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长吸了一口气,莉比听见极轻微的咕嘟声。肺里有液体。也就是说,时间所剩无几了。我看见你,在你从前不在、以后也不会在的地点。“请你听我的,好吗?”亲爱的孩子,她差点加了这个话,但那是母亲的语言,莉比必须直言不讳,“你肯定知道自己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星期一早上,当莉比在五点前到达时,女人们已经用铁桶拎水在大铜锅里煮了,这是浣洗日。罗莎琳·奥唐奈嘟囔着,有些人坐着没事干真舒服。

这种埋怨挺可笑,但也没错,莉比除了观察安娜无事可做。一周过去了,还有一周。

孩子仍在睡,盖着三条毯子。“早上好。”嬷嬷低语着,给莉比看了她小笔记本上当夜的稀少记录。

做了海绵擦身浴。

饮水2茶匙。

排尿1茶匙。

莉比点头,没再说什么,就让修女走了。

最近两天,她几乎没睡,状态很差,魂不守舍、困惑难解、被迫暂停推断。她的心思仿佛一个蚌壳,被撬出了些微开口。

她研究了一会儿自己的记录。天鹅绒般的白色纸页像是在嘲笑她,那些数字汇集起来,她看不出任何端倪。它们没透露任何秘密,只能说明安娜就是安娜,她独一无二。虚弱、圆脸、骨感、鲜活、怕冷、含笑、瘦小。女孩一如既往地阅读、整理卡片、缝纫、编织、祷告、唱歌,特殊案例、违背常理的例外。奇迹?对这个单词,莉比有着根深蒂固的厌恶,但她还能把这称为什么?

此时,她心神不宁地站着,拿起那件波士顿的玩具。一面是鸣鸟,一面是笼子。但当莉比尽快扭动线绳时,错觉出现了,两个不相干的东西合二为一:一只抖动、鸣叫着的笼中鸟。

“假如这孩子的可信度如此惊人,甚至动摇了你这样意志坚定的女子,”威廉·伯恩星期六时发问道,“为什么不让我见见她?”

唉,莉比知道她被利用是有目的的,记者拿着酬劳来挖掘故事,不惜代价。但事实是,她极度希望听到其他人对女孩的看法。一个莉比信得过的明白人,不是怀抱恶意的斯坦迪什、心存幻想的麦克布里亚第、思想保守的修女、无动于衷的神甫、愚蠢甚或堕落的父母,一个可以告诉莉比她是否在脱离实际的人。

安娜褐色的眼睛睁开了,莉比俯身过去,“你好吗,孩子?”

“好得很,莉比女士。阳光很明亮,一切都泛着斑斓的光晕。”安娜说着,眯着眼看窗户,“我们昨天摘的石南花香味!”

莉比觉得卧室里很潮湿、有股霉味,而且罐子里的紫色花束并没有香味。不过她猜想,孩子的感官很敏锐,尤其是这孩子。

8月13日,星期六,早晨6点17分

自述睡眠不错。

腋下体温仍然较低。

心跳:每分钟101次。

呼吸频率:每分钟18次。

测量数字有升有降,但总的来说在缓慢上升。危险吗?莉比说不好,学会判断病情的人应该是医生。麦克布里亚第星期六下午总算来了一趟,但据修女说,没说什么要紧话。

“你怎么重新开始的?”女孩突然问道。

莉比歪头。

“你守寡以后,‘全新的生活’,你说过。”

她很佩服这女孩可以超脱于自己的心事,而关心莉比的过去,“在东方有一场可怕的战争,我想去救助病患和伤者。”

“你帮到他们了吗?”女孩的眸子明镜般光洁。

有人呕吐、污秽、喷血、渗脓、死去。莉比的病患,那些南丁格尔小姐分配给她的人,有时在她的怀中死去,但更常见的是在她不得不去其他房间搅拌稀粥或是折叠绷带的时候。“我觉得我帮到了其中一些人,多多少少吧。”至少,莉比去了那里,她努力过了,这算多少呢?“我老师说,那里是地狱之国,我们的工作是让它向天堂靠近一些。”

安娜点头。

上午十点莉比才带她出去。在院子里,她们经过基蒂和奥唐奈太太,她们正在一个木盆里挥汗苦干,用一个木制四脚洗衣车搅拌着衣服。

天气很好,是莉比到来后最好的天气,有恰到好处的阳光,如英格兰阳光般明媚。她勾着孩子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迈着步伐。

安娜的走路方式莉比觉得奇怪,她的下巴往前突出。但女孩对一切都表现出兴趣,她嗅着空气,仿佛没有奶牛和鸡的骚臭,而是玫瑰香精的芬芳。她还抚摸她们经过的每一块长满苔藓的岩石。

“你今天怎么了,安娜?”

“没事,我很开心。”

莉比看着她斜视的目光。

“阳光洒满了一切,我几乎能闻到它。”

莉比寻思着,吃得少或不吃能打开毛孔,让感官更敏锐吗?

“我看到我的脚,”安娜说,“但它们好像是属于别人的。”她低头看她哥哥破烂的靴子。

莉比抓紧女孩的胳膊。

小路尽头,在小屋视线不及处,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夹克的身形,那是威廉·伯恩。他举起帽子,露出鬈发,“赖特女士。”

“啊,我认识这位先生。”莉比假装不经意地说道。她心想,说真的,对这位野心勃勃的新闻人,她有多少了解?假如委员会任一成员听说她安排了这次采访,他们可能会因此把她解雇,“伯恩先生,这是安娜。”

“早上好,安娜。”他握了她的手,莉比看到他盯着她浮肿的手指。

莉比先是不痛不痒地聊着天气,心思却在游移。他们三个要走到哪里,不被发现的可能性最低?她引导他们远离村子,选了一条似乎很少有人走的小路。

威廉发现安娜喜欢花,非常巧合的是,他也喜欢。他为她摘了一枝红茎的山茱萸,上面只剩一朵白花。

“在布道会时,”她告诉他,“我们知道了十字架是山茱萸做成的,所以它的树现在只能长得低矮扭曲,因为它很抱歉。”

为了听到她的话,他含着腰。

“花朵像十字架,看见了吗?花瓣两长两短。”安娜说,“这些褐色的点子是钉子的痕迹,当中是荆棘冠冕。”

“真有意思。”伯恩说。

莉比很欣慰她最终冒险一试。之前,他对奥唐奈事件只能插科打诨,现在他对女孩有了亲身感受。

伯恩告诉安娜,一位波斯国王让军队暂停前进数日,只是为了欣赏一棵梧桐树。他停下来,指着一只跑过的松鸡。它一身姜黄色,在绿草映衬下很是鲜亮。

“比你的头发还红。”安娜笑道。

她把自己学到的一些谜语告诉了伯恩,回头向莉比确认了一两个,但大多数都记得一字不差。

接下来,他考了她鸟声。安娜准确地听出了一只杓鹬悦耳的泣声、一种她叫作田鹬的鸟的振翅声,原来那是沙锥鸟的爱尔兰说法。

“伯恩先生是访客吗,莉比女士?”

莉比听到女孩的问题吃了一惊,摇摇头,“那样就破规矩了。”

“我在这附近就待一小会儿,看看风景。”伯恩告诉女孩。

“跟你的孩子?”

“可惜我没有孩子,到目前为止。”

“你有老婆吗?”

“安娜!”

“没事。”伯恩跟莉比说,然后回头看安娜,“没有,亲爱的。有一次,我差点就要有一个老婆了,但她在最后一刻反悔了。”

莉比转移视线,看着一大片遍布着晶莹水洼的沼泽。

“哦,”安娜同情地说,“也许去了天堂?”

