这种强势的作风,有时候也会让我不知所措,但我明白,她是出于善意,便没有出口抱怨。我带着儿子搬到大阪来,也完全是因为妻子的父母,住在附近的缘故。

妻子突然病倒,紧接着便撒手人寰,那时太郎刚刚三岁。之后的生活,之所以能勉勉强强地维持下去,全靠我自己的父母和姐姐、姐夫的帮扶。

为了照顾儿子和我,母亲时常在我家里,要住上好几天。她的身体本就不是很好,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姐姐就会把太郎,接到她那儿,她家在离我家电车两站远的地方。

今年伊始,母亲生了一个月的短疾,便去世了。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一直让她操心,一直给她添麻烦造成的吗?……这种想法,至今仍在我的心头上,挥之不去。

然而,除了守灵那晚,这句话我一直没有说出口。前来吊唁的客人,差不多全部离开后,不知之前说了什么,我在席上,突然顺嘴冒出一句:“本想好好孝敬母亲,结果直到最后,都在给她添麻烦啊。”

“启子真是个恶媳啊,能不能真的成佛,还不知道呢。都怪她死得这么早,才让婆婆这么操劳的。”―个盘着腿靠在墙上、昏昏欲睡的人开口说道。说完,他还“哈哈”地干笑了一声。

这位说话像关西人夹杂着玩笑的人,便是从大阪赶来吊唁的亡妻的父亲。虽然岳父平时一本正经、举止端然,但此时的他,或许是酒劲上来的缘故,身体向前弯曲,用一只手背上,长出褐斑的手支撑着下巴,继续说道:“不过呢,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父母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儿女孝敬自己,只要你们能好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好久未见的岳父,好像瘦了一些。我顿时为自己刚才那句冒失的话,后悔不已。

岳父参加完第二天的葬礼,和岳母一起回到大阪去了。临走时,他对我说:“等事情平静下来以后,你们就都来大阪吧。我们就喜欢看外孙。我想亲家母也会髙兴的。”切身感到暖意的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忙于操劳父子家庭的事务,一直没让二老看看太郎,顿时内疚不已。

哪里谈得上平静,葬礼的第二天,我就不得不思考今后的方针了。从此以后,家务和照看儿子的事,再也不能指望母亲了。姐姐也带着三个孩子,偶尔还行,一直把外甥放在她那儿,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没有岳父那句话,我肯定不会想到离开故乡,搬到只是因为妻子才与之有缘的大阪去。不过仔细想想,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母亲病倒的那一个月,我又是厚着脸皮,向工作单位告假,又是雇用短期家庭服务员,简直像身临战场般紧张。

杀出重围后,我真是身心俱感疲惫。

不管怎么说,岳父岳母依然健朗。岳父从会计事务所退休后,继续以顾问的身份,出入那家事务所,工作相对轻松许多。妻子虽有个妹妹,但岳母总是抱怨她,一直忙于工作,也不见谈婚论嫁的迹象,因此,也不会遭到妹妹的阻栏。

现在拜托岳父岳母,把这个唯一的外孙——亡女的遗孤,时不常地接到自己家照顾,不也挺方便的吗?虽然照看孩子很辛苦,但时间并不会很长,等几年以后,太郎长大了,就不用天天看着了。到那时我也习惯了家务,就能和儿子相依为命了吧。就算情况有变,到时候再做打算亦不为迟。

尽管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心里却不免有种,被逼无奈的绝望之感。

至少从电话里的声音中,我能感觉出,岳父岳母欣然同意了这个提案。而本应该是最大障碍的工作单位,居然顺利接受了我的调职申请,着实令我惊讶。

我所工作的书店,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店,但或许是机缘巧合,大阪地区的分店,空缺一个主任的职位,需要后任。从年龄和经验上看,这个职位也正好适合我。这场孤注一掷的赌博,竟然意外地出现了胜利的希望。

话虽如此,但当我把痛失老伴、年老力衰的父亲,交给姐姐照顾,领着太郎的手离开东京时,毫不夸张地讲,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领着孩子的狼。

幸运的是,我们在大阪这边的生活,开始得也算顺利。虽然不便之处也有很多,但岳父岳母,总是向我们伸出援手。待人亲切的房东太太,为我的家庭考虑、在倒班的时候,对我特殊照顾的分店长,还有属下的同事、伙伴,以及周围的环境,也在热情地帮助着我们。还有樱花书店这样的优雅书屋……

