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他们开始互相信任,黛丝丽告诉杰:“我父亲拥有人。那是他活着的目的。他拥有企业、房子、车子和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但他真正想拥有的是人。”

“我开始猜出来了。”杰说。

“他拥有我母亲。真正拥有。我母亲来自危地马拉。50年代他去那里观察他公司出资兴建的水坝,花了不到一百美元从她父母手里买下她。那时她才14岁。”

“了不起,”杰说,“真他妈的了不起。”

黛丝丽窝藏在长船礁一间破旧的渔夫棚屋里,她花了天价租下,打算躲到她能想出下一步办法为止。杰睡沙发,一天夜里他被黛丝丽做噩梦的尖叫惊醒,两人都无法再入睡,遂于凌晨三点走出屋子,到海滩上乘凉。

她只穿了一件他借给她的蓝色长袖运动衫,这件破旧的衣服他从大学时代穿到现在,胸前凸印的白色“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几个字已经龟裂剥落。他发现她身无分文,又不敢用信用卡,怕万一被她父亲查到会派人来杀她。杰傍着她坐在沁凉的白沙上,黑色帷幕卷起滔滔白浪,他发现自己在凝视她的手紧扣在大腿下,凝视她的脚趾没入白沙,凝视月光穿透她纠结的头发。

生平第一次,杰·贝克恋爱了。

黛丝丽转头,迎接他的目光,“你不会杀我?”她说。

“不。绝无可能。”

“你也不要我的钱?”

“你根本没钱。”杰说,两人都笑了。

“每一个我关心的人都死了。”她说。

“我知道,”杰说,“你的运气坏透了。”

她笑,但笑中含着苦涩和恐惧。“要不然就是背叛我,像杰夫·普莱斯。”

他摸她的大腿,他的手离运动衫下摆很近。他等着她推开他的手。她并没有,于是他等着她用自己的手盖住他的手。他等着海浪告诉他一点什么,让他突然知道怎样表白自己。

“我不会死,”他说,清一下喉咙,“我也不会背叛你。因为如果我背叛你——”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像此刻这般确定,“——我一定会死。”

她对他微笑,她的牙齿在暗夜中皎白如象牙。

然后她剥掉运动衫迎向他,裸露着褐色、美丽、因恐惧而颤抖的胴体。

“我14岁时,”那夜她躺在杰旁边告诉他,“长得很像我母亲当年,父亲注意到了。”

“并且采取行动?”杰说。

“你以为呢?”

“特雷弗有没有对你们发表过他对悲痛的看法?”杰问我们,女服务生端来另两杯咖啡和另一瓶啤酒。“关于悲痛会吃人?”

“有。”安琪说。

杰点头。“他雇我的时候也对我讲过同样的话。”他把手伸在他前面桌上,翻过来又翻过去。“悲痛不会吃人,”他说,“悲痛是我的手。”

“你的手。”安琪说。

“我的手能感觉到她的肌肤,”他说,“直到现在。还有气味,”他轻轻敲他的鼻子,“老天。海沙在她皮肤上的气味,或是从渔夫棚屋纱窗渗进来的空气中的咸味?悲痛,我对天发誓,不住在心里。它活在感官中。有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割掉我的鼻子好让我不能闻到她,或齐根切掉我的手指。”

他愣愣地看着我们,好像突然意识到我们在那里。

“你混蛋。”安琪说,声音沙哑,眼泪在颊骨上闪耀。

“该死,”杰说,“我忘记了。菲尔。安琪,对不起。”

她挥开他的手,用纸巾擦脸。

“安琪,真的,我——”

她摇摇头。“只是有时候我听到他的声音,清楚到我发誓他就坐在我旁边。然后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其他什么都听不见。”

我知道这时候最好别去握她的手,但令我意外的,她突然伸过手来握我。

我的拇指盖在她的拇指上,她向我身上靠过来。

所以,我想对杰说,这就是你跟黛丝丽在一起的感觉。

杰想出一个主意,劫走杰夫·普莱斯从悲痛纾解偷来的钱。

特雷弗·斯通已经威胁过他,杰相信他不是虚张声势,但他也知道特雷弗来日无多。靠特雷弗给他的二十多万元,杰和黛丝丽可能藏得不够隐秘,躲不过特雷弗魔掌六个月。

但如果有两百万,他们可以躲他六年。

黛丝丽根本听不下去。她告诉杰,当她发现普莱斯偷钱之后,他企图杀她。要不是她趁他不备用灭火器敲昏他,然后从他们在大使旅馆的房间夺门而逃,匆忙到没带走一件衣服,她早就没命了。