“不,”伯恩说,“我碰巧听说,那姑娘在科克安了家,谢天谢地。”

莉比喜欢他这样。

终于,安娜承认自己有些累了。莉比打量了一下她,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她的身体仍然是冰凉的,阳光和热身活动都无济于事。

“你想在这里稍事休息,好有力气走回去吗?”伯恩问。

“好的,麻烦了。”

他脱下外套,抖了抖下摆,为她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铺开来。

“坐下吧。”莉比说着,蹲下去抚平棕色的衬里,上面还留有他后背的余温。

安娜坐在上面,用一根手指抚摩着缎子布料。

“我会一直看着你。”莉比保证说。

她和伯恩离开孩子,走到一堵断墙边。他们站得很近,莉比能感觉到他衬衫袖口散发出的热气,像水蒸气。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莉比女士?”他的声音意外地生硬。

“你对她怎么看?”

“她很惹人喜爱。”伯恩说得很轻,她不得不往前靠才听得清。

“是吧?”

“惹人喜爱的短命孩子。”

莉比突然觉得窒息。她回头看向安娜,安娜一身整洁地坐在长夹克边上。

“你是瞎了吗?”伯恩问,语气仍像是说和气话似的柔和,“这姑娘正在你眼前日渐衰弱。”

她几乎口吃,“伯恩先生,怎么,怎么……”

“我觉得正是这个话——你是当局者迷。”

“你怎么能……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十六岁就开始研究饥荒了。”他用极低的声音吼道。

“安娜没有……她的肚子是圆的。”莉比心虚地辩解。

“饿死的速度,有人快、有人慢。”伯恩说,“慢慢饿死的那种人会浮肿,但那只是水,里面没有东西。”他盯着绿地看,仿佛不忍看到安娜,又仿佛,他宁愿看天底下其他任何东西,也不想看这位英格兰护士,“那种蹒跚的步态、她脸上可怕的绒毛,还有,你最近闻过她的口气吗?”

莉比努力回忆,她没有学过记录这种测量结果。

“我猜,随着身体的自我损耗,口气里会有酸味。”

莉比放眼看去,发现孩子像一片叶子似的瘫软下去。她拔腿就跑。

“我没晕倒。”当威廉·伯恩用夹克裹着她、抱她回家时,她一直坚称,“我只是在休息。”褐色的眼眸如泽地坑洞般的深邃。

莉比一阵恐慌,喉咙发紧,“惹人喜爱的短命孩子。”该死的男人,他说得对。

没见到奥唐奈太太和女佣的身影,她松了口气。洗好的衣服挂在灌木上,夹在小屋和一棵歪脖树间拉起来的一根绳子上。

“让我进去,”伯恩说,“告诉她爹妈,我正好路过,给你搭了一把手。”

“离开这儿。”她急切地跟他说着,把安娜从他怀里拽出来。

等他转身向巷子走去,莉比才把鼻子凑到女孩脸上闻。一股淡淡的、难闻的果酸味。

那天下午,在赖安家屋顶的雨水敲打声中,莉比醒来,感到头昏眼花。在门的底部有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物体,她看得不太清,以为是光线,勉强下了床,才发现是一张纸。手写的,很仓促,但没有错误。

一次与禁食女孩偶然而短暂的见面,最终使记者有机会对这一争论极为热烈的事件形成了个人见解,了解到她是否对大众进行了或是被利用进行了令人不齿的蒙骗。

首先,必须说,安娜·奥唐奈是一位出色的少女。尽管只在村里的国立小学受过短暂的教育,且受教于一位不得不用修鞋贴补收入的老师,但奥唐奈小姐的谈吐和蔼、镇定、坦诚。除了众所周知的虔诚外,她还表现出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一种同情心,在年纪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实在令人赞叹。正如一位埃及智者五千多年前所言:“智慧之语比之宝石更珍惜,却出自贫穷婢女之口。”

其次,记者有义务揭穿关于安娜·奥唐奈健康的谎言,这位女孩正在日渐衰弱。她的坚韧性格和崇高精神也许蒙蔽了真相,但她步态蹒跚、姿势僵硬、怕冷、手指浮肿、眼窝塌陷,更关键的是,她的口气刺鼻,是公认的饥民体味。所有这些,都证明了她缺乏营养的现状。

从她父母声称她开始戒食直至八月八日观察工作启动。在这四个月当中,为了让安娜·奥唐奈生存采取了怎样的秘密手段,对此我们不妄加推测,但可以说——确切地讲,是必须毫不含糊地说,这个孩子现在危在旦夕。应该拉响警钟,恳求守望者警醒。

莉比把这页纸紧紧团起,攥在拳头里。字字真实,针针见血。

在她的记事本里,她记了那么多关于“饿得半死”的症状,为什么就是抗拒着显而易见的结论:女孩正在心甘情愿地忍饥挨饿?是自负吧,莉比觉得,她执拗于自己的判断,高估了自己的见识。还有,她在自己护理过的家庭见识过他们的一意孤行,她现在也一样糟糕。因为莉比喜欢这姑娘,希望她不受伤害,她整个星期就都沉湎在一些假想之中,认为有人在夜间趁她昏睡时喂食,或者有无法解释的身心力量在支撑着女孩。

“让守望者警醒。”

因为歉疚,她本应感激这个男人。那么为什么,想起他英俊的脸庞,莉比只能感受到愤怒?

她从床底拖出尿盆,把晚餐吃的煮火腿呕了出来。

当晚,她到达小屋时,太阳刚好落下,一轮满月升上来,像是一颗肿胀的白色圆球。被今天的雨水浸湿的衣服,依然铺在灌木上。

莉比匆忙经过坐着喝茶的奥唐奈夫妇和基蒂,只打了声招呼。

她看见安娜平躺在床上,修女坐在床边,两个人沉浸在一个故事之中。

“她一百岁了,一直都非常痛苦,”嬷嬷在讲,“她坦白说,她小时候有一次在弥撒时领受了圣餐,但没有及时合上嘴,圣体面饼滑出来,掉到了地上。你知道,她实在羞于告诉别人,所以就把它留在了那里。”

安娜倒吸了一口气。

“那你知道那位神甫他做了什么吗?”

“当圣餐从她嘴里掉出来时吗?”

“不,是这位女人一百岁时,听她忏悔的神甫——他回到原来那个教堂,它已成了一片废墟。”嬷嬷说,“但就在地板断裂的石板中,有一株灌木长得郁郁葱葱。他在树根间搜寻,竟然发现了那片圣体,跟它在将近一个世纪前从小女孩嘴里掉出来时一样崭新。”

安娜发出低声惊叹。

莉比强忍着想抓住嬷嬷的手肘把她拉出房间的冲动。

“他把它带回来,塞到老太婆的舌头上。”嬷嬷说,“于是诅咒解除,她解脱了痛苦。”

安娜忙乱地画着十字,“主啊,请恩许她永远休息,让永恒的光照耀着她,愿她安息。”

她解脱了痛苦,意思是——她死了。只有在爱尔兰,这算是一种幸福的结局。

修女过来,在莉比耳边低语,“整个下午都很兴奋,一首接着一首地唱圣歌。”

“那你觉得这种可怕的传说能安抚她吗?”

嬷嬷的脸沉寂在笔挺的麻布帽边里,“我觉得你不理解我们的故事,夫人。”

她收拾好东西,而莉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故意整理着油灯、燃烧液罐、灯芯剪、水杯、毯子。

“嬷嬷,你愿意跟我们喝杯茶再开始念《玫瑰经》吗?”罗莎琳·奥唐奈从厨房里喊道。

“愿意,我很高兴。”

父母更喜欢修女,这毋庸置疑,孩子无疑也喜欢她。嬷嬷为人平静、和气、亲切。

还没等那位护士关门,莉比就拿出记事本,抬起安娜的手腕。一个惹人喜爱的短命孩子。

“你感觉如何?”