“刚才你们在聊樱花书店老板的事情吧?”我把拆解的暖桌,收进壁橱时,岳母迅速摆上饭桌,连茶都沏好了。难怪妻子干活那么麻利,敢情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呀。

岳母用小茶壶往茶杯里倒茶时,突然那样问道。

“是啊,因为工作关系,我要去别的书店考察。”

“也是呀。”

听了我这番像是辩解的回答,岳母并没有露出怀疑

的样子。她用两手捂着茶碗,表情神秘地小声对我说:“其实,那家书店老板的女儿,以前有过一个私生子。”

妻子的高挑身材,似乎也是随母亲——岳母的个头本来就很高。妻子经常跟我开玩笑说:“我的个头和母亲很像,所以,老了以后,得注意别变胖,否则,你那么干瘦,该不好照顾我了。”我立刻回道:“没准儿还是你照顾我呢。”结果,妻子既没能照顾我,我也未能照顾上她。

岳母还有个特点,就是大嘴巴。妻子曾说“我才不想这么像母亲呢”,指的便是这点。每当听到妻子这句话,我都会笑道:“没这回事吧?……”然而,等我住到岳母家附近时,才明白了妻子这句话的意思。原来这一点,的确是妻子不想继承的啊。岳母对自家附近的消息,以及别人那些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话题,全都了如指掌。仅仅如此倒罢了,她偏偏还要盛情难却地,把这些事告诉毫不知情的人。

“虽然和他们家没有来往,不是直接听说的,但那个姑娘,一次也没嫁过人,当然也没有丈夫,肚子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大了起来。可是,她仍旧跟没事人似的,在城镇里生活。这事要搁我们家,早就羞臊得搬出这里了。那姑娘的父母早逝,也算是幸事吧。要是看到自己女儿,如此有失检点的样子,做父母的早就无地自容了吧。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个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可即便如此,那姑娘今后也找不到婆家了吧……”

就在我光盯着岳母,频频翕动的嘴唇,沉默不语时,一个明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回来啦!……啊,姥姥,您也来啦?”

“哎呀,是太郎呀,你回来啦。”看见边把书包从背上摘下来,一边走进门的外孙,岳母眉开眼笑地停止了说话的声音,大概是不能让小孩子听见吧。

“太郎,今天典子姐姐也来了,到家里吃晚饭吧?我给你做咖喱饭。还有FC的新游戏呢。”

“太好啦!……”太郎像在运动会得胜时那样欢呼道。

虽然我家也有PlayStation,但在藤村家的话,太郎就不会被我唠叨着“只能玩半小时哟”,从而能够尽情游戏了吧。

岳父岳母看到太郎来到大阪,便买了台游戏机,之后还到不熟悉的FC专卖店,去专程搜寻游戏卡,实在非常难得。

岳母说“那样的话,我先回去准备一下吧”,说着便站起身来。就在她看到叠放在房间角落的暖桌被,对我说“我回去顺便帮你,拿到洗衣店洗洗吧”时,我却回答了一句:“不!……”

话刚一出口,声音没好气得,连我自己都惊讶不已。为了不给岳母惊奇的空当,我赶忙换成客气的声音接着说:“不用了,我正好有衣服要洗,明天凑齐了,再拿过去吧。”

“这样啊,那就算了。”

万幸,岳母似乎没有察觉,高髙兴兴地回去了。

岳父岳母住的髙级公寓,位于与我所住的公寓,关于车站点对称的位置。

晚上六点,我领着太郎,来到那栋公寓门前时,小姨子典子从门口走了出来,鞋跟探在地上,发出声音。她肩上挎着包,皱着眉头。

“呀……典子阿姨,你要走了吗?”

“啊,是太郎和姐夫呀。”

典子舒展开了眉头,用力抬起紧闭的嘴唇一端,她平时都是这样笑的。

“对,今天我要回去了。”

“哼,我还想指导你玩PS呢。”

祖父祖母自不必说,连我的反射神经,也远远不及孩子,所以,玩对战游戏也没多大意思。启子的妹妹典子,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理解力强的缘故,对于太郎来说,正是那种“既能享受游戏的乐趣,又能轻松战胜”的理想对手。

“下回吧,下次我会赢你,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败了。”

“尽说大话!……”太郎笑着说。

“也不知是谁在说大话……对了,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把你爸爸借我用用呀?马上还给你,不过,爸爸不在身边、你会不会寂寞呀?”

“我才不会寂寞呢(听到这儿,我不禁暗自叹息:父母真是可怜啊〉。不过,你跟姥姥他们垫话了吗?”

