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8月8日中午11点,郑天豪在唐山市的废墟里为了儿子的遇难哀痛欲绝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在唐山北部几十公里外的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村东小河边上和一个小伙伴打得不可开交。——其实,说他的儿子在和别人打架,还不如说正在欺负人来得准确一些。

年前躺在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弃婴此刻已经变成一个到处惹祸并且人见人烦的捣蛋孩子,村西八十多岁的乔爷爷声称,他这一辈子只见过一个和这孩子一样捣蛋鬼,就是他的童年玩伴,后来当了土匪并且为国民党收编,当到师长的孟大牙。

尽管这个孩子在村里到处惹是生非,可是从来没人敢管教他。当然了,没有什么人当真会怕了这个孩子,可是在这个村子里却没有人不害怕他的母亲。

抱养他的是一个名叫张兰的普通农村女人,十八岁上嫁给了唐山的一个煤矿工人,因为她自己不是城镇户口,所以在生孩子、分房等问题上都遇到过不小的麻烦。丈夫陈小三是一个本分老实的男人,看着娶了农村老婆的同事一个个的都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转到城市,自己却一直让老婆住在农村,不免有些愧对妻小,好在张兰不是很计较这些。

结婚后,张兰生了个女孩,当时,一个家庭养三四个孩子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们结婚以后一直在两地分居,丈夫觉得让妻子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就和妻子商量,将来分了房子,全家搬到唐山以后再要第二个孩子。

在当时,这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中的一个,他们的生活平淡而真实,本来他们可以这样生活下去,直到多年以后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不幸的是,命运对他们却有另外的安排。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二年,厄运降临到了这个家庭。当时,全国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人民公社虚报粮食产量,煤矿也亦步亦趋的开始大幅度虚报煤炭的产量。在陈小三工作的升平煤矿,为了让实际产量接近上报的数量,越是接近年底,工人的任务就越是繁重。

年11月4日,7号矿井的主工作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可能导致事故发生的蛛丝马迹,可是眼看着全年的任务无法顺利完成,领导和工人都心急如焚,没有人提出停工的要求,大家抱着侥幸的心里继续采掘。5日下午,陈小三所在的工作面忽然塌方,他和另外三个掘进工人被埋到里面。

事故给升平煤矿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工人全力以赴进行着营救工作,大家心里都明白,被埋在井下的工人已经没有希望了。6日早上,张兰收到电报,孤身一人风尘仆仆的来到了唐山,这个朴实的女人跪在矿井边千万次的祈祷,希望丈夫能活下来。7日下午,当工人把已经被砸得变了形的丈夫抬到井上的时候,她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日下午,张兰到西郊火葬场送别了丈夫。

当时,煤矿领导要送她回妹妹家,被她谢绝了,她想清静一下,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从几公里以外往唐山市区走去。

丈夫的死对张兰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短短几天的功夫她的头发变得花白了,以至于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走在荒凉的街道上,她的心撕裂般的疼痛。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上周一凌晨,丈夫上班前还怜惜的为自己掖了掖被子,谁知道那竟然是去世的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存。

此时此刻,张兰痛悔难当:为什么我没能为丈夫多生几个儿女?他总说要等搬到唐山以后再生,可是我早就知道他非常喜欢孩子啊。

就在这个女人以一种极度自责的心理怀念着丈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猫叫般的哭声。在光明电影院门前的石柱后面,她惊讶的发现那个被遗弃的婴儿:丈夫显灵了?是他把这个孩子送给了我?

张兰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把孩子抱到了妹妹家。

多年以来,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本来她要陪姐姐去火葬场,可是被张兰拦住了。妹妹也是苦命的女人,结婚不久就因病割除了子宫,不能生小孩了,好在妹夫杨育山对她还好。——妹夫是车工,前几天搬运工件的时候闪了腰,正住院休息,所以张兰只能单独一人去送丈夫。