“挺满意的,莉比女士。”

莉比现在能看出来了,她的眼睛凹陷着,只是被肿胀的皮肤组织包围了,“可我说的是你的身体。”

“身子发飘。”女孩沉默良久后说。

晕眩?莉比写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身子发飘,我没觉得不舒服。”安娜坚持道。

“那今天还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金属铅笔准备就绪。

安娜俯身向前,像是要透露一个大秘密,“像是铃声,很遥远。”

耳鸣。

心跳:每分钟104次。

呼吸频率:每分钟21次。

此时莉比在寻找她身体衰弱的迹象,女孩的动作更迟缓了,她手脚比一周前更凉、更发青。但她的心跳更快,像是小鸟扑闪翅膀,这解释不通。今晚她的双颊血气滚烫,她的皮肤有几处像肉豆蔻碎粒似的粗糙。她身上有点酸臭味,莉比本想给她用海绵擦身,但怕反而更加冻着她。

“我爱你到死,最宝贵的十字架啊……”安娜仰头盯着天花板,低声念诵桃乐丝祈祷文。

莉比突然没了耐心,“为什么老是念这个?”以为安娜会再次告诉她,这是个“隐私”。

“三十三。”

“请再说一遍?”

“一天三十三次。”安娜说。

莉比脑子犯晕。那就是一小时不止一次了,但要是算上睡眠时间,就意味着醒着的每小时不只两次。她猜想着,如果伯恩在这里,他会问什么,“是萨迪厄斯先生说你必须这么做吗?”

安娜摇头,“那是他的岁数。”

莉比愣了会儿才明白,“基督?”

“他死而复生时的岁数。”

“为什么要专门念这个祈祷文?”

安娜小脸一亮,但眼睛同时湿润了,“为了让帕特脱离炼狱,除非他下地狱了。”话说得断断续续,“在地狱里,火不是用来净化的,是用来折磨的,而且永无尽头。”

“安娜——”

“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救他出来,但我一定要试试。上帝当然能挽救一个人……”她停下了。

门开着,奥唐奈太太站在门口伸出手臂。

“晚安,妈妈。”女孩说。

莉比从这里都能感觉到她母亲的怒火,要么是悲伤,因为被这么个小把戏拒绝了一个晚安拥抱?

女人转过身,带上了门。

对了,是怒火,莉比确定。不只是针对疏远母亲的女孩,还针对亲眼照看女孩的护士。她暗想,安娜是否可能因为老妈把她变成了一种游乐园景点而进行“绝食反抗”。

墙的另一头,《玫瑰经》的领诵与低声唱和声起来了。莉比注意到,今晚安娜没要求参加。这是她的体力开始流逝的又一细微迹象?

孩子侧身蜷缩起来。像是一个婴儿,莉比心想。她为安娜掖好身上的毯子,又加了第四条,因为她仍在发抖。

“赖特女士。”一刻钟之后,嬷嬷又出现在门口。

“还在这里?”莉比问,声音很轻,因为安娜刚刚睡过去。

“能说句话吗?”

这女人是想找碴儿吵架?

嬷嬷走进来,关上门。“那个传说,”她压低嗓音说,“我讲给安娜听的那个古老故事。”

“是。”莉比勉强接话,“如果我的言语有不敬之处,请多包涵。”

修女摇了摇戴着头巾的脑袋,“这是关于忏悔的。”

莉比等她接着说。

嬷嬷的声音极低,但很急迫。这很新奇,她在前几次回答了莉比的提问,有时还挺多话,但从没有像这样主动说话,“你看,故事里的女孩受到惩罚,不是因为掉落了圣体,而是一辈子把她的错误当成秘密不说。”

这是吹毛求疵的神学研究。

“你看,当最终坦白后,她放下了包袱。”嬷嬷低声说着,眼睛瞟向床那边。

莉比惊愕地看她。

嬷嬷曾经说过她相信安娜不靠食物能活吗?没有,她只是不动声色罢了。莉比受到偏见的束缚,把修女当成青涩少女一样,贸然下了定论。她走到离嬷嬷很近的地方,低语道:“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这是个骗局。”

“并不是‘知道’。”修女喃喃地说着,挥着双手表示反对,然后她扭转身体,离开了房间。

那天晚上,安娜时睡时醒。她转过头,或是翻身蜷缩着,目光呆滞地盯着油灯投在墙上的影子。还有六天,莉比想道。禁食的英语单词是fast,又有快速之意,可这场禁食并不快速,它堪称史上最慢。fast又有牢固之意,比如门被关得很紧、很牢。牢固的东西,意味着是一个堡垒。禁食,就是牢牢地抓住一种虚无,反复地说不、不、不。

“你需要什么吗?”

安娜摇头。

奇怪的孩子已经偏离了道路,正在消失。莉比注视着女孩,眨着干涩的眼睛。

早上五点刚过,当修女回来时,莉比正在等她。她猛然站起身,动作太快,背上一块肌肉发出闷响。两人联手,这可能吗?她几乎当着罗莎琳·奥唐奈的面关上门,拉起修女的衣袖,“听着,嬷嬷。”她几乎不出声地说,“我们必须取消观察工作。”

修女的眉头消失在白色的头饰里。

“你闻过她的口气吗?那是她的胃在自我消耗。因为观察她,我们改变了一些情况,所有情况。这种试验很残酷。”莉比记得伯恩的这个形容,是他们遇到的那天,“我们把她像蝴蝶一样钉牢了。”

修女突起的眼睛发亮,“我们确实接受了这个任务。”

“但你料到过事情会到现在这样吗?”莉比发出嘘声说,“有哪个十一岁的孩子在日益消瘦的同时,还有精力保持微笑?”

“安娜是个很特别的姑娘。但我们得到的指令……”

“对啊,我们不折不扣地遵照了这些指令,就像虐待者一样。”她看着修女听到这个词像被扇了耳光一样,“要是今天我们一起去找麦克布里亚第医生,告诉他这必须停止……”

“但我们只是护士,赖特女士。”

“我学会了这个词的全部含义,”莉比愤然耳语道,“难道你没有?”

修女坐立不安。

“砰”的一声,门开了,是罗莎琳·奥唐奈,“我能跟我孩子问早安吗?”

“她还在……”

但安娜的眼睛睁得很大。她醒了多久了?她听到多少?

“早上好,安娜。”莉比说着,声音有些变。

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像是旧羊皮纸上的女孩画像。一早上总是病人最软弱的时候,担心自己有没有能力鼓足精神,再挺过一天。

九点——出于礼节,莉比已经等得够久了,她敲了麦克布里亚第家的门。

“医生出门了。”管家说。

“去哪儿了?”因为疲劳而心力交瘁,措辞无法再礼貌了。

“是奥唐奈家的闺女?她不舒服?”

莉比瞪着女人挺括的花边帽子下愉悦的面孔。安娜从四月起就没吃过一顿好饭,莉比想大叫,她能舒服吗?“我有紧急事情,必须跟他谈。”

“他被请去奥特维·布莱克特爵士床前看诊了。”

“谁?”

“一位准男爵,”女人显然对莉比的无知很惊讶,“而且是常任治安官。”

“他府上在哪里?”

听到护士想未经邀请就去那儿找医生,管家呆住了。那儿有好几英里远,赖特女士最好晚点再来。

莉比故意走得摇摇晃晃,暗示自己有可能会瘫倒在门口。

“或者,你可以到下面的会客室去等。”女人终于说。

莉比能感觉到,管家对她南丁格尔护士的身份表示怀疑,犹豫着让她待在厨房是否更合适。

莉比坐着喝了杯冷掉的茶,等了一个半小时——要是那个可恶的修女能支持她多好。

“他现在可以见你了。”这是管家的话。

莉比起身太急,眼前一阵黑。

麦克布里亚第医生在书房里,有气无力地搬弄着文件,“赖特女士,欢迎你来。”

冷静很关键,女人尖声叫,男人耳朵掉。她没忘记先问候准男爵的病情。

“头疼,不太严重,谢天谢地。”

“医生,我来造访,是出于对安娜健康的严重担忧。”

“天哪。”

“昨天她晕倒了。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血液循环却越来越慢,脚几乎麻木了。”莉比说,“她的口气……”

麦克布里亚第举手止住她,“我这几天没上门,太大意了。”

五天,莉比暗自纠正他。

“你也知道,我有自己的苦衷。要是我被人误会在想方设法干扰观察工作,我担心那不好看。”

提到观察工作,让她想起来这里目的,“安娜并不是现在刚好变虚弱了,你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医生?这是观察工作的责任。”

他瞪着她,摸索着眼镜架。

“不知怎么的,她以前肯定有食物吃,但这事被我们阻挠了。”

老头皱眉,“我看不出,她的症状可以当成骗人的证据。”

“上周一我见到这孩子时,她很有活力,”莉比说,“现在她连站都站不稳了。除了终止观察,我还能作何推断?”