“没有,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你跟他们说,姐姐我要给男朋友挑件礼物,想让你爸参谋一下。”

“你没骗我吧?”

“没有,拜托啦。”

也没有问我的意见,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看到太郎上了电梯,典子催促着我迈步向前走去。

回到车站前,典子走进前面一家汉堡店。

“心里不痈快时,狠狠嚼一顿汉堡,就能让我心情舒畅。”典子说着,用托盘端着芝士汉堡和奶昔坐了下来。过会儿还要到岳母家吃咖喱饭,所以,我只要了杯咖啡。

“你不是要给男朋友挑礼物吗?”

“要是真有这事儿,我妈非得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典子若无其事地说着,猛吸了一口奶昔。虽然以前和启子约会的时候,我也喝过它,但喝奶昔对我而言,毕竟是个体力活。

典子独自住在,同一沿线的车站附近,因为工作是编辑内部报纸,所以,她经常东奔西走。虽然今年已经三十岁,却好像对结婚毫无兴趣。尽管她强烈要求,外甥太郎管自己叫“姐姐”,但光润的脸颊,至今仍能给人留下,少女般的印象,所以,这个称呼也并无不妥之处。

“你和母亲之间,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妈对姐夫你,说了明日香的坏话吧?”

“也不是坏话吧。”

我登时支吾起来。岳母的话,听着的确让人不舒服。可是,那番话的内容该如何判断,我也不知道。

不,也许是我自己听了那番话之后的心情,无法判断吧。这让我的心中,感到一种奇怪的郁闷。

虽然也可以去向房东太太打听,但仔细想想,我和樱花书店的店主之间,并没有任何必须弄清楚传言真伪的关系。

打听刚刚认识之人的过去,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只是好打听事的人,才会干出来的事。那天下午,我心情烦闷地,擦了好长时间的浴室,连太郎都觉得不对劲。

“典子你和佐仓小姐很熟吗?”

“上学的时候,我们是一个年级的,家又住得近。我和她是好朋友。”

“母亲不是说,你们两家没有来往吗?”

“明日香父母那代时,我们家也在那一带住。很久之前,因为我们家的位置,妨碍了站前开发,就搬走了,这件事姐夫可能不知道吧。之后两家因为土地边界问题,发生了纠纷,就断绝了来往……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和我们两家的女儿,没有关系啊。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嘴上没说,但心里也表示了赞同。

典子大嚼着芝士汉堡,接着说道:“虽然我妈因为那件事,对明日香也有了偏见,但明日香对我来说,仍然是弥足珍责的朋友。可是,我妈居然对你灌输中伤她的话,真是个大嘴巴哟。我最讨厌我妈这点了!……”

典子说出了和启子一样的话。这对姐妹,长着一双相似的聪慧眼睛。

“母亲对典子也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啦!……她跟我说,绝对不能让姐夫和那种女人,有上什么瓜葛。”

“等一下!……”

我险些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虽然岳母从楼上,听到了我和房东太太的寒喧,但我们两个人的话,只是泛泛而谈。如果仅凭这些话,就能察觉出,我和明日香交谈之后,心中微微萌生出的兴奋之情,那女人的直觉,还真是不容小觑。

“不是这样啦。我和佐仓小姐,最近才刚刚认识,啊……不,连她的名字,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啊,是吗?……亏我还觉得,明日香和姐夫这样的人很般配呢。”对方抬起酷似启子的眼睛,看着我说,我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别说了……虽说是中伤,但母亲是不会随口胡说的吧。”我用唱反调的办法,掩饰想要刨根问底的心情。

典子吃完芝士汉堡,用纸巾擦了擦嘴,愤然说道:“哼!……连姐夫都对明日香有偏见?虽然未婚生子这件事,确实不是子虚乌有,但其中是有原因的啊。当然,我妈对明日香的偏见,早就根深蒂固了,跟她说什么,都是白搭。”

不用我催,典子就口齿清晰地,往后说了下去。汉堡店门可罗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其实,明日香有一个真心相爱、发誓与她白头偕老的恋人。结婚日期都定好了,二人十分幸福甜蜜。可是,对方突然遭遇车祸去世了。之后,明日香发现自己,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葬送这个小生命……虽然未婚先孕,不算什么新鲜事,但一个女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下定决心,独自生养那个孩子的,关于这一点,姐夫应该能想象得到吧?”

