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瓦塞霍夫慢吞吞地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向位于3层甲板上、俗称“底部”的餐厅走去。这倒不是因为他肚子有多饿——他觉得嘴里发干,就好像有蠹虫在里面筑了窝,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只因为他无其他地方可去。他宽大的身子骨儿打着寒战,可他又感觉身体滚烫,只好把橘黄色的连裤工作服的拉链拉开一半。但是最让他难受的位置还是在头部,那种疼痛一开始很像普通的头痛,他还以为是压力和劳累过度所引起的,可是后来它却变得十分难受:那是一种发胀的疼痛,感觉就好像脑子越长越大,头颅装不下了。他的视觉也变得模糊起来,还有手指刺痛和指尖麻木。于是他只好停下在机电修理车间的工作——他一直在那里修理撞坏的首台探矿甲虫,向宿舍走去。

但那也好不了多少。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满头的冷汗把枕头都浸湿了,床单也被他的手脚弄得凌乱不堪。他同寝室的伙伴之一佩特罗尼比他先回寝室,此时正一双大臭脚搁在共用的桌子上,观看着研究站上的内部有线电视里播放的一个烹饪节目。随着烹调师不停的唠唠叨叨变得越来越讨厌,他脑子里的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在逐渐增大,并使他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的铃声。还有佩特罗尼瞧他的那种眼神——乜斜着眼鬼鬼祟祟的一瞥,那神情就如同你看到某人自言自语时出声大了点,便会朝他瞥上两眼。瓦塞霍夫知道这两天大家都在盯着他看——他想,这与他开始头痛的时间是一致的——可自己的室友还从没有这么做过。因此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把两腿从床上挪下来,起身走到外面的过道里,一语不发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现在他发现自己的脚正带着他向“底部”走去。至少,他认为那是去往“底部”的方向,可不知怎的他却来到了一个放射实验室的门前。他眨巴眨巴眼睛,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双腿,把身体又转了回来。他走错了地方:他得重新来过。他谨慎地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的前面,开始沿着狭窄的走廊往回走。

一个手拿数字式记事板、身穿白色实验室罩衫的男子从旁边经过。“唷,恰奇,”他一边走一边打了个招呼。

恰奇又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近乎僵硬地转到了那位技术员的方向,那人已经沿着走廊走了一半的路程。刚才那声招呼对他来说又是一次刺激:他脑袋里的那个奇怪的、发涨的感觉使他的眼睛又变得有些雾湿,而耳朵里的铃声也增加了。他蜷缩着身子,意识全都被头颅里的疼痛和身上发作的寒战给占据了。

“嗨,”他勉强应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既含糊又陌生。他又咂了咂嘴,可却没能让嘴唇变得湿润一点。他慢慢地折回身,吃力地缓缓向自助餐厅走去,每到一个路口他都要停一停,眯着眼睛看看路标,强迫自己透过迷糊的双眼,弄清该往哪边转弯。

“底部”里面挤满了即将换班的人群。一些人聚集在贴有可供选择的晚餐菜单的一个黑板架旁,其他人则在服务台前排成一队。恰奇加入了排队的行列,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自己的两腿会这么僵硬和笨重。小餐厅里嗡嗡的谈话声看样子使他的耳鸣变得更厉害了。谈话声是如此之大,又是如此清楚,他相信其他人也一定听到了。可似乎无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或不适当的。那噪音就像一束无形的电波,只对准了他一个人的脑袋。

它来自何方?这是谁干的?

他从堆在一起的盘子中拿了一个,拖着步子向前走去,跌跌撞撞地碰在前面的人身上,又咕哝着道了声歉,踉跄地后退。他要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够跟上排队的队伍。他拿了一罐汽水,然后又是一罐,再是一罐,心里想着也许能够用它们洗去口腔里的干燥。他端起一盘水田芥菜沙拉,犹豫不决地看了一会,又把它放了回去。他在一个肉品切制台前停下,一名厨师挥舞着一把沉重的钢刀,为他切了一厚块烤牛排,然后用叉子把它叉起放在一只盘子里,再在上面撒了一些褐色的肉汁。