张兰抱了一个孩子回来,妹妹的眼睛一亮,连忙张罗奶粉奶瓶。两个女人在忙碌中暂时忘却了不幸。

孩子躺在床上用黑胡椒一样的小眼睛看着两个女人,满足的吐了一串泡泡。

“姐,这孩子真好,你已经有妞妞了,就把他给了我吧。”妹妹忐忑不安的看着姐姐的眼睛。

“这孩子是你姐夫走的时候怕我孤单,特意给我送来的,要是给了你,我怎么对得起你姐夫?你再要一个吧。”张兰虽然有些歉疚,但是却非常坚决的拒绝了妹妹的要求。

孩子的襁褓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稿纸,上面写了三个暗红色的大字:郑浩然。她本能的想把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毁了,犹豫了一下,又贴身藏了起来。

“好像是他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妹妹贪婪的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尽快领养一个。

“应该是吧,就叫他陈浩然吧。”张兰用奶瓶细心的喂孩子喝着奶粉,幽幽的笑了,丈夫去世以后,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陈浩然不好听,不如叫陈浩,怎么样?”妹妹建议道。

“好,听你的,就叫陈浩。”因为不能把孩子送给妹妹,张兰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天,张兰带着孩子回到了丰润县的农村老家。

在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双重呵护下渐渐长大了。

到唐山大地震那年,陈浩在同龄孩子中已然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家长们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淘气,不要和别人打架,见了陈浩千万记住要躲着走。

家长们是有道理的,在东魏村,你可以把大队长(当时的村叫大队,村长叫大队长)拉过来打几个耳光,其后果充其量是多穿几双小鞋,没有人当真敢把你怎么样,可是如果你惹了陈浩,那么前景就值得担忧了。

四岁那年,陈浩被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打了两下,末了那个孩子还骂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陈浩挨了打以后忙不迭的跑回家问母亲:“为什么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野种是什么啊?”

母亲仿佛被噎了一下:“谁说的?”

“后街的二嘎子。”

张兰拍了拍儿子的头,笑了,她把饭菜端上来让姐姐陪他吃饭,然后自己提了菜刀走出家门,逢人便问:“看到刘家二嘎子没?”

于是,不到半个小时,整个村子就陷入一片恐怖之中。二嘎子的父母向孩子问明了情由,连忙请几个亲戚把孩子护送到五公里外的亲属家,然后战战兢兢的来给张兰道歉。

张兰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提着菜刀,围着他们家来回转悠。

见张兰表现得如此不讲道理,二嘎子的爹火冒三丈,他悍然声称如果张兰胆敢动他家孩子一根汗毛,他就拿火药枪崩了张兰全家,可是张兰似乎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队长来了,书记也来了,大家苦口婆心的对她做着思想工作,再三申明孩子打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要团结,不要分裂,可是张兰对领导根本就不予理睬,于是政府没有法子好想了。

二嘎子的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队长跑前跑后的要主意。

队长,您还是把她给关起来吧,要不然我家二嘎子……

凭什么关人家?她又没砍人。

现在没砍,可是当真砍了就晚了不是?

只要她还没有砍人,就还是好人,政府怎么能随便抓好人啊?

那照您这么说,非要等她砍了我家二嘎子,成了坏人以后政府才能抓她?

话不是这样说,政府也不希望出这样的事情,不过你们当心点就对了。

那起码该缴了她的菜刀啊。

没有砍人,菜刀就不算凶器,政府凭什么没收人家的切菜家伙?我们不能不讲道理啊。——你们也是,惹谁不好,偏偏惹她?张兰最忌讳别人说他家孩子是拣的,可好,你们连野种都骂出来了……

天地良心,我们可没说那孩子是野种啊,是小孩子不懂事……

小孩子,小孩子还不是大人教出来的?这女人神叨叨的,就算她当真砍了人,政府又能拿她怎么样?