他急忙举起干瘦的双手,“尊敬的女士,你超越职权了。请你来,不是让你做什么‘推断’的。”

莉比恨得下巴生疼。

“你焦虑是很自然的。”麦克布里亚第的语气缓和了些,“我猜想,身为护士履行职责,尤其是照顾这么小的病人,一定激发了作为无儿无女的女人身上长期潜在的母性本能吧?”

他竟敢如此!她克制住表情。

“但如果这种情愫不受约束,就会导致没来由的恐慌,加上些许自我膨胀。”他几近活泼地挥舞着一根弯曲的手指。

“也许,如果你可以召集委员会,麦克布里亚第医生……”

他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今天下午就去看安娜,这总行了吧?”

莉比艰难地走向门口。她把这次会谈搞砸了,她应该慢慢引导麦克布

里亚第,让他自己觉得应该、他也有责任终止观察,正如他启动观察一样。自从八天前来到这里,她就接二连三地犯下愚蠢的错误,南丁格尔小姐该多么为她羞愧啊。

她一点钟到达小屋时,里面一股蒸汽和热烙铁的味道。罗莎琳·奥唐奈和基蒂正在长桌上熨烫床单。

她看到安娜在床上,脚边塞满了热砖头,把毯子撑了起来。

“我们在院子里走过了,她只是需要小睡一会儿。”嬷嬷嘀咕着,系紧斗篷。

莉比没回答,而是查看了尿壶里的那一小摊。最多一茶匙,而且颜色很深。尿液里可能有血吗?

孩子从浅眠中醒来。莉比和她聊了会阳光,然后测了心跳:112次。至今为止的最高纪录了“你感觉怎么样,安娜?”

“很不错。”

“你嗓子干吗?要喝点水吗?”

“你高兴就好。”安娜坐起来,喝了口水。

谁会只为了讨护士的欢心而喝水,却为了讨全世界的欢心而粒米不进?

茶匙上留下一丝红色印记。“张开嘴,好吗?”莉比让安娜的下巴侧着对向光线,往里看着。她用一根手指,戳到青紫、发软的口腔组织。有几颗牙齿周围一片殷红。幸好是牙龈出血,而不是胃出血。有一颗臼齿角度有些怪。她用指甲轻推一下,它就歪在一边。她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拔出来,发现那不是乳牙,而是一颗恒牙。

安娜看看牙齿,又看看莉比,仿佛在激她说点什么。

莉比把牙齿塞进围裙口袋,准备给麦克布里亚第看。

孩子嘴唇边和眼窝的颜色很深,脸颊上像猿猴似的绒毛加重了,而且长到脖子上了;锁骨周围遍布着褐斑,呈鳞片状。即便是仍然白皙的皮肤也变得凹凸不平,像是砂纸。

另外,安娜的瞳孔似乎比往常更加放大了,仿佛那两个黑洞正在日益长大,吞噬着周围的褐色眼仁。“你眼睛怎么样了?”莉比问,“视力跟以前一样吗?”

“我看得见需要看见的东西。”

视力衰退,莉比在记事本上补记道,“还有什么地方……”衰竭?坏死?“你哪儿疼吗?”

“这只是……”她稍微在腰的周围比画了一下,“穿过去。”

“穿过你?”

“不是我。”声音太轻,莉比都不敢肯定自己听得分明了。

疼痛不是安娜的?疼痛穿过身体的女孩不是安娜?安娜不是安娜?大概女孩开始耗尽心力了吧,大概莉比也是吧。

安娜翻阅着她的《诗篇》,偶尔把句子念出声来,“你把我抬离那些大门。你把我带离敌人之手。”

莉比暗想,女孩能不能看清书上印的字,或者只是凭记忆背诵。

“把我救出狮口,让我免受独角兽利角的摧残。”

独角兽?莉比从来没想过这些传说中的神兽也能伤人。

安娜伸手把书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心满意足地滑进被窝,仿佛又到了晚上。

在静默之中,莉比琢磨着给她读些什么。南丁格尔小姐不过总是主张,如果病人不想再读书,他们也不会专心去听。也许孩子是例外,他们通常更喜欢听故事,不是吗?比如修女徒劳地希望安娜坦白,所以讲了那个阴森的传说。莉比今天想不起任何故事,甚至任何歌曲。安娜经常自己哼唱,莉比试图想起她不再哼歌的时间。

女孩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像是在寻找出口。除了四个角落和莉比僵硬的面孔外,没有可停留之处。

她伸手举着罐子,在门口叫女佣,“基蒂,你能去把这里面装几枝花吗?”

“什么花,现在吗?”

“只要有颜色,什么花都行。”

基蒂十分钟后回来,拿着干净的床单,还有一把花草。其中有一枝山茱萸,莉比恨不得撕碎它的十字形花朵,还有那些像十字架钉刑留下的棕色痕迹。

她把孩子扶起来,搀到椅子上,给铺盖透透气。

安娜蜷缩起来,抚摩着罐子里一片不起眼的叶子,“莉比女士,你看,即使在小的叶齿上,也长满了更细的小齿呢。”

莉比想着围裙里那颗掉落的臼齿。

她把新床单绷得很紧、很服帖。折痕会让皮肤留下印子,跟鞭子打过一样明显,南丁格尔小姐总是这么说。等把安娜弄回床上,给她盖了三条毯子后,莉比就坐在边上,除了看着她外,不能读书、不能做任何事。

四点吃饭,菜是一种炖鱼。莉比正在用燕麦面包擦着盘子,麦克布里亚第急匆匆地进来。莉比站得太仓促,差点把椅子撞翻。碰上在吃饭,她意外地有些难为情。

“你好,麦克布里亚第医生。”女孩哑声说着,挣扎着要起身,莉比冲过去在她背后多垫了个枕头。

“嗯,安娜,今天早上你气色不错。”

这老头子,真把那种潮红错当成健康的表现了?他对女孩很温和,他一直用“我们这位可敬的赖特女士”和风细雨般称呼莉比。他给安娜大致做了个检查,闲聊着不同寻常的好天气。

“她刚掉了一颗牙。”莉比说。

“嗯,”他说,“你猜我给你带什么了,安娜?是奥特维·布莱克特爵士好心借给我的。带篷的轮椅,有轮子的,你出去透气,就不会过分累着自己了。”

“谢谢你,医生。”

过了一分钟,他要告辞,莉比跟他到卧室门口。

“太神奇了。”他喃喃道。

这话让她呆住了。

“四肢肿胀、肤色变深,她嘴唇和指甲上的那种青色……我觉得安娜正在发生系统性嬗变。”他对着她窃窃私语,“是的,一种靠非食物方式维持生命的体质跟普通人类的体质运行方式不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

莉比只能扭过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怒气。准男爵的轮椅停放在前门旁,一个笨重玩意儿,椅面的绿色天鹅绒已经磨损,有三个轮子和一个折叠式顶篷。基蒂在长桌边切着洋葱,眼睛红肿,流着泪。

“体温更凉了,我的意思是,更不容易发烧了。”麦克布里亚第若有所思,“更像是冷血的爬行动物,而不是恒温的哺乳动物。”

她手痒得慌,恨不得抓住这老庸医的肩膀,给他晃几下,“医生——”

“嗯,你大可安心了,赖特女士。看样子并没有实际的危险,没有出现体温骤降或是持续苍白。”麦克布里亚第继续说着,像在挠痒似的抚摸着络腮胡。

苍白!这个人是靠读法国小说学医的吗?“我看到过临终前的病人样子蜡黄或通红,比煞白的要多。”她告诉他,尽管努力克制,嗓门还是提高了。

“噢,真的吗?但你注意没,安娜也没有昏厥,也没有神志不清。”他近乎愉快地总结道,“当然,如果她表现出严重疲劳的迹象,不用说,你必须派人来叫我。”

“她已经卧床不起了!”