面对典子率直的眼神,我点了点头。

岳母说的话,的确不是假话。但是,用“未婚生子”、“有失检点”来责难明日香的决心,这种行为在我看来,无异于往清澈的泉水中投入污泥。而且,那个悲惨至极的结果,我也已经知道了。

“听说她偷偷生下的那个孩子也死了。”

“是死胎。之后那家书店,也暂时关张了。我真的好担心啊,尽管她现在已经精神多了。”

虽然岳母当时讽剌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但在即将用双手,怀抱心爱之人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前,痛失了他,才是最大的不幸。

我想起了自己提及家人的时候,明日香的样子。那道寂寥的阴影,便是心爱的东西,被强行夺走的印记。尽管如此,她仍然制作了那些栩栩如生的立体卡片,为想看孙子照片的老太太去买杂志,还“总是让庭院里开满漂亮的花朵”……

就这样,我终于发现,自己被今天才知道名字的她给泥住了。

典子话题一转,对我说:“姐夫,你要是想续弦的话,不用犹豫。”

“你先等等。怎么又提这件事啊?”

“不对不对,我没指你跟明日香,只是泛泛而谈。我爸妈也说,你要是续弦的话,应该如何如何。”

“啊……”每次在妻子忌日来东京扫墓,藤村的父母,便会和我说起这件事。对此,我的回答,一直都是“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我也没有闲心考虑此事。

“我爸妈都打心里,为姐夫和太郎的事担心呢。这是真的。不过,实话实说,想到姐夫真要续弦的话,他们也会很难受吧。”

这点我很明白。当我回答“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的时候,可以从岳父岳母的眼睛深处,看到一丝淡淡的欣喜。我并没有责备二老的意思。二老担心生活困苦的我和太郎,希望我续弦的心情,也绝非虚情假意。只是对于痛失子女的父母而言,女儿被人忘记,肯定比任何事情,都要令他们心酸。

“心里虽然明白,但人心并不是用道理,所能够解释的。所以,我妈总是对那些,似乎要到姐夫身边的女人吹毛求疵。刚才爸爸妈妈还因为这事,生气地大吵了一架呢,后来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平复了。我父亲、我母亲,还有我都清楚,姐夫根本不是,那种会把姐姐忘掉的人,所以,你就尽管续弦吧。”

“谢谢你能这么说。”

除此以外,我再也找不出别的话了。

“太好了。我还想说姐夫你这么优心,又有些软弱,所以,很为你担心呢。”

“你这话太过分了吧?……”

“人家只是实话实说嘛。”

典子一本正经地说完,拿起奶昔的杯子,费劲地吸了最后一口。

“好了,待会儿能不能陪我,到那家百货店去?虽然礼物我已经大致有了主意,但还是想听听男人的意见。”

说完,她把包挎在肩上,站了起来。

“什么?……你真有男朋友啊?”

“可不许你小瞧我典子哟。”她咧嘴一笑,两颊现出酒窝,这是姐姐没有的特征。

那天晚上,我把太郎踢开的被子,重新给他盖好后,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面对着起居室衣柜上的小佛坛,盘腿坐了下来。我冲佛坛举起啤酒罐,做出了干杯的动作,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一般。

逝者当然不可能蜷缩在佛坛里。这个黑色的箱子,也许就像通往那个世界的窗户一样吧。如果启子从窗户的另一边,看到了今天的我,会不会化作幽鬼,从中而出呢?

启子怀着太郎时,我们俩曾在电视上,看过名叫《克莱默夫妇》的电影。当看到达斯汀·霍夫曼扮演的离婚男人,第一次和儿子一起烤法国吐司,最后以惨败告终的场面时,启子一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一边叹息地说:“我也得教小高,做些基本的家务啊,要不然真碰到这种情况,孩子可就惨了

。”

那时,我俩依然在用恋爱时候的称谓,互称对方。梅丽尔·斯特里普扮演的某天突然出走的妻子,其聪慧的气质,与启子颇有几分相似。听了妻子的话,躺在沙发上的我,立刻有些不高兴地坐了起来。

“别开玩笑了。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前,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就尽管说出来呀。”

“放心吧,虽然要说的不满也有一大堆,但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离开的。”

启子真的有些奇怪。不过,好在她是那种,哀叹对方不懂得女人心之前,先试着向对方说明清楚的人。

“不过,要是我先死了呢?”