二嘎子的爹听了队长的话,懊悔得直打自己的耳光,发狠说不用张兰动手,干脆自己去把二嘎子打死算了。

队长见劝说无效,便驱散了围观的乡亲,然后安排几个民兵轮流跟着张兰,命令他们有什么新情况必须及时汇报。

张兰不紧不慢的提着菜刀在村里转悠,她在前面走,后面紧跟着执勤的民兵,然后是几个想把热闹看到底的闲人,以及提心吊胆,随时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二嘎子家的亲属。到了半夜,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对了,他家在刘各庄还有亲戚,到那儿看看。

以张兰为首的一队人马还没走出村子,就被二嘎子的父母当街拦住了,二嘎子的父亲,这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粗豪汉子在村头扑通一声跪在张兰的前面号啕大哭,央求她手下留情,诅咒发誓说从今以后儿子再也不敢随便动陈浩一个手指头,不单如此,村里但凡任何人胆敢招惹陈浩,他就要第一个出来和他们拼命。

张兰冷漠的看着跪在对面的一家人以及围观的众多相亲,终于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儿子不是野种。”然后没事一样回家睡觉了。

从此,“野种”这个词在东魏村彻底绝迹了。二嘎子事件以后,成年人见了四岁的陈浩都手脚发软,他们自然是宁肯打折自家孩子的腿也绝对不敢让他们去招惹这个小霸王。人人都明白,为了这孩子,张兰连命都可以不要,谁还敢不对他敬而远之?

就这样,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溺爱中变得横行霸道,七八岁上就成了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角色。好在母亲和姐姐虽然对他的疼爱得有些过分,但是在品行教育上还算不含糊,陈浩在外面惹是生非,可是回家以后对母亲和姐姐却非常尊重,因此他一直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流氓。

一直到大学毕业,陈浩都显得有些任性骄横,从小和村里的伙伴打架所练就的一副不要命的劲头也让他在大学里面小有名气。

陈浩身高一米八十,长得很英俊,为人仗义,打架不要命。这几个特点很快就让他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了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人们常说,大学是象牙塔,而象牙塔里难以遇到真正的亡命之徒,也很少有阴险歹毒之辈,因此类似陈浩这样的人在这里通常遇不到真正的敌手。在这里,虽然他自我膨胀的程度比较严重,但是豪爽的性格以及为人的大度也让他结交了许多朋友。

然而,大学以及毕业以后即将踏入的社会已经不是那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了,他的身后也没有了提着菜刀随时为他玩命的母亲的呵护,对于陈浩而言,碰壁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他读的是林业大学,毕业以后来到了东北林区。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做过长达八年的伐木工人。

陈浩生性天不怕地不怕,这不但让领导觉得头痛,还捎带有些怕他。他不喜欢身边那些文绉绉的同事,却顺理成章的和生产第一线的林区工人打成了一片。早在实习阶段,他就经常拿着指导员(在林区,人们习惯上总是把党委书记称为指导员)的那只步枪出去打猎,打到狍子或者野兔什么的,回来就跟大家一起喝个烂醉。

他活得无拘无束,大学毕业以后许多年都没想到应该为自己的人生做点什么规划,本该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却根本就不想当真把自己和任何一个认识的女人捆在一起过一辈子。

每年春节回家,母亲和姐姐都问他,对象的事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他总是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内心深处却觉得她们很烦。

他就这样潇潇洒洒的活着,直到1995年才遇到人生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挫折。

这一年他27岁,在林业部门工作也刚满五年。

月里,陈浩因为一件小事和市林业局副局长的小舅子口角了几句,对方在单位横行霸道惯了,两句话不合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陈浩哪里受过这种气?于是不由分说把那小子按在地上就暴打了一顿,一个不小心居然打断了对方的鼻梁。

局长大人当然不肯吃这样的哑巴亏。——其实他本人也看不上这个狗仗人势的小舅子,可是陈浩这小子也忒不给他面子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大人把脸一板:“这都成了什么了?打架斗殴,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局长脸色不好,下面的人立马屁颠屁颠的行动起来,通知派出所先关那小子半个月,再关照里面的熟人多照顾照顾他。陈浩的直属

领导也不含糊,立刻行动起来,把整顿职工队伍提上了日程,对陈浩大会点名,小会批评。

陈浩在管教所里面关了半个月,遭了不少的罪,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单位再拿他当典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当众把茶水泼到了领导的脸上。

这下可好,你小子不是死不悔改吗?整理一下材料,干脆开除公职算了。把陈浩的材料以及处理结果报到局里,副局长看了大吃一惊:有这么严重吗?他有些埋怨这些人过分热心了,可是这些下属慷慨陈辞,义愤填膺,没给陈浩留下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他的材料已经通报了全局,处理结果无法挽回了。

局长大人黑着脸把这些忠实的下属臭骂一顿,末了还给了小舅子一个耳光。下属捱了骂以后均感是倍感荣幸:他老人家可从来不骂人啊!