“休息几天,她应该就好了。要是她这周结束就恢复精神,我也不奇怪。”

看来麦克布里亚第比她想的还要白痴一倍,“医生,”她尽量压低声音说,“请相信我,这个观察工作在伤害安娜。在我们的监视开始前,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她一定是吃到了东西的。要是你取消观察……”

他的眼睛鼓起来,“这个措施需要委员会一致同意。”

“那就问他们。”

“要是我提议,我们必须中止观察工作,是基于它正在危害孩子的健康,这像什么样子?”他啧啧道,“这相当于宣称,我的老朋友奥唐奈夫妻俩肯定是卑鄙的骗人精,直到观察工作开始前,他们一直在暗地里喂女儿吃东西!”

莉比感到屋子在转,她在他耳边轻语:“要是你的老朋友任由女儿饿死,那像什么话?”

麦克布里亚第倒吸一口气,“南丁格尔小姐是这么教你跟上司说话的吗?”

“她教我为病人的生命斗争。”

“赖特女士!”麦克布里亚第高声说,“放尊重点,松开我的衣袖。”

莉比甚至没意识到她抓着它,他挣脱开,走出小屋。

基蒂的脸像是惊恐的面具。

当莉比匆忙回到卧室时,发现孩子又睡着了。从小巧的翘鼻里发出极轻的鼾声。说来也怪,尽管一身的毛病,她依然是可爱的。

按理说,莉比应该收拾行李,让“快乐马车”的车夫送她去阿斯隆火车站了。如果她认为这个观察工作站不住脚,就应该不参与其中。

但她不能撇下安娜。

星期二的当晚十点半,在赖安家,莉比蹑手蹑脚地穿过走道,敲了威廉·伯恩房间的门。

没有应答。

要是他现在已经回了都柏林,新房客开了门,她该如何为自己解释?从外人眼光看,她可以预见可能的误会:一个急切的女人,站在一个男人的卧室门外。

她想默数到三,然后……

门打开了。威廉·伯恩,顶着一头乱发,穿着衬衣,“你啊。”

莉比的脸猛地红了,烫得生疼。唯一的侥幸是他没穿睡衣,“请原谅。”

“不、不,我……有事吗?你要不……”

他向床和里面使了个眼色,他俩的小客房都一样不方便聊天。莉比不能让他下楼,晚上这个时间,那会更加引人注意。

“我欠你一个道歉——关于安娜的状况,你说得完全正确。”她低语,“这个观察工作令人发指。”说话声音太高,会惹得玛吉·赖安跑上楼来的。

他点头,但并不得意,又走近半步。

“我跟嬷嬷谈了,但她不支持我。我恳求麦克布里亚第医生结束观察工作,但他责怪我没来由的恐慌。”

“我会说,这完全合理。”伯恩声音平静,让莉比感觉稍许好些。跟这个男人谈话,对她来说已经变得多么必要,而且这么快。

他倚着门框,“你们护士会宣誓吗?类似医生从业前的君子誓词,救治生命、永不害人?”

“伪君子誓词,还不如不说。”莉比嘀咕着,这让伯恩咧嘴一笑。

“我们没有一套誓词,”她告诉他,“作为一种职业,护理工作还在初级阶段。”

“那么,就是凭良心做事了。”

“是的。”

“而且不止于此,我想,你关心你护理的人。”

即便她否认,伯恩也不会相信,“我想,要是不关心的话,我这会儿已经回到英格兰了。”

最好不要对事物过于迷恋,安娜上次说过。南丁格尔小姐也警告过,要抵制这种情感,就像抵制恋情一样。莉比也学会了警惕任何形式的情感依赖,把它们扼杀在萌芽状态,但这一次……好吧,这一次大不相同。

“公平地讲,你曾经对安娜坦言过,她必须要吃东西吗?”

她说过吗?“当然,我提过此事,我跟女孩讲过道理。”但莉比发现,她不记得自己讲过任何道理,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尽力一试。

“那姑娘喜欢你,”伯恩说,“你能够影响到她。如果你不想看到她躺在盒子里,那就利用你的影响力。”

有那么一刻,莉比想的是孩子的宝贝箱子,然后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棺材。117厘米,她记得这是安娜第一次测量数据里的。她在这世上每一年,平均只生长了区区10厘米多点。

楼梯上有脚步声在上来,莉比逃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带上房门,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双颊滚烫、头脑胀痛、两手冰冷,要是让玛吉·赖安看到英格兰护士跟记者这么晚了还在聊天,她会怎么想?

但是,她的猜想不对吗?

这事一目了然得令人心惊。如果莉比不是一门心思都在安娜身上,她会及早发现这一危险。看伯恩精力充沛、皮肤白皙,他该比莉比年轻多少岁?她都能听到南丁格尔小姐的总结:在护士生涯的干涸土壤中,像种子般萌芽成长的诸多渴望之一。

莉比难道没有自尊吗?

她疲惫得浑身无力,但费了很长时间才睡着。

莉比又在那条绿色道路上了,与她的弟弟手牵着手。在梦里,她的妹妹变成了弟弟。草地变成了一大片荒芜的湿地,道路越来越模糊。她跟不上,在乱泥潭中举步维艰,而那个弟弟不顾反对,松开她的手走到她前面去了。她再也无法听清他的喊声或者从头顶鸟儿的叫声中分辨他的声音。她发现他一路用面包屑做了标记,但还没等她跟上,鸟儿们就用尖喙啄走了面包屑。现在完全没有道路的痕迹了,莉比孤身一人。

星期三早晨,她在五点前到达小屋。轮椅被转移到了房门外,绒面上被露水沾湿了。

她看见安娜正在沉睡之中,脸上都是枕头褶皱压出的印痕,尿壶里只有一滴深色尿液。“赖特女士。”嬷嬷开口道。

莉比直视她的眼睛。修女迟疑着,没再说话就走了。

莉比把安娜的一整摞宗教书籍都堆在腿上,开始翻阅,用记事本末页撕下的纸条标记好一些段落。

大概六点,女孩醒来后,莉比说:“我有一个谜语给你猜。准备好了吗?”

安娜勉强地笑笑、点点头。

“是我包里的一个东西。”莉比告诉她。

我看见你,在你从前不在、以后也不会在的地点。

可就在那同个地方的你,我依然能够看得见。

“镜子。”安娜几乎脱口而出。

“你变得太聪明了。”莉比告诉她,“我快没有谜语了。”她没有警告,就举起手镜,对着安娜的脸。

畏缩了一下,安娜平静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看到这些天你成什么样子了?”

“看到了。”她说着,画了十字,挣扎着要下床。但她晃得厉害,莉比马上让她坐下。

“我给你换睡衣吧。”莉比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件。

孩子解那些小扣子很费劲,所以莉比只能帮她解开。把睡衣从安娜头上脱出来后,看到皮肤上褐斑的严重程度,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些青紫色的斑点现在像是一把散落的硬币,还有新的瘀青出现在了不可思议的地方,像是有隐身的打手一直在夜里虐打这姑娘。

莉比给安娜穿好睡衣,裹上两条披肩让她止住发抖,然后说服她喝了一茶匙水。

“麻烦再拿一条床垫,基蒂。”她在门口喊道。

女佣正在一桶齐肘深的水里洗盘子,“小妞可以用我的。”

“那很好,你要给自己找样东西睡了。”莉比说,“还有,要一样软和的东西,铺在床垫上。”

“什么样儿的东西?”基蒂问道,用通红的前臂擦擦眉头,“毯子吗?”

