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风暴”上有两个墙网球场,获得场地时间需要提前三天预约排队。这是显示阿舍影响力的一个实例,克兰心想,他只要提前几分钟打个招呼,就能获得半小时的场地空隙时间。

“我从未想到过你会喜欢读诗,”他们在球场上打了个照面,阿舍说道,“不过你是个墙网球爱好者却在意料之中。”

“你大概是从我瞪羚一样的体形上看出来的吧,”克兰答道,“要不然就是你根据的只是我的外套。”

阿舍悠闲地用手抛接着待发的灰色小球,哈哈笑出了声。

克兰对阿舍要求的这次碰面并不感到惊讶。毕竟,他来到这里已经超过了36小时:这位首席科学家会要他提供一个报告。他惊讶的只是他提出的见面地点。不过,他已经习惯了阿舍的行为方式:外表上总是和蔼可亲,给人一种低调随和的印象;但又明白地期望能得到结果,而且是期望马上就能得到结果。

在克兰看来,这样也好。事实上,他也多少期待着这次会面,因为他正好也想跟他谈谈自己的议程。

“我们来热几分钟身吧,”阿舍说。他把球递过来。“你发球?”

克兰摇摇头。“你先来。”

他注视着阿舍挥动球拍,以猛烈而又干净利落的动作把球向前壁打去。他向后一跃,退到了估计球会落到脚下一线的位置,等着球的反弹。球弹跳回来,他一举拍,把球击向了远处的角落里。

有好几分钟,两人只顾打球没有说话,各自估摸着对方的技能、经验,尤其是战术。克兰估计阿舍至少比自己大25岁,可这位老人看上去却技艺高超。起码克兰自己打得很臭,有一半的击球都飞出了界外。

“这球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把球重新捡回来并抛给阿舍,终于开口问道。

首席科学家用他持球拍的那只手灵巧地接住了球。“是有那么一点。我们得让它适应研究站的甲板平面图。它的顶比标准的球场大约要矮12英寸,为了弥补,我们把球场稍稍加长了一些。我之前本该把这告诉你的。一旦你习惯了它,你会发觉这个尺寸实际上有点照顾人。接着打下去吗?”

“不,咱们来比一场吧。”

克兰赢了旋转球拍,他选好位置,猛地把球发了出去。阿舍以迅速向远处拐角处的一记回打展开了反击,比赛开始较起真来。

在他们你来我往的较量中,克兰不由得羡慕起这位科学家的球技来。墙网球是一种半运动半弈棋式的竞赛——它是集智慧、战术与耐力于一身的运动。阿舍在控制T型线上的表现非常出色——这一点给人的印象特别深——还有把球直接沿侧壁打去的方式,这使得克兰始终只能处于守势。他原以为这位科学家僵硬而疼痛的左胳膊可能会给他打球带来困难,没想到阿舍看起来仅凭他的右臂,就能既保持身体平衡又自如地挥拍击球。克兰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无望地落在下风。

“这局完了,”阿舍最终说道。

“9比4。这比分可不太好看。”

阿舍轻松地笑了笑。“你下一场会打得更好。就像我刚才说的,这球场的特殊尺寸会使你喜欢上它的。接着来吧,你开球。”

在第二局比赛中,克兰发觉阿舍说得很对:随着他慢慢习惯了这个偏矮偏长的球场,自己在控球上也逐渐变得容易起来。这一次他只把球打出线很少几次,而且他还能让球回弹到发球区的后面,迫使阿舍只能在后场应战。现在他不必再把精力只集中在被迫接球上,而是在击球之后,能够退回到T型线上,使自己占据更佳的位置。这一局持续的时间很长,最终他以9比8击败了阿舍。

“瞧我说的没错吧?”阿舍喘着气道,“你进步得很快。再多打上几局,你就需要找一个更具挑战性的对手了。”

克兰吃吃地笑了。“该你开球了,”他把球抛给了阿舍。

阿舍接过球,但并没有朝发球区挪步子。“唔,韦特怎么样了?”

“还在用镇静剂。氟哌丁苯加安定文,安定和抗焦虑药。”

“我听说你用一种很独特的方法说服了他。毕晓普医生说有点像是在跳脱衣舞。”

克兰淡淡地笑了笑。“对高发作的精神病人要用让他们惊愕的方法,才能帮助他从精神错乱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做了些他预料不到的事情,为我们赢得了一点时间。”

“你怎么看发生的事?”