陈浩的一干弟兄都为他抱不平,大家撺掇他去省林业厅告状,陈浩一笑了之。在这里呆得够久的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苦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老子正想去深圳闯荡一番。

想到自己被开除的事情一定会让母亲非常伤心,于是陈浩打算多耽搁几天,趁十一假期回家看看,也好有个说辞,不料一个突发的事件打乱了他的计划。

月24日,一个同事匆忙给他送来了一封电报,是姐姐拍来的,上面只有五个字:“母病重速归。”

陈浩吓得一哆嗦:母亲的身体一直好好的,上个月姐姐来信还没说有什么不妥,怎么忽然病重了?

姐姐是一个非常慎重的人,如果她说母亲生病,那么母亲的病就一定很重,握着那张电报纸,陈浩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简单收拾一下,直奔火车站。

陈浩踏进家门以后,绝望的发现,母亲的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此刻她已经到了肝癌晚期,无药可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把他打懵了。

在陈浩的记忆里,母亲身体健壮,她一直都在凭一己之力担负着起全家的重担,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慈祥而平凡的母亲,家会是什么样子。晚上,他在村东的河边绝望的哭到半夜,等他轻手轻脚的拉开院门的时候,立刻传来母亲的声音:“浩子,干吗去了,咋才回来?”

“哦……,睡不着,出去走了走,您快睡吧。”陈浩不敢去看母亲,他害怕母亲看到他哭得红肿的眼睛。

半个月前张兰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坚决要离开县医院,死也要死在家里,她这样说。女儿苦劝不听,只好给陈浩偷偷的发了电报。

张兰去世以前的那段时间,陈浩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母亲,他竭尽全力想多尽一点孝道来补偿母亲,可是他心里也清楚,今生今世已经无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了。

陈浩告诉母亲,他在单位很受领导器重,上头已经决定提拔他当科长了,虽然批文没有下来,可是他已经开始行使科长的责任了。工作?是的,很忙,可是他只有一个母亲,所以工作的事情先放一放,等母亲好些再走。他偷偷告诉母亲,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本来要带她回来,可是工作忙,只好一个人先回来看看,过些日子让她过来看看婆婆。

他一次次幸福的向母亲描述女朋友的样子,身高,个头,体重,她笑的时候什么样,生气的时候什么样,喜欢吃什么,是不是有些小脾气什么的。张兰开心的听儿子讲着这些小事,有时候母子俩一唠就是一个下午,以至于姐姐看了都有些嫉妒的模样。

看着儿子,张兰经常会忍不住开心的笑出来。她用瘦骨嶙峋的手在儿子的头上抚摸着,三十年了,当初在电影院门前发现他的时候,可没想到这孩子能出息得这么英俊,这么懂事。

因为照顾母亲,姐姐明显的消瘦了许多。陈浩背地告诉姐姐,因为打架他被单位开除了。对于陈浩的任性胡闹,姐姐没有评价什么,只是告诫他以后做事要动脑子,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非要和人家争个高低?

陈浩没有和姐姐顶嘴,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姐姐叫陈春妮,比他大10岁。当初家里很困难,母亲每天都要去田里干活,因此陈浩差不多是姐姐一手带大的。母亲和姐姐为他付出了太多,可是让他惭愧的是,多年以来,他对母亲,对姐姐却几乎没有任何回报。如今,母亲的病危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就算将来我有能力报答她们了,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以前没想过这些?

母亲瘦得皮包骨,然而她的笑容依旧像如往昔一样灿烂。母子俩回想着多年前的往事,讲陈浩和其他孩子打架的事,讲他到处讨人嫌的事,有时候为了一件小事他们能开心的笑上二十分钟。

然而,从母亲的笑容里陈浩看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每每在母亲最开心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想起当初自己考上大学时,母亲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觉,他的心隐隐作痛:多希望母亲在去世前能为我再骄傲一次啊。

时间就像掠过指间的细纱,匆匆而过,无法忍受的巨大悲伤不断向陈浩袭来。他频繁的借故外出,躲在没人的地方痛哭,他明白,分别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母亲忽然让陈浩去找姐姐,并且坚决的要他只带她一个人来。

虽然姐姐家距离母亲的老房子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可是陈浩踌躇着不忍心把母亲一个留在家里。张兰笑了:“去吧,娘有重要的事对你们说,怎么会轻易就死了?”