“比那个再软和些。”莉比说,语气太冲了。

她从床上把三条毯子拎起来,用力抖动,毯子发出一声闷响。把家里所有的毯子盖在他床上,马拉奇·奥唐奈说过。莉比想,这一定曾是帕特的床,除了父母在外间棚子里睡的床以外,没其他床了。她揭开脏兮兮的底层床单,露出床垫。她扫视着那些顽固的污渍。这么说,帕特就是在这里死去的,被妹妹温暖的手抓着,逐渐变得冰冷。

在椅子里,安娜蜷缩得几乎消失了,就像那个利默里克来的、装在胡桃壳里的手套。

一刻钟后,罗莎琳·奥唐奈拿着基蒂的床垫和她从科科伦家借来的一块羊皮匆忙进来,“早上挺安静啊,小瞌睡虫?”她把女儿变了形的手放在自己手中。

安娜点头。

对这种嗜睡,这女人怎么会觉得“瞌睡”是恰当的形容词?她难道看不出,安娜正像廉价小蜡烛似的,在不可挽回地慢慢燃尽吗?

“对嘛,老话说得好,孩子的心里话,老妈看得懂。喏,爸爸来了。”

“早上好,乖囡。”马拉奇说。

安娜清了清嗓子,“早上好,爸爸。”

“你今天怎么样?”

“还可以。”

他点点头,像是相信了。

莉比想,穷人活一天算一天,他们无力掌控现状,学会不多虑将来的事情,免得徒增烦恼。要不然,这两个罪人一清二楚地知道他们对女儿的所作所为,却无意出手或说句话来挽救她。

他们离开后,莉比重新铺了床,用了两条床垫,然后铺了那块羊皮,再铺好床单,“快跳上床,再歇会儿。”

用“跳上”这词形容安娜爬上床的样子有点荒唐。

“很软和。”女孩轻声说着,抚摸着松软的表面。

“这是为了防止生褥疮。”莉比指出。

8月17日,星期三,早上7点49分,莉比记下来。

观察工作第十天。

心跳:每分钟109次。

呼吸频率:每分钟22次。

不能走路。

她确认房门关紧了,“你还想猜个谜吗?”

安娜点头。

“俩身体我有,”莉比开始说道,然后又纠正了——

我有俩身体,

但都合为一。

站时越静止,

跑时如风驰。

“站时越静止,”安娜喃喃道,“俩身体。”

莉比点头,等着,“你放弃吗?”

“就一分钟。”

她看着表上的指针转动着,“没答案吗?”

安娜摇摇头。

“是沙漏。”莉比哑声说,“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流逝,没有办法让它慢下来。”

孩子回看莉比,不为所动。

莉比把椅子拖到离床很近,“安娜,你相信上帝在所有基督徒中选择了你,让你不吃东西。”

“我——”

“听我说完,求你了。这是你说服自己的,但在你这些经书里,到处都是相反的指示。”她打开《灵魂的花园》,找到她标出来的话,“把你们的饮食当成健康必需的良药。还有这里,《诗篇》里的话。”她翻到正确的那一页,“我如野草般衰败,我的心已羸弱,因为我忘记了吃我的食粮。还有这个如何:饮食之后,方得愉悦。还有你一直念的这句话:今天请赐我们日常的食粮。”

“不是真正的食粮。”

“真正的孩子需要的是真正的食粮。”莉比告诉她,“耶稣把面包和鱼分给了五千人,不是吗?”

安娜费力地吞咽着,仿佛这动作会疼,“他仁慈,因为他们都很虚弱。”

“你是说,因为他们是人。他没有说,不要理会你们的肚子,继续听我说教。他给了他们吃食。”莉比努力抑制愤怒,“在最后的晚餐里,他跟信徒们分了面饼,不是吗?他跟他们说了什么呢,确切的话是什么?”

安娜的声音很低,“拿着它,吃吧。”

“这就对了。”

“一旦他把面饼神圣化,面饼就不是面饼了,是他本身,”安娜轻声道,“就像‘吗哪’。”她轻抚着《诗篇》的皮质封面,像是在抚摸猫咪,“我被喂了数个月的天赐‘吗哪’。”

“安娜!”莉比把书从她手里夺走,用力过猛,书“砰”的一声掉到地上,夹在里面的宝贝卡片洒了一地。

“出什么事了,这么吵?”罗莎琳·奥唐奈在门口探头探脑。

“没什么。”莉比说着,跪在地上,匆忙捡起那些迷你图片。

女人的目光火辣辣地看向安娜,“没事吧,乖囡?”

“没事,妈妈。”安娜的眼睛盯着毯子的纹路。

莉比的心怦怦直跳。安娜为什么不说,这个英格兰女人把她的书扔下去了?为什么不说莉比逼迫她停止禁食,应该被赶出家门?

当她们再次独处一室时,莉比把书放回孩子膝上,把卡片摞成一摞放在书上面,“对不起,把它们弄乱了。”

安娜点头。她臃肿的手指依然灵活,她细看了所有图画,把它们插回正确的书页里。

莉比提醒自己,她已经对失掉这份工作做好了充分准备,威廉·伯恩不就是在十六岁时因为揭发了本国饥民的煽动性真相被驱逐了吗?这大概造就了如今这个男人。如果能熬过来,损失还不算太大;知道有可能失败,然后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这不是她跟女孩说过的话吗?

安娜长吸了一口气,莉比听见极轻微的咕嘟声。肺里有液体。也就是说,时间所剩无几了。我看见你,在你从前不在、以后也不会在的地点。“请你听我的,好吗?”亲爱的孩子,她差点加了这个话,但那是母亲的语言,莉比必须直言不讳,“你肯定知道自己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安娜摇摇头。

“这儿疼吗?”她按压肚子最鼓的地方。

孩子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痛苦。

“对不起。”莉比说得并不十分恳切,她扯下安娜的帽子,“看看你每天掉多少头发。”

“你们头上的发量都是有定数的。”安娜低语。

科学是莉比所知最神奇的力量,如果有什么可以破除迷住女孩的魔障的话,“人体是一种发动机,”她说,“消化是燃烧燃料,用于提供动力。没有燃料,身体会毁坏自身的组织。”她把手心再次放在安娜的肚子上,这次动作轻柔,“这里是燃烧炉。你十岁那年吃过的饭菜,结果是你在那年身体生长了一些,它们全被消耗掉了。还记得你在九岁、八岁吃过什么吗?早就被烧得一干二净了。”在莉比脑子里,时间往前翻转着,令人作呕,“你七岁、六岁、五岁时,你父亲辛苦劳作赚来的桌上每一样食物、你母亲煮的每一口饭菜,现在都在被你身体里绝望的火焰消耗着。”安娜四岁、三岁,她会说第一句话之前,二岁,蹒跚学步;一岁,一直回到她出生那一天、她第一次吮吸母乳,“但是没有适量的燃料,这台发动机开不了多久了,你明白吗?”

安娜的冷静,像一层坚不可摧的水晶。

“像这样,这台发动机开不了多久,不仅仅是你每天都在消瘦,”莉比告诉她,“是你所有的机能都在衰竭。”

“我不是一台机器。”

“‘像’一台机器,我不过是这个意思,不是要贬低造物主,”莉比告诉她,“把他想象成最天才的工程师。”

安娜摇头,“我是他的孩子。他——”

“可以到厨房里说话吗?”罗莎琳·奥唐奈站在门口,拱着长臂、双手叉腰。

“现在不方便。”莉比说。

“非说不可,夫人。”

莉比短叹一声,站起来。

如果留安娜独自在房间里,她就违反了规矩。不过现在也没意义了,因为她不敢想象孩子会探身下床,从什么暗洞里掏出干粮。坦白说,如果真有其事,莉比会很高兴——骗我吧、哄我吧,只要你吃东西就好。

她走出去,关紧门,这样安娜什么都听不见。

罗莎琳·奥唐奈一个人,从最小的窗户往外看。她转身挥了挥一份报纸,“约翰·弗林早上在马林加拿到这个。”

莉比看着头版标题。那是最新一期《爱尔兰时报》,有伯恩报道安娜衰弱的文章:一次与禁食女孩本人偶然而短暂的会面……

“我倒要问问,这个庸才怎么会跟我孩子有了‘一次偶然会面’的?”