“科贝特正在建一个全面的心理状况记录——至少,其完整度是在现有的医疗条件所及之内。当然,我们还未得出一个诊断结论。很奇怪,让他安静下来后,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完全清醒的,但是早些时候,他却极度狂躁,对内心刺激有强烈的反应。”

“你是说——”

“失控,充满了幻觉。现在他一点也想不起发生过的事。他甚至也想不起来导致这一事件发生的那种可怕的声音。目击证人和他的同事说,除了通常的喜怒无常外,他们几乎没有看到有什么出事的预兆。韦特也没有心理问题的病史。不过,你无疑也清楚,”克兰犹豫了一下,“我认为你应该让他离开研究站。”

阿舍摇摇头。“很遗憾。”

“若是不为韦特着想,那就为我想想吧。科罗利斯中校或是他的走卒不分昼夜地呆在医疗所里监视着韦特,以确保他不致说出任何不该说的话。这真让我厌烦透了。”

“这恐怕不是我能办得到的事。一旦你们同意韦特出院,我就会把他禁闭在他的住处,那样一来科罗利斯就会离开了。”

克兰感觉阿舍的话语中隐隐有一丝抱怨。他没想到这位首席科学家也同样可能对“深海风暴”上的保密文化感到气恼。

他明白了,阿舍刚刚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不可能再有更好的机会对阿舍说自己不得不说的话。现在正是时候,他心想。然后他深呼了一口气。

“我想我终于开始有些明白了,”他开口道。

眼睛正专注在手里的网球上的阿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我会来这里。”

“这一点无可置疑。你是来这处理我们的医疗问题的。”

“不。我是说为什么会选我来干这工作。”

阿舍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瞧,最初我很困惑。本来嘛,我又不是肺科医师或血液病专家。要是这里的员工得了某种类型的潜水病,干吗要叫我来出诊?而结果却是,他们得的并不是这个病。”

“你能肯定?”

“我当然能肯定。”他顿了一下,“说穿了,因为碰巧‘深海风暴’上的大气压没有任何异常和特别之处。”

阿舍仍然盯着他,但什么也没说。克兰观察着他的表情,开始想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是否是明智之举,但现在既然已经开了口,那就全都倒出来吧。

“我安排了一名有TIA症状的病人到高压舱里治疗,”他继续道,“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阿舍还是没有吭声。

“我们发现没有一点用。但这还不是全部。高压舱的数据显示,舱内和舱外的气压都是普通的大气压。”克兰在接着说下去以前犹豫了片刻,“因此,什么增压啦、特殊的混合空气呀——全都是谎言,不是吗?”

阿舍又开始抛掷起网球来。“是的,”他过了一会儿后答道,“你要对此保守秘密,这一点非常重要。”

“当然。但是为什么?”

阿舍让球落到地上再反弹起来,抓住球,若有所思地捏着,“我们需要有一个为什么无人能够轻易离开研究站的理由。这是为预防泄密、间谍等类似事件发生所采取的安全手段。”

“还有那些所谓的特有的大气成分,长时间的环境适应过程,甚至于持久的宁静,都是一个精心编造的封面故事。”

阿舍又拍打了一下球,然后把它向角落里抛去。罩在这个游戏上的伪装现在全都被剥去了。

“所以,在我最初进入这个研究站时不得不呆在里面的那些舱室,全都是假的?”

“它们不是假的。它们是减压舱。只是把它们的气压增减功能给关掉了。”他望了克兰一眼,“你刚才说你知道为什么会选你来干这工作。”

“是的。在看了高压舱的仪器读数后,我终于得出了结论。是因为我在‘幽灵’号潜艇上干过,对吗?”

阿舍点点头。

“我很惊讶你也了解它。”

“我不了解。这个任务仍然是保密的。不过斯巴达将军知道它。他知道全部内容。你拥有的诊断专家技能,你过去的经历——怎么说呢?——在极端压力环境下的稀罕的医学背景是唯一的资产。而出于安全的理由,斯巴达将军只允许一个人进入‘深海风暴’,你似乎是最佳的选择。”

“又是那个词:安全。就这让我始终想不通。”

阿舍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秘密?确切地说,亚特兰蒂斯有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需要你们如此费尽心机?而且就这件事情来说,为了一个考古发掘,凭什么政府愿意花那么多的钱,还有如此昂贵的设备?”克兰挥舞着一只胳膊说,“我是说,瞧瞧这个地方吧。像这样的一个研究站一天的开销起码要花去纳税人一百万美元。”

“实际上,”阿舍平静地说,“还不止这个数。”

“据我所知,五角大楼里的那些官僚们对远古文明并不感兴趣。而像国家海洋和大气局这样的机构通常经费都会不足,只要上面追加一点小钱,他们就会感激涕零。可在这儿,你们却拥有最尖端的技术,干着世界上最为隐秘的工作。”他顿了一下,“别的因素还有:这个研究站是核动力的,是不是?我在弹道导弹核潜艇上工作过很久,这瞒不了我。还有我的身份徽章上似乎嵌入了一个放射性的标记。”

阿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却没有答话。真是奇怪,克兰心想,这老头最近怎么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了。

有一分钟时间,墙网球场上寂静无声,充满了紧张和不安的气氛。克兰还有最厉害的一颗炸弹没放出去,他意识到再拖延下去没有任何益处。

“总之,我对这一切已经思考了很久。我能得出的唯一答案就是,这下面并不是亚特兰蒂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阿舍道,“我说的对吗?”

阿舍望着他沉思了片刻,然后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点了点头。

“是吗?那下面是什么?”克兰逼问道。

“很抱歉,彼得。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为什么不能?”

“因为如果我那样做了,我担心斯巴达将军将不得不杀了你。”

听到这句陈词滥调,克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但随后他望着阿舍,止住了笑声。因为眼前的这位首席科学家——平时笑起来总是那样轻松自如的人——脸上甚至连微笑都不曾现出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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