他犹豫了一下,见母亲精神很好,就一路小跑的到了姐姐那里。

陈浩急匆匆的样子让姐姐吓了一跳,他连忙告诉姐姐只是母亲想见她,自己匆忙跑来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

姐弟俩匆忙回到了家里的时候,母亲还是陈浩走时候的样子,但是她的手里却多了一个发黄的信封。姐姐见了那个信封吓了一跳,她刚要说什么,却被母亲止住了。

“浩子,你过来。”今天她的精神特别好,好得让陈浩的心直往下沉:该不是回光返照吧?他忐忑不安的来到床前:“娘,怎么了?”

“娘要走了,思来想去,有件事还是放不下,所以把你们姐儿俩叫到一起交代一下。”

“娘,有事明天说,我要回家照顾铁蛋……”姐姐连忙插嘴。

母亲摆了摆手:“春妮,别拦我了,这事要不告诉你弟弟,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陈浩吓了一跳,他一点也不明白母亲的话。

“浩子,娘从来没告诉过妮,你不是娘亲生的。”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丝毫不像开玩笑。陈浩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着她手里的那个信封,他蓦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终于明白了多年以来母亲为什么拼命的回护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提着菜刀要和二嘎子一家拼命,可怜的母亲是要给自己营造一个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成长环境,她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她是认真的,并且她成功了。

自己能在村里称王称霸也并不是因为大家害怕自己,而是害怕站在自己身后这个不要命的女人。

从小到大,母亲几乎没有动手打过他,每每骂过几句,又总是歉疚的赶快给买点好吃的来补偿,反而生性乖巧的姐姐倒经常挨她的打。那时候姐姐总埋怨娘偏向弟弟,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多想一想为什么。

七岁那年,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到邻居家串门,看到陈浩时忽然对邻居说:“你看,张姐拣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当时邻居如临大敌一般的连忙把话岔开了。

很久以后他忽然想起那句话,就跑去问母亲:我是不是您拣来的,张兰当时笑出了眼泪,似乎儿子问她的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等她笑完了,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是娘从粪坑里拣来的,自己再跳回粪坑吧。”

女人是天生的演员,尤其是当她竭尽全力回护家庭和孩子的时候。张兰的表现打消了陈浩的一切疑虑,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母亲生的,一直到此刻她重新提起这事,他才如梦初醒。

陈浩有些失魂落魄的笑了:“娘,您胡涂了,我怎么会不是您亲生的?”

张兰看着儿子,但是目光却似乎穿透了他,射向无穷远的地方。

“那时候,唐山到处都在武斗,煤矿也搞得乌烟瘴气。68年11月,因为工作任务大半没完成,工人只好加班加点的干,可是没人关心安全的事情。和你爸爸一起上班的,灵醒一点的泡病号,或者即使下井了也到安全的工作面干活,可怜你爸爸是个实心眼,领导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干。有一天下午,他下了井就再也没上来。那时候你姐才10岁,我把她放在邻居家,自己去煤矿看你爸爸……”

母亲啜泣起来,姐姐连忙把毛巾递了过来:“娘,您歇歇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讲这些。”

张兰摆了摆手:“让我说完吧。”她把手放到了陈浩的手上。

癌细胞侵蚀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看上去她的手似乎是透明的。陈浩忍着内心巨大的痛楚握住了母亲的手:“娘,我只知道是您把我生出来,把我养了这么大,不说这些了,您休息一会,好不好?”