“胡说什么啊?……我早就决定,要比小启早死一天了。”

“你这呆子,那种事怎么可能预知嘛。”启子有时会突然想起似的使用“地道”的关西腔。关西人对亲近者,才会使用的“呆子”一词,偏偏让我很是不爽,登时反唇相讥:“要是剩我一个,周围人可不会对我放之不管吧?我能再娶一个可爱的媳妇吗?”

“你要是找了一个,对这孩子不好的坏女人,我就化作厉鬼,嘴里说着‘我好恨啊’,立马回来找你!……”

启子戏谑地把两手垂在胸前,做出幽灵的姿势。

“啊,好可怕!……”开完最后一个玩笑后,我俩又把注意力,放回了电影上。画面中,幼小的少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泣,渴求着母亲。虽然我并不认为,当时启子有所预感,但长时间以来,我总是无法以平静的心情,回忆这段在任何夫妻之间,都有可能发生的对话。

结果,几年之后,在我学会基本的家务不久,妻子就溘然长逝了。悲伤之余,我更是茫然无措,不知今后该如何抚养,这个不及我膝盖高的幼子。当然,幼儿是不会一直让父母不知所措的。尽管有母亲的帮助,但我必须亲自摸索育儿的方法。

虽然没有做法国吐司,但我尝试做了几回,儿子最爱吃的烤薄饼,每次都以烤得焦黑而告终,最终只得放弃;太郎的裤腿开了线,向下耷拉着线头,我却不知如何缝补;我还半夜三更跑到便利店,却只为买瓶厕所芳香剂。

我经常在那样的夜晚,独饮啤酒。既不是思恋妻子,也不是心中悲伤。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要感到真正意义上的悲伤,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酝酿。开始我并没有这样的心力。本来就不胜酒力的我,常常借着酒劲,宣泄心中的郁闷和愤怒。

“混蛋,你居然说死就死了。如果真能化作厉鬼的话,就出来让我看看呀!该说‘我好恨啊’的人是我才对吧!……有怨言的话,也应该是我对你说!……”我独饮闷酒,大半都是因为太郎,而无法尽情在通向酒精世界的道路上狂奔,也是因为太郎。因为无论第二天宿醉成什么样子,我都必须做早饭。

劝我再婚的不仅是启子的父母,单位的上司和朋友也几次拐弯抹角地劝我,而我每次的回答,都是“我还没有这个想法”。而对于那些追问我“你还没有忘掉夫人吗”的人,我真想讽刺地反问一句:“你到底期望我怎么回答你?”真的有人能够忘掉,打心底里深爱着的人吗?

不过,事情就是这样。长时间以来,启子的死对我来说,确实是一块很大的异物。这块异物,仿佛是在别人的强迫之下,不得已而咽下的,卡在我的喉咙深处,让我困惑,让我嗔怒,甚至连呼吸都会痛苦不堪。抱着这块异物,我根本没有余裕,考虑再婚这种别的异物。

然而,即使这块异物,不是我自愿咽下的,总有一天,也会被消化掉,然后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我并没有忘记启子,只是回忆中不再混杂嗔怒,只剩下清水般的哀伤。从这时开始,启子的死,慢慢地不再是我体内的异物了。如果她还活着,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但我终于可以承认,失去她,也是我人生中的重要一页。

如果我开始考虑,接受崭新的人,妻子会不会怨恨我呢?……

“你真是个呆子,我怎么会怨恨你呢?……”启子的声音,在我的心头响起。

“是吗?……”

“是啊。你要是再这么裏足不前、踟躇犹豫的话,我就从你身后,狠狠地踹上一脚。你应该不会忘记,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小高你的胆怯、懦弱吧?……”

“你们姐妹两个说的话,总是这么过分。”我变得更乖僻了,拿起了所剩无几的啤酒。

“总之,用小高的话讲,对方也是深受心中异物折磨的人,所以,你也不能操之过急啊。如果你不是能够和她一起,解开这个心结的人,我想她也不会有勇气,迈出第一步的……啊,居然鼓励前夫在恋爱之路上继续前行,我真是个好妻子啊。”

“真是的,你真的是……”

“还有……”启子像是有意要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太郎就拜托你了啊。还是以前那句话,你要是找了个对太郎不好的人,我就化作厉鬼来找你哟。”

启子留下一段,跟妹妹十分相似的促狭笑声,便消失了。

“我知道啦!……”我对心中的声音,这样答道,把啤酒一饮而光。

下一个休息日的上午,我去了樱花书店。幸好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站在收银台的明日香,系着和第一次见到她时,相同的蓝色围裙。围裙的颜色,可能是随星期几而定的吧。

认出我后,明日香微微一笑,郑重其事地向我道谢:“上回真是多承感谢了。”

“用不着客气,陪我吃顿午饭如何?”