莉比迟疑了。

“他又从哪儿听到的一派胡言,说她‘危在旦夕’?我早上看见基蒂捂着围裙大哭,因为她听见你跟医生说什么临终前。”

是该主动出击了,“那你会怎么称呼?”

“你还有脸问!”

“你最近有没有看看你女儿,奥唐奈太太?”

“噢,这就是你,比咱闺女的大夫还懂得多,是吗?你,一个看不出死孩子和活孩子区别的人?”她指着壁炉台上的照片,嘲讽道。

莉比置之不理,“麦克布里亚第想象你女儿正在变成蜥蜴之类的玩意儿。这种老糊涂,你居然把她的性命托付给他。”

女人攥起拳头,涨红的手背上关节发白,“你要不是委员会亲定的,我就马上请你滚出我家。”

“怎么样,那样安娜就能死得更快?”

罗莎琳·奥唐奈冲她扑过来,莉比往旁边一闪,躲开这一击。

“你根本不知道上帝的天行秘道。”

“我知道安娜虚弱得下不了床。”

“要是孩子……多少有些难受,”女人说,“那只是因为被人像囚犯似的监视,神经紧张罢了。”

莉比嗤之以鼻。她走近前来,全身僵直,“什么样的母亲会让这种事发生?”

突然之间,罗莎琳·奥唐奈吼了起来,“我难道没尽力吗?”她哀号着,涕泗沿着脸上的皱纹直流,“她可不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唯一的指望了吗?”

莉比目瞪口呆。

“不是我把她生到这世上,好生地养她,只要她肯都给她吃的吗?”

有那么一刻,莉比猜想着曾经发生的事实:在那个春日,奥唐奈家的乖女儿满了十一岁,然后,没有征兆、没有理由,她不再吃一口饭。对她的父母而言,也许这种恐惧感跟去年秋天夺走儿子的疾病一样强烈。罗莎琳·奥唐奈对这些家庭剧变的唯一解释,就是说服自己,这是上帝的旨意。

“奥唐奈太太,”她开口道,“我保证……”

但女人逃开了,躲进了那个麻袋窗帘后的棚子里。

莉比回到卧室时,安娜像是丝毫没有听到吵架,她靠在枕头上半躺着,入迷地看着她的圣卡。

莉比瞥见那个在十字形木筏上漂流的女孩,“大海跟河流很不一样,你知道。”

“更大。”安娜说。她用指尖触摸卡片,像是要体会水的感觉。

“大得无穷无尽。”她告诉女孩,“而且一条河只朝一个方向流动,大海却像是会呼

吸,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安娜费力地吸气,将空气填满肺部。

莉比看看表,快到时间了。黎明前她往威廉·伯恩房门下塞了一个纸条,上面只写了“中午”。她觉得天上深蓝的云朵不太妙,但也没办法。再说,爱尔兰的天气是说变就变的。

十二点整,厨房里响起《三钟经》的嘈杂祷告声,她指望这个可以分散注意力,“我们去散会儿步吗,安娜?”

罗莎琳·奥唐奈和女佣跪着,“主的使者告诉圣母玛利亚,”莉比匆忙经过,去取前门外的轮椅,“此刻,直至我们死去的那一刻。阿门。”

她推着轮椅经过他们,后轮吱扭作响。

安娜吃力地蠕动着下了床,跪在轮椅旁边,“情愿让你的话报应在我身上。”她念诵着。莉比在轮椅上铺了条毯子,扶着女孩坐进去,又盖了三条毯子,把她的肿脚掖在里面。不等当妈的说话,她就飞快地推着轮椅穿过厨房,出了门。

夏天已经开始变了色调,一些长茎上的星形黄花开始变成了深黄色。一大片云朵当中的裂口像一条缝线,阳光从里面洒下来。“那就是太阳了。”安娜粗声说着,头靠着椅背衬垫。

莉比沿着小路急走,轮椅颠簸着穿过车辙、越过石子。她转进巷子,威廉·伯恩就在几米之外。

他没有笑容,“昏迷了?”

莉比这才发现椅子里的安娜已经滑了下去,头歪在一边躺着。她轻拍女孩的脸蛋,上面的眼皮抖动了一下。“只是打瞌睡。”她松了口气。

伯恩今天没有闲聊,“她听了你讲的道理吗?”

“她对那些道理无动于衷。”她告诉他,把轮椅转向离开村子的方向,一直推着向前,让女孩继续睡。“这个禁食,是安娜的精神支柱,是她的日常任务、特殊使命,我的话动摇不了她对它的坚持。”

他沉重地点头,声音极低,莉比不得不俯身向前,以听清他的话,“要是她一直每况愈下……”

“怎么?”当他停住时,她说,但她只是对他的疑问装糊涂罢了。

“我都不想说出来。”

“我会强迫她吗?”

伯恩脸上一紧。

这个男人似乎理解莉比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去做那件简单的事情——按住安娜,把管子插进她的喉咙,喂她吃,“我想我做不到。”

他点头。

有几分钟,他们没说话。然后伯恩又开口了,语气比较轻快,“唉,结果那个牧师终究不是这场骗局的幕后主使。”

“萨迪厄斯先生?你怎么能肯定呢?”

“学校教师弗莱厄蒂说,虽说是麦克布里亚第说服他和其他人成立了委员会,却是神父极力主张起用有经验的护士,对女孩进行正式观察。”

这让莉比陷入苦思。一个心怀鬼胎的人,为什么会希望安娜被人监视呢?

“我还查出了关于布道会的一些情况。去年春天,来自比利时的至圣救主会成员如同一群天使般降临到附近的镇子上。”他指指南面那片颜色驳杂的土地,“有三个星期,每天三次,他们折腾着这些泽地人。”他讽刺地说,“据玛吉·赖安说,有一场宣讲真的让四乡八里都轰动了:地狱之火和硫黄倾盆而下,孩子们惊声尖叫,事后大家急着排队去忏悔,以致有个家伙倒在了人群底下,肋骨被踩断了。布道会的收尾,是一场盛大的卌时祷告……”

“一场什么?”

“意思是四十个小时,我们的主在坟墓里度过的时间。”伯恩故意用浓重的土音说道,“你啥都不知道啊,你这心里没主的人。”

这让她笑了起来。

“在四十个小时里,在所有步行可达的小教堂展示了圣餐面包,一大群信众在大街小巷里争先恐后地拜倒在它面前。在所有适龄男童女童的坚信礼中,这场喧嚣的仪式达到了高潮。”

“其中包括安娜。”莉比猜道,“坚信‘决定的时刻,以后我就不是小孩子了’。”安娜是这么形容的。

“她第二天满就十一岁了。”

莉比感到十分恶心,只得停下片刻,倚在轮椅的皮手把上。所以,受到外国神甫狂热说教的蛊惑,安娜做出了可怕的决定。“奥唐奈夫妇跟我吹嘘,圣体是她吃的最后一样东西。”莉比很想知道这些匿名比利时人的名字,他们倒是坐船走了,不知道已经毒害了一条生命,“那个宣讲的内容是什么,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哦,通奸呗,还能有啥?”

伯恩的话让莉比扭开头。

“那是老鹰吗?”细弱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

“哪儿?”伯恩问安娜。

“前面那里,在绿色道路上。”

“我想不是的,”他告诉孩子,“只是一只乌鸦大王。”

“我上次在那条所谓的绿色道路上走过,”莉比说,“漫长又无聊,纯属浪费时间。”

“它恰恰是英国人的手笔。”伯恩说。

她斜了他一眼,这是他的玩笑话吗?