母亲没有理会他的请求。

“把你爸爸送走以后,我自己走路去你二姨家。天晚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当时社会很乱,很少有人敢在天黑以后随便出门。”

母亲示意陈浩扶她坐起来,姐姐端过水喂了她一口,她喘息了一会,接着说道:“走到光明电影院附近,我好像听到有小孩在哭,只听到一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当时没费事就找到了你,看样子你才出生不过两三天。”

陈浩听得心惊胆战,连大气也不敢喘:天知道如果母亲没有找到我,会发生什么事?在北方寒冷的冬天,一个初生的婴儿是挺不了多久的。

“你的身上包了很厚的被子,里面还有这封信。”母亲把信递给了陈浩。

信封是空白的,左上角印了两行蓝色的林彪手迹:“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字的上方是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

陈浩拿着信,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地人常说,一个家庭中,长辈去世后的很短时间内如果有孩子出生的话,这个孩子的一定会很幸福,因为故去的人会把来不及带走的福分留给孩子。

母亲见到陈浩的第一眼就认定他是去世的丈夫留给自己的礼物,丈夫害怕自己走了以后妻子会孤单,所以给她送来了这个可爱的孩子,并且把福分留给了他。

她不能辜负丈夫的期望,无论如何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为了丈夫,她没有答应妹妹的要求,把孩子留给她。唐山大地震,妹妹、妹夫还有她们领养的孩子一起遇难,每每想到这些,张兰在伤心之余也感到一丝庆幸。

看着母亲,陈浩不知道该说什么。

“浩子,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要是你找到他们,他们该有多高兴。”张兰虽然嘴上这样说,表情却非常不自然。多年来她一直隐瞒儿子的身世,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害怕儿子一旦知道了她不是亲娘,会就此和她生分起来。

陈浩没有留意母亲细微的心理变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封信上。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叠着的稿纸,打开,稿纸上方印着毛泽东手书的几个遒劲的红字:为人民服务。稿纸上只写了三个娟秀的大字:郑浩然。字迹暗红,看上去似乎是用血写的。

“可能是你的父母给你取的名字,本来想叫你陈浩然,可你二姨说叫陈浩好听,当时她拼命想把你留下……”

陈浩怔怔的看着那张纸,对母亲说的话几乎充耳不闻。过了好久,他忽然问母亲:“您……把我拣回来以后,搬过家吗?”

“没有。”母亲似乎很奇怪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有人,我是说,我的亲生父母来找过我吗?”

母亲摇了摇头:“可能他们找了,没找到吧。”

陈浩惨然笑了:“娘,要是我小时候在唐山丢了,您怎么办?”

张兰拍了拍儿子的脸:“那还用说?要是我的浩子丢了,娘就是挨家挨户找也得把你找回来。”

陈浩噙着泪笑了:“还说您不是我的亲娘。您就不会在冰天雪地里把我扔到外面,也不会等我丢了差不多三十年再去找我。”

他拿着那封信来到火炉前,提起拨火棍打开炉盖,毫不犹豫的扔了进去,那封发黄的信迅速变黑打卷,在火舌的添食下很快变成了灰烬。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快意,仿佛烧掉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而是他那不负责任的亲生父母。

张兰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等她醒悟过来已经晚了。

“浩子,你这是何苦?”

“您休息吧,娘,我也有

点累了。”陈浩想扶娘躺下。此时,他只想躺下好好的睡上一觉。

张兰没有动,她看了看两个孩子,然后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陈浩:“打开看看。”

陈浩疲惫的打开了纸包,包在里面的是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

“娘,家里不是早就没有钱了?”

姐姐也吃惊的站了起来,看起来她吃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弟弟。

“娘攒了几十年,就这点家当了,两万一千三百元,你数数。”她得意的笑了。

陈浩的双手发抖:“这么多钱,干吗住院的时候您不肯用药?干吗这么早出院?”

张兰笑了:“傻孩子,娘知道自己不成了,花多少都是浪费,留给你们姐儿俩还有大用场。”听到这里,姐姐已经哭成了一团。

她抖抖的想给女儿擦眼泪,陈浩连忙把毛巾递给了姐姐。

张兰咳嗽几声,拍了拍女儿的腿:“别哭了。你们的日子过得好,娘也就能闭上眼了。”

欲哭无泪的陈浩直到此刻才发现,对于母亲他了解得竟然那么少,以前居然从来没想过她有什么伟大之处。

“浩子将来会有出息,春妮要帮助你弟弟。”

姐姐连忙点头:“你们不用骗我了,浩子在单位惹了麻烦吧?你那个女朋友也是编出来骗娘的吧?”