看到她奇怪的反应,心意已决的我,反而慌了。

虽然事先就做了,应对这种情况的模拟练习,我的脑子里,还是不争气地一片空白。

“嗯,因为今天书店休息,与其一个人吃午饭,倒不如两个人一起吃,啊……不,我不是说随随便便找谁都成……如果佐仓小姐不嫌弃的话……”

我渐渐忆起昔日,第一次邀请启子时,也是这副丑态。只见明日香面露难色。

“我不是这个意思,午饭我通常都是在家吃的。”她指了指书店里面的那扇门,那扇门比地板高出一截,可能通向住家部分吧,“没人跟我换班,所以不能离开店里。为了在看见客人时,能够立刻出来迎接,我在那扇门的对面,摆了一张桌子,就在那儿简单吃点东西。”

我看出她只是为难,而非厌恶我,便坚持道:“这样的话,嗯……也不用非得是今天,开门前一起吃早饭如何?我看到附近有家咖啡馆,那儿的早餐特别好吃。”

“不好意思,这附近的店……我……”话到半截,明日香突然缄口不语,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

我大致明白了她此时表情的含意。若要问我“为什么”,答案除了那件事,再无其他。

当初下定决心,要独自抚养遗腹子时,她为保护腹中的小小胎儿,所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悲伤,和对将来的不安。世人好奇的目光和偏见,也在深深地刺痛着她。即便是数年以后的今天,当她和男人在一起时,依然在担心,别人会如何看她。

我不忍看到她,为该如何解释,而苦恼不堪的样子,连说话的内容都没想好,便急忙组织词语说道:“啊……对呀。是这么回事,没错。是挺不妥的呀。其实,本来想邀请佐仓小姐共进晚餐,或是一起喝茶的,可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儿子,因为她母亲不在了,所以,晚上我得回家照看他……”

连多余的话也说了出来,我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周围人都能看得出,我们之间不自然的间断。

就在我想说“那回头见”,要向她告别时,明日香却抢先一步对我“那个……”只见她把拳头,轻轻按在蓝色围裙的胸口上,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道,“我们店每周四休息。那天的白天,我可以出门……如果水岛先生方便的话,那个时候……可以吗?……”

后来听明日香说,看到我当时的反应,她就觉得不用任何解释,我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了。也许那就是契机吧。因此,她有了踏出第一步的勇气。

踏出最初的那一步后,我俩便以慢慢数着“不倒翁倒了”(绝对不是“屁篓子云云”)的节拍,渐行渐近。当我因为单位倒班的关系,在星期四休息,或是因为晚班白天能够出门时,我俩都会在相隔几站远的车站,等候对方,共进午餐。

周四之外的休息日,我在外出购物时,必会路过樱花书店门前。如果店里有其他顾客,就径直走过;如果没有,就进去,适当地与她交谈几句。虽然进展有些过快,但有些话,只能借助这种速度,才能传达——比如“我喜欢你的笑容”、“不用勉强赶走眼角的阴影”,或是“我喜欢你,也喜欢你眼角上的阴影”之类的话。

只有一天,我们是在晚上见的面,就是八月中旬,太郎外出,在林间夏令营过夜的那天。

当让我险些暴露,对大阪这片土地的厌恶之情的酷夏结束、早晚终于让人们好过一些的时候,我邀请明日香,观看了棒球比赛。先向她求婚,还是先让她见我儿子,这个问题,着实让我伤透了脑筋。一般来讲,在求婚问题上,先征询当事人以外之人的意见,相当荒唐,但如果对方是孩子的话,则要另当别论了。

假设她先答应了我的求婚,然后再带她去见我儿子,如果遭到太郎反对,又当如何是好呢?……但是,如果因此省略求婚这道手续,则无疑是对,深受过去伤害的明日香的犯罪行为。可因此无视太郎的感受,则更是无法原谅的事,因为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也无处可以逃避。虽然太郎和明日香,都是我非常了解的人,在我看来,他们两个人应该会合得来,但我的年纪也不小了,知道告诫自己,那也许只的愿望而已。

还是先让她和儿子,见见面比较好吧……

左思右想,我便决定,带着他们两个人,一起去看一场棒球比赛。明日香虽然一瞬间,掠过了胆怯的神情,但是,最后还是露出泫然的笑容同意了。她似乎明白了,我邀请她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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