“那是1847年的冬天,爱尔兰有史以来第一次被齐胸深的大雪覆盖。因为施舍被视为‘腐败’之举,”他讥讽道,“作为替代,饥民被请去工地干活。在这附近,意味着建造一条没头没尾的道路。”

莉比冲他皱眉,够着头去看女孩。

“哦,我肯定,她知道来龙去脉。”他弯腰去看安娜。

她又睡着了,头无力地靠着椅角。莉比把她身上松开的毯子掖紧。

“男人们从地上捡石头、砸碎,一篮子就挣几个钱。”他继续说,“女人们就拎着篮子,把碎片铺在一起。小孩们……”

“伯恩先生。”莉比抗议。

“你想了解那条路的。”他提醒她,口气冷冷的。

就因为她是英格兰人,他就讨厌她吗?

“我长话短说。那些被寒冷、饥饿或是被热病打垮,一命呜呼的人都被装进麻袋,埋在路边,就在几厘米之下。”

莉比想起自己的靴子踏在绿色道路边鲜花盛开的松软土地上。沼泽从不会忘记,它能“相当完好地保存”事物。

“别说了!”她恳求道,“求你了。”

最终,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安娜扭动了一下,把脸抵在磨损的绒面上。莉比感觉到一滴雨,接着又一滴。她抓住轮椅的黑色篷子,它的折叶已经锈迹斑斑,伯恩刚帮她把篷子在睡着的孩子头顶上撑起来,雨就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不值班的那几个小时是莉比最难熬的。她睡不着、看不进书,除了担心外,做不了任何事。午夜,梳妆台上的油灯将要燃尽,安娜只剩枕头一缕黑发可见,从毯子的表面几乎看不出她身体的动静。

莉比坐得靠床很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根管子——很窄、很柔韧、抹了润滑油,跟吸管差不多细,把它偷偷塞进女孩唇间,动作极为缓慢而轻柔,安娜甚至可能会继续酣睡。莉比想象着,把鲜牛奶通过那根管子滴到孩子的胃里,一次只滴一点。

如果安娜的疯魔既是她禁食的原因也是它的结果呢?毕竟,谁空着肚子还能思维清晰呢?也许说来有些矛盾,一旦这孩子肚里有了食物,她才会再次产生正常的饥饿感。要是莉比用管子给安娜喂食,其实是在帮女孩振作起来。把安娜从悬崖边拉回来,给她时间恢复理智。这不是使用强迫手段,而是勇于担当,在所有大人当中,赖特护士是唯一足够勇敢的人,为了让安娜·奥唐奈免于自毁,做了该做的事情。

她紧咬牙关,咬得生疼。

大人不是常常为了小孩本身好而采取一些措施吗?作为护士,莉比不是清理过烧伤、从伤口里取出过弹片,用粗暴的手段把一些病人拖回了生境的吗?疯子和囚犯每天都要几次忍受着强迫喂食,不是吗?

她想象着安娜醒过来,开始挣扎、呛咳、呕吐,用哀怨的泪眼看着她的护士。莉比捏着女孩小巧的鼻子,把她的头往下按在枕头上。躺着别动,亲爱的,听话。你必须吃。不容置疑地,把管子插进去。

不!

脑子里的声音实在太响,莉比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喊了出来。

这不管用。这是她应该告诉伯恩的话。在生理上,是的,大概可以给安娜提供能量,但是,这非但不能让她存活,反而会加速她离开这个世界。这会挫败她的精神。而且到这份儿上,安娜几乎完全靠精神活着。

莉比用怀表计了一整分钟,数了呼吸次数。25次,太多了,但依然十分规律。除了日益稀少的头发、褐斑、嘴角的溃疡,她还是跟所有沉睡中的孩子一样可爱。

“我被喂了数个月的天赐‘吗哪’。”这是安娜今天早上说的。“我靠天赐‘吗哪’生存。”上个星期她跟来访的通灵者这么说。但今天,这话说得不太一样,感觉像是在伤感地聊着过去,“我被喂了数个月的天赐‘吗哪’。”

除非莉比听错了,不是“素”个月,是“四”个月。

是这样吗?我被喂了四个月的天赐“吗哪”。安娜四个月前开始禁食,那是四月吧?

但这说不通。不管她指的是什么神秘营养物质,如果为安娜供应“吗哪”的来源因为观察工作中断了,那么在护士到达后不出几天她就应该开始表现出完全禁食的后果。但是,直到第二周的星期一,伯恩提示莉比之前,她没有注意到任何衰弱的迹象。一个小孩真的能挨到七天后才开始体力不支吗?

莉比往回翻看记事本,在遥远的前线写的一系列电报稿。不,第一周每一天都大同小异,直到——

拒绝母亲的问候。

她瞪着简洁的字句。星期六早上,观察开始第六天。根本不是一个医学性记录,莉比随手记下它,只是因为这是孩子一个原因不明的行为变化。

她怎么可以这样没眼力?

不只是问候,是一个拥抱,使得这女人高大骨感的身形挡住了孩子,像是大鸟喂食雏鸟的一吻。

她不顾南丁格尔小姐的规定,摇醒了女孩。安娜眨着眼,避开油灯刺眼的光线。

莉比低语道:“如果你曾被喂了‘吗哪’,谁……”不能说“谁给了你”,她知道安娜会说吗哪是上帝给的,“谁把它带给你的?谁充当了那个容器?”她以为安娜会抗拒、否认,说些关于天使的精心托词。

“妈妈。”

这姑娘对任何人的提问都准备如此直言相告吗?要是莉比对那些宗教传说少一些不屑,对安娜实际上对她说的话多一些留意,那该多好!

她想起罗莎琳·奥唐奈被默许早晚拥抱女儿,她溜进来的样子,微笑但意外地沉默不语。她在其他时间废话连篇,来拥抱女儿时却一声不吭。罗莎琳·奥唐奈一直闭着嘴巴,直到她弯下身用全身包住安娜。莉比凑近安娜的耳朵眼,声音更低了,“她用嘴把它传到你嘴里?”

“用一个神圣之吻。”安娜说着,点点头,没有一丝羞愧。

莉比不禁怒火中烧。那么,这当妈的在厨房里把食物嚼烂,然后在护士的眼皮底下给安娜喂食,一天两次,把她们当傻瓜。

“她跟你说那是天堂来的?”

安娜看似对这个问题很困惑,“那是‘吗哪’唯一的来处。”她喃喃道。

莉比试图去理解,不是这个花招的逻辑,而是它背后的动机。它是这个奇怪家庭的母女俩为了悼念可怜的帕特而一起发明的仪式吗?它是在安娜的十一岁生日时开始,也许更早之前就慢慢形成了?

“‘吗哪’的味道像什么?”她问,“奶味的,还是像燕麦粥?”

“像天堂。”安娜说,仿佛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基蒂?你父亲?”

女孩摇头。

“为什么?她命令你不说的吗?”

“这是隐私。”

“那为什么告诉我?”莉比追问。

“你是我的朋友。”然后,女孩抬起下巴。

莉比的心都碎了,“你不再接受‘吗哪’了,是吗?”她问,“自从星期六就不吃了。”

“我不需要它了。”

“只要她肯,我不都给她吃的吗?”罗莎琳曾哭着说。莉比听见了女人的痛苦、悔恨,却仍然没明白过来。当妈的曾打算无限期地用这种秘密的喂食保住孩子的命,是安娜结束了它,在观察一个星期后。

安娜对后果有一点了解吗?“你母亲吐到你嘴里的东西,”莉比故意说得很粗鲁,“是厨房里的食物。这些饭菜糊糊,是你这些月活下来的原因。”

她停下来,看安娜的反应,但孩子的眼神开始涣散。

莉比抓起安娜浮肿的手腕,“你母亲撒了谎,难道你还看不出吗?你跟这世上所有人一样,都需要食物,你并没有特别之处。”这些话说得全然不对劲,像是劈头盖脸的责骂,“如果你不吃的

话,孩子,你会死的。”

然后,安娜看着她,点点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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