她的眼光似乎一直穿透到陈浩的内心深处,陈浩的脸红了:“是,怕您着急才对您撒谎。”

“我着什么急?这么好的儿子还怕找不到好工作,说不着好媳妇?你想去大城市打工,我一直不同意,因为觉得你把工作扔了怪可惜的。现在没有工作了,你就拿这些钱去闯闯吧,将来有了出息别忘了姐姐。春妮,你同意吗?”

姐姐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我听娘的。就是娘没有这些钱,我也不能眼看着浩子不管。”

张兰犹豫一会,忽然说道:“除了你们,别让第三个人知道钱的事。”她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可是春妮和陈浩都没有主意到她的表情。

陈浩把钱交给姐姐,姐姐没有收:“娘给你,你就拿着,别乱花就是了。”

陈浩犹豫一下,把钱放进母亲的衣柜锁了起来。

那天晚上,张兰走了。她去世的的时候只有陈浩守在她的身旁。当最后的时刻来临的时候,张兰的脸上挂满了灿烂的微笑:“浩子,别忘了姐姐。”

那一年,陈浩先丢了工作,又失去了母亲,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会不会还有什么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曾经听人说,厄运到来的时候,通常不会只碰你一次就善罢甘休,而是像西方人玩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产生连锁反应。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切霉运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找上你,你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母亲去世的时候,陈浩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触了这样的霉头,可是现实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接连几天,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一忽儿想起母亲,一忽儿又想到亲生父母: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抛弃我?郑浩然,这个名字也满好听的,现在要是见了他们,一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月,陈浩决定去大城市闯荡一下。他不想把母亲的钱全拿走,这对姐姐很不公平,他打算走以前单独把姐姐叫出来,把钱交给她一部分。

那天晚上,他正收拾东西,姐夫忽然来了。

陈浩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姐夫,在他的眼里,姐夫是个标准的市侩。姐夫知道小舅子看不起自己,因而也讨厌他。好在他对姐姐非常好,因此多年来陈浩一直和他相安无事。

“浩子,我跟你谈点事儿,你姐姐不好直接和你讲,就让我来了。”

陈浩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他和姐姐不能面对面讲的,可是随即想起母亲留下的钱,他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该不会为了这事吧?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陈家的人,但是老太太还是吃了那么多的苦才把你养了这么大……”

“姐夫!”陈浩的脸变了颜色,他不喜欢对方讲话的语气。

“听我说完好不好?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从你来到我们家,娘对你就比你姐姐好的多,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让她老人家操心,你给带她给来了什么好处?”

陈浩的手发抖了,姐夫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母亲去世以后,他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她老人家。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天真的希望奇迹能够降临,希望母亲回到自己的身边,有时候甚至会忽然跳起来跑到母亲的卧室看看,每次都坚定的相信母亲还像往常一样安静的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对母亲讲,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最起码的一点,他想让母亲知道收养自己不是个错误。

然而自己的感觉是一回事,别人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在陈浩的眼里,姐夫根本就是一个外人,根本就轮不到他来教训自己。如果姐姐这样说,他自然服气,可是他的姐夫,这个市侩,算什么东西?陈浩忍住了没有发作,他想知道姐夫究竟想说些什么。

“老太太去世以前留下两万多块钱,本来是给你姐姐的,可是后来听说你被单位开除,才改了主意。——老太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怎么不想想,像你这样的,连个正式工作都守不住,到大城市里还不得要饭?甭说两万多,就是二十万也不够你祸害。”

“好像这不关你的事吧?”陈浩强忍住怒火,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不关我的事?”姐夫忽然发作起来。“不说你是外人,就算你是老太太的亲生,可也不能独吞那份遗产吧?老太太胡涂,你姐和我可不胡涂,我就是替你姐来讨个说法。我什么也不怕,你不讲理,还有法院不是?”