他用两手端着托盘,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空座位里重重地坐了下来,几个汽水罐相互碰得格格作响。他忘了拿餐刀和叉子,不过那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他脑袋里难忍的痛楚仍在蔓延,他只感到咽喉疼痛、脖子僵硬,原有的饥饿感现在反而全都消失了。跟他坐在同一张餐桌旁的两位女士,正谈笑风生地说着话,此时停下来望了他一眼。他只记得她们是研究部门的程序设计人员,但是却叫不出她们的名字。

“你好,恰奇,”她们中的一位说道。

“星期二,”恰奇回答。他拿过一罐汽水,用力一扯打开,棕色的液体从小罐口里喷射出来,弄得他满手都是。他把汽水罐举到嘴边,长时间贪婪地吸吮着。可即使把嘴贴到汽水罐口上的动作,也会使他感到疼痛,所以他动作笨拙,汽水顺着他的下巴直往下滴。甚至吞咽也使他疼痛。

该死的!

他放下汽水罐,边眨巴眼睛,边留神听着脑袋里的铃声。原来他弄错了,那不是什么铃声,而是一个人的说话声。不,是几个人对他的窃窃私语。

突然,他害怕起来:害怕他手指上出现的麻木;害怕折磨他身体的寒战;而最最害怕的,还是他脑袋里的窃窃私语声。他的口腔又变干了,于是他又抿了一口,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他能够感觉到温暖的液体流进肚子里,但却品不出它的味道。

谈话声又大了些。而在她们说着话时,恰奇的恐惧感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腾起的愤怒。这不公平。凭什么她们要这样对待他?他没有做任何事。研究站上有的是具备条件的白痴,把电波信号射进那些人的脑袋里去吧。

坐在桌旁的两位女士皱着眉头,带着关切的眼神望着他。“你还好吗,恰奇?”另一位程序员问道。

“去你妈的!”恰奇说。她们对他满不在乎,只是坐在那里盯着他,用说话声让那信号塞满他的脑袋,一直塞到他的脑袋爆炸为止……

他猛地站起身,弄翻了他的托盘,沙拉和肉汁流了一桌子。他偏偏倒倒、摇摇晃晃,努力保持着身体的直立。自助餐厅旋转起来,他脑袋里的那些声音变得更大了。可是突然间一切都清楚了:他现在知道那电波束是打哪儿来的了。它们是放射性辐射,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真蠢,以前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步履蹒跚地向肉品切制台走过去,一把抓起一柄沉重的切肉刀,刀子上还带着肉末和一片片发亮的肥肉。厨师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向他伸过手来,但是恰奇却猛地挥刀向他砍去,把那人吓得缩了回去。周围发出了尖叫,可那些声音都没有他脑袋里的那个声音大,他几乎听不见,因此他并不在意。他挥舞着菜刀,跌跌撞撞地走出餐厅,进到了走廊里。是放射线,他现在明白了:射线进入了他的脑中,使他古怪,使他患病。

他要制止它。

他踉踉跄跄,尽可能快步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这一次他不会转错弯:他完全知道他该上哪儿去,那地方并不太远。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紧紧地把身体贴在墙壁上躲开他,不过他们现在在他的眼里都成了模糊不清的单色调的影子,他根本就不理睬他们。

就在他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沿着走廊走了一半路程时,他身体的寒战越来越厉害,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了。他不想听;不,他不会去做他们怂恿他做的那种可怕的事情。他要制止他们;他知道该做什么。

那不是吗,就在前面了:一扇巨大的、有守卫的舱门,顶上有酒红色和黄色的发光信号,旁边站着两名警卫的水兵。看见他走过来,两名水兵开始大声叫喊,可是除了耳朵里的齐声合唱,恰奇什么也听不见。一名水兵跪倒在地,嘴里一边仍旧拼命地说着话,一边用什么东西指向了他。

恰奇又向前走了一步。刹那间,眼前出现了一道明亮的闪光,同时伴随着一声巨响,那声音响得甚至压过了他耳中的嘈杂。疼痛在他的胸膛上爆发开来,他觉得自己被一股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向后推去。然后,慢慢地,痛苦和说话声渐渐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而他,在经历了许多的苦恼之后——也终于找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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