杰说:“可是,宝贝,我们遇到那天你又在旅馆外面张望。”

“因为我走投无路,而且无依无靠。杰,现在我不再绝望,也不再孤单。你有二十万。我们可以靠这笔钱跑路。”

“但跑多远?”杰说,“他会找到我们。不是只有跑掉这么简单。我们可以跑到圭亚那。我们甚至可以跑到东欧,但剩下的钱不够买通当地人在特雷弗派人来找的时候替我们隐瞒。”

“杰,”她说,“他快死了。他还能派多少人?你花了三个多星期才找到我,何况我还留下足迹,因为我不知道有人会来找我。”

“我留下足迹,”他说,“何况找你我两人会比我当初只找你一人容易多了。我留下报告,你父亲知道我在佛罗里达。”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钱。”她说,她的声音轻柔,眼睛拒绝看他。“该死的钱,好像世界上只有钱似的。好像钱不只是纸似的。”

“钱不只是纸,”杰说,“钱是权力。有钱可使鬼推磨,可以瞒天过海,可以创造机会。再说就算我们不摆平这个痞子普莱斯,别人也会,因为他笨。”

“而且危险。”黛丝丽说。“他很危险。你还不明白吗?他杀过人。我确定。”

“我也一样,”杰说,“我也一样。”

但他说服不了她。

“她才23岁,”杰对我们说,“你知道?还是个孩子。我已不再天真,但她还保持一种小孩子看世界的方式,甚至在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她一直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所有问题到时候就会迎刃而解。她确定世界某处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在等着她。她不要跟那些从一开始就惹出那么多麻烦的钱有任何瓜葛。”

所以杰又开始跟踪普莱斯。但就杰所知,普莱斯始终没有接近过那笔钱。杰在普莱斯的房间装了窃听器,知道他跟他的毒贩朋友会面,确定他们全都关心一艘船在巴哈马外海失踪。

“前些日子沉掉那艘?”安琪问。“把海洛因送上海滩那艘?”

杰点头。

因此普莱斯现在忧心忡忡,但就杰所知,他始终没有接近过那笔钱。

杰出去跟踪普莱斯,黛丝丽留在家里读书。杰注意到,热带气候使她对他自己一向喜爱的超现实主义和感觉主义作家产生兴趣,回家时总发现她沉迷在莫里森或博尔赫斯或马尔克斯或阿连德的小说里,或聂鲁达的诗里。在渔夫棚屋,他们烧新奥尔良口味的鱼,煮贝壳类海鲜,小小屋子弥漫盐和辣椒的气味,然后他们做爱。之后他们走出室外,坐在海边,她会告诉他她白天读过的故事,杰感觉自己好像又重读一遍那些书,仿佛她是作者,坐在他旁边,在逐渐变暗的穹空编织五彩缤纷的奇幻故事。然后他们再做爱。

直到一天早上,杰醒来发现他的闹钟始终未响,黛丝丽不在床上他旁边。

她留了一张纸条:

杰:

我想我知道钱在哪里。既然这笔钱对你重要,我想它对我也重要。我去取钱。我很害怕,但我爱你,而且我认为你是对的。没有钱我们躲不了多久,是吗?如果我十点还没回来,请来接我。

我爱你。全心全意。

黛丝丽

杰赶到大使旅馆时,普莱斯已经退房。

他站在停车场,抬头看沿着二楼墙壁的U字形阳台,就在此时打扫房间的牙买加女佣开始尖叫。

杰冲上楼梯,看到女佣在普莱斯的房间外面弯腰尖叫。他绕过她,从打开的门望进去。

黛丝丽的尸体坐在电视机和迷你冰箱之间的地上。杰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她的十指齐根切断。

血从她残余的下巴滴到杰的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运动衫上。

黛丝丽的脸只剩下一个破洞,被散弹枪从不到十英尺的距离轰得粉碎。前一晚杰才亲自替她洗过的蜜色头发,缠结在血块中,沾满脑浆。

杰听到尖叫声,似乎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还有冷气机的嗡嗡声,仿佛几千台同时在这个廉价旅馆运转,企图将冷空气灌进这些热得像地狱的水泥砖砌牢房,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听起来像一群蜜蜂钻进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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