陈浩气得浑身发抖,他感到额头发热,胸中憋闷的要命,似乎动一动就会爆炸。

“你他妈敢说我不是陈家的人?”他握紧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恶狠狠的看着对方。

然而姐夫根本就没被他吓住:“你他妈的本来就是陈家拣来的野种,还妄想独吞陈家的财产!”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看上去也是满腔怒火。

陈浩的大脑一片混乱,太阳穴处的动脉血管擂鼓般的跳个不停,他感觉自己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担心一旦控制不住自己,会立刻杀了这个混蛋。两个人像野兽一样相互怒目而视,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虽然我不是娘亲生的,但是老人家在世的时候绝对不许任何人因为我的身世攻击我,为了这,她不惜和人动刀子。如今她老人家不在了,连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来对我说三道四。

血液流过他的耳朵,听上去像打鼓。陈浩一边咬牙,一边告诫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姐姐不是告诉我凡事要忍耐吗?如果连点小事都要发作起来,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不能发火,因为这个混蛋是姐姐的丈夫。

想到姐姐,陈浩的心又是一痛:难道是姐姐让他来的吗?姐姐真的以为我要独吞这笔钱吗?

他的心一阵绞痛,忽然间鼻凹处一凉,两股鲜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鲜血一直流下去,滴在了前胸,但是他没动。陈浩知道,此时流点血是好事,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免得像在东北一样再办出什么傻事。

姐夫似乎感到意外,他不再说话,也没有动。

屋里静静的,陈浩能听到的只有奔腾的血液轰然流过耳鼓。

两个人对峙了有十分钟,陈浩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一只狗在远处叫了几声,临近有个孩子哭了起来。姐夫的脸在他的眼前逐渐变形,陈浩觉得身子有些发虚,口渴得厉害,但是鼻子里的血仍旧在缓慢的流着。

慢慢的,他动了一下,拉开抽屉,拿出钥匙,丢到桌上,然后指了指放钱的衣柜。姐姐让他来的,他没有理由留下这笔钱。

姐夫似乎有些不忍,但是软弱的表情稍纵即逝。他冷漠的拿起钥匙,打开衣柜,拿出钱,打开数了数,犹豫一下,从里面抽出了一些放进衣柜,然后把钥匙也扔到桌上,抬头看了看陈浩,开门走了。

陈浩的前胸是一片殷红的血迹,他捏住鼻子,静静的坐了有一刻钟,等他松开手的时候,鼻血已经不流了。

虽然他觉得头重脚轻,可是仍旧慢慢的站了起来,脚步踉跄的脱下外衣扔进脸盆。本来他想把衣服洗了,但是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于是喝了点水,草草洗了脸,一头栽到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陈浩离开家的时候,他检查一下衣柜,姐夫留下一千三百元钱,他拿走的是整数。那些钱经过了姐夫的手,让他觉得有点恶心,想了想,他还是放进了衣兜,他不知道,艰苦的日子已经向他招手了。

陈浩来到姐姐家,把母亲的钥匙留给了她。

姐夫在院子里修理他的三轮车,村子离县城不远,所以农闲时节他经常去县城蹬三轮车赚点零花钱。

姐姐把他让进屋里,一惊一乍的问他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陈浩觉得有些烦,于是跟她道了别就要走。

“衣柜里的钱你拿了吗?”姐姐偷眼看了一下姐夫,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问他,姐夫低头修理他的车,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的谈话。陈浩觉得好笑又心酸。弟弟虽然长大了,但是在内心深处永远都是那个趴在你背上跟你一起上学的孩子。弟弟没变,可是姐姐却变得让他认不出了。

陈浩小的时候没有人照顾,姐姐只好背他去上学。课堂上,每每在老师讲得非常投入的时候,安静的教室里会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童音:“姐,我要撒尿!”姐姐不得不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尴尬的拉着他走出教室。

有一次,姐姐突发奇想,把好好的书包剪了两个洞,让年幼的陈浩坐进书包,两条腿从洞里伸出来,自己抱着书背着弟弟一路小跑回了家。到家以后,母亲见她把好好的书包毁了,着实把她痛打一顿,而陈浩则又哭又闹的还要坐进去。

当初姐姐辍学因为家境不好,也为了能更好的照顾他。陈浩明白,今生今世无论姐姐如何对不起他,他都不会忘了这些往事,可是他真希望她仍旧是当初那个又开朗又疼爱自己的姐姐。

他使劲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放心吧,姐,那钱我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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